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下的尸骨与真相

向治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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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里横行多年的杜少平，在此次全国范围内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即将接受法律的制裁，他成为又一个涉黑涉恶的经典案例。6月23日，在明确新晃一中操场下的尸体是邓世平后，相关的多名犯罪嫌疑人已被抓获。

本案的偵查还在进行中，据了解，目前，在湖南省公安厅组织指挥和怀化市委统一领导下，怀化市纪委监委、市委政法委、市公安局已由主要领导带队，并抽调精干力量加强专案组，加大审讯力度，加快案件侦办，全面收集固定证据，并对杜少平及犯罪团伙背后的“关系网”和“保护伞”进行深挖。被指包庇了杜少平的其舅舅黄炳松，正在接受调查。

湖南省副省长、公安厅厅长许显辉要求：坚决落实中央和省委扫黑除恶工作部署，对涉黑涉恶违法犯罪，不论历时多久、涉及谁，都要深挖细查，除恶务尽，一律依法严惩，决不姑息。要给死者以告慰，给家属以抚慰。

邓世平失踪后，他的家属已经摸清线索：失踪前由他负责的新晃一中跑道工程，一个多月没推土，但在那天夜里，工人冒着大雨推了20多分钟的土。家属们推测，在下方被填埋的坑洞就是邓世平的尸骨所在。

他们是对的，但推测在被证实以前，他们等待了16年。

失 踪

邓世平的弟弟邓晃平想过，将操场整个翻一遍，可是仅凭他和他哥哥家属的力量，无法做到。邓世平失踪于2003年1月22日，他那年53岁，留下妻子和23岁的女儿邓冷，以及15岁的儿子邓蓝冰。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邓世平在那天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身上只揣着200多元，朝新晃一中的体育工地走去。他是这所中学的教职工，刚来不到两年，负责监督管理在学校的工程的质量，工程完成时，由他签字把关。然而这一去，邓世平妻子再也等不到他的归来。

家人急匆匆去找人。学校的教务处主任姚老师，见过邓世平最后一面。

出事那天中午，姚老师和邓世平在下象棋，现场还有第三人杜少平。姚老师先下了楼，到市场去带回来一些柑子，正要上楼见邓世平时，杜少平阻止了他，说邓世平已经走了，姚老师只好离开。自此，邓世平就不见了。

一两天后，学校即将正式放假，马上就是春节了。邓世平熏好的腊肉还留在店里，人却迟迟不见。学校也出动了老师们四处搜寻，可是没有结果。邓世平妻子在三天后到派出所报警，叫回了在怀化市里的邓晃平，全家人一起去找，次次落空。

邓晃平在赶往新晃时，想着哥哥可能是去哪儿下象棋，或是去朋友家了，但他在找了几天后，不得不思考最坏的一种可能：哥哥遇害了。

从前可疑的几个片段，很快组合出一个完整的事件面貌。邓世平失踪那晚，雨中工地上长达20多分钟的推土作业尤为可疑。根据姚老师的说法，杜少平是邓世平最后见到的人，很早以前，杜少平就扬言要“干掉”邓世平。他承建了新晃一中的400米塑胶跑道，而邓世平把关质量非常严格，这让他记恨。

邓世平妻子想要核实，在丈夫失踪后，她敲了新晃一中校长黄炳松的门。黄炳松的妻子开门，朝这个寻夫的女人抱怨：“这件事，不该来问我们。”

黄炳松是杜少平的舅舅，他将学校工程承包给了外甥杜少平后，私自更改80万元的合同，改成了140万元。邓世平抗议过，说不该付这么多钱，这是让杜少平对他记恨的又一件事。

三个月后，新晃警方对邓世平的失踪未予立案，希望再一次破灭。邓晃平回忆说，那一年除夕夜，邓世平妻儿团团抱住哭了一宿，他们不只是悲伤，还有恐惧，有人提醒他们不要毁坏学校的声誉。不久后，邓家人离开了新晃县这个伤心地。

黑 道

家里的顶梁柱消失后，邓家人在亲友的接济下生活。邓世平妻子哭伤了眼睛，连年到医院看病。邓蓝冰在毕业后跟着叔叔邓晃平做生意，他有过于沉稳的一面，爱逃避，遇到冒险的事就不肯去做。

