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微木依萝
泥人往事
欧磊和他的弟弟过年也打赤脚,他们的妈妈是个神经病患者,欧磊不到五岁时,这位年轻妈妈不知何故突然喝药死了。可能她早有寻死之心,喝药那天脑子并不糊涂,她提了药罐子跑到一个山洞里喝下,悄悄死在那里。自她死了之后,欧磊和弟弟便不再有新鞋穿———她脑子清醒的时候会给两个孩子做鞋。
他们的父亲虽然也会做鞋子,却没有一双是合脚的。那窗台上摆放着几双鞋样,有的大如轮船,有的小如花生壳子。他总是难以做出一双哪怕勉强可穿的鞋。他性格沉闷,不多说话,做不好鞋子但从不请教别人。
欧磊的父亲把房子修在一块陡斜的坡上,周围是密匝的树木和齐腰深的草。夏天草木兴旺,秋天草色枯黄,不管哪一个季节,这兴旺和枯黄都可以像冬天山林里深厚的雾气,将他们的房子掩盖其中。这地方除了欧磊家没有别的住户。他们像离群索居的羊。从这里路过的人可能只看见房子周围的草木,看不见他们,甚至看不见他们的房子。
欧磊和弟弟会在秋天躲入草木,捉一种壳子坚硬灰扑扑的甲壳虫,把它们赶到手心里赛马。
并没有人真心想排挤这位父亲。他们只是背地里喊他“憨包”———憨包:蠢笨之意。
他一定听到过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和更多的关于他妻子、孩子的说法。他可能具备了某种像感知天气一样感知别人内心的力量。但这力量无法阻止人们评头论足,他只能像一只倦鸟领着家人躲进草木之中。
有时我们特意去找他们的房子———“那只大号的鸟窝!”
如果是白天,谁也不能轻易见着他们。你仅可以在什么地方听到欧磊和他弟弟在深幽的草林里传来捉到甲壳虫的欢笑。然后那欢笑隐去,换成有甲壳虫味道的风吹过来。
“不可去!傻乎乎的打着你活该!”
———我们的长辈总不是那么愿意让我们接近那两个孩子。他们猜测并且差不多可以断定憨包的孩子也是憨包:“龙生龙,虫生虫。”
有很小的几率可以遇见欧磊和他弟弟。那多是因为甲壳虫钻土或者死亡,要等来年才能捕捉,这个时段我们才能看见他们出现在一个山洞。那正是他们的妈妈喝药的山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在那里。没有人说。
我们躲在一块足够大面积的石头背后,把两只眼睛支出去。以往的经验提醒我们,不能冒然出去与他们说话。如果我们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出现,他们会像受惊的羊,躲起来谁也别想找见。
但这样的遇见常常使我们失去耐心。我们感觉自己看的不是两个孩子,我们自己也不是孩子,像几只经验浅薄的狼幼崽在等待时机猎捕两只羊崽。
他们自己玩得倒是很开心。没有人告诉他们这山洞的秘密。即使他们知道秘密也会这么开心。他们在这个年纪还不理解什么叫死亡,什么叫失去母亲。某一次我们听见他们向父亲询问母亲去了哪里。他们的父亲说,你们的母亲当神仙去了,她去西天采药,等你们长大她就回来。
欧磊和弟弟喜欢在山洞里搜寻那些已经腐朽的鸟枪一样的东西,一些奇怪的木疙瘩,奇怪的铁管和弯曲的铁片。我们后来捡了一些残渣回去,长辈们说,这不是鸟枪,这是真家伙,应该是什么年代山匪留下的。我们也捡了一些奇怪的骨头,用它挖水沟,掏葫芦瓤,最后不知丢到哪里去。
他们大概发现我们也到过山洞,不再来了。但依然可以听见那草林里偶尔传来的短促欢笑。可能又捉到了什么别的甲壳虫。
入冬后欧磊和弟弟才会减少户外游戏。这个时候已近年期。
过年的晚上才能看见欧磊家有灯火亮到很晚。单单的一朵,像火把的光,也像模糊的暗红色月光。
他们不杀过年猪。其他人都在忙碌,欧磊的父亲从不参与。反正他离他们足够远,可以找到很多不参与帮忙杀猪的理由。而他们自己,关于过年的一切准备都可以省掉。
“对他来说,新年旧年都一样。旧年是那样过,新年也是那样过。”寨子里有人这样说。这一天他们不喊欧磊父亲的绰号。他们变得仁慈,是那种祖先传递下来的关爱每一个族人的仁慈。他们不能取笑一个杀不起过年猪的人,那是可耻,是忤逆祖先。
我们会被派去赠送猪肉。但我们无法把猪肉亲自交到欧磊或者他父亲手中。他们不知去了哪里。房门总是紧闭,窗户上蹲着一只灵敏的听见陌生人就叫不停的瘦鸡。也许他们把它当狗来驯养呢。
有时他们收到的肉比我们想象的多。我们到那所房子门口的时候,门边已经放着不少柴块子一样的肉。那足够是一头大猪的肉。这些肉可能不止是本村人赠送,外村人可能也参与了。
欧磊的父亲从不开口感谢任何人。他什么时候遇见赠送给他猪肉的人也仅是点个头,然后就走了。
“不通人情世故。”
“通人情世故还是憨包吗?”
