时间:2024-05-04
许城
亚羽从床下拽出一个旧皮箱拎到梳妆台前,放在地上又迈着碎步离开了卧室。站在小客厅里,亚羽侧起耳朵没听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又跑到阳台上,拉开推拉窗探出头来,小区里灯火不欠,偶尔有人从楼下急匆匆地走过也像是去大街上抢金子,家家关门闭户,老死不相往来……来不及关闭推拉窗,亚羽缩回头扬起一只手,抖出漂亮的兰花指,甩着地道的中州韵白腔娓娓吟道:“趁喜娇出外走动,我何不轻施粉黛、穿戴齐整,且看那青衣款款登场———”转身回到卧室,身影如蝶。
打开旧皮箱,亚羽拿出油彩和化妆笔,将那套用手提袋装着的青色褶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架上才坐在了梳妆台前。梳妆台本该在喜娇名下,倒是亚羽独自在家时,常坐在梳妆台前用廉价化妆品往脸上涂抹得有模有样的,拿起一条纱巾当水袖舞动:我也曾写血书托付鸿雁/它与我将书信带往凉川/但愿得薛郎他早日回转……又不免顾影自怜,哀叹几声又紧着忙自家的日子。
亚羽天天站在流水线旁干完八个小时,到月底将工资卡交给喜娇。喜娇马不停蹄地跑到银行,将工资卡里的钱转到自己的卡上,只留给亚羽一点零用钱,回到家一遍遍地计算卡里的钱能换回多少平的房子。
亚羽喜欢梆子,喜欢王宝钏,更喜欢有朝一日穿上凤冠霞帔听薛郎夫金牌调来银牌宣,却只能从牙缝里刮钱买油彩和化妆笔,天天在食堂里吃炒豆芽,以致于工兄工妹们不再喊他亚娘子,豆芽娘娘倒也名符其实!长得矮小也瘦弱的亚羽举手投足都是一副娘娘相,与谁说着话也总是不由得抖出兰花指咿咿呀呀的,与喜娇在家里也那么个样,喜娇干脆粗声大气地喊道:“万岁有旨,王宝钏上殿呐———”亚羽便情不自禁地入了戏,害得喜娇哎呀一声仰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喘粗气。
喜娇也是被戏熏大的,老家有一个草台班子,竟有几百年的底子,遇到喜事或丧事或有钱的儿子给老娘过八十岁大寿唱几出戏也热闹,就是没有那些场子,春初或者秋末,三里五乡隔三差五的就有庙会,有庙会就不能少了戏,尤其是梆子戏。喜娇的父亲在老家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一流的琴师,从喜娇和亚羽记事儿起,那个老头儿就掌管那个草台班子,可亚羽两口子都让老头儿失望,原打算将生有男儿相的喜娇培养成须生,可她唱着唱着就走调,像秃九子冲着一条疯狗发脾气,说白了不入戏;亚羽倒有一副好嗓子,唱念坐打也挺像一回事儿,喜娇的父亲也曾打算将亚羽培养成旦角,不说亚羽那张生就的孤拐脸,一双小眼睛实在难以恭维,蒜头鼻子又总是跃跃欲试地在脸上称王称霸……戏唱不成倒成就了姻缘,也算是绝配!
喜娇拉着亚羽跑到省城打工,似乎眨眼间两人都要过而立之年了。爹来省城看亚羽絮絮叨叨总是没完没了,千年铁树还开花呢,是儿是女暂且不表,有儿有女才是家呀!爹被亚羽送到火车站还意犹未尽,讲糙话、说俗理———吃饭没拉屎的,死了没有烧纸的……可喜娇发誓,买不起房子就不生孩子!亚羽想想也是,横不能让喜娇在别人的窝里下自己的蛋吧?听起来有些牵强,出租房不是很好吗?喜娇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头厾着亚羽的蒜头鼻子气呼呼地说:“那你就租一个老婆,爱生多少生多少!”那天,爹上了火车又很费劲地打开车窗,探出一颗枣核儿脑袋摇摆着说:“小子哎———你攒足了劲等着吧,就是豁出我这条老贱命,也要让那个磕碜老娘儿们开一回花!”