对抗杜少平时，邓世平是否清楚他所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个谜，而面对并承受这一切的，却是他的家人。

16年后，2019年4月中旬，杜少平终于被警方查获。扫黑除恶专项活动中，新晃公安查获杜少平涉黑涉恶团伙7人。警方公布了杜少平的照片，他57岁了，约一米八五的身高，有张沧桑忧愁的中年男人的脸。

在接触过杜少平的人印象中，他斯文有礼，笑容挂在脸上。在路上遇见了，都会随手招呼“好啊”。杜少平不怎么发朋友圈，大多是在晒他的小女儿，最新的一条发在2019年2月24日，杜少平小女儿正在玩泡泡，他配了两个字：童趣。

黄炳松是杜少平的舅舅，他将学校工程承包给了外甥杜少平后，私自更改80万元的合同，改成了140万元。邓世平抗议过，说不该付这么多钱，这是让杜少平对他记恨的又一件事。

但他有残酷的一面，一名受过胁迫的人士告诉媒体，只要在利益相关的时候，杜少平就会暴露出来。他这次被警方查获，直接原因是向债务人暴力催收。杜少平在黄炳松以外的另一名舅舅描述中，由于太重哥们义气，帮助朋友去催债，没打没骂，只是把人丢到河里去洗了洗，威胁威胁。

杜少平不止一次把人弄进河里“清洗”。有过同样遭遇的一名人士告诉媒体，他在2013年因为资金困难，找杜少平借了3万元，约定月息15%，“利滚利”的高利贷难以偿付后，他被逼迫脱光衣服，在冬天的一处河水分岔口中泡了半小时，他无法忍受刺骨的寒冷，只能借钱偿还一部分。

两个月后，杜少平又来催债，这一次，杜少平抽出一把30厘米长的刀，朝他腿上捅了两刀。“我没敢报警，我怕报警了更吃亏。”该名人士说。

放高利贷是杜少平的一项“事业”。一名与杜少平团伙相熟的人士说，杜少平很有风险意识，一般放贷给从外地到新晃县做生意的商人，因为好收钱。他借出的钱数额不多，所以针对的是急需用钱的人，利息又高，必须配合暴力手段，“虽然他是混黑道的，但他的钱从不借给道上的人”。

他將暴力也用在商业竞争上。杜少平在新晃一中的对面开了家KTV，2006年，有位曹姓的女性员工跳槽，到了另一家KTV，同时带走了部分客源。杜少平手下的小弟找到曹姓员工，朝她泼了硫酸。杜少平的手机遗留在了现场，然而，杜少平解释是借给小弟用的，从而在这起伤害案中成功脱身。

杜少平横行多年而逍遥法外，是因为在大部分案件中，出手的人是他的小弟。一名与他的头号小弟熟悉的人士说，杜少平在外玩耍，喜欢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小弟们也很狂妄，“自认为跟着他（杜少平）混得好，在朋友间也是讲威风讲场面的”。

世 家

有人想过检举杜少平，但是，“杜少平的舅舅黄炳松是校长，政府里很多人曾经是他的学生，关系很广”，只得作罢。

“杜少平的舅舅黄炳松是校长，政府里很多人曾经是他的学生，关系很广。”

邓世平妻子也听过类似说法，她找到新晃县的一名检察官求助，对方却说：“黄炳松担任了10多年的校长，社会交际非常广，与许多政府官员包括我们检察长的关系都相当好。我们不敢帮你，你在新晃县可能找不到证据。”

邓世平家属还提到过，在2003年3月，邓世平失踪近两个月后，他们将相关材料寄给了湖南省公安厅，省公安厅对此事非常重视，转给了怀化市公安局进行调查。而黄炳松的弟弟记得，的确有过“省里、市里公安局的熟人来找过我们”。

然而，多年间的申诉，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邓世平家属查出来以黄炳松为中心的一张关系网：“黄炳松的爱人彭玉香是县政协办公室主任，黄炳松的堂兄弟是县政法委副书记，黄炳松爱人的弟弟是县政法委的科级干部，黄炳松的弟弟在怀化市经委工作。”