虽然有人悄声抱怨,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来年他们还向欧磊的父亲赠送猪肉。祖训不可违。
我们感兴趣的是猪肉去了哪里。就我们埋伏观察的情况是,欧磊家的猪肉会从烟囱里飘出那么二三个月的肉香之后,就变成我们做梦也会梦见的干酸菜的淡味。
我们想去翻看他们的厨房。按烟囱里飘出的肉香来猜测,欧磊父亲的厨艺应该不差。可我们不敢靠近厨房。那只瘦鸡堵在门口。它虽然干瘦,看着却是那么威武,一种隐藏在瘦巴巴的身体之后的斗气会击败我们。它的勇气和欧磊的勇气一样。虽然我们没有真正与欧磊接触,可是他就算是逃避我们的接触也和这只瘦鸡一样威猛,他掩护着弟弟(我们看见背影),左手握一个石头,右手握一个石头。
过年有搜酒喝的习惯。但没有人搜到欧磊父亲那里。虽然欧磊父亲也喝酒,喝得还很凶。无论喝没喝酒,他倒是不像两个孩子那样躲着我们。他遇见我们会打招呼,微微笑一笑。可能因为他不是经常遇见我们,不经常笑的缘故,他的笑总不那么好看,是僵硬的,是那种开在什么树上,像花不是花,像叶不是叶的东西。
有一次我们看见欧磊的父亲出现在山洞里,喝多了,手中握着一节麻绳。他在山洞里团团转,自言自语,话音急促,像有闪电在他的喉咙里。
他想上吊吗?我们猜。他看样子真的想上吊。
最后他平复了心情,好似闪电在天边豁开几道扎眼的亮光后,天空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他靠坐在山洞的石壁上。低头不语。
我们走进去,但没有想好要不要跟他说话。我们捧着刚才欧磊和弟弟玩丢了的一只甲壳虫。它可能在我们手心里撒了一泡尿或者放了一个屁,味道不妙。
他骂我们臭孩子。臭蛋的孩子。我们的爹妈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抱怨,人们只会给任何一个他们不了解而又自以为相当了解的人装上绰号,将这个人定为憨包或者倒霉鬼。那些猪肉———他说到我们赠送的猪肉———只是他们的赎罪品。你们以为那猪肉很香吗?
我们惊讶而不自主地扔掉手中的甲壳虫。它砸到地上翻个滚,然后爬远了。
他口干舌燥,决定回家喝水。大概是为了补偿不应该向我们开火,所以准许我们去他家玩一会。
他随手扔掉了那节麻绳,扔在一堆朽烂的山匪遗下的铁渣子和尸骨上。
我们终于和欧磊见面了。他与弟弟围着锅庄石用甲壳虫赛马。他们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清淡的毫无惊讶的表情,没有表示欢迎不欢迎。他们早已熟悉我们。就像我们偷看他们一样,我们也熟悉他们的面孔,甚至他们每天都在玩什么游戏,从那草林里捉到几只甲壳虫我们都能掐算准确。
甲壳虫在他们手里非常听话,不撒尿也不放屁,它们可能以为自己真是一匹良马,卖力地在手心按照欧磊和弟弟的指挥与对手较量。
我们在锅庄石旁看完了整场赛马。小一些的甲壳虫反败为胜。
他们动作熟练,甲壳虫绝不会从手心里摔下去。过年的时候甲壳虫更多,欧磊和弟弟可以捉到更好的良驹。
晚饭我们在欧磊家里吃。父母从来不会认真过问我们到底在哪里混饭。
欧磊父亲的厨艺确实不错。他煮了一锅酸汤和一木盘坨坨肉。很大的木盘。我们围坐在簸箕边,各自拿了一支马勺。
我们吃饭的规矩是先喝一口汤,吃一口饭,然后再拿肉吃。可是欧磊和弟弟却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完全不照本族吃饭规矩,伸手抓起一块猪肉就往嘴巴里送。他们的嘴原本那么小,张开却大得像装肉的木盘。欧磊弟弟还从舌根底下发出一股箭一样的口水,喷向簸箕。
我们也学了他们的样子。我们早就想这样吃饭。
这叫“百家肉”。欧磊父亲说。他酒醒之后说话跟从前一样温和。他夸赞我们的父母,说他们勤快,会养猪。他把手指伸出来横在猪膘上,说,足有四指宽。
那是我们自己赠送去的猪肉,在欧磊父亲那里吃起来却感觉味道奇好。吃得太多,以至于当天晚上就拉肚子。
我们以为自此之后可以天天去欧磊家里玩耍,不,他们又和从前一样,见到我们便躲起来。像两只甲壳虫钻进那片草林。
之后我们连欧磊父亲都很少看见。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去那所房子打探。他们晚饭有没有吃肉,我们照样可以从烟囱里闻出来。
