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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时间:2024-05-04

李涌泓

那天下午寒气袭人,天空飘着雪花。

乡邮员给王新东送来一封挂号信。王新东急不可待拆开信封,看见一张公社附属中学的《通知》:经研究,同意推荐王新东同学在武都县第一中学学习。

王新东欣喜若狂,一溜烟跑回家,一进敞院子就高声喊叫:“妈妈,我被推荐上了!”

母亲暖在土炕上,正在给妹妹缝过年的棉袄,看见儿子高兴的样子,停下手里的针线活,问啥事呀!

王新东把《通知》取出来,呈在母亲面前,激动地给母亲念。母亲不识字,看到高兴异常的儿子,知道是咋回事了。

王新东接着念了下《通知》:“开学时凭该《通知》和粮食管理部门提供的缴粮回执在学校办理入学和粮食手续。”

母亲问:“粮食手续咋回事情呀?”

王新东解释,上了高中就吃上国家补助的商品粮油了,每月三十斤粮、四两清油,凭粮管所粮本子供应。但是,农村户口的学生先要缴半年的粮食,一百八十斤。

母亲听完儿子的话,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低下头,一声未吭。

天阴沉沉的,稀稀拉拉的雪花懒懒散散似下非下,寒风凛冽。

吃完晚饭,天就黑了,母亲点着煤油灯。厅房没有安门,是敞着的,房子修起住旧了也没有安上门,安门要好多钱,家里吃饭都有问题,也就没有考虑过安门的事。风夹杂雪粒从敞门里灌进来,儿子打了个寒噤,黄豆粒一样大小的灯芯瞬间被吹灭。母亲把孩子们全领到睡房,关上门,再点着油灯。屋子亮了起来。

睡房里还是冰窖一样冷,母亲让女儿和小儿子暖在炕上,自己也暖了上去。大儿子王新东没有暖炕,他坐在炕沿上等母亲的吩咐,母亲还是没有说话。风吹着雪粒从椽眼里钻进来,屋子里冷得利害。

母亲喘了口长气,终于发话了:“新东,你也十五岁的人了,家里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这书咱们念不起呀?”

陇南山区本来人多地少,那两年又连续干旱,加之王新东家只有父母两个劳力,生产队按劳分配的口粮吃不到半年。庄稼一收拢,王新东父亲就和村上一些人去陕南打工逃荒去了。家里除了几背篼洋芋,几升苞谷面,再无别的。剩下的日子全要等政府的回销粮、救济款。

母亲停了会儿又说:“新东,算念了吧,回来帮家里干活,劳动挣工分。念个高中又能干啥?还得回来种庄稼。”

王新东哭了。抽抽搭搭地很伤心……

他索性转过身,垂头丧气跑出屋子,把门狠狠地掩了一把,咣地磕得山响。

公社附中毕业班四十几个同学,县上给了十多个上高中的名额,在公社的指导下,按生产大队分配推荐,条件是学习成绩占三成,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现占七成。红光大队的王新东、玉琴、顺顺三个毕业生只能推荐一名,王新东学习全班第一,张校长同村邻居从小看着王新东长大,认为很有培养前途,他和老师们力主推荐王新东。

母亲知道自己儿子学习好,但家里这情况有啥办法呢?眼下要缴一百八十斤粮食,粮从哪里来呢!

母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山村的冬夜寒风刺骨。王新东跑出院门,沿着大路躲到村边农场草垛背后,放声嚎啕……

夜很深了,寒风裹着雪粒不停地呼啸。哭够了,泪干了,王新东心里还在隐隐地疼。他缩成一团,顶着风雪一滑一拐地回到院子,钻进厢房楼棚上的麦草里。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轻轻地叫:“这么冷,还睡草房?”王新东没有吭声……

家里只有一盘炕,供父母和妹妹弟弟睡。王新东自从上初中后,就再不想跟父母们一起挤了。那年国家救济了一床军用被子,王新东带上它在学校宿舍打着被筒睡,放假了他就抱上被子,在厢房楼棚的麦草里睡。这床被子和他形影不离,无论秋冬。

第二天早晨,早饭熟了,王新东还没起来。母亲喊:“新东起来,咋办呢咱得商量,总得有个主意!”

灶台就在厅房里,母亲和小儿子、女儿快吃完了王新东才进屋,眼睛肿得通红,头发上还夹着麦草。他随便洗了一下脸,自己舀了碗苞谷面拌汤吸溜吸溜地闷头喝。

母亲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

“咋办呢?”

王新东半天没吭声。他把拌汤喝完,放下碗,郑重其事地说:“三条路:一是上学;二是当兵;三是在陕西或川坝条件好的地方做上门人。家里我不待了,穷怕了!”

王新东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母亲的心窝子,使她喘不过气来。母亲突然觉得儿子长大了,同时感到那么疏远,那么陌生。

母亲再没喘出声来……

母亲和儿子一样,一夜未眠。谁不望子成龙,但眼下家里这情况,有啥办法呢?

吃完饭,母亲去找村支书婆娘。村支书婆娘和她娘家同村亲房又是平辈,母亲叫她姐姐,从小一起长大,俩人无话不说,她想去讨个主意。

支书婆娘见她来了,连忙请进家里。

“支书哥没在家呀?”

“陪公社刘主任到玉琴家吃饭去了。”

“公社主任来着呢?”

“来着呢。”

母亲把儿子推荐上学的事说了一遍。“姐姐,你看有啥办法帮我一把?”

支书婆娘想了半天才说:“新东的这个名额不容易,公社征求大队意见,村上新东、玉琴、顺顺三个孩子你支书哥推荐的就是新东,你知道的,除了顺顺家富农成分,玉琴家的情况你清楚,人家还是贫农呢!新东不上,人家就等着呢!”

“上是要上,眼下缴不起这么多粮呀!”

“可以在公社要点回销粮、救济款顶缴,但你支书哥不好开口了。”

“我直接去找一下公社刘主任要点回销粮、救济款合适不?”

“算了。要是让玉琴爸妈知道,睡着的人叫醒了,会坏事的!”

