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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

时间:2024-05-04

杨献平

1

“你开车就不能稳当点?”我怒声训斥他。赵斌连嘿嘿笑,笑声还没落,车子就像一只纸篓,飘到新建不久的清泉镇的一座三层楼下。他新买不到三个月的桑塔纳2000 轿车又猛地停住,嘎吱一声拉住手刹,一边开门,一边说:“兄弟,稍坐一会儿哈,我去拿包烟!”然后,兔子一般的小身子一闪,钻进了一家名叫菊香的百货批零店。

这清泉镇,原是一片荒滩,不知何时,一个当地人在这里建了第一座房子,其他人也顺势跟上,不过几年时间,就成了一个崭新的镇子,来自新疆、河南、山东、四川、安徽和甘肃本地的人,就以做生意的方式,在这里过起了新的烟火人生。我坐在副驾驶上,兀自点着一根香烟,想起即将去的繁华之地酒泉,心里就有点莫名的兴奋甚至亢奋。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最近,却又平添了许多犹豫与不安。

赵斌连一步三蹦地回到车上,随手把一包硬中华扔在我的腿上,语气爽快地说,“兄弟,拿包烟抽!”赵斌连这小子尽管做事毛糙,坐他的车也像是风筝在半空晃悠,可每次包他的私家车去酒泉,他都会给我买一包中华烟。

我供职的单位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周边也有几座村庄,沉浸在弱水河畔的弥天黄尘当中,若不是一些新疆白杨树、沙枣和红柳及白草、荆棘等植物,在夏天寂寥地繁盛和青翠,这一带便和不远处的黄沙堆积、戈壁瀚海的大漠没什么区别。

酒泉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城市,公路里程为289 公里。因为我所供职单位的工作性质又比较特殊,至今不通班车。风沙连天又酷热酷冷的沙漠戈壁,尽管也能满足欲望所需,但若有机会去一趟酒泉,那可是一件不可描述的幸福事情。附近的几座农村当中,有些思路开阔的年轻人,瞅准这个空档,买了轿车,专门在单位的大门口等待客人,一旦有人去酒泉出差,或者去赶火车、办私事之类的,就只好搭乘他们的车子,单趟300 元,包车来回,则要560 元左右。起初,单位外面只有一个人和他的一台私家车,大抵是有利可图,随后又蔓延到了二十几部轿车。

车子再一飘,出了清泉镇,向酒泉的道路豁然开朗。赵斌连一边开车,一边拿出一盒兰州牌香烟,给我一支,他自己叼了一支,点着,把窗玻璃打开,呜呜的风声犹如无边的不住地翻卷的海浪,击打着我们的耳膜。我在假寐,心里却想着,这一次到酒泉该怎么办?朱之美人不错,脸蛋和身材长得也好,对我也很满意,在当地最大的医院做副护士长。我和她前前后后谈了三年多的恋爱了,也早有了和她领证结婚的想法,可天算不如人算,最近的一件事,却叫我犹豫起来。

“兄弟,这次又去看你的女朋友啊?晚上可有事儿干了!嘿嘿!”赵斌连说。

关于我的事情,赵斌连大致也知道一些,这几年当中,朱之美也来过我单位几次,乘坐的都是赵斌连的车子。当时,避开朱之美,赵斌连就一脸淫邪地小声对我说:“兄弟,你真有眼光,这女的好着呢,要肉有肉,要脸有脸,身段还不错,你可真有福气。”他的这种口气,令我讨厌得只想当场扇他一个耳光。要是不认识的女子,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朱之美是我对象,未来的老婆,听了他的话,我心头火起,狠狠地骂他说:“你他妈的就长了一双贼眼,见到女的就冒白烟。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对象,狗日的居然给老子说这个话!”