又是下一个年期了,我们再被派去送肉。这一次我们不怕那只鸡,它已不如上年凶猛,它老得和人一样迟钝、瞌睡连天,还脱毛,露出像头皮屑那样的、被蚊虫叮咬过的皮肤。它和我们对峙一会子便走开,走到墙边向阳的地方,把那片被阳光晒热的泥土刨出一个小坑,然后它跳进去睡在坑里。
我们像狗一样围坐在欧磊父亲的房门口,这房子虽然很旧,但因为四周都是草木遮挡,大风反而扫不到这里。可是小风不断,并且这小风似乎比大风更具有威力,随时要把房顶掀开的意思。我们听见泥土沙沙地从山墙落下,房檐上的草三根五根随风飘走。好在欧磊父亲在草房顶加了一层不薄不厚的泥巴。于是我们看见风把房顶上的泥巴吹起来,像灰色的云彩那样飘浮于房顶之外的上空。草林里下着一场泥沙雨。
欧磊父亲忙到太阳落坡才回来,他背着一只破边的背篓,手提一把犁头。欧磊和弟弟走在后面,牵着借来的牛准备去喂水。
他们像捡柴那样把送来的猪肉捡进屋,挂在火塘上方的檩子上。檩子上拴着长长的细线,专门用来挂东西。
我们又在欧磊家吃了一顿饭。这次没有吃多。我们的父母说,不能吃憨包家里的东西,憨包的粮食不够吃,他不会种庄稼。
他不会种庄稼吗?难道他种庄稼和做鞋子一样糟糕吗?可是我们看着窗台上放着的越来越多的鞋样,有几只似乎可以穿了。他花很长一段时间卖力地学习做鞋子,不请教任何人,但是起码那鞋子现在看上去可以穿。那么他种庄稼的水平应该在进步。所以我们没有拒绝这顿饭。
那天晚上我们干脆不回家。在这个年纪夜不归宿似乎是寨子里每个父母都可以接受和纵容的。他们在寨子里老远地喊几声,知道我们在哪里,并且得到我们今晚不回家睡觉的答案后转身就去忙事情。不过这次要留在憨包家里,他们似乎有点不情愿。
欧磊父亲说,次日要带我们去河坝捕鱼。那种长得肥美的蠢鱼。
我们在火塘边打地铺,像一窝猪崽呜呜挤在一起,半夜有人说梦话,用彝语和汉语,有人尿床。欧磊父亲蹲在门口抽烟,很晚才去他那间小得像一个夹缝的卧室睡觉。
寨子里的人还在搜酒喝,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摔跤比赛。欧磊家离寨子远,也照样可以听清那里传来的狂欢声。
而这里静得只有风声和泥沙雨。半夜我们都睡不着起来烤火,那些狂欢的声音将我们从梦中牵出,在火塘边猜谜语,听欧磊父亲给我们讲“支格阿龙”的故事。
之后,下半夜时间,寨子里的狂欢依然没有结束。那时月光极好,从房檐缝隙里钻进来的月光把我们吸引到门口玩耍。一种想要打破这片寂静的冲动促使我们在门口也燃起一堆火。
“一灯能除千年暗。”一堆火和一群孩子,足可以将这个寂静的地方变得明亮和热闹。
欧磊父亲第一次笑得那么自然。“他笑起来也那么憨包。”怎么可能呢?这笑容看上去和我们父亲的笑容一样亲切。他伸手摸一摸他孩子的头发,将白天落在头上的泥沙抖掉。
欧磊和我们一样喜欢过年,喜欢夜间围着篝火跳舞,喜欢这火苗像鹰的翅膀在明亮中振翅。他们从前隐藏于草林中的笑声在我们面前爆发出来,那种小孩子特有的放肆天真的笑。
次日我们没有去捕鱼。欧磊父亲说,他不会在这个时节带我们捕鱼。现在还有猪肉,要等猪肉吃完。
欧磊告诉我们,他们家的猪肉会在四个月左右全部装进他们的肚子。他伸手拍一下肚子,将它拍出羊皮鼓的响。我们想到他和弟弟吃肉的模样,那种酣畅的不受规矩限制的吃法,还有他们躲进草林里的笑声,应该是孤单却出人意料充满快乐的笑声。然后我们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精致的鸟,我们飞翔的每条线都经过一番裁剪。有时我们笑得过于大声,会有长辈跳出来吼几句“吵耳朵”。我们必须从小学会怎样适应他人。如果你不能适应,那就是孤僻怪异之人,你会没有跟你一起游戏的玩伴,会孤单得像一只鸟。
而他们和我们飞翔的线路不一样。所以他们是憨包。
有一天我们看见欧磊和弟弟都穿着鞋子。虽然两只鞋子大小不一致,左右鞋样裁剪也不准确,但起码他们可以穿着鞋子走路了。他们不再避开我们,会主动与我们说话。可是我们不再有机会和他们说话或者去山洞淘铁片。我们要上学,之后到山外谋生。
多年以后,每到年期回去,我们总是像父辈那样彻夜不休地狂欢,围着火堆跳舞,摔跤比赛,要把在外漂泊的孤寂和疲惫全部抖落。这时候我们也会想起给欧磊家送猪肉的事情,会想起那所会下泥沙雨的房子。可我们已经到了不用去赠送猪肉的年纪。欧磊他们也不再需要受人恩惠。“他们兄弟有着牛一样的勤奋。”
听说欧磊和弟弟喜欢找魔芋换钱。“换几个小钱。”