王新东母亲明白支书婆娘话的意思,玉琴和新东、顺顺同班同学,推荐新东上高中玉琴家里人肯定心里不愉快。玉琴家号称有“三放”,即:放驴、放环、放电影。玉琴爷爷给生产队养种驴,方圆十几里放驴配种,一年要挣好多粮食和现金;玉琴父亲是公社放影员;玉琴母亲是公社计划生育指导站计生员,天生一双灵巧小手,据说放环的手艺很高。人长得小巧玲珑,姿色出众,是公社刘主任的相好……

“姐姐,还有啥办法没?”

“再没办法。你要抓紧,不然夜长梦多!”

王新东母亲回到家里,看到儿子王新东还在给猪喂食。走进睡房换了套干净衣服,把三个孩子叫在一起安顿:“我要去你舅舅家,新东把妹妹弟弟经管好。”小儿子闹着要跟妈妈去,母亲说:“听哥哥姐姐的话,我晚上就回来了!”

王新东从母亲愁眉苦脸和不知所措的神情中知道母亲的为难和无奈……

王新东舅舅在县运输公司开汽车,舅母在家喂养三个孩子,虽然不够富裕,但“听诊器、方向盘、税务干部营业员”,总要比其他人家好过点。母亲是要在舅舅家寻求帮助去的。

舅舅家有十多里山路,上山下河倒对山。一眼望得见,走要走半天。好在母亲走路快,中午时分,就赶到舅舅家了。不巧,舅舅不在家,正碰上舅母娘家弟弟也来借粮食,刚好背了一口袋粮食往出走。舅母看到母亲来了,似乎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的。

舅母送走她弟弟,把母亲让进屋里。脸色沉沉的。母亲见状本不好意思开口,但处于无奈,还是说明了来意。舅母来了气,说了一堆困难,“都来我们家借,我们家不是开粮店的!”人穷志短,一番话使得母亲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母亲走出娘家村子,真想大哭一场。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分。大儿子王新东煮了一锅洋芋,三个孩子围着锅边剥洋芋吃,小锅里煮了半锅没油没盐的酸菜浆水涮着喝。六岁的小儿子扑进母亲怀里哭着喊,妈妈,母亲搂着小儿子,终于控制不住心酸的泪。

鸡叫头遍,母亲就穿好衣裳下炕了。

走到院子,亮晃晃的,地上一片惨白,还以为天要亮了。抬头看天,一样亮晃晃的,白崖梁上半个月亮刚刚升起,稀稀拉拉的星星忽闪着惺忪的眼睛。天终于晴了。

王新东母亲烙了块苞谷面馍,又拌了锅苞谷面拌汤和大儿子吃,剩下的留给女儿和小儿子。

今日逢集。王新东母亲昨晚决定把家里养了一年猪卖了,然后在市场籴粮食缴粮,讨口要饭儿子的学还是要上。

母亲给女儿昨夜就安顿好了,母亲和哥哥要赶集去,妹妹领好弟弟在炕上暖不能出屋。炕头上分了半块苞谷面馍馍,面柜上盛了两碗苞谷面拌汤,这是两个孩子一天的伙食。地上放下尿尿的木盆,然后母亲锁了睡房门。孩子们早就习以为常,平时母亲一天干活,经常这样把孩子锁在屋里,大的带小的。

三更半夜,山村死一般的寂静。

月亮从白崖梁上升起来,山梁沟峁隐隐约约亮出了骨架,显得苍劲雄浑。

一根细麻绳拴在猪腰上,王新东牵着绳子,拿根棍子在后面赶,母亲背着干粮和猪食,在前面叫。开始时,猪怎么也赶不出圈,母子俩连抽带推终于赶了出来,猪刺耳的叫声惊得满村的狗狂吠。直到赶出村子,猪才乖乖地跟着母亲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集市离村子三十多里,从村里出来沿山路走到山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沟叫佛堂沟,历史上是条茶马古道,北头连接陇南北部三县与陕南接壤,南连阴平古道直通川渝。佛堂沟随龙凤山势蜿蜒几十里。有民谣:三十里的佛堂,一辈子不走不想,有二十四道梁的说法。

母亲之所以起得早,吆猪三年成慢汉,平常三个小时赶到市场,吆猪得走四五个小时。

下过雪的山路,阴处的路面结了冰,母亲“喽喽”叫着猪往干处走,猪任由自己的碎步摇摇摆摆地往前晃悠,不慎踩上冰滑倒溜出几米,要不是王新东麻绳抓紧拽住,差一点从坎上掉了下去。母亲吓得惊叫。

走到沟底,山高沟深,虽说有月光,但光线越来越暗,视线看不到几米,更就找不见路。沟里本来没有路,每年汛期,洪水冲得沟里乱石堆积,高低纵横,唯有一条溪水蛇一样顺沟就势斗折而去。但毕竟是一条关乎山前岭后多少人口生计的大道,每天都会有人走,人们就跟着溪流在乱石窖里踩出一条道,走着走着就成了路。到了冬季,路才稳定下来。

猪走山路,路面平整似乎走得快一些,沟里全是砂砾,猪蹄踩在砂砾上,深一蹄浅一蹄的,不但走不动,还摩擦得猪蹄发烧发红。走着走着,猪就卧下不动了,硬要棍子抽打着赶。

佛堂沟真的太深了,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叫大崖头的地方。顾名思义,大崖头是十几丈深的断头崖,溪水从崖上倾斜而下,形成三个台阶的瀑布,当地人称“三撞卧龙岗”。到了冬天,瀑布结冰,“三撞卧龙岗”成为三层巨大的冰柱,蔚为壮观。路从右边的半山腰石崖上过去,路边是悬崖峭壁。

王新东回头看了看“三撞卧龙岗”,暗淡的月光下白晃晃的巨人一样好像在动,夏天里溪流撞击的轰鸣声如今变得低沉内敛,好像巨人肚子饥肠咕咕。

母亲提醒儿子不要东张西望,儿子立刻警觉起来。

这里是佛堂沟最险的一段路,王新东的一个初中同学四月间在这崖上挖芦葱,镢头磕在石头上,弹下山崖当场摔死,场面惨不忍睹,同学的棺材就在这崖下架着。王新东一回想起,突然觉得头发根子铮铮地响。

