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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缸中

时间:2024-05-04

弋舟

博尔赫斯有云:“我们都只读我们喜欢的读物;不过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定是我们想要写的,而是我们写得出来的东西。”这话说出了我们的眼高手低,也道出了每一个写作者宿命性的局限。

我们被“自己”所决定,书写着的,也只能是自己“写得出来的东西”,即便有时我们以为写出了“想要写的”,归根结底,那也只能是我们所“写得出来的东西”。如果说甲写得像乙一样,那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对于我们的文学现实就该少一些苛责,没办法,我们是一伙人,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人。我们的教养相似,胸襟雷同,关键是出身和履历都大差不差,大家腌在同一口缸中,难免散发着一致的气味。所以,不要再用托尔斯泰或者卡夫卡来要求我们的文学,我们只能有某某某和某某某——这也不错。

何况,如今我们的缸中,渐渐也有了算得上是丰富的花样。下面的这两本书,将它们并置着阅读,你会因为了两者之间明显的差异而心生盼望——没准儿,该换口缸了;或者,缸好像变大了。

刘禾和她的《六个字母的解法》

这是一本只有刘禾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

刘禾是谁?她是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哥伦比亚大学和清华大学的教授,知名学者,古根汉大奖得主,李陀先生的夫人……

本书开篇即是韩少功先生精彩的序言;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繁体字版;简体字版的新书发布会上,格非先生在现场做了同样精彩的发言:后来有一次我跟少功和一帮朋友,包括刘禾我们去印度,刘禾就把她的作品给大家来看,我当时特别兴奋,我记得北岛当时也特别兴奋,北岛非常得意地宣布说一颗文学的新星冉冉升起……

有论者说:《六个字母的解法》是刘禾的“塔外”之作,亦即游离出学术圈,写篇跨界的长文章。在我理解,这个“塔外”也有着“缸中”之意。所谓“塔”,不就是小一些的“缸”吗?刘禾与她阵容豪华的朋友们,身在塔尖,亦犹在缸中。我这么说全无不敬之意,事实上,我对这个阵容中的前辈怀有顽固的信任,在我心里,他们差不多足以承担起一份事关文学品质的担保。

对于这本书,众口一词,差不多都是这样勾勒的:“这是一本无法归类的书,它追索历史的真实,用的却是小说笔法;它是作者在文献研究、现场寻访中梳理出的成果,却非学术著作。”对此,我唯一存有异议的是“小说笔法”之说。要知道,我正是被这个说辞怂恿着阅读了这本书,如果我倔强地抱着阅读一部小说的愿望来要求它,那么我只能承认并且接受自己的失望。

它似乎是用了一个“侦探小说”的架构(以揭开纳博科夫一段神秘的文学经历入手,如探案般穷追不舍地连缀起一九一九年之后相互关联的剑桥名流往事、历史片段和文献档案),但在我读来,却全无“侦探小说”应有的魅力。刘禾大概也志不在此,我更加愿意相信,如此书写,仅仅是出于写作者自己的兴致,这么写,能找到点儿轻松感,让相对枯燥的思辨有了活泼的动力,也让本来艰深的学术加添了一些游戏的精神。可刘禾究竟想要枯燥还是活泼?意欲艰深还是游戏?如果她是想在两难之间求得新路,写出“塔外”之作,我觉得,她也许还能够做得更好——尽管,这本书已经如韩少功先生所言,“用她的工作给了我们一个很高的启示”。

一本书应当框定自己的读者——这是我阅读《六个字母的解法》得来的很高启示之一。

如果我们粗略地将阅读分为大众与小众两个面向,显而易见,这本书是面向小众阅读的。从李约瑟到贝尔纳,从徐志摩到萧乾,从纳博科夫到奥威尔,书中每一个角色都足以关闭一道阅读的大门,当进入的门径越来越狭窄时,留给刘禾书写的余地其实已经难以充裕。思想的锋芒真的可以被完美地赋予引人入胜的文学笔法吗?或者可以,但作者将要面对何其严苛的考验!