当年他们把所有的欢笑付给了草林中的甲壳虫,如今把这欢笑付给了魔芋。寨子里的人说,他们能听到欧磊和弟弟在山林中喊笑,说他们找到了多大多大的魔芋。可是,这成年人的欢笑与童年时期在草林中捕捉甲壳虫的欢笑肯定是不一样。
也说不定,他们还和少年时候一样保持手心里赛马的兴致。他们的手心是一片宽阔的草原。
隐心人
我上小学时要路过一个彝寨,从村子中间穿过去,过了寨子翻鞋底一看,会看见一层不薄的猪粪。
寨子里有个放猪的少年,他是我同学的弟弟,十岁。凡是经过寨子踩着猪粪的人都认识他。他笑起来带着一股傻乎乎的邪气,会向你扔石子,吐口水,说脏话。
他在这世上唯一能干成功的事情就是放猪。他爹说。
既然唯一能干成功的事情是放猪,上学就不必要了。
我非常怕他。一次被他冷不丁从背后一脚踹倒,摔个狗啃泥。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但他做的事情太不对劲了。
其实他放猪也不算成功,只是跟众多事情相较起来还算过得去。你仅可以看见他早上从寨子里赶着猪群出门,然后到了坡上,他玩他的,猪玩猪的。他永远不会管猪的去向。令人惊奇的是,他可以有本事把不知去向的猪找回来,像所有其他放猪少年那样,一只不落通通收圈。
星期天我会被父母派去放牛,只要我的牛一不小心混入他的猪群———他不管猪的去向,但有时猪会一步不离———他就发疯似的叫嚣着要杀牛报仇。他怪牛把猪吓小了。我的牛很难与他的猪共存。
他是个傻子,遇见躲着点。我婶子说。
放猪少年的哥哥是个非常善良的男孩。遇见谁都笑脸相迎。我常受他保护,避免了很多次狗啃泥的危险。我当时就在心里决定,长大一定要嫁给他。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我改变想法,我不要嫁给这位放猪少年的哥哥了。他的弟弟实在可怕。他没有丝毫感情,他确实是个傻子,是空心人。他死了亲人也不会掉眼泪。
是的,就在这位放猪少年十一岁那年,他奶奶死了。他没有哭。他在门口又骂又笑,和平常一样见人就吐口水,扔石子。当然那天没有人怪罪他,就算昨天他们的萝卜刚被这个放猪少年的猪拱了,他们也不再追究。放猪少年三岁丧母,现在连奶奶也没有了,他们同情他。
他是不会哭的,你们永远都不会看见有眼泪从他脸上落下来。他哥哥跟我们说。
放猪少年大多时候在山边的一条牛路上玩耍。一个人。他在牛路两边各挖一个坑,然后从这头跑到那头,跳进坑里将自己埋起来。我们上学走到山顶往下看,就会看见他像一只笨重的大鸟跳来跳去。
有时他在坑里装死,装得非常逼真。他装死的时候不会袭击任何人,就算你在坑前大声吼叫,他也好好地躺在那里,直到他认为这游戏的时间足够,才会复活。
他有时也不骂人。只不过这好意最多保持半天。
我父母后来搬到那个寨子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与放猪少年的距离更近了。但是他从来不会因为我是他的邻居或者他哥哥的同学而善待我。相反我挨打的机会越来越多。
我后来学会察看他的脸色,知道他那天之中哪个时段是正常的,哪个时段不正常。我会选在他正常的时候和他说话,其余时间躲得远远的。
我之所以找机会接近他,是想听他讲故事。他说那个跳崖死的少年———我认识那个少年———死之前和他说了一宿话。
他不是傻子么?一个将死之人和傻子说了一宿话。我很好奇他们那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找别的人说话,要找这个随时可能发疯的半大孩子。
我的想法受到很多人反对。他们说,傻子讲的故事只有傻子才听得懂。
放猪少年神思正常时也会主动跑来与我们游戏。就在寨子旁边的一个陡坡上,那里长着密密麻麻的树木和一米多高叫不出名字的草。我们的游戏枯燥乏味,每天在草丛里跑上跑下。陡坡下面是百丈之高的悬崖,我们就在悬崖上玩耍,因为知道下面是悬崖才会使我们的游戏惊心动魄,对它充满乐趣。当然这样的游戏我不会一个人单独玩,怕。
那位少年就是从这个悬崖跳下去的,他死的时候我还住在别的村子。
血。很多血。他们这样跟我传达那个少年的死讯。
悬崖处于我上学必经之路的下端,每天走到这里我会觉得背脊冷飕飕。我害怕这种死亡方式。他只比我大五岁的样子。十六七岁,他的一生。
我想我也是傻子,我可以听懂傻子讲的故事。
