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晓澜
她佝偻着身子,扎在菜地,株株不高的白菜淹没了她的躯体。正是腊月下午,暮色从远方横移,天空也低矮起来,她好像消失,唯听到一些泥土轻微松动的声音。大片植树造林后的松树,密密麻麻,阴阴森森,透着一股寒气,夹着一丝凄冷。此时的村庄安静、空旷,和我一样默默注视这个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女人。她只剩衣角与露水飘荡,整个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向后用力,好像在与一生的命运抗争。但终究敌不过大地的力量,在与一颗白菜的较量中,她气喘吁吁,跌倒在地。看着那颤巍巍几次欲爬起又几次倾在菜地上的身影,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凉浸进心里,生疼生疼。这就是我曾经矫健美丽的外婆么?她老了,老得如同一张轻轻的纸片,老得拔不起一棵小小的白菜。
被我扶起后,她竟羞愧地笑了笑。我说让我来吧。看着我轻松地拔起一棵棵白菜,她一边慢慢地捡入菜篮,一边轻叹人老的无用。望着眼前这片偌大的菜地,我说随便种几颗就行,何必萝卜白菜大蒜的弄这么多,吃不完,大雪一下,全部腐烂在地,纯粹白费力气。她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叹。我不理解。在羊肠小道上,我提着菜篮,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听我唠叨责怪她的折腾。
我们踩着枯草默默地走,我放慢速度,但还是把她落下。我不知是什么时候把她落得那么远,回头一望,竟如远处的草垛,荒芜、萧索,一节比一节低矮。我只好停下来静静地等。她似乎明白外孙的心境,远远地挥手,示意我先走。我迈不出脚步,她艰难摇手的样子,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我不能先走,如果一走,我生怕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到家后,我依旧埋怨她的多事。现在村庄已经不再像梦里出现的那样美好与温馨,这块我曾经写下无数诗歌歌颂的土地已经变得破败、荒芜、阴凉,不变的是亲人们永远的悲苦与渺小。种地、喂猪、养鸡,外婆不懂得什么叫休息,她与外公伺候着四亩水稻、几十亩柑橘柿子等水果、一大片菜地,他们整年整月与这些庄稼私语,互相搀扶。
我们围着火炉坐着,聊着村庄与工作的事。说到如今村庄的境况,外婆外公都低着头,背驼得快要掉入火炉。隔壁家的老王活着活着就没了;村头表舅家的儿子东莞回来就只剩一只手,年近四十还光棍一条;盛田叔家门的摩托大白天被人偷了,这还不算,几百斤腊肉在晚上不翼而飞;以前出门根本不需挂锁,现在挂什么都没有用,哪怕你亲眼看到小偷,也追不着,因为村里只剩老弱病残。
我静静地听着,火炉的烟熏得我直抹眼睛。我已是村庄的背叛者,竟然抵不住这温馨的柴火与细细的熏烟。想起小时,我和姐姐多么喜欢木柴的味道,我们一起上山砍柴,专选那些耐烧的楠木、杂木,一根根垒叠、捆绑,然后再去皮、晾晒,成捆堆在自家的小院子;我熟悉一切木头的纹理,量筒,木桶,扁担,桌椅,就像熟悉着我的兄弟姐妹;冬天,我们围着火炉,干柴生柴叠着烧,火苗弱了,我和姐姐争着拿火筒吹,喉咙满是炭灰,眼睛满是黑烟,但我们为这开心快乐,为这温暖喜气,我们喜欢与烟火靠近。可如今,稍微一丝轻烟就让我哈欠不断,抹泪不断。短短的几年,我已经被都市彻底打败,我成了远离炊烟的悲者。外婆外公却一直忠诚着这些柴火,火苗上扬,映红着他们的脸颊。也许和我们回来有关,这团彤红里有着丝丝的甜。但从那干燥且沟壑纵横的额头、稀疏且银白的头发中,分明可以看到难以言表的辛酸与苦涩。这种苦涩包含着苍老的无奈与生活的凄苦。
外婆看大家干聊天,说要去楼上拿些橘子吃。看着她佝偻而动的身子,我有些担心,要一起去,因为橘子在楼上的房里,需攀爬楼梯。外婆不肯,但耐不过我的固执。我扶着外婆出灶房,过厅堂,像扶着一片轻如蝶衣的落叶。外婆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虚弱,心里又藏着多少痛楚?记得前几年她还脸色红润,身上有不少肉。我心里一阵发酸,还好夜色模糊,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到楼梯口时,外婆提示我小心,说木楼梯的第四块木板已有点腐烂,踩踏时不要太用力气。我轻应着,若有若无地扶着她一级级往上爬。我们爬得很慢,平时几秒走完的十多级阶梯,似乎半天才走了一半。月色从栏杆照了进来,虚得厉害,我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冷。楼梯之上的二楼放着一些杂物,有风车、簸箕、箩筐等,这些小物件在小时是我多么熟悉的物件。爬风车倒谷子、用簸箕筛米、在箩筐里捉迷藏,给我带来无限乐趣的伙伴们如今衣裳褴褛,堆积在黝黑的角落里。除这些杂物,还三三两两放着一些塑料盆,盆中还有水迹,映照着烂瓦片投下的月光,显得格外凄清。
我终于明白外婆不允许我和她上楼来拿橘子的原因了。她是怕我看到这楼上的凄凉,怕我闻不惯这楼上的湿气,怕我在外工作还担忧着她的生活!
