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罗俊士
老娘患阿尔茨海默病之后,整天胡乱转悠,想找人唠嗑,却没人愿意跟她唠嗑。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驴唇不对马嘴,谁愿意浪费唾沫呀?那不,我家附近有几个老太太,爱在胡同口闲聊,见老娘往那儿走,就不约而同掂起小马扎溜之大吉了。
为防止老娘骚扰他人,我只好把街门从里面上锁。刚锁好门,就有人敲门。原来是秀姨和姨夫,拎着一箱营养快线。
老娘见有人来看她,高兴得有点人来疯,你俩是来陪我说话的吗?这箱东西是给我的吗?老大你快给人家拿瓜子糖球儿呀!秀姨握住老娘的手,你认识我俩吗?老娘连连点头,认识,认识,你俩是熟人,都是我的熟人,对不对?
秀姨其实经常来,每次来都一遍遍提醒,我是秀,是你妹妹,亲妹妹,可老娘就是不醒,换句话说就是不记事,转脸就忘。
老娘抓着秀姨的手不放,你陪我说会儿话好吗?老大不愿搭理我,他屋里有好多人,夜里也吵闹个不停,就是没人出来陪我说话。有回我听见一个女的在说话,敲开门,那女的不见了。我到处找,床底下都看过了,就是不见人,我想去地下室看看,老大高低不让。我说,那是怕你摔了。我在看电视,换节目了,那女的当然就不见了。
为了陪老娘说话,我经常来她这屋看书,没话找话说,有时就把书上的话说给她听。可我不能不睡觉啊!这两年不知怎么了,我午休或夜里睡觉时必须开着电视机,否则睡不着。偶遇停电,我忽悠一下就醒了,直到来电,电视机发出声音,才能接着睡,却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白天,老娘饿了就大喊大叫,没人陪她说话也大喊大叫。而晚上,她总是擦黑就睡,半夜醒来也要找人说话,往往我刚睡熟,就被敲门声惊醒了。咚!咚!咚!敲门声忒响亮,老娘总是拿拐棍儿捣门。
有段时间,我老是头难受,吃止痛药不管用,脑子里像灌了铅,什么也不想干,饭也不想吃,心情很是沮丧。
儿子特地从北京赶回来,租车带我去了县医院。一系列检查做罢,结果显示并无异常,医生为难了,弄不清开什么药,才能治愈头难受这个怪病。难道头难受也是绝症,无药可治?我想。
从县城回来,我苦着脸去找村医。村医也不给拿药,他和秀姨的看法一样,说这是缺乏睡眠造成的,吃哪种药也不会有效,只要能好好睡觉,头就不难受了。
儿子气呼呼地说,三叔不也是亲儿子吗?为什么不把奶奶接走去市里住段时间?
儿子当即给他三叔打了电话。
老三麻利地开车从市里回来,把老娘接走了。
四天后,老三把老娘送回来了。我问,怎么刚接走就送回来了?老三说娘老胡言乱语,影响静轩写作业。夜里娘也嚷嚷个不住,把小姜给惹火了。我只好烦劳大哥了。唉!老三叹了口气又说,我教育静轩,奶奶是爸爸的亲妈,嫌弃不得。你猜静轩怎么说?她居然说,那是你亲妈,不是我亲妈。
原来,老娘见三媳妇和孙女都不理她,就跟在她俩身后追问,你俩咋啦?我说错话了吗?做错事了吗?老三说你没说错话,也没做错事,她俩一个学习累,一个工作累,你安静些,她们就高兴了。老娘却安静不下来,说你们都在家,咋都不和我说话?我不能见人耷拉脸,人家一耷拉脸我心里就发慌。老三安慰老娘睡下,就回自己屋睡了。凌晨两点多,老娘走进这边卧室,坐在床头说,老三啊,我心里不得劲,你送我回老大家吧,这就送我走吧。十几分钟里,老娘把“送我走吧”这句话重复了二十多遍。老三只得把老娘送到那屋,陪她说话到天亮。吃罢早饭,老三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了假,然后开车把老娘送了回来。
临走,老三说大哥啊,往后,娘再不能去我家了。
老二出车祸,七年前就殁了。老娘别无去处,我只有蛤蟆支桌子———硬撑了。
我在网上查过,老年痴呆多发生于中年或老年的早期,症状是短期记忆丧失,认知能力退化,逐渐变得呆傻,以至生活不能自理。因为是德国医生阿尔茨海默最先描述的,所以称为阿尔茨海默病。据调查,该病目前已成为继肿瘤、心脏病、脑血管病之后引起老年人死亡的第四大疾病,病因迄今未明,也无治疗良方。国内习惯称这种病为老年痴呆,其早期症状为:多疑猜忌,情感冷漠,计算力下降,忘记熟人的名字,随做随忘,丢三落四,词不达意,唠里唠叨。与诸多老年痴呆患者不同的是,老娘太过活跃,整天胡喊乱叫,忒难伺候。