拍彩,拍红,定妆,画眉眼,勒完头带,再戴上辫子,穿好青色褶子,亚羽就是出窑来把菜剜的王宝钏。站在梳妆台前,亚羽把脸定格在镜子里,将头上的顶花整了又整,可上了妆就不能清唱了吧?亚羽又找到伴奏光盘放进DVD,打开电视机调出音像,突然觉得手里还差点什么,忙着用遥控器将王宝钏定格在舞台上,跑到厨房,找到一个空果品花篮拎回卧室,再拿起遥控器驱动画面,音乐起:王宝钏出窑来风和日暖/携荆篮来坡前去把菜剜/想当年花园赠金盟誓愿/抛彩球与薛郎结下姻缘……隔壁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擂墙声。
有一个山东小伙子天天趴在出租房里写小说,住在隔壁,原先和亚羽在一家工厂里上班来着,发表了几篇小说就辞职当起了专业作家,不做韩寒第二,也要与郭敬明誓死一拼!天热了好多人家的门窗都不严谨……亚羽又忙着拿起遥控器,看着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的王宝钏苦笑笑说:“等着吧,离金牌调来银牌宣的日子还远着呢!”
亚羽有时候特别想回老家,老家有苇有水,有茂密的庄稼地,还有穿插在庄稼地里的羊肠小道,盛开着的喇叭花随处可见,揪一朵拿在手里,花影、花香很快让他入了戏:这才是苍天爷爷睁开龙眼/再不到武家坡前去把菜来剜……心里憋屈又唱:也是我目无珠选夫不当/误嫁与小李甲薄情儿郎……往往引得侍弄庄稼的人闻声跑来,见到亚羽哈哈地笑着说:“是你啊……”转身就走,男人还是女人都像叼住尿泡空欢喜的猫!
喜娇的父亲病逝,草台班子也散了,乐器却没丢,闲了有人在自家小院里操琴弄梆,没人操琴,清唱也聚集着好多人,亚羽总是闻声而动,却又常在人家门前踌躇不前。有时候,亚羽会被人拉着拽着去唱,听的人也常被亚羽唱得如置身在梦境,醒过神来不住地叹息,有口敞的大嫂拉住亚羽的手嘎嘎大笑着说:“你真是投错了胎!”这还是好听的呢,大人们吓唬夜里不睡觉的孩子就说:“再闹,我就拉亚羽来咱家唱戏!”觉得不解气又说:“再拉上钟馗!”钟馗就是喜娇。某一天晚上,喜娇去二婶家串门,隔着窗户听见二婶吓唬小孙子,拉上亚羽和钟馗还不够又拽上秃九子,秃九子又傻又楞,发起脾气来对人对狗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喜娇跑进屋抓起趴在床上的三岁小孩举过了头顶,吓得二婶忙着跪倒在地磕头作揖,亏亚羽闻声追了过去,却被喜娇一口气拉到了省城。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喜娇从会走路就把脚当成锤子。亚羽本打算脱下身上的青色褶子,却跑进厨房,拧开水龙头一只手蘸了水在粉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可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也长了草……亚羽就是贼!