母亲似乎也觉着了什么,故意踏响脚步。王新东抽了一棍猪,猪刺耳地尖叫了一声,他才清亮起来,出了一身冷汗。

走下大崖头,到了佛堂沟最狭窄的地方,月光照不到这里,沟里黑黑的,刮起呼呼的阴风,崖畔上干枯了的树枝发出鬼一样的哀号。这时,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王新东说:“妈,前面好像有人。”母亲说:“冒了夜的人,不要睬。”走着走着,声音又听不见了。不一会儿,山坡上传来女人低沉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又绕过一道梁,终于听见半沟里一个村庄狗叫的声音,王新东才一下清凉起来。

走过这个村庄,沟面越来越宽。抬头看见了半个月亮。王新东说:“妈,咱们歇歇吧,走了一半路程了,天还没有亮呢!”

母亲说:“歇不得。猪只要歇下就不走了!路长怕慢汉,还是慢慢走。”

一直走到九眼水了,山头上才出现鱼肚白,天亮了起来。赶集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从沟里出来,看到王新东母子俩无不惊愕:“还有这么早的人!”

猪实在走不动了,嘴里直吐白沫。母亲看了看猪蹄子,已磨出了血。猪索性倒在地上,肚皮呼哧呼哧扇得厉害。

一个赶集路过的老年人看到母子俩和躺在地上的猪,惊讶地提醒:“好大的胆呀!猪再赶不得了,再赶就累死了。”

九眼水实际上是沟门了,离市场还有几里路。歇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想出了主意,佛堂沟口有拖拉机拉石头轧下的车辙,路面比较平整,母亲说:“新东,你去罗家寨找亲房家你姑姑,把他们的人力车借一下,这猪只有车子拉了。”

罗家寨离这儿不远,王新东按着母亲的主意去找亲房家姑姑。

王新东从姑姑家借来人力车时,母亲已经接了九眼泉的水和好食喂猪吃。

九眼水有九眼泉水,冬暖夏凉,三九严寒水冒热气。吃了食的猪似乎缓过了劲有了几分精神,但猪蹄子磨得红肿,前蹄已经磨破,猪吃饱后又哼哼地卧了下去。

母亲把猪赶起来,王新东把人力车箱后挡板打开,车子推到猪跟前,再把车轮子用石头堰住,母子俩连推带搡,猪似乎很通人性,乖乖地配合母子卧进了车厢。

沟里出来,不一会儿就上了公路,几里路程,一阵工夫就到集市上。

说来也巧,王新东母子刚停下车子,就有个中年男子跟过来。几番讨价还价,九十五元成交了。卖完猪,母子俩拉着车子又到粮食市场去,籴了一百八十斤苞谷。装上人力车,往城关粮管所走去。

没想到粮管所排了好长的队,有缴粮的,有打回销粮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王新东母子排好队,边吃干粮边等。

这时,一辆铁牛拖拉机轰隆轰隆开进粮管所大院,司机旁边的坐位上坐着公社刘主任。刘主任穿着军大衣,戴着火车头棉帽子和口罩,戴一副墨镜,样子很威武。冬天路干尘土飞扬,刘主任浑身一层厚厚的土,出土文物一样。刘主任从车头跳下来,后面几个人连忙跟过去帮着抖土。车里跟着下来几个人,玉琴母亲也在里面。玉琴母亲也穿着军大衣,头上裹着红帕子格外显眼,跟着刘主任一起走进所长房子。

不一会儿,所长开门带着玉琴母亲走到排队办手续的会计办公室。

时间不长会计送所长和玉琴母亲笑着出来。刘主任也说着笑着走出来,所长送他们又坐上了拖拉机,铁牛轰隆隆吼叫着开出院子。

“妈,玉琴母亲干啥来了?”

“说不上呀?”母子俩一脸狐疑。

终于挨到会计窗口,王新东把公社附中《通知》递进去说:“我是王新东,办缴粮手续。”

等了片刻,会计把《通知》扔了出来:“王新东不能办了。”

母子俩以为听错了:“你说啥?”

“王新东不能办了!”

如晴天霹雳,母子俩傻眼了。

“为什么呀?这是正式《通知》。”

“你的名额取消了。”

“为什么取消了?”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就凭《通知》给我办!”

“你的《通知》已经作废!”

“谁说的作废?”

“你们公社有作废的《通知》。”

正闹得不可开交,粮管所长走了过来:“小伙子,吵什么吵?”

王新东母子转过身走到所长跟前:“我们凭《通知》缴粮办手续,怎么说作废了?”

“问你们公社主任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刚才没有看到?人家的手续都办走了。”

王新东母亲听到这话,想到刚刚公社主任和玉琴母亲来粮管所出出进进的情景,她记起了支书婆娘说过“夜长梦多”的话,仿佛啥都明白了。

母亲霜打了一样软软地瘫在车杆上。王新东悬着泪水说:“妈,我不服,我找公社刘主任去!”

王新东母子从粮管所出来,粮食寄放到罗寨亲房姑姑家,径直往公社走去。

从罗寨往公社翻山越岭要走十几里山路。王新东母子不知道饥饿和疲倦,黄昏时分,赶到了公社。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公社的干部职工在院子里端个碗吃着聊着。

王新东母子一眼看见了穿黄大衣的刘主任,母子俩径直走到刘主任面前:“刘主任,我是红光大队王新东的母亲,推荐王新东上高中,我们去粮管所缴粮办手续,粮管所的人说名额作废了,到底咋回事情呀?”

刘主任猝不及防,母子俩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他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说:“哦!这事,王新东家庭关系中历史不清。”

“怎么历史不清?”

“王新东爷爷有顶‘帽子’。”

“我们是下中农,他爷爷和我们没有一起生活过,并且过世几年了。”

“这个我们了解,但毕竟是直系亲属。”

“我六岁时爷爷就过世了,我连印象都没有。我是共青团员,历史是清白的。”

“说明你入团政审都有问题,历史不清怎么加入的团组织?”