那天傍晚放猪少年比较正常。神色和善,表现出与他哥哥一样的温和态度。我们坐在那位少年跳崖之前坐过的地方。那天晚上他们就是坐在这里谈了一宿话。
他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头发上扫来扫去,然后将它别在耳边。
你也认识他,还问我做什么?他说。
我确实认识那个跳崖少年,并且小学一年级时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他读书晚。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腼腆,羞涩。我们的情谊仅仅是知道对方的名字。我认识他跟没认识一样。
他是个不幸的孩子。上学不到两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辍学了。他和他的妹妹住在叔叔家里。
他不快乐,我看得出来。每次我上学遇见他扛着一捆柴,主动与他招呼,但是他不理我。心情好的时候也仅是对我笑一笑。他只有十多岁,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愁。后来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他是瞎子或者哑巴,他遇见谁都低头走过,不看,不问,不答。
可我偏想与他说话。我跟在他后面不停地问他许多问题。哥哥,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昨天我阿爸捉到那条鱼有多大吗?你叔叔和婶子对你好不好?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
他没有朋友。也许有。在临死的那天晚上,他可能把这位放猪少年当成此生唯一的朋友。
此处长着一大片狗尾草,早前人们所说的洒满石头的血迹已被杂草掩盖。从天边飘来的最后一束阳光洒在杂草上,给了它们短暂的光亮。我似乎可以闻到一股细碎的草花香气。
来了一阵风,将放猪少年耳边的狗尾草吹落。
我迟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其实我也很清楚,问也白问。他每天讲述的那个少年所说的话都不一样。今天他说,那少年喝了很多酒,他们说了很多话并且打了一架,不欢而散;明天他又说,那天晚上他们偷了一只肥鸡,顶着星星月亮把那只鸡烧着吃了,他们只吃鸡肉,谁也没有说话。然后第二天早上他听见那个少年死了。故事的结尾不变,中间他们的谈话千变万化。
那么,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我想知道这一次他又是什么说法。
他摊开两手做出无奈之状。他说,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谁都没有说话。后来他拿了空瓶子往里边撒了一泡尿,扔到深沟里。然后他回去睡觉了。事情就是这样。
他这次的说法听上去像是真的。他的眼睛盯着远山上那朵灰云。他此刻看上去没有丝毫傻气,如果你不去计较他的大花脸,你会发现他有比我们任何人都深沉的智慧隐藏在双目之中。
但这样的聪慧之气转瞬即逝。当我准备再与他说话的时候却挨了他一拳。就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平白无故挨了一拳。他的拳头不分男女,神色粗暴傻气。那朵像灰云一样的笑重新堆在脸上。他又变成之前那个谁也不敢接近的放猪少年。
他扬长而去,我在原地抱着挨打的半只肩膀胡思乱想。夜色还没有完全降下来。我听见从悬崖低处传来的呜呜的风声,一股空寂的难以形容的心情压在我的心中。我无法忘记那个跳崖少年的笑容,他扛着一捆柴,像是昨天还从我身前走过去。
我不能从放猪少年那里知道他的遗言。我猜他那天晚上说的话尽是这个放猪少年的编造。
但是放猪少年哥哥的话却是可以相信。我一开始就应该去问他。他告诉我,那天晚上跳崖少年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他兄弟无法全部记住的话。不过他兄弟跟我们讲述的每一句都是真话。然后他跟我一起猜想并且最后下了定论,那个少年的死因是因为一桩婚事。结婚要下不少的聘金,他婶子不愿意承担。并且多年来,他的孤儿的凄凉心境无人理解,他心中早已埋了绝望的种子。
