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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赤裸的掘取者及其劳累

时间:2024-05-04

周水寿

揭开日常经验的纱衣,现代生活的构成部件令人惊讶、感叹,乃至揪心。诗人毛子的写作,正是于此获得了其独特的价值,标记出了百年新诗的“心事”之一:如何新,如何现代?这一问询,实则无关紧要,诗怎么写,早已成为各家有各家做法的无规则性秘事。当然,时代的引力与诱惑依旧在盘旋。毛子不是只管埋头读报的人,他总想说些什么,但“说”仿佛成了难事,轻易地说——何尝不是一种“罪”?或是为了抵制过于顺滑的进程,他总是要阻挠、磨损、切割那些表面光滑的事物,这份使命感既面朝语言制造,也复刻着他在现代社会的生命体验。他试图凝结、探查中国社会这几十年的“时空之旅”,并遥望人类的进化史。他的诗歌阔达、忧心、衰弱、凌厉……现代汉语的顿感与锐度均在他的手下浮现。引自东欧的历史、世界的宗教,又怀揣身边的往事和现场,毛子打开了诗的人性光辉。他握笔时的凝重,引燃了每首诗给人的崇高感。

置身都市的楼宇,毛子有一颗不安之心。作为宇宙和自然的读者,他有些焦虑,时常暴露“审美现代性”的浪漫忧伤,警惕“人”的无端自大。他倾向不可测,珍惜未知、神秘甚于已知与确定。因此,他的写作激越、沉淀,望着那道完美世界下的豁口。以诗为途,亦以诗自鉴,其写作行走在寰宇,又认领着当下,此种困难之举常常令人灰心,又不能被抑止。

以上是我能随笔写下的有关毛子诗歌的印象。顺此看去,现在这组诗歌亦提供了某些独属毛子的诗歌域,默说着精神的隐忧与诗艺的开拓。

毛子写过自己的精神来源:“我精神的元素周期表上/排列着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卡夫卡/曹雪芹和荷尔德林……”(《向老母亲鞠躬》)如此“赤裸”的说明,对应的是其诗作中挥之不去的思绪云团。诗与思的辩证充斥毛子的诗,例如“是/不是”“能/不能”,以供人商榷的姿态存在于诗人自我的问辩中。略引如下:“牧民的转场,是否适用/两支对抗的球队”(《中和反应》),“遥远,并不能穷尽星空”(《论爱》),“一条本体论的河流/肯定不是认识论中的那一条”(《论河流》),“但脱离的事物,像撒下的渔网/没能留住经过的海洋”(《动身》)。此种思辨的气息,还以几个关键词的形式昂然存于毛子的诗中,它们是“局限”“不确定”“无用论”等。诗人以直白的言语,表达了他对世界的态度,这份袒露不得不让人想起严羽的警告:“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但毛子自有化解之术。或许是“我”的融入,使得干涩、突兀的“非诗事物”有了安顿?毛子诗中的叙述极其“粗野”,以“远取譬”的方式建立着跳跃性的抒情。此种跳跃与时空的变换有关,诗人自我神游的笔性,往往不乐于直接描绘所见之物。如《游浠水白莲河水库》一诗,观者的视点从“水库”失焦转移到“1960年”这一时间上。从“我”的父母尚未相遇到当上总统的肯尼迪,从遨游太空的两条狗再到建造水库时的场景——家国之事的浮想,将作为静物的水库打开,反射出了“水库”的异样——“它巨大的容积”。这首看似顺畅的叙事诗,在末尾按下了巨大的停顿键:“那一年,我们的人民勒紧裤带/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此种决然的留白,引起读者的万千思绪,产生自己的欲抒之情。抒情中国的“言志”传统,并未因新闻式的索引而受损,就像诗作《世界》并未因站名的成群罗列而失去诗性。毛子的诗歌自有其独特的想象力,“我是那个提水桶,走向大海的人。/我是那个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涛的人。”(《自画像》)天真的怀抱,孤独的怀抱,抽象与具象的怀抱,这句直击而来的诗句提示我们:诗人的赤子情怀。这使得那些思想素材脱离了哲学的严密,归于文学性的浪漫之中。但这并不能让人彻底谅解智性抒情的“生硬”。唯有将毛子放在“同时代人”的框架中审视,他的写作才抵御了说理的缺漏。

