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〇张庆岭
品诗评潮
读诗笔记 [三则]
〇张庆岭
传统诗歌,大都呈现简单美。古典诗,如此,新诗,亦如此。中国诗,如此,外国诗也如此。“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唐·李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李煜)、“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臧克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顾城)、“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英·雪莱)、“一截树干做了斧柄,后来,就是它又砍倒了那棵大树”(印·泰戈尔)……不必赘言,古今中外,无不如此。简单美,既是诗歌创作发展的必然过程,又是诗歌的命,当然更是诗人的局限。
浩瀚人间,泱泱诗歌,时至今日,仅靠简单美是不够的,诗要改革,诗要发展,诗要前进,于是,诗歌创作就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复杂美。
何谓复杂美?我不是专家,无力阐述,但,我尚能陈示诗句与大家探讨。请看下面的一首诗——
那些鸟,是远山失眠时落在湖中溅出的水滴。
幽谷中的回音,从一池水空白的中央被衔了出来。
一抹光线在风景年轻的那页纸上游荡,掩面而过的文字,
欲说还休,停在风春天的拔节处。
正在成熟的木船是所有码头最宁静的天气,适合居家。
我把裹着的风,
种在山水之间从未打开过的飞翔里。直到民国之前的丝绸,
破茧而出,季节们纷纷匍匐,像是熟透的庄稼。
那些头饰是所有时光的巢窠,是那些鸟遗在人间的爱情。
这首诗,是诗人龚学敏为画家杨绍刚的油画——《神秘泸沽湖》所创作的“题句”(见2014年《星星·诗歌原创》第十一期)。它,就充分体现了当代诗歌的复杂美。
在我看来,诗歌的复杂美,至少要符合这样几个条件:其一,它是立体的;其二,它的广度是浩渺无垠的;其三,它的高度是深不可测的。
“那些鸟,是远山失眠时落在湖中溅出的水滴。”诗人大胆地运用创造性的想象,把“鸟”“远山”“失眠”“湖”“水滴”,有机地雕塑在一起,这就给了读者丰厚的立体美感。是谁把“幽谷中的回音,从一池水空白的中央”“衔了出来”?是那些“鸟”吗?是高大的远山,还是无边的天下?这诗意的广度,就有了无限的大。“一抹光线在风景年轻的那页纸上游荡,掩面而过的文字,/欲说还休,停在风春天的拔节处。”先将“光线”的游荡,放在“风景年轻的那页纸上”,再让“掩面而过的文字”“欲说还休”,最后再让它“停在风春天的拔节处”,于是,这些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就有了深不可测的美学意象,于是,复杂的美,浑然天成。
其次,复杂美,还要具备不可或缺的一条,那就是:在塑造复杂意象的过程中,还要有着“思接万里,象行天下”的大胆想象与合理创造,诗人龚学敏在这点上做得颇为到位。“正在成熟的木船是所有码头最宁静的天气,适合居家。”正在成熟的“木船”是“天气”,而且是所有码头上最为“宁静”的“天气”。何其大胆,何其离奇,何其不可思议,而又何其艺术的“真实”?从而又有着何其大美?“我把裹着的风,/种在山水之间从未打开过的飞翔里。直到民国之前的丝绸,/破茧而出,季节们纷纷匍匐,像是熟透的庄稼。”“风”,也是种子,它可以种下去,而且可以种在“飞翔里”(且不怕这“山水之间”的飞翔,“从未打开过”)。于是,这种下的“风”就长成了“丝绸”,直到民国之前,方才破茧而出,多么“思接万里”,多么“象行天下”!诗的天马行空,在这里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那些头饰是所有时光的巢窠,是那些鸟遗在人间的爱情。”这最后一行,既点了油画《神秘泸沽湖》的题,又照应了诗的开关,把一首自成逻辑,而又独具个性的诗的“气场”,做得结结实实。
“复杂美”,为诗歌创作设置了巨大的难度,却也把诗歌美学推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当下,很少有人再写政治抒情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齐刷刷,不约而同,对政治抒情诗避而远之(个别情况除外)。在我看来,这不仅反映了诗坛的狭隘与脆弱,尤其表现了诗人的无力与短视。其实,诗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在于怎么写能让诗出新、出彩,乃至臻成文学大器。一部诗歌史,能离得开政治抒情吗?诗,固然不从属于政治,然而,绝对纯粹远离政治的诗,哪里有呢?你看屈原的《离骚》,那不是在政治抒情吗?还有白居易的《长恨歌》,杜甫的《三吏三别》,哪一篇不是在政治抒情呢?就连一直试图远离政治的李白,不是也写出了“安能弯腰事权贵,令我不得开心颜”的千古名句吗?民国时代写军阀,抗日时期写抗日,改革开放写改革,只要展示出诗意艺术,政治抒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近读著名诗人箫风的《英模诗传——为全军八位挂像英模而作》(组章)(见2013年《散文诗》第八期),就让我眼前一亮。诗人以极大的政治热情,艺术地再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位挂像英模的英雄本色与人性美德。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苏宁、李向群、杨业功等八位英雄,八样人生,八幅动人的诗意篇章,让人耳目一新。
为了充分展示政治抒情的广阔天地,而又限于篇幅,本文仅以其中一首《张思德》为例,从艺术与内容两个方面加以解读,以就教于方家。原诗如下:
张思德
1944年。陕北。安塞。
在一座简陋的窑洞里,你正弓着身子为挨冻的延安烧炭。
火热的炭窑映红了你大汗淋淋的脸,也映红了解放区一片晴朗的天。
后来,你把自己也当作一截青冈木,投进熊熊的窑膛里。
化作一团红红的火焰,化作一块黑黑的木炭,化作一种燃烧的精神……
“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
在为你送行的追悼会上,毛泽东——这位党的主席和军队的统帅,破例为你作了一场动情的讲演。
他把你身上闪光的思想和品德,凝练为五个金质的大字——
“为人民服务!”