临近芒种时节,老天爷的脾气也躁,说翻脸就翻脸,不吵不闹又像个小性儿娘娘,抽抽噎噎的总也见不到笑脸。天气不好,亚羽的心情也糟,总是想起有冤无处诉的窦娥: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站在流水线前默唱着第一次忘记了时间的煎熬,直到下一批员工上岗了,头儿走过来喊了一声豆芽娘娘,亚羽才醒过神来,伴着一阵嬉笑声跑出了工厂。
昨天晚上,亚羽听着喜娇的脚步声,跑到厨房用湿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粉呀霜呀的尽着兴糟蹋那张本来就很糟糕的脸,像是遇到了黑风怪,被妖法纠缠着站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待喜娇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亚羽才缓过神来,忙着脱下青色褶子跑回卧室,忍痛快速折叠起来,又卸了头上的零碎儿,与油彩和化妆笔一起放进旧皮箱又塞回床下。
看见梳妆镜里现出一张鬼脸,亚羽悄悄地将卧房门拉开一道缝儿,喜娇打开房门,回身一脚踹上去将房门关闭,横冲直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来,冲着天花板瞪着眼喘粗气。正在无计可施,喜娇突然站起身来气哼哼地去了厨房,亚羽惶惶地拉开门,扁着身子去了卫生间,快速地洗着脸默唱:残月如钩天昏暗/薄命的人啊/更鼓声声夜风寒……响在亚羽心里的鼓点还没有收住,喜娇突然喊道:“好哇———”
喜娇坐在沙发上,手里擒着一瓶二锅头,嘴对嘴地喝了一大口,见亚羽跑了出来,甩着很糟糕的须生腔说道:“如此良辰美景,娘子为何不陪夫君开怀痛饮?啊———哈———哈哈———哈哈哈———”
喜娇疯了,的确疯了,可她肚子里不憋着气,断不会如此狂饮!喜娇又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酒,盘腿卧脚地坐在沙发上开口说话了。说起来也不复杂,去年,喜娇遇到一个老乡,原也在省城一家工厂干流水线来着,丈夫突然病倒,一时死不了也治不好,孩子才五岁,回到老家除了种那几亩责任田,就是去村边的小造纸厂里打工,可那能挣几个钱啊?何况,丈夫一病就是用钱填不满的无底洞,就去卖保险、做销售代表,还见缝插针地卖忽悠中、老年人的保健品……跨过一道道沟沟坎坎,现如今买了房还买车,天天去酒吧、西餐厅,喝威士忌、格兰菲迪……喜娇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还手舞足蹈,亚羽躲避着又不能离开,可他能猜出喜娇遇到了什么,左不过从工厂里跑出去就去找老乡,跟在人家屁股后边瞎跑,跑来跑去一无所获,也难怪憋着一肚子气跑回家耍疯!
喜娇咣地将酒瓶放在玻璃茶几上,说:“哇呀呀———真真地气煞我也,老乡她不仗义!我天天见缝插针地跟着她跑保险,她看中的却是我的人情资源,待她将我掏空了就毫不留情地弃我而去……苦哇———”扔下亚羽跑进了卧室。
傍晚时分,各色灯火流光溢彩,车来车往也喧嚣异常。亚羽走在街上心里憋屈得难受,站在流水线前,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唱,不要唱,可疲乏了或干得顺手了就想站在船头兴高采烈地等着李甲回来的杜十娘:多年夙愿未空想/天从人愿配良缘/从今十娘有依靠,荆钗布衣持家园……头儿跑过来斥责亚羽不守规矩,也的确啊!
