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冯六一
此青烟非彼青烟,但还是一缕青烟。
东边山岭,太阳不声不响跃上了香樟和马尾松混杂的树林梢尖,抖出一块薄薄的红丝绸,缓慢覆盖过来。浑圆的日头恍如黑夜与白昼之间对话的信使,传递一个恒久的秘密,也像纷繁时光中清醒的智者,俯视着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
天空清新而宁静,一只黄雀子掠起,鸣叫声如几滴水珠,跌落下来。晨风被空气吸进了肚子里,似有似无拂过。这是郊外一片以白色为主调的建筑群,幽然而肃穆,座落在葱绿的山谷。人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些压抑,声调不由自主降下来,身体似乎微微往内紧缩,抵御逼近的什么。这是一个使人感受哀恸,恐惧,无奈,悔悟,敬畏,坦荡,淡然的地方。
路边乳白色房间里的鼓风机开启了,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一会儿,高耸的烟囱里,猛然飘出一些黑色碎片,纷纷扬扬,像悠然的蝶儿,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暗处,蜂拥而来。黑蝶往高处翻飞时,被鼓风机吹出的风力顶托,显得有些身不由己,行迹仓促。脱离风力冲击的旋流之后,那些黑色蝶儿,有了一种内在的自如,翩翩起舞。房屋边站立的人群,微微抬起头,面部神情各异,悲戚,惊悸,感叹,漠然。黑色碎片,在这些疼痛的目光注视下,暗藏着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密事,隐入了无形。没过多久,烟囱里冒出淡青色烟来,见得多的人说,火神舔舐到他的肉体了。
我是下午五点多知道的,人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既感到震惊,又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才三十出头的人,睡熟了一样,躺在一个罩着有机玻璃盖子冰冷的柜子里。这不是有脸面的事,只一些直系亲属到场了,多是长辈,租边上最小的悼念厅,还是显得有些冷落。平时靠跑摩托搭客养家的小舅舅和舅妈很疼他,眼睛红红的,在大厅里帮着姐姐打招呼操持事务,时不时来递根香烟,或者泡上茶水。气氛沉闷,人大多无语,只有悲怆哀乐轻轻回响。他母亲坐在灵柩边,头发散乱,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恨恨地盯着冰柜,好像要射出一颗钉子,钉进那原本是自己身体一团血肉现在即将消亡的肉体,使儿子感到彻骨的疼痛,能够回心转意。眼泪巴巴的女人们看她生生地撕心裂肺,又不哭出声音来,怕她崩溃,搀起手臂劝她到一边去。她嘶哑的嗓子咕哝,头直摇晃,不肯去,要多陪陪孩子。
殡仪馆来过不少次,大多是老人的悼唁活动,几乎没有参加过年轻人的,一般祭拜之后就随车返回。今夜是不能回去了。大厅里悲戚的情绪有些堵人,我出来透透气。空旷黑暗的地方阴森,静得有些瘆人。夜空里几粒星子,睁着一只只单眼冷静窥视,使人直觉世间———你就是在黑夜的暗处,也没有地方可以隐藏。而光晕昏黄的路灯,此情此境,幻化出那样沉睡不醒的几张脸,贴在浓黑的布块上。在鞭炮的间隙,静静地,可以听到草虫细碎鸣唱,或者树枝上什么小动物蹿过,弄出点小小恐怖来。偌大殡仪馆办事的只有两家,隔不远的一个大厅,听说是市里一个什么局长病故的母亲。前面宽大的坪里,停满了各种小车。鞭炮轰鸣,往来人流络绎不绝。也许是人太多了,没有地方呆,时不时有人溜达过来,朝大厅里面瞄一瞄,看见那么年轻英俊的照片,感到有点诧异和惋惜,小心翼翼探问:怎么死的啊?
我只得轻轻回一句:得病。
哦。可惜!那些人满怀狐疑转过身,走了,背后留下一些窃窃碎语。
家里像册中,留存着一组我们结婚娶亲时的照片,热闹的人群里,几个七八岁孩子的身影,不时在镜头里穿插出现。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特别活跃,一下子蹦起来了,定格在空中;一下子盘起一条腿,手搭凉棚,装扮起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十月灿烂的阳光,从高处往下,如一泓清澈泉水,流泻在他身上。直至今日,我还能确切地感受到那种没有任何阴影纠缠的纯净气息,渗入身体之后,又在四围轻轻弥漫。
藏匿在东井岭杂乱房屋之间弯曲的小巷,四通八达。我在一些猛然拐弯的僻静之处,经常看见丢弃的带血针头。暗红残留,失去了鲜润光泽,与针管上黑色计量标识,构成一幅凝重、醒目、惊心的画面。那个曾经蹦跳着身披十月阳光的孩子,是怎样和这些阴郁噩梦纠缠到一起的?如火光焰,是怎样熄灭在肉体一阵狂躁之中的?
