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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钉子 [外一章]

时间:2024-05-04

王国华

牛湖水,又名企山陂水。简介中说,它“属观澜河流域,起点位于观澜街道石马径水库,在塘贝附近流入东莞境内”。深圳颇多类似沟壑,它们既不叫“河”,也不称“江”,不叫“渠”或者“溪”。也许命名者认为它们不配,直接将其摁到尘埃里,丢一个表示身份的“水”字给它。除牛湖水外,另有鹅颈水、蕉坑水、罗田水、长坑水、五层楼水……不少。

它们无所谓地流淌着,远远地看到干流(它的宗主河),喊一声“大兄弟,我来啦”,一头扎进人家的怀里,一点不低微,一点不见外。

我所见的这一段牛湖水,避开了深圳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一面,夹在一座座厂房和民房中间,作为深圳的另一面袒露于地表。该“水”宽不过三四米,层次颇分明,岸上有栏杆,岸以水泥筑就。日久,外表已斑驳,恰如一个长长的、废弃的大澡堂子。水面距地面至少两米,不用说鸡鸭鹅狗,人掉下去,若无帮手,也逃不出来。一个铁制梯子常年搭在那里,貌似清洁工具,工人可以借此下去捡垃圾。

水清澈见底,也有哗啦啦的波浪声。河底一点点颠簸,就够它们作出夸张的跌宕起伏状。未见鱼,稍微大一点的罗非鱼或者塘鲺在里面都折腾不开,这些笨哈哈的家伙不懂回旋,浅水露脊背。或有肉眼不易见的小鱼藏在草丛里。那种近乎透明的小鱼永远长不大,它们选择在这些“水”中安度一生,一辈子跟大风大浪无缘。但也不要以为这里岁月安好,侧耳倾听,仍有低低的哭泣和叫骂。

牛湖水兜住了绿茵茵的草和谨小慎微的鱼虾,对于人类来说,它的意义在哪里?很多事物因为无意义“被”消失了。此“水”陷入地面也深,存的水却不多。而今地下密布下水道,它们的泄洪功能估计也不是人类之必须了。深圳的繁华地带,这样的“水”死了不是一条两条,人类并不惋惜。待野蛮的原始积累完成以后,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文明一些,应该“尊重自然”,于是将侥幸大难不死的大河小水修整一新,排查、消灭污染源,两岸密植花草,供市民休憩、健身。虽然道路都是刚铺的,水已不是那个水,树也再不是那些树,毕竟还展现了一些善意。而另一些,比如这个牛湖水,远离闹市,尽管也被部分改造了,但还顾不上大拆大建,胎里带来的野性竟得以保留。

这点野性隐没在水里、泥地里、芦苇中,若隐若现,成为其鲜明的特征。它彻夜奔跑,终究成不了蛟龙,做不到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它的水量就靠岸边探出来的那个大管子,哗哗流淌进来的有中水,有雨水。但这么多年它一直挺着,不能仅靠小野性和天赐的水,一定还有看不见的生命力支撑着它。

抬头,见蓝蓝的天上白云成堆,一动不动,这条“水”仿佛一根钉子,将一团团的白云死死地钉在天上。哦,这才是它的使命。大河做大河的事儿,湖泊做湖泊的事儿,海洋之类的更不闲着。它这么小,这一个事儿够它忙活整整一辈子的了。我说它怎么那么自信,那么沉得住氣,它干的这事儿太有诗意。

这里的小,我承受得了

这些年眼看着深圳的公园数量从五六百个、八九百个,直至一千二、一千四,仍无停止之势。土地面积并没增加,公园数量增加,那只能是就地取材,把原来不是公园的地方变成公园。众多因地制宜的社区小公园由此而来。深圳市龙华区广培社区就有两个公园,一个是广培新艺公园,一个是烟桥公园。

“烟桥”二字,得自“以刀代笔”的版画家陈烟桥。此君生于宝安县牛湖村俄地吓,即上面提到的广培社区。陈烟桥年轻时曾得鲁迅先生栽培,是围绕在先生周围的众多青年之一,1949年后在广西一艺术院校任教。与萧红萧军柔石瞿秋白等人相比,并不算多么突出。星火握别浩瀚天空,却可点亮一片荒野,并在此获得永生。公园正门处即陈氏祠堂,彼此映照。

在烟桥公园门口看示意图,极简单,两个小亭子,其他的都是树、树、树。妻子笑道,这里就是个树林而已。一迈步,耳边忽然有人说话,吓一跳,细听,是个电子感应提醒器:“你已进入重点防火区域,请不要携带易燃易爆物品进入,严防森林火灾。”

上行一分钟,有一小亭,以为至顶。在深圳进出过无数公园,对社区公园之小已有预期,所谓见怪不怪。见前面路未尽,再走走吧。

忽闻狗叫,旁边是一个竹围栏,栏内一只大狗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身子也跟着一伸一缩。四五只小狗围拢其侧。直觉大狗并无敌意,见我看它,马上转过头去,吼叫于它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叫叫更充实。旁边一小屋,两只大鹅在晃晃悠悠地跳舞,尾巴撅起又落下。它们令这个除我和妻子之外再无别人的空间生动起来。

抬头,见一大串台阶,原来还有更高。普通人的心理:见到极小,震撼之后,会忍不住把下次见到的另一些小事物预设为更小,恰如见过名山大川,下次见到更大的大山也不奇怪,心说,怎么这么小。忘记了第一次见到大山时的心潮起伏。每一个极致都是一个台阶,抬高了“下一次”的门槛。

五分钟的登顶时间,已经大汗淋漓。沿途浓荫遮天,那么绿,轻轻一碰就淌汁。掉到身上,成了全黑中见一点白的太阳影。不用担心遇雨,中雨以下,身不敢湿。停下脚步,透过茂密树林,能看到斜下方的隐隐车流,亦可见白色的工业园楼房,都似有还无,似无还有。山林虽小,却把所有的绿凝结在一起,驱散一切不必属于这个地方的事物。清脆的鸟鸣声被严密的绿网兜在这里,不得外流。耳边此起彼伏,长短相宜。由耳入脑,顿觉豁然开朗,天之大,地之阔,全都是绿、绿、绿。

在顶端小亭子里坐下,几十只蚊子喜出望外地赶来,迅速送我红包若干,十分痒。以手驱之,没用。蚊子们分进合击,如草原鬣狗围攻一个猎物。其实也无必要,我这庞然大物,喂它们一点食物,并无损失。万物都该和谐相处。

深圳给人感觉处处都拥挤,事实也是拥挤,但仍有恒久幽静之处。此时正是周末,烟桥公园只我们夫妻二人。我摘下一片绿,在要寄出的信上盖了一个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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