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累
站在暮晚短暂、纤细的
淳亮中,看天井里四季的迷津。
四月的清露,六月的蛙鸣,
一直到九月苦蝉的命数。
老屋墙面的颜色愈来愈深,
多少生死辛劳淤积其中。
父亲坐在磨盘前,浮世
就是他吐出的长长的旱烟,
或者暮秋田野里露出地面的
一堆枯骨。有时候也是
未名动物长吟后迎来的
漫漫长夜。
我想问问母亲,和她一起
重温田垄上的出嫁日,以及
生下我的那个清凉的夜晚。
我指尖的风从那时的角落里吹来,
带着光阴漫不经心的
木讷与宁静。
半生将过,仓皇多有翻覆,
可告慰的是,一直遵循着
蔚蓝的力量。晚风轻拂,
送来漫长的悲欣,以及为人的
本义。人间这条羊肠小径,
我在它溢出的爱怜中活着,
河流山川说到底是一味中药,
我用它撫慰苍茫的诗歌之心。
有一次暗行夜路,苍茫的
华北平原像极了凡·高的某幅底稿,
上面悬挂着未完成的月亮
和无名的红色浆果。
只是,我再也记不起停车休息时
那个村庄的名字了。
我只记住了银链般的猎户星座,
仿佛我们一直拴在一起,
从未离开过。
有一年深秋,陪几个
南方友人在黄河大堤上坐到深夜,
听见秋刀鱼洄游的声音。
夜色太黑,河水太浑,
看不见它们的样子。
但能想到它们在清凉的河水中
努力睁着眼,拥挤着逆流而上。
仿佛我也在它们中间,
分辨着从水面上透下来的
微弱的星光。仿佛真理的倒影
就在那里。仿佛命运中
应许的东西就在那里。
仿佛一切都可以重返。
大部分时候我们拗不过命运。
而生活,生活中最真的部分
总是在有意无意躲着我。
余生所为,必定是苦苦寻找
那些在童年的脑海里一掠而过的。
烈火与大雪,灰烬与清露,
浑黄的河水,铁锈色的杂草。
我看见父亲,
从黄河边的小菜园里直起身来,
背着手的同时也背着光。
菜畦上新翻出来的碎石
被他随意搭成一座袖珍佛堂的形状。
四野空旷,只有他一个人。
从我的视线直视,他日渐缩小的
身体与按他意愿搭起的
小佛堂之间有一种美妙的弧度,
支撑着某种奥义。
夕阳就要落到举头三尺的高度,
世间万物,水远天穷。
我听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仿佛在追忆过往的快意,
但痛苦却必须具备麦子花的形状
和益母草的味道。
如果我和他性质相同,
我们就会共存于辽阔的时光隧道。
如果写作是在深渊里垒砌悬崖,
那么生活,就是在阴影里运作光。
就是让广大的暮色清晰一些,
再清晰一些——
为人、为生。
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深夜,
我从失眠中再次起身,
看见窗外,
星光与雪光交映成一种神秘的青色,
仿佛是
又一次看见了真理的釉质。
我后来想起如约而至的黎明,
每一步都空前绝后。
小时候,跟在父亲身后,
我亲眼见过被犁铧翻出的
被益母草惨白的根须紧紧缠住的
无名者的遗骨。
父亲会停下来,重新把它们埋入土中,
埋得更深一些,
之后会依旧撒上作物种子。
它们这样就被时光重新保护一次。
灵魂的不可毁灭性
和轮回性就会成为真实的麦粒,
在五月开出遍地黄色、白色的麦子花,
像我在日后诵读的诗篇里
微微闪烁的火光。
父亲坐在院子里,
石桌上摆满了老照片。
他拿着放大镜,
一张一张反复端详,
生怕漏过一丝细节。
对我和弟弟的照片他看得最长久,
也最不舍。
我把泡好的茶端给他,
秋风如凉水般清净,
夹带着母亲诵经的声音。
尘世翻转成另外一个样子,
仿佛空气中有座桥,
连接着《诗经》,或者陶渊明的斗笠。
茶杯里轻轻晃动的光晕,
形成另一个袖珍的幽深的故乡。
茉莉叶浮在表面上,
而佛塔和祠堂立在水下。
一部时光的家谱,随着父亲
喉头的翕动,
在渐凉的茶杯中寻找着道路。
这是我喜欢的所有若有所思的
下午的其中一个,
仿佛整个人间都在看着我。
霜降之夜,星光像
写作者的眼神。而月光,
像思维者在布道。
当我把精神层面
看得更重要的时候,
松叶间隐藏的霜就会加厚。
而在豌豆丛的根部,
就会有词语聚集,
来年春天开钴蓝或堇紫的花。
所以我会将自己
与某些价值符号绑定。
我不在意意义是否
会成为逻辑。我只在意
从下半夜的霜迹里
寻找理性与克制。
那靛蓝色夜空中的清流,
群山般的断舍离。
遥远处一灯如豆,
有些人依然在熬最长的夜,
有些事依然在静静地去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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