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何焰
套头T恤、大裤子,四个穿得很“街头”的陌生男孩突然一起围了上来,拦住了王小奕的去路。
王小奕往一边躲,他们跟着小碎步走。“姐姐,8500出吗?”“9000。”“9500,我要了。”四双眼睛都盯着王小奕手里提着的那双新球鞋。
这是一双“椰子350”系列的粉色“满天星”,1分钟前,她在上海市南京西路阿迪达斯旗舰店里用1899元原价刚刚买下。价格继续从他们的嘴里膨胀为10000元,但王小奕表情冷淡,全部拒绝。这天是2019年6月20日,就在当晚,这双球鞋在二级球鞋交易平台上被再次出售,成交价为12199元,溢价达到了540%。
这一切都在王小奕的预料之中,“现在的中国鞋市就是这样”。她只是最普通的球鞋消费者,如今也知道这片市场“有利可图”。
“鞋市”,不是一个商品市场,而更像一个股票市场。同时也是一个赌场,因为它在2019年已经日渐变得疯狂起来。
“3分钟前有人成交”“2分钟前有人成交”“刚刚有人成交”……打开任意一个二级球鞋交易软件,不管是“毒”“nice”,还是“有货”APP,只要点进一双热门球鞋的购买链接,就能看到不断跳动的交易记录。
在交易记录下方,球鞋的交易价格波动被即时制作成了折线图,如同股票的价格走势图一样清晰地“公示”给每一个用户。“炒”鞋如炒股,一个交易软件,就如同一座虚拟的球鞋线上“交易所”,人们在里面监测、盯紧球鞋的价格走向,随时买进和卖出。
“现在的鞋市变天了。”鞋贩刘军说。这个朋友口中“靠卖鞋在上海买了套房的男人”,从2012年年底开始做球鞋倒卖生意,一手从品牌专卖店、散户、国外等各种途径收购球鞋,另一手在淘宝上将其售出,赚取中间差价。
2017年年底买房之后,他休息了一年,2019年才又回了球鞋市场。一年的离开很短暂,但足以让他感到二级球鞋市场的“翻天覆地”。
淘宝店几乎全倒闭了。之前经营的一个淘宝C类店铺,是刘军的主要出货通道,月銷量曾经创过38万元的记录,但如今几乎没有了生意,他的“黄牛”同行们的情况也是如此。“大家现在都在‘毒上,淘宝能卖的款只有那些‘毒上没有的。”刘军对《南风窗》记者说。
“毒”是一款二级球鞋交易平台APP,因为率先开发了“球鞋鉴定”再发货的功能,能够前置“打假”,获得用户信赖,在国内二级球鞋市场造成了“一家‘毒大”的局面,彻底挤压了淘宝在二级球鞋市场的份额。
重回“鞋市”的刘军发现了渠道以外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怎么那么多小孩子买鞋?”买鞋的人变了—变多了,年龄也变小了。今年,有越来越多的家长来向刘军买鞋,买给孩子的鞋也越来越贵,在一些限量球鞋的发售现场,也有越来越多稚气的脸。
6月22日,阿迪达斯“椰子350”系列的另一款“粉天使”球鞋首发日现场,刘军的前面是一位初二的学生,他告诉刘军,自己有10双球鞋,但在同学中并不算多。
球鞋“火”起来了,因为球鞋变成了大众“时尚”。过去,球鞋是体育专用品,以及嘻哈文化等某些“圈内人”才喜欢的东西,如今,它已经溢出亚文化圈子,走到了大众潮流的面前。一些流量明星、穿搭博主,将球鞋穿到了运动之外的众多场合,明星们的“带货”示范,正是炒鞋的一把烈火。从2017年《中国有嘻哈》首播开始,但凡吴亦凡穿着上节目的球鞋,一旦曝光,当晚便会立即涨价。球鞋与NBA球星、艺术家、世界潮牌的联名,更是推动了球鞋文化在国内的传播。
人们的追求从使用价值转向了价值,一种新的商品拜物教出现。如今,整个二级球鞋市场,“估值”近百亿元。