车子越过人口不多,房屋稀疏的鼎新镇,迎面而来的是俗称九道湾的大戈壁,公路全程120 公里,介于鼎新绿洲与金塔盆地之间,北边是著名的马鬃山,与外蒙搭界,南边则是冠盖缟素、终年积雪的祁连山。

“兄弟你别生气嘛,咱们男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有个好女人在怀里,花钱有钱,要人有人嘛!我说的也是大实话。”赵斌连说。

戈壁长得没有边际,也宽得让人心神无着。车子里的空气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赵斌连又没话找话说:“兄弟,你晓得不,赵光辉出事了,前儿个,车上三个人,他和另外两个乘客都死翘翘了!” 我啊了一声,睁开眼睛,夏日戈壁中强烈的日光在戈壁上积攒了无数的凌厉反光,刺得我眼睛疼。我惊诧莫名,大睁眼睛问:“那是咋回事?”赵斌连吐了一口烟雾,嘿嘿笑着说:“这就叫不作不死,那一次,那三个乘客本来说好包我的车去酒泉,一个人一百四十块钱,可他妈的其中一个人嫌贵,私下里又联系了赵光辉。到鼎新镇,这几个家伙又停下车,在农家乐里吃他妈的清炖羊肉,还喝了酒,折腾到夜里十点了,才返回,走到张家台子,那地方,弯道急,坡度大,车速太快,没转过去,撞到水泥墩子上去了!”

我说:“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才三十多岁!哦……对了,赵光辉是你亲叔叔吧!”赵斌连说:“可不,他比我大六岁零一个月,不过,他也算是死有余辜的那种人!”我说:“你这人不地道,哪有侄子这么骂自己亲叔叔的?”赵斌连哼了一声说:“狗屁,他要认我是他亲侄子,就他妈的不会跟我抢客人了!”

2

电话响起,不用看,一定是朱之美。要在往常,我肯定急不可耐且欣欣然地去接,可这一次我却不想那么快按下应答键,甚至压根不想接。“小嫂子等不急了吧?嘿嘿。”赵斌连又腔调淫邪地说了一句。“关你屁事!”我狠狠地怼了他一句。赵斌连脸色暗淡了一下,两眼专注地盯起了前方。

“你到底答应我的说法不?”朱之美说,听了她这句话,我第一次觉得,朱之美说话可恶,而且是那种叫我觉得有些反胃的那种。我嗯了一声,说:“正在路上,昨晚加班,瞌睡得很。”意思是让她不要在这个时候和我争吵,见了面再说。可她不,也没像以前那样,先关心我一下,然后再说别的事儿,一开口就说:“李治,你别找借口,你不同意,那好,咱们俩的关系,就到这里,你不欠我的,我更不欠你的。”我正要开口,话筒里却传来令人烦躁的嘟嘟声。

酒泉这座城市起初给我的印象不好,一色低矮的房子,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五层。当年我在一个落雪的冬天进入的时候,就对它非常失望。说实话,连内地的一座小镇子也比它人口稠密,建筑也要高大威武得多。薄薄的一层初雪被汽车轮子和人的双脚践踏得到处都是黑泥坑。从那儿以后,别说几个月,就是几年不来这里,我觉得没什么。可事情就在两年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蓦然觉得酒泉亲切起来。其中原因,就是遇到了朱之美。

那是一个冬天午后,位于鼓楼一边的新华书店内,人还是比较多,看书和买书的人,各个年龄层次的都有。那一次,我刚从河北老家探亲回来,因为常年在沙漠戈壁,我唯一的爱好就是买书和读书,反而对电视剧、电影没有一点兴趣。书店人多,我挑了几本书,其中有张承志、伍尔夫、加缪的,付账的时候,收款员却说我给她的一张五十元人民币是假的。霎时间,所有的眼光都刀子一样,飞旋着朝我全身扎过来,我脸红耳赤地辩解说,这钱可是从银行取的,怎么是假的。收款员冷冷地看着我说:“这不是我自己说的,这收款机,收款机能说假话吗?”我下意识收回那张五十元人民币,又掏出一沓子十元的,数给她。她在找零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挂在左胸上的铜色姓名牌:朱之美。

按道理,受了非难,早该走了,可鬼使神差,我又想再买一本字帖,莫名其妙地上到二楼,挑选了一本岳武穆的《前后出师表》下来,结账的时候,我还特意到另外一个收款员那边。正付款,朱之美瞟了我一眼,然后哎了一声,对正在给我找零的收款员同事说:“这个人刚才拿假钱,小心!”她的同事也是一个女孩,听了她的话,顿时唔了一声,又翻出我刚才付的钱币,放在验钞机上反复过了几遍,确认没什么异常,这才把零钱找给了我。我再次羞得面红耳赤,大声对她说:“一次犯错就永远是坏人了?那银行给我的是假钱,我怎么知道,你三番五次地羞辱人,到底想干啥?”