亚羽只好盼着快点离开工厂,可大街上人来人往,随口唱念究竟有伤大雅。离工厂不远有一座公园,天天聚集着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也有像亚羽那样大小的男女或风华刚过、风韵犹存的大嫂们,可人家长相和穿着都是漂漂亮亮的啊,亚羽偷看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便悄悄地退了出来。遇到工兄工妹们有喜兴事儿去餐馆里小聚,喝几口酒倒是能放开嗓子唱,可亚羽讨厌烟酒,工兄工弟们就挽了套让他钻。喝了酒,亚羽唱起来更容易入戏,可那张孤拐脸红得像关公,有人喊一声关娘子,唱戏的兴致便荡然无存了。离开小酒馆,亚羽再路过那座公园,仗着肚子里的那点酒便没有了顾忌,走进去唱一段《三娘教子》倾倒了众人,一个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老太太耐着性子等他唱完,抖出兰花指长叹一声,甩着地道的京白腔吟道:“可叹啊可叹———”引起众人窃笑不已,亚羽醒了酒再也不肯进去……再换一个地方不好吗?好啊,午夜时分,灯火阑珊,亚羽独自走在大街上又不自觉地入了戏:小青儿且慢举青锋宝剑/青儿妹妹莫动怒你且靠后/回转身未启唇泪哽咽喉/素贞我本不是人间闺秀……巡警突然跑了过来,指着戳在门前的牌子不言不语。亚羽看见大门前有两个持枪站岗的士兵,牌子上用红漆写着“禁止喧哗”,来不及琢磨究竟冒犯了谁,却必须紧着离开才行。到了僻静处,亚羽手舞足蹈地又唱:端阳节我不该错饮药酒/蛇形露吓得你病倒在床头……疯跑在街上的小伙子们齐声为伪娘喝彩,下夜班的小姑娘们却喊一声鬼撒腿就跑。亚羽也跑,像鬼又真的像遇到了鬼。
现在,亚羽走在暮色渐沉的大街上,后背上突然落下一巴掌,惊讶地回过头来,老嘎挤着一双小坏眼冲着他笑。见亚羽不那么热情,老嘎拉着他的手说着他乡遇故知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是一个河南人开着,亚羽见膀大腰圆的河南人光着膀子、拿着菜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转身要跑,老嘎一把将亚羽摁在椅子上,喊过一个小闺女上酒上菜,冲着不安地盯着自己直呱唧眼的亚羽一再声明他请客,请亚羽安安稳稳地坐着就行。
老嘎还不到四十岁,满脑袋的头发却早白了一半,嘴一动额头上的皱纹乱舞,脸糙得酷似一张老树皮,带着老婆、孩子在省城过日子,跟亚羽一样,也留下爹一个人守着老家那座空宅子。老嘎两口子原先也在工厂里干来着,亚羽和喜娇来省城的第二年,他闹着玩似的买了一张彩票竟然中了五万块钱,随即买了一辆夏利做起了出租车生意。房子呢也是租的,媳妇觉得去洗浴城搓澡挣钱多也离开了工厂,天天泡在水里把自己变成发面馒头,被老嘎搂在怀里总有散不尽的下水道味。老嘎两口子挣的钱差不多都交给了学校,读中学的儿子天天还像催债鬼。早先儿,老嘎见了老乡总是夸儿子怎么人才,现在张口就是钱,儿子学的是美术,当大画家就必须请大画家做家教,还去省师大请了一个来自美利坚的小娘子,按课时付钱人家才教儿子怎么说好love。老嘎觉得还行,高兴了也love、love地跟儿子说话,儿子冷着脸纠正:“别乱爱了好不好啊我的father?”跑出去常是夜不归宿,老师将老嘎一次次请到学校,总是语重心长地说:“要教育儿子正确理解究竟什么是love!”呵呵———也难怪老嘎的腰板不到三十岁就塌了!
酒和菜上齐了,老嘎打开酒瓶要给亚羽倒酒,亚羽摆着手说:“不行不行真不行!”老嘎盯着亚羽抖出的兰花指嘎嘎地笑了。亚羽也笑,是冲着老嘎那张脸,刚才在大街上没在意,到了小酒馆里才看清那张老脸上有一道道血痕,还没有结痂,横横竖竖的,一看就是老婆的大手笔!那娘儿们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发起狠来就用两招,抓裤裆、挠脸,别说老嘎,再强悍的汉子都难以招架,连喜娇都让她三分,却会过日子,洗衣粉是老嘎家唯一的洗涤用品,洗脸、洗澡,连刷锅刷碗都恨不得用洗衣粉。两口子在工厂里打工的时候,老嘎的老婆曾将别人扔到垃圾桶里的一兜坏鸡蛋拎回家,倒还能捡出几个不坏的……老嘎端起酒杯不再推让,一口口喝着吃着又瞅着亚羽笑,亚羽明白,老嘎肯定猜出他正在想什么,想什么呀?都是从一个村子里跑出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呀!老嘎又喝完一杯酒,长叹一声说:“苦哇———”
亚羽知道老嘎的日子不甜,也知道他是个最没谱儿的人,办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钉是钉铆是铆的,要是给别人办事儿,常是说了三又说紧着四,说好了让你在裕华路上等着他,可你去华西街准能看见他正和谁云山雾罩;三年前就说买了一套三居室,可目击者说,昨天傍晚还见他从郊区的出租房里走了出来……再灌下一杯酒,老嘎又喊苦。亚羽呵呵地笑着问老嘎为什么苦,老嘎哈哈大笑说老婆竟然用了第三招———菜刀!理由呢?老嘎不说,也没法儿说,就是火能用纸包一时说一时吧!