去房间拿橘子时,外婆不准我进,说门外放着尿桶很臭。我只好作罢,内心却难过得厉害。外婆勤劳,生性爱干净,每次去外面劳作总用青花格子头巾包着头发,更不用说家中的里里外外。外公则心灵手巧,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木匠。外公曾同时带过九个木工徒弟,经他盖过的房子数不胜数,他自己的房子更是结实玲珑。他容不得自己的居所有丝毫的马虎与破缝,瓦片几年就捡换一次,房屋几年就稍加翻新。房子是他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物,他格外依恋,说木楼温暖、纯净,他一定会好好保养。可谁曾想到,这短短的几年时间,勤劳之家便布满灰尘,木匠之家便地板腐烂。这是怎样的反差?而对于外婆外公而言,他们的内心又吞咽了多少的苦痛?他们的灵魂又溶解了多少悲哀?
我说不出这些苦痛与悲哀,只能再次劝外婆他们少种点地,少忙活点庄稼。几个舅舅附和着,说柑橘柿子等水果就不要再管了,几十亩太劳神,现在村里人少,丰收时请人采摘都难。青菜、水稻种点自己吃的就行,甚至都可以不种,现在什么都可以买,家里又不缺钱。外婆不说话,只轻轻地点点头。再说,她就笑笑回应:这没弄多少,比不了年轻咯!大家争先说着,好像都是二老的错,兴致随火苗一起蹿得老高。
这时,沉默许久的外公打开了话匣。外公说:你们虽然是知识分子,却都不了解你娘,她哪是在种地啊,她分明是在种着一份牵挂,种着一份希冀。你们在外忙,过年少回,但我们不管你们回不回,每年都得种着准备着你们回来吃的,其实这些白菜、柑橘,我们两个老人哪消化得了,可就是烂掉,你娘也舍不得吃,她每年都留下来,盼着给你们带去,说你们在城市要买,自己种的不花钱且质量更好。我们老了,也已越来越耐不住孤寂,就像种着自己的孩子,看着白菜、橘子、稻谷等开花了,就像你们开在身边,心头就总有一种欢喜。外公牙齿掉了不少,说话漏风且大不如前,但这几句却声如洪钟,击打在大家心上。
大家一下陷入安静,我太明白这种安静的缘由,里面夹杂着无数的自责与心痛,夹杂着太多的忧伤与无奈,仿佛看似安详和谐的村庄背后藏着河水的冰冷、稻田的荒芜、草垛的空寂与苍穹的灰霾。
外婆外公有七个儿女,如七朵盛开的百合。他们常以自己的儿女优秀而骄傲。是的,试想在那样一个偏僻的苗族村庄,一家四个儿子都考上大学在外工作,该是多么荣耀?外婆谈及自己的孩子,几十年来一直脸若桃花;而非常谦逊的外公甚至有时借此吹牛,把腰杆挺得笔直,在村子得意地走。
小时我也常常以他们为傲。外公是苗族的药王,救过村里的不少村民,我放牛时时常让屋后的三伢子帮忙照看,理由是他的性命都是我外公救的,帮我看看牛是理所当然。我经常炫耀外公给我讲的故事,每当小伙伴们仰着头听,就如同一只斑斓的翠鸟,我滑翔在村庄清清的巫水河,穿梭出野菊的幸福。但最幸福的是我生长在外婆外公的怀抱,我有几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舅舅。很小时,我就立志以舅舅们为榜样,考上大学,考出大山,在城市奋斗,追寻自己的梦想。多少年后,我还一直以这些为傲,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几年,直到看到外公外婆如今的境况,直到明白父母供我读书不得不长年在外打工的辛酸。
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舅舅们都工作在外对于外婆外公来说是幸福还是不幸。
在我二十多年的记忆里,自从舅舅们在外工作后全家很少能过个团圆年。每到除夕晚上,家里最繁忙的事就是接电话,外婆外公一个个接,问舅舅们的工作生活,问舅舅们的感情婚姻,问舅舅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回家,一点一滴,每次挂完电话,二老都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这种孤独与周围邻居全家的欢声笑语形成对比,更添了一种忧愁。这种忧愁,刻在外婆那天下午拔白菜的身影,刻在外公火炉旁低到灰尘里的脸庞。我越来越明白,对于日暮西山的老人们,能够陪他们在家聊天,拉家常,远比从远方的城市汇寄的钞票要有意义。相比钞票,儿女们左手的一只鸡,右手的一只鸭更加暖心,此时,一个在家种水稻的儿子要远胜于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
读大学时,我常常责怪几个舅舅,劝他们常回家看看。我甚至觉得他们不孝,都说尽孝要趁早,而他们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我开始为外婆外公有几个知识分子儿子悲哀,更为四个舅舅降低了知识分子的觉悟悲哀。大山的孩子懂得感恩,而几个舅舅竟然如此。