武装部长走到母子面前,气势汹汹地喊道:“坏分子的后代,无理取闹我就把你们抓起来!”

母亲一下怒火中烧,疯了一样扑向武装部长:“你把我抓起来,我不想活了!”

武装部长举起手,似乎有打的架势,王新东忽地扑过去抓住武装部长的手,和他撕扯起来。

公社院子里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这时,公社附中张校长急急忙忙走了进来,一看是王新东母子,麻利过来拉开了他俩。喊道:“新东,不要胡来!”

张校长拦着王新东母亲,苦苦劝导。

这会儿,有人给刘主任悄悄说:“这女人好像是运输公司张师傅的妹妹!”

刘主任“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武装部长见势也悄悄溜了。

按村里的辈分,王新东父母叫张校长哥。张校长劝新东母子赶紧离开这里,到他家里去,新东母亲委屈地哭:“哥,我们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张校长说:“快走,到我家里再说。”

附中就在公社旁边。到了张校长家里,张校长泡茶倒水,说了事情的经过。张校长也非常气愤,公社连夜调整了推荐方案,取消了王新东,调换上玉琴,理由就是新东爷爷的那点事。并且刘主任安排秘书开了回销粮、救济款亲自坐拖拉机送玉琴母亲去粮管所很快办理了粮食手续。

“哥,他爷爷的事情你一清二楚呀?”

“我当然一清二楚的。新东奶奶生新东小姑姑时,得月间病去世了。新东爷爷续了后房还带来个儿子,从此新东父亲就被分家另起锅灶了。新东爷爷会木匠,还会阴阳先生,谁家也离不开,生活过得滋润一些。村主任借了新东爷爷十元钱,两年了未还,新东爷爷遇见问了一下,村主任反目不承认了。新东爷爷一气之下骂他是黑多脑虫,可杀不可救。这下得罪了村主任,村主任怀恨在心,寻机报复,正好公社给大队分配了一顶坏分子帽子的名额,新东爷爷该倒霉了,不出半月,就编织了一顶坏分子帽子,从此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新东爷爷哭笑不得,人上人下称,我是坏分子,不要和我来往。谁家请修房盖屋做家具不去了,谁家死了人请他安埋一下,一概拒绝。弄得村里人只有在外村去请阴阳木匠。最有讽刺意味的是,村主任老婆突然病故中伏,急需做棺并要安埋,这下村主任急了,大热天的,搞不好亡人会臭在家里。赶忙托人给新东爷爷做工作,并悄悄承诺给记十天的全劳工分。新东爷爷是条汉子呀,气得笑了,这家伙真是个黑多脑虫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在以权谋私,我才不吃你的那一套。不过,不和小人一般见识,亡人盼土如盼金,这棺材我做。新东爷爷做了棺材,并安埋了亡者,弄得村主任磕头作揖无地自容。这事都传为佳话。新东爷爷过世后,继母领着儿子也走了,本来他爷爷的这个事情也就结束了,谁想到人家这会儿又拿这个说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新东母亲泪流满面。“啥时候是个头呀,让我们活不活了!”

张校长也很愧疚,无奈地拍着王新东的肩膀说:“已成这样,想开些吧,天无绝人之路!”

张校长留他们母子住下。新东母亲说家里两个孩子都撂了一天了,心急如焚,立马就走。

张校长追出门,把一把手电递给王新东。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即便是大晴天,太阳白呱呱地一点也不暖和。

王新东裹着被子窝在厢房楼棚草堆里三天没出门,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公社刘主任、玉琴母亲、武装部长的面孔魔鬼一样在他眼前晃悠,挥之不去。他恨透了这些人。

他更想不通的还是玉琴。玉琴比他小半岁,从小学到初中,青梅竹马,七年来脸都没有红过。然而,关键时刻,怎么就转眼无情、卑鄙可耻呢?新东不可思议,心在隐隐作痛。

看见儿子恍恍惚惚绝望的样子,母亲慌了。这天吃早饭时母亲劝儿子:“新东,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一棵草带一颗露水。黄花才起蒂蒂儿,路还长得很呢,你怕啥呢。走一步看一步嘛,天无绝人之路。”

“我想不通!”

“想不通咋办呢。人还要活呀!”

王新东只顾吃饭,妹妹、弟弟叫哥哥都不理,甚至吼他们。

“新东,不能这样。黑腾腾的一庄人呢,不念书就不活了?你这样会憋出病的!”

王新东还是想不通。他心里琢磨着,如何报复玉琴。

村庄旁松树林边的石崖底下清粼粼的泉水冬暖夏凉,供全村人饮用。那天早上,王新东去泉里担水,老远望见玉琴也担了一担水迎面走来,新东一下怒气冲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放下水桶,手里握着扁担,他要截住玉琴。玉琴快到跟前时,身后去担水的亲房二妈喊新东;“新东,不担水去放下水桶干嘛?”担水的人来来往往,玉琴瞅了一眼新东,匆匆而过。新东气得嘴脸乌青,直喘粗气。

这天天气好,吃完早饭,顺顺、春旺找王新东一起上山放马拾柴火去。新东、顺顺、春旺、玉琴是玩得最好的小学同学。上初中时,春旺因母亲有病辍学了,但每到寒暑假,他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拾柴放牧,几乎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顺顺父亲给生产队养了一匹枣红马,膘肥马壮的。顺顺让新东骑上马,他和春旺拽着马尾巴,直奔仰坪梁。仰坪梁是一片平坦辽阔的高山草甸。是村里放牧最好的地方。

好久没有到过这里,一上梁,山面豁然开朗,新东心情一下敞亮多了。春旺建议时间长了没有骑马放风了,今天高兴高兴。顺顺同意了。

春旺说着抓住马鬃,奋力一跃,骑上马背。口里喊了一声“嘚儿驾!”脚后跟踢了一下马肚子,缰绳一勒,马便嗖地奔跑起来。

春旺一圈回来,直呼爽极了。马缰绳交给新东,新东有点犹豫不决,顺顺抓住马笼头,春旺扶着新东的腰,喊了声上,把新东稳稳扶在马背上。然后,春旺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拳,吼了声走!,马一个奔子窜了出去。马放开了奔子,人在马背上就越加平稳了。这时的王新东感觉就像在大海上驾驶着一艘船,一起一伏,踏浪前行,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地响。

