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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五题

时间:2024-05-04

导语:

这是一组汪曾祺从未发表过的散文,由《鹤》《昙花》《鸟和猎鸟的人》《鬼火》《迷路》等五篇组成。

这五篇散文中,有四篇可以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找到文字的相似之处。一九八三年九月,汪先生写的小说《昙花·鹤和鬼火》发表于一九八四年第一期《东方少年》;佚作中的《鹤》《昙花》《鬼火》,不少文字也同样出现在小说中。由于文体不同,散文的文字较小说更为简洁精炼。佚作《迷路》也可以在《小说三篇·迷路》中找到影子,但小说中出现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老周、静溶法师、王家梁的一个小伙子,在佚作中一个也没有提到;从头到尾,仅仅就描述了“我”迷路的过程。与《鸟和猎鸟的人》相似的文字,可见《故乡的食物》,在《故乡的食物》这一组散文中,有一篇题为《野鸭、鹌鹑、斑鸠、鵽》,其中写鵽的部分与《鸟和猎鸟的人》相异不大。只是原是一大段连贯的描述,被改成了若干短句,富有层次感和韵律味。《故乡的食物》发表于一九八六年第五期《雨花》,收入《汪曾祺全集》第四卷。相似的文字还可见散文《我的初中》。《我的初中》写于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发表于一九九三年第八期《作家》,收入《汪曾祺全集》第五卷。

《鹤》的手稿现藏于汪老子女处,陆建华先生曾以手稿复印件见示。文章抄写在“北京文艺稿纸”上,字迹流畅,应当是誊清稿。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组佚文未标明写作时间,也未发现有哪个报刊发表过或书籍已收录,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编辑的《汪曾祺大全集》也不知道收录了没有。

汪先生为什么要写《鹤》呢?我揣度不外乎下列缘由:一、因文债甚迫、索稿者众,而将旧作改写以应急;二、有意对旧作中比较偏爱的文字再翻新一下;三、在打通小说与散文的界限上搞一些短而俏的东西。当然,此乃一孔之见耳。

———金实秋

他看见一只鹤。

他去上学去。他起得很早。空气很清凉。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忽然,他看见一只鹤。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鹤。这一带没有鹤。他只在画里看见过。然而这是一只鹤。他看见了,谁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他呆了。

鹤在天上飞着,在护城河的上面,很高。飞得很慢。雪白的。两只长腿伸在后面。他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美,又神秘,又凄凉。

他觉得很凄凉。

鹤慢慢地飞,飞远了。

他从梦幻中醒了过来。这是一只鹤!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的一只鹤。

他后来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很多鹤,在动物园里。然而这些都不是他看见过的那样的鹤。

他失去了他的鹤,失去了神秘和凄凉。

昙花

邻居送给他一片昙花的叶子,他把它种在花盆里,给它浇水、施肥。昙花长大了,长出了一片又一片新叶。白天,他把昙花放到阳台上,晚上端进屋里,放在床前的桌上。他老是梦见昙花开花了。

有一天他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睁开眼睛:昙花真的开了!

他坐起来,望着昙花,望着昙花白玉一样的花瓣,浅黄浅黄的花蕊,闻着醉人的香味。

他困了,又睡着了。

他又梦见昙花开花了。

他有了两盆昙花,一盆真的,一盆梦里的。

鸟和猎鸟的人

我在草地上航行,在光滑的青草上轻快地奔跑,肺里吸满了空气。

忽然,我看见什么东西通红的在树林里闪动。

是一个猎人,打着红布的裹腿。

他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在树林里走着。

飞起了一只斑鸠,飞不多远,落在一棵树上。

猎人折回来,走向斑鸠落下的那棵树。

斑鸠又飞起来,飞回原来的那棵树。

猎人又折回来。他在追逐着这只斑鸠,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非常的冷静,他的红裹腿像一声凄厉的喊叫。

斑鸠为什么不飞出去,飞出这片树林?为什么不改变方向,老是这样来回地飞?

斑鸠沉不住气了。它知道逃不掉了。它飞得急迫了,不稳了,有点歪歪斜斜的了。

我看见斑鸠的惊慌失措的大眼睛。

砰的一声,斑鸠掉在地上了。

我简直没有看见猎人开枪。

斑鸠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死了。没有一滴血,羽毛还是整整齐齐的,看不出子弹是从哪里打进去的。它的身体一定还是热的。

猎人拾起斑鸠,装在袋里,走了。

鬼火

我在学校里做值日,晚了。我本想从城里绕路回去,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走城外。天阴得很严,快要下大雨了。

出了东门,没走多远,天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路是一条每天走熟了的很宽的直路。我知道左边是河,右边是麦地。再往前,河水转弯处,是一片荒坟。我走得很快。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裤脚擦出来的霎霎的声音。

我看见了鬼火。

这是鬼火。

鬼火飞着,不快也不慢,画出一道一道碧绿的弧线,纵横交错,织成一幅网。这样多的鬼火。鬼火飞着,它们好像在聚会,在交谈。它们轻声地唱着一支歌,又快乐,又凄凉。

我加快了脚步。我感觉到路上干硬了的牛蹄的脚迹。

看见灯光了。

我到了。我推开自己家的门,走进去,大雨就哇哇地下开了。

迷路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是迷了路了。

我在江西进贤土改,分配在王家梁。我到工作队队部去汇报工作,走十多里山路,我是和几个人一起从这条路进村的。这次是我一个人去。我记着:由王家梁往东,到了有几棵长得齐齐的梓树的地方,转弯向南。我走到那几棵梓树跟前,特别停下来,四面看看,记认了周围的环境。

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我快步走着,青苍苍的暮色越来越浓。我看见那几棵梓树了,好了,没有多远了。但当我折向左面,走了一截,我发现这不是我来时的路。是我记错了,应该向右?我向右又走了一截,也不对。这时要退回到队部所在的村子,已经来不及了。我向左,又向右;向右,又向左,乱走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来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爬上一个小山,四面都没有路。除了天边有一点余光,已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打算就在这小山上住一夜。我找了一棵不很高的树,爬了上去。———这一带山上有虎,王家梁有一个农民就叫老虎抓去了一块头皮,至今头顶上还留着一个虎爪的印子。

江西的冬天还是颇冷的。而且夜出的小野兽在树下不断地簌簌地奔跑。我觉得这不是事,就跳下树来,高声地呼喊:

“喂———有人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得很远。

没有回音。

“喂———有人吗?”

我听见狗叫。

我下了山,朝着狗叫的方向笔直地走去,也不管是小山,是水田,是田埂,是荆棘,是树丛。

我走到一个村子。这村子我认得,是王家梁的北村。有几个民兵正在守夜。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来的。

我一辈子没有这样勇敢,这样镇定,这样自信,这样有决断,判断得这样准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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