老嘎家的事儿说起来复杂也不复杂,某一天早晨,起床后的老嘎迷迷瞪瞪地拿起老婆的外罩要穿在身上,闻到一股澡堂子味才醒过神来,可他摸到衣兜里鼓囊囊的,掏出来的竟是一盒避孕套……这还了得!说,必须说清楚,现在的洗浴城又有几家是干净的?老婆还狡辩,深更半夜下班回家,灯光到了郊区的小胡同就吝啬了,突然模模糊糊地看见地上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便蹦下自行车捡了起来,又迷迷糊糊地装进兜儿跑回了家……说得过去吗?想想也没什么问题呀,像老嘎他老婆那样的瞎摸合眼地捡一盒避孕套也不足为奇,可事情有那么简单吗?不简单也没辙,面对亚羽,老嘎也只能自我安慰,老婆和喜娇是半斤八两,谁嫖啊!老嘎又哈哈一笑像个没事人儿,亚羽看得出他心里肯定有一时解不开的疙瘩,就看着老嘎喝,老嘎喝得直翻白眼了才晕乎乎地站起身来,说出去撒一泡尿,可他一去就没再回来。
小酒馆里慢慢热闹了起来,上酒菜的小闺女走过来问亚羽还需要点什么,亚羽瞅着餐桌上的空酒瓶和残渣剩菜才知道被老嘎耍了。瞒着喜娇买油彩、化妆笔、青色褶子差不多用光了所有的积蓄,喜娇又常找出各种理由克扣亚羽的零花钱,中午还是向别人借的饭票才在食堂里勉强吃了一顿午餐。
又一拨食客走进了小酒馆,上酒菜的小闺女见亚羽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不吃不喝,又走过来让他结账。亚羽的嘴唇抖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他怎么与老嘎相遇,老嘎又如何承诺却不见了踪迹。小闺女笑了笑转身走了,河南人走了过来,手里没有拎着菜刀,瞪着一双牛眼也冲着亚羽笑,笑得亚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张孤拐脸也红得透透的,抖着嘴唇说:“我真的……真的没带着钱。”
河南人问:“那你带着什么呢?”
亚羽摸着空衣兜说:“带……带着……”
一个跟老嘎岁数差不多的男人坐在餐桌旁喝罢一杯酒,指着亚羽说:“他带着戏呢……那天中午,我溜达到公园里听他唱《三娘教子》来着:王春娥在机房自思自想,思想起奴丈夫痛断肝肠……哈哈哈———唱得老好啦!”
一群人跟着起哄,河南人让亚羽唱,亚羽唱《三娘教子》,再唱《蝴蝶杯》,问:“可以了吧?”河南人说:“不可以……”亚羽又唱:来至到瓜州地他把良心丧/贼孙富设计谋陷害十娘/可怜我事处在万般无奈,怀抱着百宝箱自尽长江……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伴着起哄似的大笑声变成了被一群人围观的猴儿。
那天在公园里遇到亚羽的老太太被戏音引着走了进来,衣着还是那么华丽,举止也还是那么优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豪爽地掏出钱,递给了气势汹汹的河南人,再看一眼的确像猴儿的亚羽,又抖出兰花指长叹一声甩着地道的京白腔吟道:“可叹啊可叹———”转身走了。
芒种时节,大太阳变得一天比一天恶毒,亚羽穿着工装、戴着一顶旧遮阳帽离开工厂徒步在街上。听到短信提示音,亚羽从兜里掏出手机,用食指在手机屏上触摸出喜娇发来的一组照片,旧皮箱被打开了扣在地上,油彩、辫子、水纱、顶花摊了一大片,被喜娇最看重的还是那套青色褶子,最后警告亚羽,一定要说说清楚!
