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枪械博物馆 [组诗]

大雪之夜

一场大雪落了下来，是在夜里

大地铺满了云朵

像最初的天空落了下来，那么干净、完整

点点灯光，融化了比喻

成为星星，不是像星星

在人间亮着，省略了升起

住在天上的诸神，今夜

睡在大地的旅馆

是一场风吹不散的睡眠

只是，大雪的夜晚

城市显得格外突兀、生硬、错乱

光劫持着光，像是天空的漏洞

在枪械博物馆

像刚刚发生完一场火并

枪们躺着，在扳机上疗伤，或小憩

又像一次穿越后的集结：旧恨，新仇

弯曲的时间和笔直的弹道，一起推进枪膛

枪声纵横：呼啸着硝烟、弹片、药棉

有名和无名的墓碑上弹壳般的碑文

最老的枪，和最新的枪

让我看见：历史和现实一直在射程之中

消音器，像利刃那样，把枪声

削成比子弹还快的隐形针尖

那把钢笔式手枪，斯文，还有点矜持

怎么也看不出它会写出绝笔

想起童年：我用木头做的长枪短枪

到处瞄准，把假想敌一梭子扫光

人类的目光，一直擦拭着准星——

虚构和反虚构，开火或“走火”

一个个玻璃展柜，像水晶棺椁

安放第一声枪响，和没有结尾的子弹

暮色降临

头发开始花白，像雪还在下

像丝丝月光，分散着爬上树梢

左手背上出现了第一颗寿斑

等待着右手背上的那颗

渐渐矮下去的生活里

血压一直在升高

心脏也出现了问题

好在心一直没有问题

戴上花镜，也难看清药瓶上的小字儿

但看清了药片的亲切、温暖，可依偎

而一些人和事，像折扇慢慢叠起

周围，像幕后那样徐徐消失

……暮色降临。一盏灯越来越亮

灯下，是再也不能离开一步的亲人

我的火车

十七岁，第一次与火车相遇

火车跟着我回到乡下，与一条河接轨

——河流的火车，比大地更低

两岸是稳稳的扶栏

常坐在河边，与我对座的我

一次次去了想要去的地方

有时也发呆——河结冰后

一个小陀螺，缓缓缠绕目光

在乡间，除了河流

还有什么能奔向远方

河早已填平。火车在潜行吗

“也许它就是地铁的前身……”

一条鱼的叛逆

突然，一条鱼从河里跃出水面

冲动中，一条河也险些跟着跳起来

一只眼里是左岸，一只眼里是右岸

岸上的风景远比河里丰富、开阔

向鸟学习飞翔，身上的水珠开满云朵

风和阳光，分别写意婀娜

河彻底落空，天在漂泊

幸福的眩晕，也是旋涡

时光比流水迅速、苛刻

怀着眷恋，陷落——返回河

一条鱼怎么会过上脱水的生活

一道闪电淹没，流水开始了传说

夏日书

吹拂着乳白色的窗帘

窗帘渐渐凸起——风，已经怀孕

我看见的胎动，透明、圆润、饱满

看见弧线努力的美

月光起伏的胎音，像呼吸

我听到了分娩的时辰

看 见

母亲的那架老式挂钟

每到一个钟点，钟锤儿都多敲一下

我几次说调一下吧

母亲说老钟太老，别调坏了

说她心里有数，不会出岔

那一声，因孤独而苍茫

八十九岁的母亲，老花眼，白内障

但她看见了时间高出的部分

像看见她晚年所爱的

菩萨的眼神

末班车

沿着时间调转的方向

像早班车那样出发

一盏盏路灯，列队相送

一天中最后的道路

灯光和夜色，交替车窗上的脸，隐约、

神秘

清晰的是：木然、倦怠，和意外的眼神

不快也不慢，像时间的轮子

乘客们的命名是一个隐喻

一个人在站牌下徘徊：只差一步

路线和方式需要重新选择

落 日

在玻璃幕墙上，落日看到了自己——

一个烧红的铁饼，落在冰面上，变蓝

声音炸裂，辐射时

被框定，被螺丝拧紧

光芒被肢解、折断、沉潜

挣脱时，发出碎玻璃的尖叫

——没有一句回声

落日分裂，正在寻一条大河重新完整

但涛声像雷声那样稀少、遥远

玫瑰谷印象

一片一片朝霞，打开一道一道波浪

一朵一朵火焰，提着一串一串露水

玫瑰谷的玫瑰，干净、纯粹——

没有沾染象征、隐喻

一些词的性感、暧昧

也不在抽象里倦怠、委屈

生长于泥土，还原为花朵

芳香山川，照耀河水，妖娆时间

拒绝于爱情之内，婚姻之外，开放或枯萎

重 复

一列火车飞驰在一座桥上

呼啸声中，桥，翻身上了铁轨

跨过岸，跟随火车去向远方

一瞬间，一瞬间过去

颤抖，阵痛，错乱的激情及方向

像风暴的遗存，横陈在桥面

一列列火车经过，一次次重复，长达一

生——

时 差

一个新鲜的少女，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耳边没有风声

长发没有飘散在阳光中

眼前的街景，蹒跚着后退

想象的速度，卡在齿轮和链条的锈迹里

车轮转动在慢镜头中

时间的辐条，轮回加速的光阴

张忠军

张忠军，1956年生于辽宁省东沟县（今东港市）。著有诗集《一个人的想象方式》《之间》《侧身》，随感录《对话或独语》等。《侧身》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丹东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丹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