从此,一个普通战士的名字,便走进了一位伟人不朽的著作里,走进了一个政党唯一的宗旨里,走进了亿万人民真诚的怀念里……
今天,人们仍然经常念叨你闪光的名字,仍然经常重提那个温暖的话题,仍然经常思考“服务”二字的含义。
应该说,这诗,明白如话;这诗,字字千钧;这诗,真实、深邃,而又行行金光闪烁。
首先,诗,以浓浓的诗艺技巧呈现了一个人人皆知的“历史事件”。
众所周知,陌生好写,熟识难为。一个几乎十三亿人都知道的“人”,都明了的“事”,怎么写?难度可想而知。
“1944年。陕北。安塞。/在一座简陋的窑洞里,你正弓着身子为挨冻的延安烧炭。”诗人删繁就简,直奔主题,从细节说起,从一个细微的动作说起,这就充分展示了诗人的艺术创造力。你看,主人公“正弓着身子”,在一座简陋的窑洞里“烧炭”,多么真实、形象、感人。更为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张思德是在“为挨冻的延安烧炭”,这千斤重的八个字,有着史诗般的力量,因为,那时的延安是贫穷落后的延安,是艰难抗日的延安,是肩负着拯救中华民族于危难的延安。是啊,“火热的炭窑映红了”主人公“大汗淋淋的脸”,“也映红了解放区一片晴朗的天”,革命是艰辛的,但革命又是无限光明的。尤其值得说道的是,接下来,诗人以超然的艺术手笔,沉重而又轻松地构画了主人公的牺牲——“后来,你把自己也当作一截青冈木,投进熊熊的窑膛里/化作一团红红的火焰,化作一块黑黑的木炭,化作一种燃烧的精神”,多么具体而又抽象,多么真切而又艺术。我们不能不说,这就是诗人的独特的政治抒情的“这一个”。
其次,偏师借重,呐喊时代心声。
这是政治抒情诗的内涵,更是政治抒情诗的艺术魅力。毋庸讳言,诗坛曾有过“无艺术”的时代,而当下,诗坛也似乎正经历着“唯艺术”的时期,在我看来,这都是一种非历史非艺术非诗歌的狭隘。
显而易见,诗人箫风,正在尝试破茧而出,探索自己的洪钟大吕。接下来,他写道:“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在为你送行的追悼会上,毛泽东——这位党的主席和军队的统帅,破例为你作了一场动情的讲演”,偏师借重,直接引言,直抒胸臆,于是,我们又一次不能不说,这展示出的更是诗人的一种大胆的艺术气质。诗人借毛泽东之口,把自己内心的政治抒情抛向高峰,“他把你身上闪光的思想和品德,凝练为五个金质的大字——/‘为人民服务!’”
然而,诗人要说的绝非重复历史,诗人意在借“古”讽今,是在呐喊时代心声。“今天,人们仍然经常念叨你闪光的名字,仍然经常重提那个温暖的话题,仍然经常思考‘服务’二字的含义……”至此,读者会想到什么?会怎样豁然开朗?又是如何沉重而又满怀希望地回到现实中来,也就不该再让我赘言了。
箫兄,诗坛期待着你继续。
真诗,好诗,百读不厌。为什么?因为它能给人以不竭的思考或者N种想象。
这里有一首70后诗人阿曼达的五行小诗,当属此类。我之所以把它从一期诗歌大刊几十位诗人的数百首作品中遴选出来,满怀兴致地试图说道,就是因为它给了我这种感觉。原诗
如下:
当时
我对你说
我没了力气
你以为我在撒娇
其实
我差点死掉
短短五行,魅力无穷。不妨让我们依次理解开来。
——这,可以是一场两个人不寻常的游戏。当时谜团重重,惊险不断,但,后来终于艰难闯关。于是,“我对你说/我没了力气”,可你哪里相信,“你以为我在撒娇”,“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确“差点死掉”。于是,诗,就有了不尽的猜测与冲击力。
——这,也可以是一次大人对孩子的富含刺激的运动测试,当时,并没有完全克服掉胆怯心理的孩子,经过一次次不懈的努力,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动作。于是,孩子对大人说“我没了力气”,我快不行了。此时,满意的大人真的以为孩子在撒娇,更没有想到孩子的真实感受:的确是——“差点死掉”。
——这,还可以是一次由一对恋人一块完成的“探险”活动。迭出的险情,不断地考验,不断地化险为夷,不断地斩获,最后终于大功告成。然而就在举行庆祝之时,女孩对男孩说“我没了力气”,“我差点死掉”。可,正在兴头上的男孩哪里相信呢,他以为女孩是在向他,更在向“胜利”撒娇……
——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首《当时》,想象成一次非常经典的男女“欢爱”——折腾了半天,一场颠鸾倒凤的鱼水之欢,终于结束了。于是,就有了这五行诗,有了让人不能不想入非非的无限美感与想象。
总之,一首诗,如果真正能让你产生N种想象,那么,我们就完全有理由说它是一首:好诗,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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