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亲人们的侧影 [组诗]

谭五昌

外 婆

从小时候到现在

我都不能准确说出外婆的姓名

这是我的羞愧

但这不妨碍外婆

成为我生命中至亲的亲人

我知道外婆是从五里路外的一个村庄

嫁到一个名叫溶田的村庄（这也是我出生的村庄）

成为我外公贤惠的妻子

先后生下四男三女（最小的女儿是我母亲）

辛苦的养育与劳作是她一生必修的功课

外婆总穿一身干净的黑衣服

圆润白皙的脸盘散发无比慈祥的气息

扮演着我童年时代的一个菩萨角色

常常用飘香的红薯、米果与饭菜

抚慰着我饥饿、瘦弱的童年

我有时候把外婆

想象成自己从未见过的奶奶的模样

外婆总用慈爱的目光

让我完全忘却了没有奶奶的忧伤

十二岁那年

八十高龄的外婆在自己的家里寿终正寝

记得那个夜晚天黑得如同一团颤动的墨水

从此我正式告别了自己的童年

外婆生前喜欢侧着身子站在门前

亲切地招呼我和她的其他孙儿孙女

一身洁净的黑衣黑裤

在我充满幻想的少年眼眸中

放大成一面纯黑的爱的旗帜

母 亲

王细英的名字

表明了她王家小女儿的身份

同时又预言了她草根的命运

母亲在小小的年纪

便成为本村一户谭姓人家的童养媳

年轻时的母亲秀气、聪明又能干

她是村庄里最亮眼的一道风景

她先后生下十个孩子

最后活下来五男一女

在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

这足以告慰谭门祖先

四十四岁那年

母亲把我带到人间

四十九岁那年

疾病把母亲带入痛苦的深渊

那一天，一觉醒来

母亲的身体佝偻得像一只虾米

致命的风湿性关节炎

让她的后半生一直与疼痛和呻吟为伴

作为最小的儿子

我是母亲生命中最大的牵挂

而母亲是我精神的港湾

无论我在外漂泊多远、多久

“姆妈”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一个词汇

母亲用六十八个春秋

品尝完她苦难多病的一生

并且用老屋前一个蓝布衣裳的佝偻背影

刻画出我灵魂的乡愁模样

一直定格在时光的深处

注：①“姆妈”是赣西永新县北乡一带对母亲的称呼。

父 亲

父亲名叫谭运发

但他一生的运气恰与名字相反

父亲始终与清贫结伴而行

他连一次发达的机会都没获得过

父亲常年在一百多里外的异乡

用他的泥瓦匠手艺辛苦谋生

每年春节前夕

父亲总是在我和哥哥姐姐的翘首盼望中

踩着除夕的尾巴回到家中

带给我们一个难得的团圆年

父亲寡言少语 沉默如山

一杯水酒 映照着他酡红的脸盘

令少年时代的我无比敬畏

我曾经无数次地发呆与暗中发问

为什么严肃成为父亲经典的表情

而让微笑成为一种奢侈品

六十八岁那年的初春

父亲把他高大的背影

最后一次留给了我与其他亲人

他独自一人上山打柴

走向村子外的那座青翠高山

最终却以一种意外的悲剧方式

把他的背影永远与青山叠合在了一起

外 公

外公名叫王银元

他的名字里包含着追求财富的梦想

他几乎用上一生的勤劳与节俭

才积攒下一些土地

為自己捞取到一个富农的身份

但全村的乡亲都公开承认

外公是最不像富农的富农

一碗馊了的稀饭都要全部灌进自己的肠胃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外公

（就像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

从小只是带着外公的传说

目睹着放在舅舅家桌子上的外公遗像

一年又一年慢慢长大

每次我与镜框里的外公相遇

我都习惯从侧面注视着他

以便对于外公保持必要的敬意

外公黝黑、沧桑的容颜

如同他所属的时代

与我始终保持着一种

梦幻与现实的距离

大 舅

王彦群的名字

彰显了父辈对于他卓尔不群的心愿

20世纪三四十年代

王家才子在本地远近闻名

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傲人纪录

证明了他的出类拔萃

在1949年前波谲云诡的时代风云中

年轻的他被推上了本乡乡长的位置

为王氏家族带来了不小的荣誉

1949年以后，大舅积极顺应时代潮流

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名诚实公民

他开始苦练治病医人本领

为家乡的父老乡亲送去健康与慰藉

从此大舅成为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

每天背着药箱穿村过户

慈爱、自信的微笑一直挂在他的嘴角

大舅用一米六零左右的个子

撑起了全村穷苦乡亲活命的希望

1988年盛夏时节

刚过古稀之年的大舅突然撒手人寰

遗体陈放在他家简陋的厅堂

闻讯赶来送别的乡亲絡绎不绝

在大舅生前

我母亲作为他贫穷而多病的小妹

多少次享受过大哥温暖的关照

大舅免费给我母亲许多粒白色的小小药片

常常成为母亲的救命仙丹

当我回望自己的少年时代

我总看见大舅背着一只红色的药箱

在充满灰尘的乡村大道或田间小路上

踽踽独行

他瘦小、低矮的背影

在我的心上，唤起了一种深入血液的无限暖意

大 嫂

大嫂芳名旷春南

名字有着南方的婉约与洒脱

20世纪70年代

20出头年纪的她与我大哥一见钟情

从此便将自己此后半个世纪的岁月全盘托付

大嫂凭借自强不息的努力

完成从纺织女工到小学教师

再到社会保险局干部的身份转型

她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

获得了领导与同事们异口同声的赞美

早年的贫穷经历

培养了她勤俭节约的美德

她习惯一分钱当作两分钱来用

辛苦地将两个儿子养育成人

青壮年时代

面对瘫痪的婆婆与一贫如洗的婆家

大嫂扮演起长嫂如母的角色

她代替婆婆 把关爱的阳光

分洒给丈夫的几个弟弟妹妹

却常常忘记了关爱自己

直到2022年的夏秋时节

她自己积劳成疾

匆匆走上黄泉路

连同她身上的母性之爱一同带走

顿时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缺失

热爱劳动是大嫂一生最为珍贵的品质

从小到大

我看见的都是大嫂弓着身子

在屋子里一刻不停拖地、洗衣的背影

把一位南方女性的勤劳形象

呈现得淋漓尽致

三 舅

与大舅的名字有些类似

三舅王生贵的名字

散发出某种贵族的气息

而事实上，三舅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

一个标准的热情、向上的农村青年

局限于自己并不理想的家庭出身

三舅的许多宏伟抱负只能悄悄夭折

直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溶田村

三舅开始大显身手

在短短的时间里，让自己的家境

殷实得如同万元户

三舅常常寻找各种理由

接济他贫穷而多病的同村姐姐（我的母亲）

我少年时代无比青涩的日子

因此多了一层希望的亮色

三舅在四十七岁的人生盛年

因为一场突发的肝病离开了人世

那个年月，邓丽君的歌声

在我们这个并不开化的村庄也很流行

三舅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是他常常把自己一头浓密的头发

梳得油光锃亮

他常常站在自己的屋前

用一双年轻人的含情的眼睛

侧头凝望着一条光滑的巷道

如同凝望着他内心一个温柔而甜蜜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