上述的黄炳松弟弟说，在他这代人中，共有兄弟姐妹7人。他承认，彭玉香是黄炳松的妻子，并且在政府内工作，但不肯透露具体职位以及其他的举报线索，只是说：“（黄家）哪儿有这么多当官的人，网上的说法太夸张了。”

黄家的身世还不能完全还原。据《南风窗》记者在当地的多日走访，起码在杜少平的邻居之间，这个在外被称作“少爷”的杜少平，的确出身富裕的商贾世家。

杜少平出生在新晃县城老城区的龙溪路一栋三层高老式建筑，大门口上方书有“湘黔商行”四个字，据介绍，此处由贵州人陈氏在民国初年修建，20世纪30年代，陈氏迁居贵州，江西人黄氏购得此屋。其中，黄氏就是杜少平的外公。

黄氏夫妇生下了7个子女，黄明月是杜少平的母亲，她嫁给了杜坤林，现在他们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据周边的邻居们说，杜少平从小生活在龙溪路，到了80年代，黄明月有了单位宿舍，杜家人搬离了此处。再后来，又搬去了杜坤林的单位宿舍。

邻居们叫杜少平的父亲为“老杜”，评价他是个很老实的人，他是新晃彩印厂的党支部书记。黄明月起初在新晃县百货公司上班，后来成为当地工业品贸易中心的批发部经理。杜少平进入母亲所在的公司，做过一阵子内衣厂的负责人，后来下海经商。

前述杜少平舅舅说，90年代后期，厂子的效益不行了，杜少平做起了KTV，“我当时从怀化调到新晃，主要就是管娱乐产业这一块的”，他说，当时杜少平还很缺钱，他借了2万元给他用。

杜家老屋附近的邻居们记得，杜少平掘到的第一桶金，是干了“五交化”（五金、交电、化工），当时县城处在基建高峰期，“他卖了很多生产资料，给修铁路那边的工程项目方”。黄家的势力有没有在其中运作，目前尚不可知，人们只记得，下海前的普通工人杜少平，很快成为承包起各色工程的杜老板。

6月18日，警方开始在新晃一中的操场里挖掘作业，邓世平女儿邓冷在第二天到了现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找到父亲的机会了”。

落 网

前述杜少平的舅舅有些懊恼，他在多年前成为“下岗工人”，此后一直在做些小买卖营生。2019年3月，他才回到新晃，交了几万元给杜少平，接手了两家粉面馆的生意，杜少平却在一个月后就出事了。

和杜少平开设的KTV、投资的汽车公司一样，粉面馆也在新晃一中的附近。在步行街入口处不远，以“刘姐粉馆”等为招牌的3家粉面馆，都是杜少平的产业。其中，有两家是他的舅舅打理，还有一家是他的妻子打理。

“操场埋尸”事件曝光后，杜少平舅舅很快关了两家门店，他抱怨道，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接手。

在被查获后，杜少平涉黑涉恶团伙的7人中，有两人主动供述，讲出了16年前的犯罪事实，他们在杜少平指使下杀害邓世平，当晚把尸体埋在了操场之下。

邓世平家属随后收到了警方的通知，6月18日，警方开始在新晃一中的操场里挖掘作业，邓世平女儿邓冷在第二天到了现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找到父亲的机会了”。凌晨时分，泥土中出现了一具尸骸的头骨，邓冷哭了。

当地警方办案人员介绍，埋尸骸的位置与涉案人员指认的位置相差不太远。死者身上的衣服，从内至外分别是衬衣、毛衣和带纽扣的棉衣外套，与正常下葬的遗体穿着寿衣不同。

警方从现场提取到人体头骨、四肢、躯干等骨骸以及衣物和可疑残留物，6月23日，DNA检测结果显示，死者正是邓世平。当天，杜少平舅舅、原新晃一中的校长黄炳松被警方控制，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他在次日接受了当地纪委监委的调查。

邓冷说，她会将父亲的遗骨带去长沙，尽快离开新晃一中这个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