我大声发问,众人都围了上来,也惊动了他们经理。挤过人群一看,居然是我认识的朱建林,也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据说他的小说在《飞天》和《阳关》杂志发表过。一看是我,朱建林笑了笑,朝朱之美摆了摆手,示意她到此为止。然后转过脸来,满是亲切地对我说:“想不到是你,走,到我办公室坐坐。”如此一来,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就化为了乌有不说,当晚,朱建林还以个人的名义,请我吃饭,也把朱之美叫上了。餐桌上,长我六七岁的朱建林说:“李治在鼎新那边工作,工资高得吓人,同时还是一个不错的诗人,绝对不会拿假钱来我们这里买书的,他那单位的人,根本用不着这么搞。”

朱之美端起一杯酒,走到我面前说:“李哥,实在对不起,这事儿完全是误会。”我借机下台,也笑着对她说:“没事儿,再说,你的细心和责任心很强,这对于单位来说,是一件好事,难得有这样尽心,又认真的员工。”说这话的时候,我特意把调门提高,便于让她的经理兼小说家的朱建林听到。

朱之美似乎心领神会,马上笑颜如花,对我说:“哎呦,李哥你可真会说话,不愧是好单位的人,更不愧是诗人。”从这一瞬间,我发现朱之美长得挺好看,按照当地的话说,挺叫人心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两颗太阳光下的黑葡萄,脸蛋方圆,尽管两腮也有点高原红,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异常协调的五官。再看她的身材,一米六七的个子,腰细臀宽,从长相看,这女子,绝对是个好媳妇。随后,我的求偶之心高涨不止,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过去,再短信嘘寒问暖,她有时候说几句,大多时候不回我。

朱之美越是这样,我觉得她越是有意思,完全不同于那些男人一搭讪和挑逗就立马嗲声嗲气,或者欲擒故纵的女子。第二年春天,朱建林以新华书店酒泉分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带着他们单位里的几个员工到我们单位搞联谊,朱之美也在其中。他们一则是卖书,二则是为了密切两个单位之间的关系,我负责接待他们。几天相处下来,朱之美对我的态度忽然就有了强弧度的转变,回去之后,主动给我打了几次电话,短信更是不断,互加了QQ 之后,聊得不亦乐乎。后来,单独约她吃饭,她答应了。俩人聊天还算投机,我顺势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条来自杭州的围巾送给了她。数月后,我俩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几乎与此同时,她也考入了酒泉市人民医院。我以为这是好事,尤其是对我们将来的生活,一则有稳定的经济支撑,二则有一个身份的加持,再往大里说,当护士,治病救人,行善积德,也是一份极好的职业。

3

医院人来人往,人人表情不同,各自写着迥然不同的人生。真是世间万象,众生云集。我在树阴下等了大约半个小时,朱之美才出现。一见面,她就眼光凌厉地看着我问:“我说的你同意不?”我拿出她最喜欢喝的兰州老酸奶。她没接,依旧盯着我问:“李治,我问你话呢!”我讪笑一下,拉了她的胳膊,小声说:“美美,咱们去吃你喜欢的跳水鱼,一边吃一边说,好不好?”朱之美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吃!你今儿不回答我的话,不给我一个准确的说法,咱俩就拜拜!”这就是朱之美的性格,一旦不顺心,马上闹起来,而且不分场合,不顾及我的颜面。听了她的话,我心头火起,却又压了下去,那怒火也在我喉咙里阵亡了,呛得我口干舌燥。

我挤出一脸的谄媚,近乎哀求似地对朱之美说:“宝贝,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说话行不?”朱之美左右看了看,依旧口气强硬地说:“好吧,不管你小子玩啥花样,休想改变我的主意!”西大街向东,是小西街,其中有一家新开的炝锅鱼餐馆,还是朱之美给我推荐的。