毛子的精神性抒情,来自一种对事物的另类洞见。《沙漠课》上到最后:“库布齐,用它的光天化日/告诉你/——一览无余,是另一种白内障/毫无遮拦,则是另一种强迫症/而过于炫目的光明,则是/另一种黑暗。”阿甘本认为,“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此种“黑暗”并非消极,“感知这种黑暗并不是一种惰性或消极性,而是意味着一种行动和一种独特能力”(阿甘本《何谓同时代人》,刘耀辉译)。以天体物理学为喻,阿甘本解释说,人眼所感受到的黑暗其实是奔我们而来但无法抵达的光。同时代人不但要有勇气凝视时代的黑暗,也要能感知黑暗中的光。毛子诗歌的焦虑、不安、劳累,精神的动荡,皆与此相关。他看到砧板上累积的人的餍足,看到这颗星球上不断上演的历史剧目(如两次世界大战、环境污染、恐怖袭击),也看到溶洞、大海、宇宙的超脱。

实际上,“黑暗”亦象征着一种“非潜能”(阿甘本语),象征着去功用化的“无用论”。所谓“潜能”,其体现着“做”与“不做”的双重能力,当世界处于“做”的无限制索取之中,我们都忽视了“不做”的能力。正是于此,毛子为现代词汇创造了精神的大地,令它们舍弃工具理性的奔波,重回休憩:“而遥远处,一艘测量船/探测着公海上空,一朵白云”(《动身》)。

赫尔德关心语言的来路,他不理解那些沦为语言游戏的诗作,“只有在活生生的世界的碰撞中,人类精神才会做出最伟大的英雄行为并予以表达”(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语言的活力来自生活现场,而诗语的奥秘正在于此:“不能同人们彼此间交流所使用的不断变化的语言失去联系”(《艾略特《诗的音乐性》,王恩衷译)。在此意义上,毛子发现了“掘取”的必要性。他频繁往返于精神与现实间的索道,实现着动人的“麋鹿之跃”——“我是那个在下跪中,看到微尘之神的人”(《自画像》)。这份关乎介入的诗学自觉,毛子对其有着清醒的认识:“当你成为精神上‘是的那一个,你也就打通了一个思想与精神的辽阔疆域,你也就拥有了一个可以迁徙的‘远方。但这样的迁徙必须和你对生命‘日常性的關注齐头并进。”(刘波、毛子《每一次写作都是托孤——毛子访谈录》)

毛子最令人钦佩的举动,体现在对现代性事物的诗意“熔铸”上。相较于新诗创始之初,郭沫若写《天狗》时参杂的科学新语,毛子亦实践、发明和挑拨着现代汉语的诗意可能。如《论大海》一诗,便写到了财会类的“开支”,科技类的“收藏夹”“浏览量”,心理类的“拖延症”等,完成了不同于曹操《观沧海》、韩东《你见过大海》的新一轮大海想象。这番想象建立在自然与人造、开支与无用、流水与波涛中间,跨度之大令人震惊。“大海”既扮演数字时代(“收藏夹”“浏览量”)的网站角色,也在无用论中过滤“身后事”的人间体验。类似的还有慢慢消磁的“磁卡”(《咏叹调》),只有伟大的音速才能遇到的“音障”(《束缚:答扎西》),啜饮内心的“心电图”(《那些依附地表的……》)。毛子打入现实生活内部,以塑料、钢铁为媒,蠕动着强劲而疲惫的消化器官,在满眼科技感的生存下打量着“未开封”的对象,为新诗的“新”做证。