刘禾的优势依旧是一个学者的优势,那份写出“侦探小说”的能力,并没有在本书中得以证明。在我看来,给出一个“侦探小说”的假面,反而成为了这本书的一个遗憾。不是说我不期待在一本书的阅读中收获全面的快感——既得到思想的教益,又得到游戏的愉悦——是我通过对这本书的阅读,实在领教了要完成这所有的指标该有多难。在这种难度之下,刘禾的处理方式就显得有些草率与无力了,她拉开了帷幕,而幕后的演出却和节目单上所承诺的毫无关系。我是来看《胡桃夹子》的,可你给我演了《天鹅湖》;《天鹅湖》当然也好极了,可是说好了的,我是来看《胡桃夹子》的!

这本书没有在“可读”与“可思”之间完成那种精密仪器般的卯榫,那份勉强的“侦探小说”的企图,显得冗余而别扭。或者我是在苛求刘禾,但,谁让她是刘禾呢?我自认是刘禾作品所面向的那一小部分读者,但她似乎没有“框定”我,如果她在对自己能力的准确评估之下,从容地以同样的内容写就一部学术随笔,也许将会更好地说服我。

好在这本书我读了两遍,当我在第二遍阅读时完全放弃了对于“小说”的企图之后,它立刻变得迷人:二十世纪世界范围内知识界波诡云谲的变迁,于今仍有巨大的启示性意义,刘禾于此确有洞识,但她并不立论,而是以可敬的耐心,爬梳出一桩桩事实。在此,她回到了自己“写得出来的东西”里,回到了她那个领域的缸中,表现得流畅而又自如。

值得一提的是,刘禾向来以英语写作,所有的学术著作都是以英文完成的,在《六个字母的解法》中,她要处理的,“主要是如何重新进入母语写作的问题”,她自陈“选择不在文学和学术之间”。对此,我们过度谈论这本书的文学意义也许就不是那么恰当了,抑或我们应当回到刘禾的写作初衷,思考“母语写作”这样的命题。在这里,我不想衡量刘禾的汉语行文水准(这一点她做得并不错,好过许多汉语作家的文字能力),令我发生兴趣的,是这样一本书,为什么会成为刘禾这种具有国际视野的学者“重新进入母语写作”的蓝本?

我的结论是:这是一本只有中国读书人才会发生兴趣的书。

那个写了《一九八四》《动物庄园》的乔治·奥威尔,曾于一九四九年向英国情报部门递交了一份绝密名单,名单上是包括卓别林、萧伯纳、斯坦贝尔在内的这样一些左倾激进分子。——对于这样的秘闻,西方读者即便感兴趣,怕是也早有所知,但对于我们,却不啻有着“揭秘”般的耸动效力,何况,奥威尔这样“一代人的冷峻良知”,对于我们从来还都有着现实的比附意义。《六个字母的解法》正是这样对应了刘禾“母语写作”的企图,她知道什么内容才是她的知识界同胞所喜闻乐见的。刘禾如是说:“自由地讲述一个别人没有讲过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既和现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有关,也和我对二十世纪蹉跎岁月的思考有关,其中包含许多内心的困惑和纠结。”在这段话里,“二十世纪蹉跎岁月的思考”,对应着的,显然更多的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特殊的立场,她“内心的困惑和纠结”,大约也只有兑现到母语里,才能够被充分理解并且形成有效的意义。至于书中写到的翟永明的诗歌、北岛的海外境遇,也无不如此,这些内容,当然只能在中国读者这里发生良好的共鸣。刘禾尝试着回到缸里,她确乎找准了此缸的兴味所在。

《六个字母的解法》能不能写成一部《达·芬奇密码》?也许,刘禾令人羡慕的国际视野,对于资料的丰富占有,豪华的亲友团和朋友圈,有理由令我们对她产生那样的期待。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我们犹在缸中的一厢情愿。有趣的是,本书以纳博科夫作为由头(那六个字母组成的,就是纳博科夫笔下一位人物的名字),而纳博科夫这位旧俄的流亡贵族,终其一生,大概都打消了重返缸中的愿望,非但如此,他干脆连一个固定的家都不要了,一辈子租房住,一劳永逸,彻底接受了一个不在缸内的、流亡者的生涯。