朱之美这种强硬态度,是从她当了副护士长之后逐渐显现出来的,我好多次去过他们所在的消化内科病区,尽管她资历很浅,但她的姨夫是医院的副院长,在那群护士里面,其他护士对她的态度比护士长还要谦恭。我也亲眼看到,一个患者家属,要求给患者换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先是找到了护士长。护士长说:“按照规定,患者的病服没有特别明显的污渍和损坏,一般三天换一次,这才一天,又没脏,又没破的,不能换?”患者家属语气极其卑微地说:“他刚才吐了,都是清水,弄得衣服上一股酸臭味。您就给换换吧!”护士长说:“给你说了,这是有规定的,不能换就是不能换。”说完,就脱了护士服,挎上小红包,下班走了。当时,我正在和朱之美聊天,卿卿我我,一个小护士走到跟前,小声对朱之美说了几句什么话之后,朱之美哦了一声,又极其果决地说:“换,给他换了,不然,咱们去给他扎针都臭不可闻!”我想,护士长说不行,你副护士长说可以,这样一来,两人必然冲突。我提醒朱之美说:“美美,这样不好吧?不如按照护士长的办。”朱之美切了一声,说:“她这样做明显不对,患者有要求,也是实情,再说,让大家有个好的治疗环境,对医护两者都有好处的嘛!”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尽管这可能会影响到同事之间的关系。

炝锅鱼我其实不爱吃,从本质上说,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吃肉都是象征性的,我一直坚决认为,人生来就不该吃肉,杀了其他生命,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可朱之美爱吃肉,尤其是鸡,羊肉和鱼,这我不反对。吃肉已经是人类几千甚至上万年以来的习惯,早已经深入骨髓甚至基因,甚至成为了一种文化了。

朱之美说:“李治,现在回答我的话。”

我拿出赵斌连给的那盒硬中华,拆开,点了一支,吐了一口烟雾,挤出满脸的无奈和委屈说:“美美,你和岳父岳母的意思我电话给家里说了。你也知道,我老家是农村的,爹娘都是牛大的字不识一个的人,还特别认死理。一听我说,咱俩结了婚以后,生了宝宝,跟你的姓,我爹就扯着嗓子骂我是不孝之子。”

朱之美说:“哎呀,这都啥年代了,还那么封建。先不管你爹你娘,就说你自己咋想的吧?”

“当然了,这都啥年代了,只要是我的骨肉,跟谁姓不重要。我本人没意见。可是还得考虑到老人家的感受啊!”我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将来结了婚,肯定生娃,姓你们的姓不就好了?我父母可是就生了我一个女娃。”朱之美说话声音很轻,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立场一如既往地坚定。我看着她越来越注重保养的娇美脸蛋,眼里迸溅的,都是乞求。

4

我想晚上不去未来岳父岳母家住了,要朱之美和我一起住宾馆。朱之美则说:“你别想好事了。要不你自己住宾馆,我回家。”按道理,我和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住在岳父母家里,即使和对象同睡一张床,做父母的也不会阻止。先前时候,我巴不得和朱之美住在他们家里,尽管和她父母之间只隔了一道墙壁,可小声点还是可以尽兴的。可自从她父母提出将来生了孩子,不管男女,都要跟她和她爹的姓氏之后,我心里知道,我爹娘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北方农村人,最根深蒂固的便是人本主义和家族香火,哪怕家里有十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又生了几个儿子,也都不愿意任何一个孙子跟丈人的姓氏,并且视之为家族的奇耻大辱。

开门,朱之美父母,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母正在看电视。未来的岳父在公安局工作,当过多年的副局长,现在退居二线,整天没啥事,每晚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然后是很红火的焦点访谈。看完这两个节目,雷打不动地出去散步一小时,回来洗漱、看报纸,再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就寝。未来岳母是一位中学教师,也从副校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见我和朱之美回家,两口子瞟了一下我,我把买的两瓶高档白酒放在客厅里,又腆着脸上前亲切而又谦卑地叫了声叔叔阿姨。