再难伺候也得竭心尽力伺候,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她哪有我哟?谁没有老的时候,让老娘高高兴兴活着,我心里也舒坦,尽管她傻傻乎乎,不清楚这个。而作为明白人,我们要做到仁至义尽。
老娘每天要吃七八顿饭,每隔一个多小时就喊饿,饭做熟,她每次都吃得很少,小半碗稀饭足矣。有回她刚吃罢,就嚷着还要喝饭,我给她舀饭,她嫌少。就这么点儿?老大你不孝顺。我说这正好说明我孝顺,撑住了可不是玩的。
老娘不懂饥饱,总是摸着东西就吃个不住,为此,我把她屋里的吃食全搜走,放在我的住室。老娘说我想吃点什么还得找你要,多麻烦呀!我说不麻烦,谁让我是你儿子呢。
为调剂好老娘的生活,我买了菜谱和面食制作书籍,比葫芦画瓢,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居然,受到了爱挑食的儿子的夸奖。那是一笼发面薄皮洋葱大肉小包子,儿子说味道特棒,比饭馆里的小笼包好吃多了。老娘吃得满嘴流油,连吃三个还要吃。我当然不会让她再吃包子,劝她喝几口稀饭,有助于消化。
稀饭是小米肉菜饭,做法也简单,小米饭熬好后,放些炒青菜和切碎的鸡肉火腿丁,搅搅,再稍煮片刻,饭就成了。所以把炒青菜放进饭里,是因为老娘喝饭时几乎不搛菜,我提醒一下,她就搛一筷子,不提醒就忘了。往饭里放鸡肉火腿丁是为了增加营养。
冬天时,我给老娘屋里生了个煤块炉子。次日我一睁眼,不由大惊,已经八点多了,老娘居然没有喊我为她做饭,是不是中煤气了?出门一看,老娘笑眯眯的,正在逗那条大黄狗。问她吃饭了没?她说吃了,那不,那筒露露我也快喝完了。为防止老娘中煤气,我安了烟筒,炉子的几圈铁盖用泥巴糊住,在上面放了一瓶开好口的露露,还放了一筒开好口的银鹭八宝粥,那筒银鹭八宝粥老娘已经喝掉了,而那半筒露露热得有点烫手。
有天夜里我刚睡着,突然听到老娘的尖叫声,我赶紧穿好衣服,拿了手电筒就往那屋跑。老娘瘫坐在地,胳膊肘磕出了血,地上有些蓝颜色碎玻璃。我判断,灯泡肯定是老娘拧坏的。
这个蓝颜色微型灯泡是我前天夜里安上的。当时凌晨一点多了,我睡得正熟,突然听到老娘喊叫。我赶紧起床,过去一问,原来老娘渴了,摸不到暖瓶。我边给她倒水边说,要不就开着灯吧。老娘说不中,灯太亮,睡不着。我回自己屋找了个蓝颜色微型灯泡,换上后打开,问她,这个中不?老娘说中,这个中,跟没安灯一样。我说那就别关了,好歹有点亮,你能看到暖瓶,拿脚盆也方便。
我又换了一个蓝颜色微型灯泡,看着她躺进被窝,才离去。
回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担心老娘再去拧灯泡,还担心她用手指去阻挡台扇叶片的旋转。
次日早起,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台扇往高里挂,挂到和电线一样高。我又把灯泡和开关蛤蟆往高里挪。老娘急了,你把开关蛤蟆挪那么高,我咋开灯啊?我说想开灯时你就喊我,随叫随到!又加一句,谁让我是你儿子呢?
谁让我是你儿子呢?那段时间里,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
一天吃罢午饭,我在厨房洗刷罢回卧室,听到老娘在里面和人说话。我走进屋,见只有老娘在,于是问,你在和谁说话?老娘指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块巴掌大小的照脸镜说,那不,一个来看我的老太太。我说那不是你吗?老娘说不是我,我在这儿,她在那儿。唉!老娘竟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我灵机一动,何不弄面镜子,陪老娘说话?