我相信这个定论。一个没有绝望到极点的人是不会有勇气跳下这百丈悬崖。
如今这里荒草凄凄,只有我们这些还不完全理解世事的孩子在荒草里游戏。我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好奇的年纪,如我父母形容,我是个沉默但心思细腻的孩子。就是所谓的“隐心人”。
我同情那个跳崖的少年,与他几次相遇都被他那双沉默忧郁的眼睛打动。我好像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失去双亲的痛苦和只有孤儿才能感受的世态炎凉。我喊他哥哥,我告诉他那些绽放的花朵,是他不能有心情去享受的风景。他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屋檐底下,像避难的燕子。
我不是救世主。他可能更不需要什么救世主。他喜欢看快要下山的太阳,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山包上看阳光逐渐褪去。我那时还没有搬进这个寨子,但放学要经过那个山包。我也时常跑去坐在他不远的石头上,望着那每天都隐去的落日,觉得没什么稀奇。我更喜欢看日出,喜欢那种新鲜的不太热烈却夹杂着夜间空净之气的清新感觉。有一天,我发现他看着落日在饮泣,一言不发,双手环着膝盖,那双沾满泥土和猪粪的赤脚放在一片垂在地面的宽叶上,脚趾头挖穿树叶,埋进一层浅泥。他当时也看见了我,但是跟没看见一样别过脸去,望着那正在隐去的太阳。
不久之后我就听见他跳崖死亡的消息。我想到他喜欢的落日。他正是一枚落日,下落的速度风也抓不住。他临死前的话都说给了一个神智时好时坏的人,因此他在人世间留下的遗言是一个可以讲述但不那么真实的秘密。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只有死亡可以被人们看到。
我上初一的时候,放猪少年还在放猪。就如他父亲断言,他这辈子唯一可以干成功的事情就是放猪,所以他一直放猪,就这么放下去了。我已不再向他打听那个故事,可他还记得我曾经向他打听,这么好的记性让我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人们判定的傻子。他说不定是另一个“隐心人”。像葫芦,装着丝丝瓤瓤,装着神秘莫测。
你不想听他的故事了吗?为什么?一次相遇,放猪少年这样问我。
望着悬崖上那些长得苍苍茫茫的杂木和荒草,我已没有丝毫想要重新扒开那个故事的兴趣。那个跳崖少年的婶子已经非常苍老,她有时会抹着眼泪和别人谈起往事,但更多时候是沉默的,像受了诅咒的空心树。
之后我也辍学了。抱着初一上半期课本和一堆行李走进寨子,我又遇见那个放猪少年。
这回你也要放猪了。他笑哈哈地望着我。但在这一天,我没有从他眼里看到半点傻气,也没有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一丝落井下石的味道。可能当时他正处于神智清醒。
我可以干成功的事情不止放猪,我还可以像放猪那样把自己放出去。而我也总算达成了这个愿望。
多年以后,就是现在,我确定那个放猪少年才是真正的“隐心人”。他像一片卷曲的树叶,永远不知世事的样子,他的心性永远在你看不透的别处。他只会向别人吐口水,说脏话,做出一些我们认为疯癫无情的行为。
如今,我像浪子一样偶尔回乡时再也没看见那位放猪少年。他从我的视野里永远消失了。我没有去打听他的消息,不愿去打听。我已不能完全记得他的相貌,我感觉,他在我心中已不是一个人的样子,而是一道想得见看不穿的古老光芒,他平平静静地消失,不是消失于悬崖,也不是消失于比悬崖多千丈万丈的远方。他只是带着那位跳崖少年的故事以及更多人的故事,像一道岁月隐藏了起来。
或许,他谁的故事也没有带。他活在悬崖之外,活在落日之外。
跑马山上
“跑马山”的地势非常有趣,海拔两千三百米左右,山顶自然凹陷,形成漩涡似的深谷。这深谷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要上山的人得下山才进得了山,而下山得先上山才出得了山。谷底有不少梯田,稀稀落落的房子建在梯田中间,站在山顶可以看见从那里升起的炊烟,还能听见几声回荡在山谷的狗叫。条件所限,此处的梯田种不了水稻,只能栽种土豆、荞麦、萝卜和豌豆这样适宜高山生长的作物。