只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的几年,我也有了类似舅舅般的悲哀。大学毕业后,我顺利进入长沙一家不错的杂志社。我是典型的文青,随时准备为文艺事业奉献一生。我为自己能够找到这么一份喜欢的职业自豪,终于可以实现自己追求写作追求灵魂独立的理想了。并且,杂志社属省直机关,在家人看来也有面子。我勤勤勉勉,用所有的时间与精力,真诚与热情地劳作着。就这样在书香与稿子中沉浸一辈子是多么幸福,我想再苦再累,也要坚持着,快乐着。但快乐的日子总是十分短暂,面临每个月两千来块的工资与干多干少一个样,静如死水般的环境,我第一次深深感到生活的压力。
和几个舅舅读书时所处的家境不同,我是典型的留守儿童,有着现在电视画面大部分贫困学子的苦难和遭遇。为了能让我和姐姐读书,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和外公外婆一样,我至今仍很难数出家里团圆的日子。当看到别人家家围在一起开心欢笑时,我就格外地落寞和孤独。我害怕过年,害怕回家,在家这个温暖的港湾,迎接我的只有寒风和暴雨,这也是我越来越理解外婆外公晚景凄凉的原因。我心里曾经无比地恨过父母,直到懂事,明白父母的苦楚与艰辛。大学的暑假,我曾到东莞的电子厂做流水线,每天汗如雨下,不停地做活、加班,吃着粗劣的馒头,受尽谩骂、精神折磨。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我和同学们自制挂历,过一天撕一页;或者,我们疲倦地躺在草地数头上的月亮,每数一次,日子就过去一天,痛苦就过去一天。然而,地狱般的两个月在父亲眼里极为短暂,他为了家庭,与许多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经历这些。母亲的辛酸丝毫不亚于父亲,她在揭阳的一个小镇开了一个小小的理发店,每天理发、洗脸,除了经受腰椎疼痛的折磨,手指使用过多的变形,睡眠过少的头晕,还要常常应付当地混混的敲诈、威胁与内心的恐惧。父母实在太累了,他们几十年的酸楚,让我无数次彻夜难眠,我多么想努力挣钱在长沙买所房子,让他们不再飘零,让他们安享天年,让我们有个幸福完整的家庭。可杂志社的工资让我思考无数次的想法彻底破灭。我不得不做出抉择。当我决定辞职到某个街道的党政办工作时,我的内心一次又一次呐喊,你的作家梦呢?你所自豪的精神追求呢?你一直渴望为文学奉献一生的坚持呢?其实,我有过犹豫,我想再在杂志社坚持几年,肯定会越来越好,许多前辈也奉劝我说不要轻言放弃,并且在街道办也只是钱多一些,并不足以改变很多。但每当想起父母日渐苍老的脸庞,想起他们在外漂泊的苦难,想起村庄日渐的荒凉,我每天都度日如年。我是农民的孩子,农民的儿子早当家,我不能抱怨,更不能抛弃责任,为了爱、为了亲人,我甘愿舍弃理想,艰难前行。
然而,我逐渐意识到,不管作何改变,我都似乎在重复舅舅们所经历的悲哀,并且,在这种悲哀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在长沙的几年,我租住在一个靠近铁轨的小单间里,阴暗、逼仄、腥臭,夹杂周边惯常的偷盗、喧哗与混乱。不过,与这些环境的表象和日常生活的机械相比,最让人难受的是你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排解内心的烦闷与孤寂;你无论怎样奋斗,都无法给予亲人更多的回报与感恩。我不想让父母的晚年生活重复外婆外公的故事,更不想父母年过五旬仍然在外打工飘零。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让父母挣钱供自己读书,又眼睁睁看着父母用垂垂老矣的身体挣钱买房,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其实,谁不想和父母天天团圆,谁不想功成名就回到故乡,谁不想永远快乐幸福地和亲人生活在一起!看着傍晚云朵每次悠悠缓缓地飘着,听着火车每次咔嚓咔嚓地响着,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因想念亲人失眠。每当这样的晚上,我一个人披衣,漫步,到公园静坐,在月辉下自言自语,更多的是和在大街、下水管忙活的农民工兄弟聊天。路灯下,他们劳作的影子多么可爱,看到他们就听到熟悉的乡音,看到他们就是看到自己的亲人。
逝者如斯,悲者如水,我依然艰难前行。也许一直陷入困境,也许一切都是徒劳,但不管现实多么残酷,我总将快乐地生活与奋斗。故乡,给我悲伤又给我力量;亲人,给我疼痛又给我信仰。我心疼我的舅舅、父母、外婆外公,心疼故乡每个渺如灰尘的亲人,我愿意为他们吃苦受累,我愿意为他们舍弃理想奉献一切。其实,在长沙这座城市,在无数的城市无数的乡村,有着无数为亲人默默拼搏的人。我们都有着河流一样悲伤的命运,我们是如此卑微,不堪一击,好似禁不起一丝微风,但风吹不灭蝴蝶,任它再大,再猛,也无法阻挡我们飞翔的翅膀,也无法停止我们追寻生命的深度,坚持与命运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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