另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则是,中国人又变得更有钱了。根据6月5日招商银行、贝恩公司在深圳联合发布的《2019中国私人财富报告》,2018年,中国个人高净值人群规模达到197万人,全国个人持有的可投资资产总体规模达到190万亿元,预计今年年底将突破200万亿元。
“高价之下,买鞋不是大多数,炒鞋才是。”当一双新球鞋在二级交易平台上被“倒卖”了三四回,还在继续“漂流”,而没有到人的脚上的时候,刘军觉得“买鞋这件事已经变质了”。过去是“倒”鞋,现在是“炒”鞋。一些普通的新款球鞋,即使有折扣,也卖不动了,反而是一些疯狂涨价的限量款球鞋遭人疯抢。价格越来越高,原价1000~2000元的球鞋,新鞋二手转卖价格过万已不稀奇,买的人反而变得多了起来,买下之后,又继续在各个鞋贩手中流转。不是为了穿着,而是为了赚钱,人们就像炒股一样地“炒”着球鞋。
人们的追求从使用价值转向了价值,一种新的商品拜物教出现。如今,整个二级球鞋市场,“估值”近百亿元。
“股票一直涨叫牛股,球鞋一直涨的,叫神鞋。”刘军拿出手机指给《南风窗》记者看,现在中国鞋市里的“神鞋”有两款,一款是阿迪达斯的“椰子350”系列,另一款是耐克与乔丹合作的“AJ1”系列。这两个系列里的热门鞋款,黄金码的现价都在1万元以上,部分鞋款已经涨到了单双10万元。而这些球鞋的原价,基本都不超过2000元。
刘军的手上曾经有20双“AJ1”,都是早前均价6000元从各种途径收购而来的,两个月的时间,价格到达他的心理预期后立即脱手,赚了12万元。“买到就是赚到”造成了资源稀缺,于是一种“公平”的资格分配方式出现了。消费者们只能通过品牌商提供的途径,“摇号”获取购买新鞋的资格,“就像买房子、给车子上牌照那样”,需要运气。
一个经验是基本准确的,“冲得越快,就可能买到越便宜的热门球鞋”。“冲”,是刘军频繁说到的一个字,舌头从上颚出发,将气音用力送出口腔,声音干脆,脑子有半秒钟的缺氧。刘军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是炒鞋圈近来最“火”的一个字,意思是“勇往直前,不要去想,赶紧把鞋子买过来”!
炒鞋无处不“冲”。新鞋发售有人冲,动员家长、朋友一起发送信息“摇号”,增加原价购鞋的中奖概率;排队购鞋有人冲,守在商场门外,甚至提前一天连夜排队,为了抢购数量有限但价格更高的黄金码,因此产生纠纷、当场打架的也屡见不鲜;加价收鞋,一样是“冲”,“黄牛”们蹲守在专卖店门外“围猎”消费者,从国外购鞋,甚至买通品牌商公司内部人员直接拿货;直到最后进入二级球鞋交易平台,更多的人在冲,他们像炒股一样具有规模,买家们通过研究、判断、结盟,甚至垄断、抬价,买入卖出,变化着的人民币数字让人惊心动魄。
“冲”字之下的炒鞋圈,萦绕着一种跃跃欲试的“诱惑”氛围。
很多学生“下海”了。炒鞋圈里流传着的众多惊人故事,主角都是学生。有人放弃高考,去排队购买限量款球鞋,也有人用“花呗”或其他小额贷款起家,在学校里做起了炒鞋生意,收入不菲。炒鞋是需要钱,但炒鞋也能赚钱,APP上节节攀升的球鞋价格走向,给予了这些年轻学生以底气,越来越多的學生奔波在球鞋发售的现场,甚至“贷款”炒鞋。
涂成是一名待业在家的程序员,也是炒鞋圈的新“散户”之一。涂成向来热衷于各种投资,2018年四川比特币挖矿厂集体破产甩卖的时候,他在抢矿机、挖矿,后来发现美股好像可以赚钱,他炒美股,今年年初因为一次意外的经历,他嗅到了球鞋生意的商机后,回家迅速在各个平台开了账户,迎着二级球鞋市场的大热势头,摩拳擦掌,准备“找到机会就冲”。