雪来之前人们会赶着摘豌豆,几乎所有的山民这个时节都在忙碌。跑马山也不例外。要想冬天清闲,除非不种豌豆。
我和我那位做豌豆生意的朋友正是为了打探跑马山的豌豆价格而来。他是个汉族,不会说彝语。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娇妻。之所以说“娇妻”,是因为这位朋友的身材实在不瘦,显得他妻子特别娇小,苗条。
很不幸我们撞上一场大阵雨,瓢泼似的把我们浇成落汤鸡。他夫妻二人长期与外省老板用标准的国语商谈豌豆事宜,因此雨来之时,他们也习惯性地用标准国语和老天爷交谈。雨大得没有办法赶路,只好站在一棵大树下避雨,最后担心被雷劈干脆站出来淋。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我们把三轮摩托找地方停好,狼狈不堪地到达谷底,已经冷得牙齿打颤,饿得话也不想说了。
在谷底和一个年轻人说话,聊了半天知道他是我中学时候一位同学的哥哥。我喊他谷主。他说他的弟弟现在是某乡政府的一般工作人员,官不大,但是比他强。我不知道他说的一般工作人员是怎么个一般,倒是他本人很不一般地杀鸡招待了我们。
我那位汉族朋友虽然不懂彝话,但是非常了解彝族规矩———他吃了鸡头———鸡头在这里代表的是这位彝族人家至高无上的欢迎,你吃了,就得回以起码的心意。就算你没有吃鸡头,鸡是因你而死,你总得表示表示。所以他给了这位谷主不满一岁的孩子五十块钱。对这些规矩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因为少年时候的家训是,如果有人不管送什么东西给我们,一定不能让那人空手回去,比如送你一簸箕酸菜,一定要记得在簸箕里放一包哪怕是盐巴那样的东西。这是尊重。你回的东西哪怕轻得不值一文,对方也会很开心。
饭后,谷主给我们烧了一堆火,坐在门口讨论豌豆价格。大概为了想要表示他的豌豆比别的人家的豌豆长得饱满耐看,等我们烤得衣服干透了,他决定亲自带我们摘豌豆。
到了地里才知道这位谷主的父母一直在忙碌。就是刚才下大雨,他们也披着薄膜冒雨采摘。总之在雪来之前一定要抢摘第一茬最有卖相、结得最好的豌豆。
谷主的母亲告诉我们,第一茬豌豆不仅卖相好,吃起来也香。她点着了一支草烟含在嘴里。
我剥了几颗生豌豆吃,是一股雨水和豌豆的清香。
“这里叫‘跑马山。可以跑马么?”我自言自语。
“我们就是马。在这里跑一辈子啦。”谷主的母亲指着豌豆地,开玩笑说。她脸上的皱纹挤紧了,被草烟呛了一下。
我那位朋友口沫横飞地和豌豆主人砍价,因为他现在不饿也不冷了,肚子里的鸡肉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他在那里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他帮着摘了半撮箕豌豆,像狗熊一样弯着身子,肚子上的肉被弯着的大腿挤出来,鼓在那里。
谷主的父亲从始至终在摘豌豆,他脸上挂着笑意但是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身边不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他家的矮马,那匹马只发出吃草的呼呼声,这位父亲也只发出摘豌豆的声音。
那位朋友和谷主始终没有将豌豆价格谈拢,但是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豌豆地。他们坐在田埂上继续下一番讨论。
“你知道我是生意人,这样的天气,这么高的海拔,我开三轮车来这里非常辛苦。如果现在这个价格不卖,你只能用马驮。它能驮多少?”汉族朋友给谷主递了一支香烟。
谷主看了一眼他的马,眼里充满自豪的神色。他向我们保证,这匹马虽然小,可它从来不认为自己小,它认为它的脚力比全村甚至它见过的所有马的脚力都好。它认为它相当强壮。在一次火把节的赛马会上,它差点跑赢了一匹比它高大威猛的马。谷主特别强调,这匹马的本领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如果我们不能答应他坚持的价格,他会考虑用这匹马将豌豆驮下山去,找别的买主。
“我看它比豌豆大一点罢了。”汉族朋友的妻子指着那匹矮马毫不客气地说。