因为《六个字母的解法》,刘禾一直杀入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的第三轮,最终,她没有进入到这份竞逐激烈的名单之中,否则那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我愿意如是想象:评委们思前想后,最后不得不痛苦而又严肃地判定——这不是一本小说,即便,它是刘禾写的。是的,我也不觉得这是一本小说,如果非要参评,把它的作者放在“年度散文家”里来考量,大概异议会更小一些(事实上,在中信出版社《六个字母的解法》的版权页上,它也的确被定义为了散文)。

我知道,当我和评委们都放弃悍然以“小说”来认定这部作品时,是我们对于“小说”那种不言自明的确认在作祟,这种确认必然会极大地限制我们对于文学的理解,让我们变得狭隘,但是没有办法,至少目前,我并不赞成完全抹去事物的边界,那个既成的“知识体制”,至少眼下我们还看不到应当完全被颠覆的理由。那是一口更大的缸,我们依旧犹在缸中,砸烂它,并非指日可待。

远子和他的《夜晚属于恋人》

《夜晚属于恋人》也是只有“远子们”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

在刘禾那里,我没有以“们”来指认,实在是因为,刘禾确乎太刘禾,看起来太像是那“独一个”,而像远子这样的青年写作者,此起彼伏,委实有着“们”的规模。

有一天收到远子的邮件,说是年后要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名为《夜晚属于恋人》,“现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写一两句推荐语?如果你没有时间、不感兴趣或者小说不合胃口,也可以不写。没关系的。”邮件写得扼要而得体,让我能够感受到邮件背后那个人略带羞涩却保有自尊的平静。

远子我不认识,隐约记得他是“豆瓣阅读”上的一个作者,百度了一下他的信息,进一步确知:远子,原名王基胜,八十年代出生,湖北黄冈人,毕业于苏州大学哲学系,现漂于北京。从二〇一二年起,在“豆瓣阅读”发表多部作品,引起较大反响,被网友戏誉为“北漂伤痕文学”代表作家。

百度上的这份简介,在我看来就是一份当下年轻作者屡见不鲜的“格式化简介”——至少得是“八〇后”(否则也难以理直气壮地被称为年轻作者),受过高等教育(还好,远子读的是哲学,不是吓人的“中文”),漂于北京(总归会是北上广),在网络平台上发布作品(“豆瓣阅读”是我眼中最好的中文电子阅读平台),引起反响(否则似乎也不足以形成一份“个人简介”),被冠以了某种“代表”(即便是“戏誉”)。

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年轻作者“格式化的简介”,正是我们如今文学现场的一个缩影:又一代写作者提笔走在了路上,他们披挂着专属于自己的时代特征,即便没有和所谓的“主流文坛”形成分庭抗礼的态势,但蔚为壮观,也已声色纷呈。当然,无论是“几〇后”,无论“主流”与否,文学的本质恒一,那才应当是所有写作者认同的唯一准则。在如此的准则之下,我不免怀疑远子发来的作品也是那种年轻作者“格式化的作品”。

什么是我眼里年轻作者“格式化的作品”?那大约是:满纸的忧愁或者愤怒或者无聊,不怎么节制或者过分地想要表现出节制,说相声般的腔调或者鸡汤美文,普遍的不屑于耐心,试图以无可狡辩的模仿去否定模仿的对象……这些当然都是夸大之词,但不夸大,好像也不足以找出规律。这些被“夸大”了的特征,也算不得是天大的罪过,它们也不仅仅只是该当年轻的作者们警惕,但此类“格式化的作品”读多了,令人反胃,却是千真万确的生理反应。

远子发来了小说给我。对这部短篇小说集的阅读,部分印证了我的预判,它们的确有着“格式化”的影子和“缸的气味”,但同时,它们也部分地矫正了我的偏见——原来,“格式化”和“缸味儿”中,也隐含着文学的规律。

而所谓“规律”,不正是某种“格式化”和“缸味儿”吗?我所反感的,大约只是被夸大了的“格式化”和过于浓郁的“缸味儿”。“夸大”和“过于”往往会令阅读与写作都倒向失败。当我抑制住自己的“夸大”和“过于”之心,安静地阅读远子的小说,我觉得我被这些小说打动了。它们并没有超出我的阅读经验,从形式到内容,都没有溢出文学这口缸既有的边界,毋宁说,它们“格式化”得适度,有着中规中矩的范式,作者的文学志向一目了然,从哪里得来的教益,往怎样的方向努力,都有着可以被追溯和预见的方向。也许,远子打动我的,正是这样的一份“清晰”——行文的清晰,态度的清晰,文学教养的清晰,它们都令人放心地盛在缸里,即便起了波澜,浪花也只恰恰浸湿了缸沿儿。