沿着春旺跑过的路线绕了一圈,他慢慢地折了回来。春旺、顺顺拍手叫好。新东这时有了笑容。

王新东跳下马,顺顺接过缰绳,在马背上抹了几把,然后上了马。顺顺身子更加轻盈,或许是马认主人吧,飞奔起来速度更快更稳,马蹄嘚嘚哒哒很有节奏。

三个人轮了一遍。顺顺心疼起他的枣红马了。说马累了,都出汗了。

这时,玉琴和几个村上姑娘也吆着牛羊背着背篼走了过来。原来她们早在一旁观赏他们赛马了。

王新东见了玉琴突然脸色骤变,捏紧了拳头。顺顺眼尖,察觉到了这些,悄悄抓住新东的胳膊捏了捏,示意不要这样。

玉琴看到王新东,难堪地低下了头,显得非常尴尬。只有春旺嬉皮笑脸地要玉琴也骑骑马放个风,玉琴支支吾吾地,边说边走开了。

冬阳白刮刮地照在草地上。枣红马打了几个响鼻,悠闲地吃起草来。春旺跟着玉琴们拾柴去了。新东和顺顺躺在草坪上。新东有恨没得出,还在垂头丧气。

“你这样恨玉琴?”

“你说呢?”

“其实,问题没在玉琴身上。”

“那在谁身上?”

“父母身上。”

“不一样吗?”

“有区别。”

“啥区别?”

“你看刚才玉琴见你的表情,很纠结的。”

“人家成高中生了,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但是,看得出,她也有难言之隐,不好意思。”

“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不好意思?”

顺顺没有接话。躺了会儿接着说:“认命吧新东,还能怎样?”

“我想不通!”

……

两个少年高一句低一句地聊着。直到太阳到了中天,才起身拾柴火去。

那年月,不光缺吃少穿,就连烧柴都是问题。地上的草根都挖完了。新东、顺顺、玉琴几个同学,每年寒暑假,主要任务就是拾柴火放马牛。荒山野岭,是他们的乐园,几个少年唱歌、摔跤、骑马放风,苦中有乐。这几日,王新东和顺顺、春旺天天一起拾柴放马,只有玉琴躲躲闪闪地。

这一天,他们改道去官道岭。这儿是邻乡的地方,路远些,但柴火好。他们中午带了干粮。太阳照展时,拾的柴火就够背了。顺顺家的枣红马,肚子吃得圆圆的,拉了一泡马粪后,在一块草坪上卧了下来晒太阳。他们取出干粮,坐在草坪上边晒太阳边吃。

这时候,对面山上有女人唱山歌。春旺的破锣嗓子不好听但最爱和女人对着唱山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

一对斑鸠飞进来。

叫声小哥你来看,

好像你和我两该(个)。

春旺一下激动起来,鼓励新东和顺顺对唱。新东、顺顺没有兴趣,春旺的破锣嗓子直接上了。

姑娘十七八着呢,

牡丹正开花着呢。

三天不吃都不饿,

只要连你一搭坐。

对面马上回了过来:

把你越照越远了,

眼泪花儿悬满了。

三天不吃都挨哩,

只要扑进你怀哩。

……

春旺高兴坏了。顺顺说行了春旺,人家要是真扑进你怀里,你尿都吓淌了!王新东吃惊,春旺你哪里学的这么多野山歌。春旺说还有更野的呢,能唱着女人自愿把裤子脱了。顺顺说你吹吧,小心叫人家把你脸抠烂。春旺二劲来了,不信我来个试试看。

棉花地里兔儿窝,

贤妹你把裤子脱。

对面果然对了过来:

我的裤子我脱哩,

来个人了咋说哩。

来个人了我给说,

只要你把裤子脱。

……

山歌很野,富有挑逗性。新东和顺顺担心会不会人家过来揍他。

果不然,又是玉琴和几个姑娘背着柴火走了过来。这几天玉琴和这群姑娘总是跟他们若即若离地。这歌是不是玉琴唱的呢?他们全傻眼了,王新东这下也不知所措。

“春旺,吃了豹子胆了,我们来了,你看想脱谁的裤子哩?”

春旺一看来者不善,赶紧求饶:“老同学,饶了饶了,有眼无珠,没听出来是你。”

玉琴扑哧一笑,使了个眼色,五六个姑娘放下背篼一轰而上,一下把春旺按倒。双手扭在后背用绳子绑住,再解开春旺的裤带,把头强行塞进裤裆里,这是山里人的传统游戏叫“老汉看瓜”,野性十足。春旺猪一样吼叫,叫喊着求饶,但最终还是束手就擒了。

顺顺、玉琴和姑娘们看着春旺狼狈不堪的样子,气都笑断了,笑得在草地上打滚。王新东没有笑,呆呆地看着,心事重重。

春旺的头还套在裤裆里,哭着喊:“新东、顺顺快救我呀,我的脖子快断了。”

等顺顺把春旺的头从裤裆里拽出来,春旺的脸憋得通红。最丢人的是,小弟弟叫人家全看见了。春旺羞得无地自容,气着要报复,但玉琴等一帮姑娘早没影了。

王新东更加义愤填膺,他觉得玉琴似乎满不在乎,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转眼过了春节。顺顺那天来王新东家,说玉琴农历二月初四去县一中报名。王新东尚未平静的心又开始翻江倒海。王新东还是想不通,他给顺顺说,我要和她单独见见。王新东写了一张纸条,托顺顺交给玉琴。

玉琴:

你就要去县一中上学了。同学七年,有些话我想和你说说,明天晚上在松树林双杈树下见见。

王新东

二月初二

顺顺把纸条交给玉琴。玉琴看后犹豫了片刻,没有拒绝。

那年农历二月初三,正是惊蛰节气。那天,天气晴朗,天空响了几声惊雷。

王新东吃过早饭,窝在厢房的草棚里还在想晚上如何和玉琴见面的事情。又是那个乡邮员来到新东家大门口喊王新东。新东慵慵懒懒地走出去,乡邮员给了他一封普通信封,寄信人地址是公社附属中学。王新东拆开一看,是张校长给他寄来的。信上说,今年秋季将恢复高考、中考,公社附中办复习班,通知王新东同学前来参加复习,准备中考。

王新东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确信无疑了,才急急忙忙念给母亲听。

母亲问儿子:“中考啥意思?”