谷主走到梯田的一边去,他左右看了一下豌豆地,又看一下那匹矮马,从地里扯起一把豌豆叶子递到马嘴边。
这时天色渐晚,密匝的林子里传来的鸟叫使寂静加深一层。白天那阵大雨没有什么影响,月亮早早地挂在背面豁开一条口子的山梁上,那里树木繁多,此时看来仅是一道道黑影。夜色还没有黑透时,月光还不能铺展。此刻仅是不明不暗的光景。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簸箕里,抬头看见的天空也只是比月亮大一些的圆盘,看着像是一个在圈里,一个在圈外,实际上都在圈里。
谷主的父母还没有打算收工。他的母亲卷起衣裙的下摆,将它扭成一个兜,用来装豌豆。她的眼睛凑到豌豆藤上,白天绿得很亮眼的豌豆叶子模模糊糊地缀在她的额头,使这位年迈的母亲看上去更加温柔慈祥。她一只脚的膝盖触在地上,半跪着,夜色完全降临时淡白的月光也降临了,灰蒙蒙像一件旧衣裳穿在她的身上。
他们始终没有将价钱谈妥。我那位朋友很不甘心,这一趟不能白来,他决定答应谷主的盛情,在此暂住一晚,明早继续讨论。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火塘边,盖着谷主特意为我们准备的羊毛披毡。火塘的另一边睡着一条狗,它身上的跳蚤半夜袭击了我们。
第二天谷主杀了一只瘸腿的鸡,还搬出他储藏了一阵子的包谷酒。
他们在酒桌上又谈起了豌豆的价格。虽然称兄道弟,但始终坚持自己的条件。他们各有各的道理,谁也不能说服谁。我那位汉族朋友说,他要费很多时间和精力甚至浪费很多口水才能从外省老板那里赚到一点小钱。他有家要养,有孩子在上学。他国语糟糕,可为了与外省老板沟通,他必须要学。总之,如果这里收购的豌豆价格过高,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白干一场。
而那位谷主,喝了酒口才没有生意人好,说话笨拙但是理由让人感动。“这豌豆是我妈妈种的。”他说完这句话就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他往那位汉族朋友的碗里添几块鸡肉,说这是高山鸡,味道比山下的好很多。生意人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完成,但是谷主不是生意人,他只会在酒桌上介绍他的鸡肉的鲜美,介绍比他强一些在哪个乡政府当一般工作人员的弟弟,介绍那一片豌豆的长成出自他母亲之手。
谷主的父亲也喝了不少酒,但依然沉默寡言。他出门去准备放羊时撞在一面墙壁上,险些将头上包着的彝族帕子撞落下来。
我走到门前,看见谷主的父亲醉醺醺将几只山羊赶着走向昨晚月亮升起的方向。昨天我们也是从那条羊道下来的,路面尽是羊屎疙瘩,还有几只谁穿烂扔在路上的旧鞋子。谷主的父亲慢腾腾走在羊群背后,一直不说话的他居然在那里唱起了牧羊的歌,底气不足但沧桑有味。
那位朋友和谷主也走到门前来了。他们继续昨天没有达成协议的话题。谷主的母亲在马槽里倒了半桶水,她赤着双脚,从房子背后牵出那匹矮马。它走路有点偏,后蹄子好像受了伤。难怪昨天傍晚在豌豆地边吃草,它吃完周围的草就不走动了,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
谷主尴尬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过头去。我那位朋友停下正在和谷主讨论的话题,他看向那匹马,和那位赤脚的母亲。
原来这匹马正是去年驮豌豆下山时走伤了。现在它是一匹毫无脚力的马。谷主想把它卖掉,但是最后没有卖,他说它从来没有让主人失望过,它的脚力一定可以恢复。
我那位朋友大概受了某种感动,也或者是争论得疲惫了,他答应了谷主坚持的条件,将这几天摘来的豌豆全部买下。
我们爬出谷底,重新站在山顶公路上。谷主的那匹马和他的母亲又出现在豌豆地里。只不过从这里看下去,看不出马受了伤,也看不清他母亲低下去触到豌豆叶子的额头和半跪在地上的脚。
可能明天还会有别的收豌豆的人来跑马山,但是他们不一定会发现那匹马的蹄子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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