“开始炒鞋,是很简单的。”涂成说。《南风窗》记者按照他的指导,几分钟的时间,就在不同的二级球鞋交易平台上开设了账户。在这些平台上,有了账户就可以立即进行球鞋买卖的生意,而不需要任何商业资质。另外,平台还会提供简单的行情监测、分析,来为炒鞋者提供帮助,决定是否要买进或卖出,一些平台管理员甚至会主动向用户建立群组,邀请加入共同学习、讨论。而球鞋买卖的过程,就像给“朋友”发送一个快递那样简单,因为除了质量问题不可退货,所以也不存在任何售后问题。
这些平台早已为“炒鞋”配套了各种功能。一些新的二级球鞋交易平台还在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出生,它们也在“冲”,给商家返点,给用户抽奖、送代金券,共同鼓励一件事情—人人都可以爱球鞋,人人都可做鞋贩子,人人可“冲”。
淘宝店的球鞋生意“倒闭”后,2019年阿金反而变得有钱了,因为过去倒卖球鞋时积压的一批旧款球鞋,竟然陆续“出货”了。
“淘宝上500元一双,一两年卖不出去,二级球鞋交易平台上放几个月,2000元都有人要了。”阿金笑了,又摇摇头,说自己也看不懂。
球鞋之所以能够被“炒”,原因之一在于它是限量的。但实际上,限量球鞋并不等于“稀少”。
他唯一的解释是,人变多了,而那些新进球鞋市场的人很多并不真的懂球鞋,“他们四处寻找商机,只认准‘物以稀为贵”,结果让滞销款卖出了限量款的价钱。因为“鞋市”上菜鸟增多,有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专门的仿造产业链。
钱是赚到了,但阿金总感到慌张。他在上海做了7年球鞋生意,仓库里如今有大约300万元的球鞋存货,在当地鞋贩中属于“中等水平”,但在如今的二级球鞋市场中,他也只能自称“散户”。
有人想给阿金投资,请他运作“炒鞋”,阿金拒绝了。“现在10双鞋里面,9双在炒,只有1双被人穿。”阿金想不通,动辄万元的高价球鞋,到底谁是最后的消费者?想不通,他就害怕。
球鞋之所以能够被“炒”,原因之一在于它是限量的。但实际上,限量球鞋并不等于“稀少”。比如阿迪达斯公司在今年6月连续发售了数款新鞋,每一次更换配色、细微设计,与其他品牌联名,就是一款新的限量款球鞋。阿金非常怀疑,“这样的限量球鞋还是限量吗?”而且,球鞋资源既不像土地资源那样稀缺,也不像房子、车牌那样是刚需,对于很多并不了解球鞋的人来说,它可能只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虚假需求”。“几万元买一双球鞋,他们真的需要吗?”
在二级球鞋交易平台,售出之后不能“7天无理由退货”,否则会被扣除几十到几百元不等的交易保证金,这也是为球鞋的金融属性而设计的。不能随意退货,让球鞋买卖减少了“消费”的色彩,而拥有了“投资理财”的可能。一些热门球鞋的价格波动巨大,几个小时波动上百元是常见的现象,何况鞋子的买卖成交往往需要历经数天。当球鞋还在路上,却已经涨价或者跌价的情况司空见惯,如果可以随意退货,那么没有人可以从中赚取差价。“7天无理由退货”功能在二级球鞋交易市场上线的那一天,也许就是炒鞋市场垮塌的那一天。
“今年做完,我就会立刻出来。”阿金对《南风窗》记者说,他担心如今“估值”百亿的炒鞋市场,“随时会爆掉”。
因为无论是“限量发售”,还是“无法退货”,都是人为设置的炒鞋市场的规则,随时可能被掌握规则的人所破坏。如果规则彻底变动,或者是这一波“球鞋潮”没能培养出足够多的消费者,那么这些高价球鞋,便只能烂在炒鞋者的手中。
他也担心泡沫会破裂。这一天也许明天就会到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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