王新东解释,就是初中生考中专,师范呀、农校呀、林校呀等等的。

王新东母亲听明白了,仰天长叹:“老天爷开眼了!”

天还没有全黑,月牙儿就挂在白崖梁顶上。山区的春夜还有几分寒意。

王新东走出院子,感觉凉飕飕的,他在走往松树林的路上徘徊。

他知道,玉琴这会儿肯定到了。然而,自己去不去呢?被人顶替的屈辱,公社刘主任、武装部长的狰狞面目、玉琴母亲陪着公社刘主任粮管所里出出进进的得意神情,这些天玉琴满不在乎好像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恨透了这些人。今晚见了玉琴又说些啥呢?会不会控制不了自己,向她怒吼……

然而,张校长的这份来信,家里已经确定他复习中考,再去见她还有没有必要?

王新东走来走去,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返回了家。

日月如梭。时间到了1982 年9 月,四年师范学习毕业的王新东被分配到龙凤乡附属中学任教。

开学典礼那天,王新东穿了件半新的白衬衣和蓝裤子,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弹力运动鞋,白衬衣里面隐隐约约看见印有师范5 号字样的背心,小平头,高个子,当年的懵懂少年,已成为英俊潇洒,青春靓丽的帅哥。

全校师生站在操场上听张校长对王新东老师的介绍:“王新东老师是我校恢复中考后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学生,又是恢复中考第一届师范生分配我校的老师。王新东老师学成回报家乡,为家乡教育事业贡献青春和才华,精神难能可贵!”操场上想起了热烈掌声。王新东站在张校长旁边,向全体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表态说:“感谢张校长,感谢各位老师多年来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我一定不负众望,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出自己的努力!还望张校长、各位老师一如既往指导我、帮助我。”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乡附属中学原有初一、二两个年级,现在增设初中三年级,老师大部分是原来推荐上学的中专生和个别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师资力量薄弱,且初中三年级主要课程没人胜任。教育振兴,大势所趋,张校长深感压力巨大,几经去县教育局汇报并指名道姓要求把本乡师范应届毕业生王新东分回龙凤附中。

初来乍到,张校长把王新东请到家里吃个晚饭,以示作为老师、校长、同村长辈对他的欢迎。吃饭期间张校长说玉琴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被乡上招为民办教师,也在龙凤附中任教。

“代什么课?”

“初一数学。”

“能行吗?”

“再没人代呀。你知道师资的情况。尤其数学,今年初三的数学就等你着呢。另外,你要兼数学教研组长,对其他数学老师的教学情况给予指导。”

“代数学我没有问题,指导其他老师不合适吧。”

“合适的。这是学校规定教研组长的职责。再给你加上初三的体育。”

“好吧,我努力。做得不好,你随时批评。”

王新东的到来,一下打破了这所偏远山区中学长期以来的沉闷。

王新东从小喜欢打篮球。开学几天后,王新东就组织了一场篮球赛,有老师学生参加,张校长当裁判。那天,观看的老师学生大开眼界,掌声不绝,连张校长都赞不绝口,四年不见,没想到王新东长得这么高,篮球进步这么快,特别是三步跨篮行云流水,无阻无挡。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张校长当即确定,由王新东牵头组织附中校队,把学校气氛先活跃起来。

打完篮球散场时,王新东发现观众中有个女的好像是玉琴,只是出脱得高挑挑的,如花似玉几乎认不出来了。

山区附中条件简陋,老师们的宿舍是一排土木结构的瓦房,单身汉两人一间。王新东暂时住一间,有新的老师调来再安排。刚刚走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的王新东还是激动不已。他非常清楚,张校长要他回来对他寄予了厚望,他只有以任劳任怨努力工作来报答。

夜幕降临,王新东点着煤油灯,宿舍里亮了起来。他打开教材,铺开教案,他要充分备好第一课乃至今后的每一课,绝不辜负张校长,不辜负父母,不辜负这所给他插上飞翔翅膀的母校。

第一堂课讲得得心应手,学生的状态不错,他尽力采用启发式教学,师生互动,效果很好。第二堂课,没想到,张校长和教导主任在教室听课,他有些紧张了,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老师,越讲越放松,最后完全放开,圆满收场。张校长肯定地说:“不错,再接再厉。”教导主任满意地和他握了握手。

讲好课是教师的立身之本。王新东一炮打响,赢得了学校领导和同学们的信任。王新东更加充满信心。

校队组织起来后,每天的课外活动基本上以篮球为主,学校气氛活跃起来了。乡政府、卫生院、供销社等机关单位喜欢篮球的职工也被吸引了好几个参加进来。

玉琴经常来看篮球比赛,但是,见到王新东还是很不自然,只是点头笑笑,转身就走。王新东觉着也不是滋味,只有礼节性招呼一声。

开学已经几周,按照规定时间王新东主持教研组活动。数学教研组三个老师,教初二的刘老师是自己过去的数学老师,课上得死板但很认真。教初一数学的是玉琴,在新东的印象中,玉琴初中时数学学得一般,不过,高中毕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教研组活动就在王新东宿舍兼办公室,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另外一张小课桌上放着一个煤油炉子,一块小案板和碟勺碗筷,虽然简陋但干干净净。这天玉琴穿了件粉红色衬衣,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刷,额头越显宽敞,面容更加白净,当年的毛头姑娘已出落成窈窕淑女。到了王新东房子,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房子没有多余的凳子,刘老师和玉琴只有坐在床边。