一个朋友,对我讲叙过自己的一次心理极端历险。他一个朋友过生日,酒足饭饱后,他们一起来到了灯光和声嚣激烈晃荡的迪吧。朋友的朋友,在一杯透着血色的洋酒里,放进了一粒药丸,要他尝一尝。在酒精的刺激下,朋友好奇地端起了高脚杯。没过多久,他感觉心跳有些急促,头脑有些闷胀。但是迪吧的音响狂烈律动,使他格外兴奋,整个身心失去了重量,感觉可以飘升一般,不断地摇晃,不停地重复一种头部恍如螺旋的动作。那些大幅度舞动的身姿,把迪吧里四处闪射的灯光撞得零零碎碎,他感觉自己是一部冷酷的机器,被一种无穷动力驱动,直至钢铁疲劳、断裂、解体。灵魂的事是上帝的事,与自己已经无关了。
听朋友后怕的回忆,我恍若接近或触摸到了那个孩子心路历程的些些痕迹。刚进初中时,吵吵闹闹的父母因为性格不合终于离异了。父亲是一家军工厂的锅炉工,不善言谈,脾气暴躁。年轻时,父亲的弟弟有些调皮,屁股上经常被他打得皮开肉绽。又不是阶级敌人!直到现在,弟弟还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那么下狠手,半开玩笑和老兄说。
离婚后,父亲搬出了母亲单位,自己找工厂后勤处要了一间三十来平米的平房,和孩子一起生活。当爹当妈,还要倒班,父亲拖着疲惫身子回来后,也没有精力管教他。父子俩人日子过得没有一点章法,家里凌乱不堪,被子不叠,锅里碗筷堆积,几天才收拾一下。由于跟着父亲,他转到了另一所中学。本来成绩平平,换个新环境一下子适应不了,更加学不进,索性和那些不爱读书的孩子一起逃学,在社会上结识了一些不良少年,到处惹是生非。学校怕出事,担不起责任,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告状。脾气暴躁的父亲等孩子一回来,把他绑在椅子上用皮带抽打。邻里见孩子可怜,来相劝,也不开门。孩子秉性酷似父亲,越打越犟,越犟越挨打。开始挨打孩子还喊叫,后来孩子不吭声了,眼睛鼓鼓地望着父亲,望得父亲眼睛痛苦地眯起,把头扭向一边。强烈的叛逆情绪使他与父亲像两头斗架的牯牛。
父亲实在没辙了,孩子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初中毕业后,他没有读书了,开始在社会上闯荡,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开小餐馆,学修理,开的士,但他不是肯吃苦的人,巴不得像那些做大生意的人,钱来得快,来得多,这些辛苦行当都没有做长久。要穿好的吃好的,挣不到钱,他脾气也越来越坏了。一次坐中巴车,司机没有按他意思停车,就和人家打架,司机和乘务员把他头打破了。他马上喊来一帮哥们,把司机痛打一顿,还扣下中巴车,要赔钱。邻里一个年轻人结婚,为敬酒,他堂弟和别人闹起来,吃亏了。一个电话,他赶到宴席上,拿着刀背把别人头敲得鲜血直流,弄得人家一场喜事乌七八糟。俗话说,好咬架的狗没有一块好皮。这么多年里,他给别人制造伤痕的同时,自己也是伤痕累累。
小伙子模样俊朗,谈了一个漂亮女孩子,一直跟了他很多年。有天晚上,他带着女孩子来到家里,可能是看我在不好开口,挨了很久,悄悄把妻子喊到阳台上,说是女朋友怀孕了,没有钱去医院。妻子只好给了他几百块钱,告诫他下次不要这样。女孩子家里一直反对,但女孩子太喜欢他了,家里也没有办法。最后,是女朋友自己在他这里实在看不到任何希望,还是离开了他。
他更加消沉了。有时看见他躲躲闪闪的眼神,透出深深自卑。
东井岭几十年风貌依旧,低矮的房屋,已经被周边高楼大厦的阴影所笼罩。原来的东井岭,可以俯瞰半个古城,清爽而又宁静。八十年代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域,公安局、银行、党校、商业局、路灯会,很多单位都在这里建起了家属楼。现在他们大多又搬迁到新城区好地段去了,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东井岭不断被蚕食侵吞,不仅地理位置变得狭隘低沉,就是隐藏在许多人心底的自信,也在逐渐萎缩。这里成了一个边缘地带,成了一条夹缝。好像一个光洁鲜亮的人,往前奔走时遗弃的一件旧物。