亚羽将手机揣进兜,往公交亭走着长叹一声低声唱道:恨我父贪富嫌他贫贱/三击掌出相府我永不归还……见一辆公交车恰好停下来忙着跑了过去。
坐在公交车上,亚羽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并没在意,可他看到好多商铺门前插彩旗、挂气球,招引着一帮帮孩子们进进出出的才想起今天是孩子们的节日。孩子出门要跟着大人,商家们便看出了商机,那些专为开业、促销演出的小公司就在商铺门前搭起舞台,说说唱唱、蹦蹦跳跳,凤凰传奇、慕容晓晓、自然少不了迈克尔·杰克逊,当然都是赝品……能引着亚羽走下公交车的是穿着凤冠霞帔、举手投足都透着喜兴的王宝钏,以至于站在台子前,有人撞了他还傻呵呵地冲着王宝钏笑,被那套凤冠霞帔勾引出了哈喇子也不顾。王宝钏走了,迈克尔·杰克逊上场,挺闹腾的音乐吸引了很多人,亚羽却像被谁拽着离开了。
亚羽没再理来来往往的公交车,徒步在街上似是无意中在临近火车站的地方,发现一家经营戏装、道具的商店,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凤冠霞帔,亚羽又身不由己地抖出了兰花指。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拉开亚羽大喊一声,却又嬉笑着说:“小MM,踩一脚不好吧?”
亚羽懂网络语,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怎么会留下爪子印呢?一群小闺女呼啦啦地围过来,打量着亚羽还不住地嬉笑着低语。亚羽又变成一只被人围观的猴儿,小伙子见亚羽逃也似的离开了嬉笑着又说:“意淫啊!”
亚羽垂头丧气地走在街边,突然有人伸手拍在他的脑袋上,回过头来看见了爹,不由得呀了一声又抖出了兰花指。爹的穿着还算齐整,戴着一顶被亚羽丢在老家的遮阳帽就不怎么雅观了,腋下夹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见亚羽满头大汗,爹忙着从蛇皮袋里掏出一瓶娃哈哈矿泉水,拧开了盖子递给了儿子,说:“从家里带来的井水……喝吧。”亚羽从爹手里接过水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吧唧着嘴没有说话,却断定蛇皮袋里还装着馒头、咸菜或腌黄瓜。旧瓶子里的井水被爹结结实实地捂了一路,喝下去感觉倒还不错!
亚羽将水瓶递给爹,问热天热地的怎么跑了来,爹挤着一双小眼睛嘿嘿地笑着说:“不用去见那个黑旋风似的磕碜老娘儿们,走———跟爹喝酒去。”
火车站附近的小饭店大多是快餐,天天都是拥拥挤挤的,亚羽反拉住爹要找一家像样的酒馆又没底气,倒是爹器宇轩昂也底气十足,像中了头彩,很豪爽地拉着亚羽走进一家酒楼。坐在一张临窗的餐桌旁,老头儿扬起手招呼服务员上酒上菜,拿起菜谱翻翻看看,连菜名都念不全不说,也真的不知道吃什么好。服务员喊一声大爷又喊老先生,指指点点地帮他们点,老头儿一咬牙说:“谁家过年不吃饺子!你兔崽子有三四年都不回家了,就算咱爷儿俩过一回年吧!”