三个人分别交流了一下课程进展情况,然后交换看了看教案。王新东翻看玉琴教案的时候,玉琴不时紧张地瞄着新东。王新东理解玉琴,因而他没有作任何点评。最后定了两条:抽时间互相听听课;随时交流教案。参加完教研活动,看得出,玉琴压力很大。

附属中学关乎全乡十几个村子的住校学生,周末学生基本上都要回家取伙食,星期天下午返校。这天吃完晚饭,不上晚自习,学校和乡机关的篮球爱好者们又打了一场。穷乡僻壤,再没有文化娱乐活动,乡政府机关单位职工和所在地村子的爱好者都来观看,欢呼雀跃。王新东的三步跨篮令人大饱眼福,每每掌声雷动。那天,新东发现,玉琴和她母亲也在现场。篮球运动已成为乡上机关单位互动的桥梁和纽带。

散场后,王新东擦洗完毕,刚换了衣服,玉琴提了个新的热水壶敲门进来。王新东有些惊讶。

玉琴把热水壶放在桌上,镇定地说:“我发现你还缺一样东西。”

王新东脸一红:“还没有来得及买。”

“这个你用。”

“这怎么行?要不我把钱给你!”

“王新东,怎么那么见外呀!”

王新东支支吾吾地应付着。

两个人都觉得不自然,玉琴说:“你忙吧,我走了。需要帮忙,给我说一声。”

“没啥。玉琴,你没有在学校住吗?”

“学校房子紧张,我挤在教务室办公,住计生站,跟我母亲凑合。”

玉琴走后,王新东总觉得不合适。

按照学校的要求和教研组的计划,王新东分别听了刘老师和玉琴的数学课。刘老师还是王新东上学时的讲法,变化不大。玉琴的课,或许是由于太紧张,上得不够理想。玉琴走上讲台,学生起立时看见了王新东,脸就刷地红了,接下来的课别别扭扭,问题出在讲有理数加减乘除混合运算例题,括号前面是负号,括号内没有变号,结果成为负数,有学生举手指出症结才纠正过来。玉琴脸红得像鸡血,说话都语无伦次。王新东听完课还是没有点评,鼓励玉琴不要紧张,教态再大方点,但是他看到了玉琴复杂的眼神。

听完课,考虑到玉琴和他的微妙关系以及女孩子的面子,王新东没有与她当面交谈。他以书信的方式和风细雨般给予了鼓励并指出教案和课堂存在的问题,他建议一定要吃透教材,写好教案,组织好课堂等等。写好后,他往里面夹了五元钱。那天下课顺便交给了玉琴。

中秋节学校放假,王新东主动要求值班看校。

晚饭后,乡机关单位和所在地村子的篮球爱好者们不约而同来到操场,又打了一场篮球赛。机关单位的人看篮球赛已成为一种习惯。那天村子里有两位现役军人回家探亲也加入进来,篮球打得不错,场上气氛一下热烈起来。王新东三步跨篮成为对方防守重点,三二联防密不透风。王新东及时调整战术,远投近攻并用,三秒线外吊球连连得手,对方阵脚稍有混乱,三步跨篮趁虚而入。这时对方采取两人夹击的办法防守。就在王新东又一次跨篮跳起,举手投掷的瞬间,对方后卫同时跳起意欲盖帽,膝盖撞在新东大腿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对方后卫爬起来去拖王新东,王新东起不来了。观看球赛的人们围过去,只见王新东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脸上表情痛苦。正好玉琴也看球赛,赶忙跑过去一看阵势,说赶紧送乡卫生院吧。球友们扶起新东,大个子后卫背上他去了卫生院。

卫生院就在学校旁边,赵院长把王新东扶进急诊室,平躺在床上,拍拍打打,捏捏揣揣,一番望闻问切后说:“没有伤骨,大腿后部肌肉拉伤。”说着,招呼助手打来一盆凉水,找来一条新毛巾,冷敷。

乡镇卫生院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规范要求,说是急诊室,也就是一张桌子一张床。乡上就那么几个单位那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球友们都和赵院长认识,见无大碍,都挤了进来。玉琴和赵院长更熟,见状也跟了进来。赵院长一边换冷敷的毛巾,一边和大家开玩笑,夸王老师篮球打得好,把机关单位带动起来了,他也是王老师的铁杆观众。气氛一下放松了。

冷敷了好一会儿后,疼痛明显缓解。赵院长安排把王老师背回去后,继续冷敷。冷敷三天后,就开始热敷,热敷到肿胀消下去就好了。另外,赵院长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有敷的,有喝的。

几个球友把王新东背回宿舍,坐在床边简单擦洗了一下,接着冷敷。直到深夜了,照料着吃了药片,又敷上药水,才散。玉琴一直跟上忙乎着。临走时,玉琴要来学校大门钥匙,说,明天中秋假日,我协助王老师值班。

第二天早上,王新东刚起床,玉琴就请上赵院长来学校了。赵院长检查了一遍新东的伤势,并扶新东下床走了几步,认为没有大碍,缓几天就好了。然后,让玉琴打来凉水,又亲自冷敷。

玉琴带来了早晨鲜炸的油饼,端来一大缸子稀饭。打开煤油炉子烧了壶开水,把房子打理了一遍,待赵院长冷敷完,再敷上药后,才和赵院长一起离开。

中午时分,玉琴端来一盆面片。王新东口里支支吾吾,手忙脚乱。新东一紧张,玉琴也很不自然,说:“你慢慢吃,我还有事。”说完转身离开。

王新东受宠若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是好。

傍晚,王新东自己分时段冷敷结束,再喝了药,敷了药水,一个人蹒蹒姗姗走出房子。

一轮圆月悬挂在深邃的天空,静静的校园沉静在清辉里。月光透过操场边一排榆树的缝隙漏进来,地上像是洒落一层碎银,闪闪烁烁。

这时,校门哐当一响,玉琴走了进来。

王新东惊诧地说:“玉琴,你还没有休息?”

“睡不着呀!你能走吗,再不敢伤着了!”

“能行,慢慢恢复吧!”