下午,我去称勾集买了水银镜,天大黑才回家。
第二天,我在老娘那屋靠墙放了一块五十乘七十公分带框的水银镜,镜子前搁一塑料盆,盆里有白豆有青豆,让老娘坐在小马扎上往另一个空塑料盆里拣青豆,这是给老娘找活干,有活干她就不胡喊乱叫了。
老娘乐坏了,一边拣青豆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嚷嚷,你是谁呀?我咋没见过你呢?
老娘出门时,也要叫上镜子里的老太太,出来呀!你出来呀!任凭她撕破喉咙,也不见那个老太太出来,急得她在屋门外直跺脚,呜呜呜呜!伤心泪噗嗒噗嗒把台阶滴湿一片。
因为有了镜子,老娘安静许多。我每隔个把小时就去那边看看。老娘仍在拣豆子,和镜子里的老太太有说有笑。
一天午休时,听到老娘大喊大叫,我以为她摔跤了,出去到那屋,见老娘正拄着拐棍儿在屋里转圈,我松了一口气,问怎么了?老娘说我的钱没了。
老娘的钱都是老三给的,每个春节给一百。我曾说不要给娘钱了,她又不会花。老三认死理,说小时候娘每年给我压岁钱,现在我每年得给老娘增寿钱。我说她脑子都一塌糊涂了,不懂你这份孝心,反倒会给我添乱。事实确实如此,老娘总要把钱藏起来,前头藏,后头忘,让我帮她找,好在每次都找到了。
这次,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找过,就是找不到。我有点累,在马扎上坐下,说钱没了就没了,反正你也不会花。老娘哼哼唧唧,还擤了一把鼻涕,突然说,是不是你拿走了?我说我没拿,我真的没拿。老娘说家里没有别人,准是你拿的。我说那不还有个老太太吗?会不会是她把你的钱给藏起来了?老娘呆愣一下,突然抡起拐棍儿,把那面镜子砸了个稀巴烂。
镜子没了,那个老太太也没了,老娘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这可咋办?我把她赶跑了,往后再没人陪我说话了,呜呜呜呜!我说别哭,别哭啊,她去外面遛个弯,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去收拾镜子的碎片,发现了钱。没想到,老娘会把七张百元大钞,塞进镜面后边的塑料隔板里。
那次我在称勾集定做了四块水银镜,这块碎了,还剩三块,大门过道,小厨房,客厅里,各放着一块,这样,老娘走到哪儿都有人陪她说话。
我又拿来一块镜子,放好,让老娘看。老娘破涕为笑,嘿嘿!嘿嘿!她回来了!那不,她回来了!
又一年开春,我在院里空地上种了两畦菜豇。施肥,浇水,锄草,菜豇秧很快爬上架,开出好多小白花,居然还招来几只蜜蜂。
有天傍晌午,老三从市里回来了。我俩正在屋里说话,老娘笑眯眯进了屋,她手里攥着一小把菜豇。老大,该做饭了,我薅了把菜豇,你看够不?不够我再薅。老三接过那把菜豇,摊在长条饭桌上,嘿嘿直乐。老娘问,你笑啥哩,我说错话了吗?老三说你没说错话,是薅错菜了。
菜豇能长一尺多长,老娘薅下的菜豇,长不过半拃,比蚊香还细小。
后来老娘拣豆子拣烦了,就要另找活干。我曾多次警告她不要乱薅菜豇,可她就是不听,眼不见就进了菜豇地。
老三说让娘去外面拾柴火呗。老娘乐得直拍巴掌,我最愿意拾柴火了!可老大不让我出门。我怕老娘走丢,所以不敢让她出去。老三说走不丢的,娘认得回家的路。
开始那几天,我每每送老娘出村,然后远远盯着,直到她抱着柴火回来。后来我总是开着电动三轮车去接老娘,因为她拾到的柴火太多,抱不动,得用车拉。
老娘哪是拾柴火,简直是生抢硬夺。大堤下好多家地头旁堆有玉米秸秆,老娘去这边抱一抱,去那边抱一抱,搁到一旁就是自己的了。有邻居发现了,笑笑,没说什么。隔几天,那些玉米秸秆全不见了。不用问,都拉回自家院里了。