这份“清晰”满足了我内心的“格式化”,使我部分地与年轻作者们的“格式化”达成了和解,它也让我明白了,在很大程度上,如今的我,更像是一个文学趣味的保守者。

这些作品就是远子所能“写得出来的东西”,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所在,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写作中实践着。我所看重的,就是他作品里那种对于自己既有能力的诚实展现,而我们的写作,实在是容易去炫耀超过自己能力的野心,于是就过度,就恣肆,就不检点,就装腔作势。

远子的短篇小说有着我所认可的写作观念与素养。《人人都有初恋吗?》捕捉惝恍微妙的瞬间,太多写作者习惯在小说里竭力放大一己的体认,但远子通过一己之念,意欲去推演“人人”的心情,因此,他的一己之念写得寻常而朴素,既可被我们理解,也敦促着我们理解世界。《夫妻》与《人人都有初恋吗?》有着相同的调门,或者说,它们都共同缺少着一种小说所需要的“故事性”,但小说中“故事性”的缺乏,顶多算是遗憾之一种,并不能成为我们判断小说的唯一标准。事实上,我们庸常的生活本身,湍流暗动,“故事性”已经内在于其中。诚如有一次聊天,李敬泽先生所言:这个时代即便是夫妻关系,都充满着惊涛骇浪。当远子写下“他发现他写下来的总是不如他讲出来的那么动听,而他讲出来的部分又不如他藏在心里的那部分精彩”时,正是对这样一个事实的招认,同时,这也是对博尔赫斯“写得出来的东西”的另一种呼应。与勉力书写跌宕的故事相比,书写生活所规定的那份局限,同样自有其宝贵之处。这是写作的困境,尤其对一个年轻作者而言,两种倾向都有风险,在小说中追求故事的传奇和冷静描摹生活本身的憔悴,都有可能让写作倒向虚夸浮浪,成为掩饰写作能力欠缺的托词。远子的小说语言弥补了他的不足,我很喜欢他那种没有被时代“痞气”劫掠而去的文风,知性,优雅,自有一股清洁的自尊。我个人更喜欢《夜晚属于恋人》,在这个短篇里,远子借助一件我们都不陌生的真实往事(影星迟志强当年的罪案),对应着“人”的本质,写出了某种寓言化的事实——“一个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纯真时代,一个属于全世界恋人的美妙夜晚”,在承认并且张扬人的有限性的夜晚,是可能逃开文明的约束、法律的捶楚、道德的桎梏,得以实现和成立的,就像那个“夜晚”属于恋人一样,这样的寓言,也属于文学,它为“人”申辩,蕴藉吞吐,言短意长……

远子不是刘禾,能否顺利发表小说对他而言都还是个问题。我将上面三篇小说推荐给了《青年文学》,他们将这组作品放在了“一推一”这个栏目里。这个栏目有着“负责制”的味道——推者似乎应该对被推者的文学品质做出担保。在我,“担保”之意怕是难负其责,因为我对自己的文学品质都不敢打包票,对于文学的担保,也不会有人向我对刘禾的朋友们那般信任地信任我。我所愿意承担的,只是对于远子这样的年轻同行给予尊重的义务,我觉得我们大致都还浸泡在缸的底部,我所愿意看到的,大概也只是旧缸的扩容,有点儿新意,直至换了人间。

远子当然不是北岛赞誉之下的那种“文学新星”,谁都知道,他要“冉冉升起”该有多难。年轻人的美好极易被摧毁并且难以挽回,有鉴于此,我不惮贸然给远子的这本小说集写下了这样一段狠话:

在这本集子里,我得见一个好的小说家应有的那份对所为之事的忠实之魅——魅是什么?是貌美的鬼和吸引人的力量;我从中窥到某种发轫的迹象——发轫是什么?是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启行。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拿掉绊脚石,让远子这样的“鬼”衔枚疾进。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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