“多危险,幸亏没有伤着骨头。”

“没事,体育运动,难免碰碰撞撞。谢谢你了玉琴,给你添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呀,你就爱见外!”

王新东无言以对。

“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觉。自从那天你听完课,我就再没好好睡过。”

“哦。那有什么。你只是太紧张了,锻炼锻炼就好了!”

“我都没有信心干了!”

“没那么严重,教学需要一个提高的过程!”

“你觉得我是教学的料吗?”

“怎么不是,只要努力,没有干不了的事情。”

玉琴还是那个直脾气,说话咄咄逼人。

他们走到榆树下面水泥做的乒乓球台跟前,玉琴坐在了乒乓球台子上。王新东在玉琴旁边一瘸一拐,走来走去的很不自在。

“新东,你能不能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王新东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他感觉到玉琴今晚情绪激动。

“新东,你还在记恨我是不?”

“没有呀,都过去的事了。”

“不要骗我,你没有过去,还在耿耿于怀。”

“不会的玉琴,我们现在一起共事,这不挺好吗?”

“你好我不好!”

这话弄的王新东又没法接茬了。

月光如水。校园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玉琴犹豫了一会儿,在自己兜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新东。“你看看这个。”

王新东很是震惊,四年多了,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你为啥那晚失约?”

王新东沉思一会儿说:“那一段时间,我情绪非常糟糕,我怕控制不了自己。”

“你准备揍我吗?”

王新东喘了一口长气,没有吱声。

“我倒期望叫你揍一顿!”

王新东陷入沉思。

“你知道那晚我等到几点吗?惊蛰的夜有多冷呀,十一点了我才回去,那晚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

“我到一中报到后,对读书没有一点兴趣。人们都说我顶替了你,说得多难听呀!叫人脊背后指指戳戳的滋味能好受吗,我好像成了阴险小人,我背不起这个沉重的包袱,几次绝意退学,我父母守着我做工作,我爷爷进城甚至陪读。他们给我的解释是,你爷爷历史不清,你的政审过不去。新东,我是受蒙蔽的,我啥都不清楚。”

“直到听说你去附中复习准备中考了,我才稍微好受了些。”

“中考结束后,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成绩,听说榜示了,我赶紧跑到县教育局大门上去看榜,看到王新东三个字,当时,我就激动得哭了,感谢苍天!你知道吗,你的情况好了,我的包袱就轻一些。”

玉琴控制不住自己,哽咽起来。

“你上师范了,我才开始安心学习。但是,寒暑假我都不愿回家,我怕见你,那年寒假我几次看到你有活剥了我的架势,看得出你对我有多恨。只要记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哭。”

王新东瞅着深秋的夜空里那轮圆月,心里五味杂陈。

“新东,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但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些事情我原本都不想给你说,但不说,你可能会永远蒙在鼓里记恨我一辈子。”

王新东平心静气地听着。

“公社刘主任让我上高中是有意图的,他下村到我们家第一次看见我,心里就有了歪主意,对我家非常关心。我上高三时,一次星期天请我到他们家里吃饭,我见到了他家那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儿子,个子不大,傻兮兮地,好像头脑都不清整,在县农具厂当工人。过后没几天,我母亲给我说刘主任要娶我给他儿子当媳妇,我这才恍然大悟……”

王新东听得聚精会神,眼睛盯着玉琴,一眨也不眨。

“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一下大发雷霆,坚决反对。觉得有种叫人算计了的羞耻。”

“我的父母头脑简单呀,以为刘主任已调进城在农业局当副局长,儿子在农具厂当工人,家庭条件很好。只要我愿意,将来我就有城市户口,可以安排工作,就是城里人了……”

“我斗争到现在,都到了背叛家庭的程度了,刘主任还在给我父母施压,我父母还不死心。”

王新东突然站了起来:“你的父母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牢笼之中,刘主任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王新东有些激动,接着说:“玉琴,这次你的民办教师还是他们弄的吗?”

“不是,我已经和他们断绝来往。新来的乡上领导重视教育,在全乡高、初中生中公开招考了一批民办教师,我正赶上,成绩还行吧,留在了附中。”

“这就对了玉琴!路,要自己走,你父母的那一套要不得!”

“新东,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但我也不容易呀,这四年的日子我比你痛苦你知道吗?”玉琴说着,泪流满面。

好一阵子,玉琴从兜里摸出五元钱,扔给了新东。她伤心地说:“新东,再怎么样,我们还是同学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吧?你都是师范的高材生,咱们学校的顶梁柱了,你怎么就不宽宏大量点呢?你参加工作,我说不出来的高兴,给你买个热水壶祝贺一下,你怎么就这么见外呢?你真想和我一刀两断吗?”

王新东瞅着玉琴,不知怎样是好。

玉琴越哭越伤心,满腹酸楚似乎哭不够、道不完。

王新东心里的冰山好像崩塌了,胸腔空荡荡的像空旷的山谷。

微风徐来,榆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碎银一样闪闪烁烁的光点忽明忽暗,中秋的夜越发神秘。

哭够了,玉琴缓缓地抬起头。

“玉琴,委屈你了!”王新东终于发出深深的感叹。

玉琴擦干眼泪,歇了会儿说:“你那天突然来听我的课,我一下子有些懵了。课讲了个一塌糊涂,我丢尽了人。下来后我一片迷茫,像是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看不见尽头。你给我写的信我看了几遍,要不是你的鼓励,我真的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指出的教学上的问题我很钦佩,这是我从教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专业的指导,我感激不尽,正在改正。”

“另外,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什么想法?”

“我边学边教,从初一跟到初三毕业,想把初中数学弄通。同时,挤时间复习其他课程,万一有民办教师转正或什么机会。”

王新东肯定地说:“玉琴,这个想法非常好,我首先支持。有什么困难我帮助你。只要你行大道,走正路,相信前程一定光明。”

这时,抑郁困惑了几年的山村女子,再也忍受不了心灵的煎熬,一头扑进王新东怀里。

圆圆的月亮升到中天,像慈祥的母亲,笑吟吟地照着静谧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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