大堤两旁有好多柳树,每年都要刨掉一些老的,栽新的。见树被放倒,老娘麻利扑过去撅树枝。买树人不愿意,因为树枝也能论斤卖钱。老娘不听劝,边撅树枝边嚷嚷,队里哪年刨树都让人撅树枝,你们难道不是生产队里的人?有人说,生产队早解散了,现在是谁掏钱谁做主。老娘说骗人,我家老头儿说过,生产队永远不会解散。老娘口中的老头儿当然是我已经去世的爹,我爹当过十几年生产队长,还参加过县里的劳模会。
让我诧异并好笑的是,老娘居然抱回几根两米长的杨木桩子。那是买树人按尺寸锯好,堆放在村头,准备装车送木柴市场出卖的。村里有几拨专做木柴生意的团伙,他们每天外出买树刨树,分解成段,拉回来,凑够一车才去卖,或让外地客户带车拉走。
我让老娘给人家送回去。老娘说抱不动。我说不是你抱回家的吗?老娘说往家抱得动,往外抱不动。
夜里,荣发生找上门来,说他们少了木头,还说有人见老奶奶连跑几趟往家抱木头。我说正愁不知失主是谁呢。就开三轮车给他送了回去。
有时,老娘拿镰刀去堤坡割草,还得我开电动三轮车去接。
我读初中时,有时从学校回来,见娘不在家,就去村外接她。娘收工后经常顺路拾柴或割草。遇有夜里刮大风,她巴明儿就去堤旁捡落枝。入冬后,她还背个一米高的柳编筐去堤坡搂树叶。有回我翻过大堤,见娘正在堤根擦汗。她背一大捆青草,仿佛背着一座泰山,一路呼呼大喘,实在太累了,不得不歇歇。所以在堤根歇息,是因为草捆太重,没人帮忙背不起来,大堤有坡度,人往低处一圪蹴,就背起来了,这叫借势就力。我想帮娘背一段路,却两腿发软,摇摇晃晃直想跌倒,末了只能解开草捆,抱一大抱草,减轻一点娘的重负。
那时家里缺钱,拉不起煤炭,烧炕做饭离不了柴火。因为娘的勤谨,我家那个柴火垛从未有烧完见底的时候。柴火垛里除树枝和穰草外,也有麦秸谷秆豆秧花生秧红薯秧棉花棵茄棵辣椒棵高粱玉米秸秆和芝麻秸秆等,还有河水退落后留下的烂椽子烂木板。甚至有槐树榆树柳树杨树疙瘩,那是娘在农闲时节弄回家的。有回星期天,我去堤旁刨柳树疙瘩,较劲半天,累出通身大汗才刨利落,方知娘是多么不易。她正晌做工,回家忙做饭,夜里纺线做衣服总是很晚才睡,抽空就拾柴火,日复一日忙个不了,就为营造一个温馨的家。
我是内退后才回老家居住的,原想伺候老娘安度晚年,不想脑子糊涂的她,做活儿还做上瘾了。
数伏天来临,知了的叫声被炎阳灼烤得尖锐而细长。我说娘啊,天这么热,不要再出来割草了。转念又说,你割草拾柴再多也没用,咱家冬天取暖有蜂窝炉和电褥子,不用烧炕,也无炕可烧。老娘说做饭不得烧柴火吗?我说做饭用电磁炉和液化气,也不烧柴火。老娘呆了,一路哭丧着脸,不说话。
第二天上午,老娘又要去割草。我说你歇歇不好吗?老娘说不好,闲下来心里发慌。
日积月累,柴火垛高达屋檐,很快越过了屋脊。
有天傍晚,我用木杈往垛顶扔柴火。扔罢,催老娘去厨房吃饭。老娘却不走,她把散落在地的枝叶扫到垛根,又绕着柴火垛转悠,满脸是笑。
太阳落山,西天血红,柴火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色,老娘的脸庞也红彤彤的,似乎洋溢着一种叫幸福的东西。
突然发现,老娘是那么瘦弱矮小,仿佛被粗壮而高大的柴火垛衬小的。
渐渐,老娘拾不动柴火了,甚至路都走不稳,得靠拐杖支撑。她每天掂个马扎坐在柴火垛前晒太阳,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老娘八十六岁这年底,因为心脑严重衰竭,殁了。出殡那天,有个两响炮落在柴火垛顶,小北风呼呼吹几口,火焰冲天而起。那么多帮忙的,没有一人泼水灭火,但见一片泪光,随大火越燃越烈。
可那个柴火垛还在,老娘颤巍巍站在垛前,傻乎乎地学我喊了声茄子,被永远定格在了相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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