这些可供收集的现代性碎片是如此之多,那么是不是只要写到“街道、WC、时装商场、用于世博会的雕塑作品、贫民窟、下岗工人、打工族……诗歌作品就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及物性,触及‘噬心主题”(敬文东《艺术与垃圾》)?答案略显否定。由于我们的忽视而沉睡的碎片,不但需要敏锐地打捞,更需要勤奋地拼凑。按瓦莱里的说法,这需要敏锐的发现和经久不息的努力,“将它们从沉睡的黑暗中发掘出来,将它们搭配、修改并制成首饰”(保罗·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段映虹译)。由此,这些“首饰”不可避免具有着抽象思维,或者说散发着哲思的光亮。毋庸讳言,毛子的诗歌写作存有从具体走向抽象、从感觉过渡到思想的多种可能。

毛子的写作踏上了新诗在21世纪的拓荒之旅,旅途的劳累不可避免。这种“劳累”在诗中也多有体现。诗中的“劳累”幽微共振于时代现场(倦怠感),又有所不同:当价值理性让位于工具理性,社会机器的加速生产无法得到限制,诗人的倦怠必然要显露另一处“荒原”,那是无用之地,是疗伤之所。

诗人的劳累感,体现在对“边界”(局限)的敏锐感受上。“空气多自由啊,可从飞机上/我摸到了它的边。它也束缚在/薄薄的大气圈里”(《束缚:答扎西》),就像空气一样,依附于地表的“我们”亦有局限(《那些依附地表的……》)。这种局限的不可消退来自边界的不断挪移。在前现代的人群中,大气圈的束缚不会成为自由空气不自由的解释项。可惜的是,挪移的边界并没有让空气更为自由,也没有让人类更善。在《论进化》《客观性》等诗中,边界的挪移清晰可见:人类的文明看似在进步,持续萦绕的却是“每一个肉身,都在衰退”的可能;一战二战的硝烟没有吹散,恶不断从废墟上逃走并戴上新的面具降临。正是这种无尽的束缚,令诗人备感煎熬。诗人在《咏叹调》中感慨:“所有的路,都用尽了自己。”路的尽头在于行进的终止,边界的毁坏则在于功用的消散。

“遥远,并不能穷尽星空/但我还是脱离自己,和它的安静/待了一会儿。”(《论爱》)作为疗伤的“爱”,有无局限呢?《天方夜谭》里的山鲁佐德抚慰了狂躁的国王,爱的魔力似乎收藏了我们对于局限的寻问。在毛子诗中,爱对于边界(局限)的悬置,类同于恪守无用论的大海与河流。

但波涛永不撤销,在反复中

验证着伟大的无用论。

《论大海》

而河流只埋首于它的流水经

它流啊流,为那么多的山河注册

又把那么多的过往

一一注销。

《论河流》

对于“无用之用”的回溯,无意间抹除了进步的现代性,将“越是新的,越是现代的”诡辩逻辑打翻在地——“这颗星球上发生的/都不被宇宙所看见、所怜悯、所波动”(《客观性》)。“边界”的摘除,让处于奔波中的世界停歇,保有潜能。顾及世界的爱,令毛子的写作穿越局限的边界,将见证的诗学转变为某种拯救的诗学。

可一旦说出,就减轻,就泄露

說,是多么轻佻的事啊

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

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

沉默之中

《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

是时候了。我也该动身

去见一首

从来没有被写出的诗歌。

《动身》

与此同步的是,毛子深感言说的困难,以至于沉默。对于“沉默”的注意,无意间捣毁了功用性的写作,令诗人保有“可以写,却不写”的潜能。要言之,毛子的写作行动刺破了纯诗的自足性,企图调整世界的声调;在备感无力中,诗所象征的“劳累”(失败感)又揭示了珍贵的诗写潜能(即“诗人也有不去写诗的潜能”,阿甘本语)。在此意义上,毛子为新诗取得了另一份“新”的诗学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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