吃着喝着爷儿俩先扯闲篇儿,慢慢地说起了正事儿,所谓的正事儿不过是让那个磕碜老娘儿们开一回花,可让喜娇开花的前提是必须在省城买房,这就难了吧?爹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地笑着说:“不难……不难!”说着站起身来也不顾及来来回回上菜的女服务员,解开腰带,将一只手伸进裤裆,摸索了老半天才掏出一张卡递给亚羽又说:“拿着吧,加上你们攒的钱估计能买一套鸡窝般大小的房子,二手的也行……呵呵呵———只要母鸡能下蛋就行!”
亚羽问清了卡里有多少钱,才热着的心倏然凉了,就是加上他们攒的钱,买一套二手房还差不老少呢,喜娇还有前提,一次性付款,决不当房奴!拿着那张烫手的卡,亚羽不用问爹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从老祖爷爷那辈人开始,除了买地就是置房,钱也是从牙缝儿里刮,地没有留下,却留下了一座有前院、后院和青堂瓦舍的大宅子……亚羽却怎么也不相信,爹会将那么大的家宅卖掉吧?
爹端起酒杯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说:“不是卖,换!咱街坊顺子不是在村边弄了一家小工厂吗?发了财忙着去城里买楼,可爹妈住着不舒坦,要在老家盖一座像刘文彩家那样的大庄园,相中了咱家的宅院,出手大方,还把他家老宅里的三间砖瓦房给我住,就是你妈活着也觉得划算,我还能有孙子!”
亚羽觉得应该爷们儿一点,拿着卡一再推说不行,爹恼了,指着亚羽说:“咱家要是从你这儿断了根,我他妈劈死你!小王八蛋———”
亚羽嘿嘿一笑满脸都是褶子,聚集在一起那张脸就是烤熟了的山药蛋。爹那张孤拐脸也红艳艳的,瞅着亚羽突然哈哈大笑着又站起身来,大裤衩里缝着一个装钱的兜儿,解开腰带再将一只手伸进裤裆,抓出一个布包递给亚羽说:“里边有两千块钱,该补哪儿就补哪儿,那个磕碜老娘儿们怎么连男人没力气种不了地的理儿都不懂啊?”说罢还冲着亚羽哈哈地笑。手机短信提示音又鸣叫了,亚羽没看手机,却知道喜娇必须要他说说清楚才行!
送走了爹,亚羽又去了那家经营戏装和道具的小商店,腰板挺得很直。那群冲着亚羽嬉笑的小闺女闻到扑鼻而来的酒气忙着闪到了一边,曾揶揄过亚羽的小伙子跑过来,依旧像看猴儿一样嘻嘻哈哈地说:“买吗?”
亚羽抖出兰花指,指着那套凤冠霞帔,说:“包上!”
一套质地很不错的凤冠霞帔也不过几百块钱,之于亚羽来说就很奢侈了。小伙子没再骂亚羽意淫,而是一个仗着二两酒耍大的烂人!也的确是二两酒的缘故。亚羽与爹坐在酒楼里开始没打算喝酒,爹将卡和钱交给亚羽后竟然像从肩膀上甩掉一座山,拿起酒瓶在两个空杯子里倒满了酒说:“临行喝爹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儿子———干!”
亚羽觉得不喝爹倒的酒对不起他老人家就破了规矩,也的确器宇轩昂了起来,陪着爹去了火车站,排队、买票,恰好是一趟二十分钟后就开的火车。将爹送上火车,亚羽说:“就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爹!”爹听到亚羽还是一副娘娘腔皱了皱眉,却还是开怀大笑了,说:“那爹就等着你胜利归来……啊……不……归去!”