十几年前,只是偶尔闻听吸毒贩毒,恍惚那都是遥远的人事,隔着厚实时空。而如今身边经常晃过一具具东斜西歪,趔趔趄趄的幽灵。八十年代,K因为偷盗别人家的财物,被判两年劳教。那时家里有人被公安机关处理,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父母想尽办法凑集了一些钱,把他保释出来。谁知没过几个月,“严打”开始,他在梅溪桥和另一个男青年睡了同一个女子,又因流氓罪被判二十年刑期,押往另一个城市专门看管重刑犯的监狱。由于家里没有能耐,K在监狱一直待满刑期才回来。爹死娘不在,兄弟姐妹境况一般,也帮不了他,四十多岁了,没有工作,没有住房,不久就和吸食者搅合到一起了。
Y原来和妻子一起在巴陵大桥市场做生意,有两间店铺,家境殷实。他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店铺和家里任何有价值的物品,都被吸掉了,一贫如洗。妻子只得外出打工,一天下晚班回家,在路上被一个瘾君子抢劫,用刀捅死了。没有钱办丧事,他孩子披麻戴孝,在东井岭上挨门挨户一块十块地募集。
他什么时候和他们搅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家里人醒悟时,他已经不能自拔了。这些人身上背着一个劣质挎包,里面放着吸食工具。犯瘾时,颤颤巍巍,移动着碎步,嘴巴边上流出涎水,眼睛茫然无神,机械地转动。他们横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像骤然亮起了红灯,来往司机只得把车停下来避让,后面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辆挨着一辆等候。邻里看见这些人如遇到瘟疫,远远躲开。人家厨房里还在炉子上吱吱冒热气炖汤的高压锅,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端跑了。岭子上有的人家早上起来,突然发现没有电了,开门一看,电线被他们剪掉一截。还有几个男男女女,结伴到商店去,号称“进货”。几个佯装顾客,吸引营业员的视线,一个用包或者衣服遮掩下手。什么都偷,服装,烟酒,食品,干货,电器,弄回来物品,贱卖给别人。得钱后,一溜烟不见了,不知在什么地方买来吸食品,急急忙忙闪进了屋内。那些瘾性深匿的物质,在一条神秘的地下通道里流窜,吸食者能嗅到那种独异的迷幻的气味。
某个深夜,Y犯瘾了,咚咚咚跑到楼下撬副食店的卷闸门,店主人知道是谁,在里面应答有人在,他还是不断用铁棍撬。实在无奈了,店主只得报警。闪烁着红蓝灯的警车开下来,警察问他为何半夜三更撬人家的店门,Y嘴巴啰嗦不清道,他欠我的钱。欠多少。五块。弄得人哭笑不得,最后店主给五元钱了事。
抓进去,又放出来。犯事了,又铐进去。强制戒毒,回来和这帮吸食者混到一起,又开始了。重重复复,循入一个怪圈,听说有的人已经染上艾滋病了。警察拿这种人也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只得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他曾誓言旦旦,只要父母和好,一定戒掉毒瘾。父母离异后都没有再婚,又尝试重新一起生活,倾其家财,想把孩子从深陷的沼泽里拖拽出来。父亲退休后,还在外面帮一家食品厂烧锅炉。父母都是性格好强的人,在各自单位工作上没有一点闲话留给别人,可不听话的孩子,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每次他去戒毒所,父母当亲戚朋友街坊邻里都只是说,出去打工了。但别人都知道,只是不去挑明。每每隔离几个月后回来,人长得白白净净,精神饱满。看到他待在家里拿着遥控器,电视频道摁来摁去,只要不出去,按时起居,一天给他两包香烟,三餐饭摆到桌子上,父母脸上也泛出笑意。但总平静不了多久,不知不觉暗地里又和那些瘾君子搅在一起了,他肉体一次次背叛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只剩下魔鬼在一旁隐隐窃笑。这好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周期,循环往复,望不到尽头。父母彻底失望,又分开,各自回到自己平房里哀叹。命啊!