亚羽拎着凤冠霞帔走在回家的路上,喜娇又发来短信,还要亚羽说说清楚……必须说说清楚!亚羽又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上车投币,随其自由,从午后转到华灯初上,第N次到了终点,女司机才问亚羽去哪儿。亚羽肚子里的酒液还没有耗尽,很不正经地冲着人家笑,却甩着娘娘腔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司机是一个跟李逵沾点亲的老娘儿们,冲着嘴角上流着哈喇子的亚羽冷下脸吼道:“滚———”
亚羽趔趔趄趄地回到家,喜娇又跑出去疯了,却给亚羽摆好了阵势———将衣架从卧室挪到小客厅中央,上边挂着那套青色褶子,还沾了一张用唇膏写的纸条———坦白从宽!似乎还不解气,将青色褶子撕扯得一条条的变成了布门帘……血在瞬间冲上了亚羽的头顶,捡起满地的油彩和化妆笔,拎着凤冠霞帔走进卧室,坐在梳妆台前,拍彩、拍红、定妆、画眉眼,勒完了头带,再戴上辫子、穿好凤冠霞帔:但愿得薛郎他早日回转/好夫妻同甘苦恩爱百年……亚羽呸了一声冷笑着甩起水袖离开卧室,将那张卡啪地拍在茶几上,随后给喜娇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卡里钱数和来由,第一次发飙———你就跟卡说说清楚吧!
走动在小区里的人们看见穿着凤冠霞帔的亚羽谁也没吱声,待他离开了才窃窃私语。到了大街上,亚羽的装束不住地引着人们驻足,有人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叹:“这娘儿们疯得忒馋人了吧?”亚羽像被人棒了一棍子,肚子里的酒液似乎顷刻间散尽,脑袋清楚了撒腿就跑,专挑小街巷钻,狗一样,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到南城的垃圾场才止住步。
灯光吝啬,月亮却拱出了云层。
垃圾场邻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顺着小公路走不远就是火葬场,从大烟囱里冒出的味道和垃圾场里的味道搅合在一起,路过这里的小小子、小姑娘都疯跑着学周杰伦咬着舌齐声大喊:“你就是我的优乐美!”
亚羽伸出一只手抖出兰花指,将手背放在鼻子上才觉得自己莽撞。突然有韵律十足的丝弦之声伴着习习凉风传来,亚羽仿佛又被谁用绳子拽着便身不由己了。
垃圾场原先是砖瓦厂用土后留下的大坑,一边倒垃圾一边填坑,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高楼林立。小公路西边是棉麻公司,早关门了,房子还留着,却到处是残垣断壁,里边聚集着很多拾荒人,去市区拾荒,也瞅准时机盯着开过来的垃圾车。那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色口音的一群人坐在堆满瓦砾、长满杂草的大院里,抽烟、吐痰,仰着头大张着嘴连流出来的哈喇子都不顾,瞅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操着一把破胡琴犹如进入仙境。
破败不堪的大院在亚羽眼里就是金銮殿,伴着柔韧的琴音,亚羽的一举一动竟是那么的入戏:九龙口用目看,天爷爷!观只见平郎丈夫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銮……操琴者看见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王宝钏,说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手中的弓却没停止;唱者如亲历流光溢彩的大舞台,眼里只有一个稳坐金銮殿的薛郎夫;观者忘记了操琴者,将目光齐刷刷地锁定满脸喜兴的王宝钏……还有一个观众是喜娇,跑过来站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上,瞅着一身是戏的亚羽惶惑不已又裹足不前。
喜娇接到亚羽的短信跑回家,拿到那张卡后一切都说清楚了一切又都说不清楚,跑出家门追到街上,恰好看见身穿凤冠霞帔的亚羽一路向南跑来,就追,一直追到月亮出来了,王宝钏也走上了金銮殿……公子王孙我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薛郎登基我就做了皇后……琴声戛然而止,亚羽依旧在戏中,操琴者也难以自拔,听者张大嘴顾不得流出来的哈喇子还等着看王宝钏接下来要干什么,喜娇突然甩着掺杂了须生、老旦、丑角的杂音唱:马达江海一声唤/快把魏虎绑殿前……亚羽回头看见了喜娇,人们的目光却依旧在王宝钏身上,连不圆的月亮都迟迟不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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