他们第一胎是个女孩子,漂漂亮亮,但一岁多时出麻疹,不幸夭折了。家人都说,如果那个叫蓉蓉的女孩活着,就不会生这个男孩,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会疼人,那他们日子过得红火。有面相的人暗地里说,他们命太硬。
父亲脾气急躁,但心地实诚。原来年节都要买些礼品到长辈家里拜年问安,但碍于长辈问孩子情况,脸涩涩的,不知怎么回答,后来干脆不去了。爱面子的母亲为了躲避周围那些貌似关切实则幸灾乐祸的眼神,平抚内心的苦痛,信奉了天主教,和一帮教会姊妹,到处去送平安,唱赞美歌,借此来打发时光。但她脸上堆出的笑容,知情者能看出内心的脆弱和凄惶。
亲戚邻里鄙视,自己内心无奈颓丧,身体伤残衰败,这些沉积的反光,使他多次照看到了命运的天空,一只凶猛鹰隼已经张开了巨翼,朝自己扑来,一阵麻木疼痛之后,只留下了一副耸立的骨架。他疑惧,惊恐,猥琐,有时想,只要可以逃脱鹰隼的利喙,他甚至愿意失去人形,变成一些卑微的生命,遁入无边黑暗。
他身上没有钱,但穿得光鲜,好像在外面混得像模像样。他找了一个丈夫死于车祸得了一笔赔偿款年纪比他大的女子,在一条巷子边摆了个烧烤摊点,帮着买菜、洗菜、穿菜,生意还可以。这天下午,他感觉狂躁不安,万箭穿心,浑身乏力,涎水直流,他需要镇静,需要力量。他要从一种现实生活中出逃,奔往一种迷幻,使自己变得像一只空灵黑蝶,像一缕飘逸青烟。他急急忙忙跑回东井岭,找到以贩养吸的K。好像只要有钱,他们这些人随时可以弄到那些白色粉末。
女人在摊点上忙碌,见他老不来,眼皮直跳,叫临近的人帮着照看,急忙赶回去。打开门一看,惊呆了———针管斜插在他手臂上,一缕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他像一条躺在泥地上丧失了水分的鱼,身子已经冰冷僵硬,嘴唇微张,眼睛干瞪着虚空。自己的事情自己了结,不知道他是否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灵魂出走的形迹。
事后查明,是K出售毒品掺假所致。以贩养吸的瘾君子,是贩毒链的末端,为了挤出自己那一份,只得少分量和掺假。几个月后,K自己也一针倒毙在厕所里。他家兄妹没有谁出面料理后事,是社区通知殡仪馆来车拉走的,并出了火化费用。他家老邻居李娭毑看着他长大的,哀叹了一声:作孽啊!这些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这些跌入深渊的人事,弥散着一种肮脏而刺目的白色。平日里看见他们心生厌恶,而当生命消失,一切归于不复的死亡,归于恒久的沉寂,弥散的白色,则于虚无中显出了一种深邃来。
母亲被两个女人拉住,好像被谁戏弄了一场———郑重给她的,又轻易收回,竹篮打水一场空———眼神那么无助,那么悲切,望着推儿子的车子拐过最后一道弯,进入了火化间。那扇泛白光的不锈钢门,哐当一声合上了,母子自此阴阳相隔。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干净得没有任何人生评判,哪怕是他根本不需要的近乎虚假的几句悼词。
父亲没有来殡仪馆,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看到,把自己关在那间即将拆除的平房里抽烟。从门窗拱出来的浓浓烟雾和刺鼻味道,把邻居们吓得够呛。连续吸掉一条香烟,醉了,又睡了三天三夜,起来后,父亲在水龙头下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又去那家食品厂烧锅炉去了。
新的一天如婴儿自母体子宫喷薄而出,太阳照耀这生离死别之地,令人感慨良多。他是这座城市第一个踏上西天之路的人。善与恶的追问,青山无语。当一缕青烟升上云天,空余一声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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