未来岳母嗯了一声,又说:“李治来了啊!”我赶紧谦卑地答应。未来岳父看了一眼我和朱之美,又盯着正在找手机充电器的朱之美,沉声说:“外面的东西有啥好吃的?你妈下午炖了那么多羊肉。”

朱之美没吭声。

我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一角。

“上次的事儿说好了没?你家里啥意见?”未来岳父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好像对空气发问。我知道他是在问我。“家里说过几天给我回话。”我回他说。

“这一句话的事儿,还要这么麻烦?你爹娘咋个意思?”未来岳父显然有点发怒。

我急忙赔笑说:“叔,我爹娘他们一辈子都是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再说,他们总是遇事前思后想,不敢轻易下决定。这不就耽误了……”我的话音还没落,岳父肥肥的鼻孔中就冒出一声“哼”!我把眼光投向朱之美,多想她这时候替我说句话啊,哪怕是顺势岔开话题也行!可朱之美一声不吭,闷着头,在鼓捣我给她新买的诺基亚手机。未来岳母叹了一口气,看看岳父,又看了看我,脸带笑意地说:“这人啊,遇到事儿,好好商量一下,也是对的,反正又不急,再说了,闺女还好好地待在咱们家里呢!”

气氛显得冷凝。洗漱睡下,躺在朱之美身边,我第一次毫无欲念。朱之美把头埋在我怀里一会儿,见我没动静,身子一拧,就丢给我一个后背。我转过身,从后面抱住她。手触到她胸部和小腹的时候,忽然来了感觉,遂慢慢地替她解开睡衣扣子,又褪掉睡裤。直到紧要处,朱之美才焕发出以前的热情。正在收拾残局,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赵斌连。我想挂掉,朱之美冷不丁地说:“这时候有人给你来电话,该不是有啥好事吧?”她的语气既有调侃的意味,也有些质疑。话筒里,赵斌连口气沮丧、甚至有些瑟缩地对我说:“兄弟,帮个忙,借三千块钱。”我心想,我和你仅仅是一种若即若离的主顾关系,况且,你总是有求于我,巴不得我每天都包他车跑酒泉。这深更半夜地找我借钱,纯属本末倒置,脑袋被驴踢了。

“我睡了,找别人吧!”说完,就掐断了电话。可还没有放下,赵斌连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我没好气地接听,正要骂他,赵斌连有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兄弟,真的不好意思,但凡我有一点办法,就不会麻烦你了!”我有点犹豫。就问他说:“啥事?”赵斌连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兄弟,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把钱给送到城关派出所,好不好?”一听这话,我瞬间啥都明白了。这段对话,朱之美也听到了,她没有吭声,我拧开台灯,看着她的脸,小声问:“你看……”朱之美闭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对我说:“你自己看着办。”我嗯了一声,又小声对她说:“那人你也认识,就是跑车的那个司机赵斌连。”

“那好,我和你一起去吧。”说完,朱之美迅速穿好了衣服。

夏天的深夜,酒泉市区依旧人声鼎沸,吃烤肉喝啤酒的,堆满了街道两侧。下楼,我打了一辆车,和朱之美一起去到了城关派出所。问了一个在外面抽烟的民警,他说:“那个姓赵的啊,在里面。”我说了声谢谢。走到派出所里面,对一个坐在电脑前抽烟的民警说了情况,他说:“好!”起身走到里面的一间房屋,不一会儿,赵斌连低垂着那颗小脑袋走了出来,一看到我,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立马有了光彩,说:“哎呀,兄弟,你真是够意思。”再看到朱之美的时候,脑袋又重重地低了下去。我掏出三千块现金,正递给收款的民警,一个四十来岁的民警从外面走了进来,几个民警一见他,纷纷起身,恭敬地说:“朱指!”他嗯嗯答应,无意中看到朱之美的刹那,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说:“之美?”再看到我,朱建林咦地一声,说:“你俩,遇到啥事了?”与此同时,那收钱的民警也停止了动作。

我知道,就在前年,朱建林从新华书店交流到公安局,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转到城关派出所当指导员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朱建林在酒泉还是有些根基和能耐的。

和我们俩说了几句话,朱建林把那位负责收罚款的民警叫到一边,大致是询问具体的情况。民警向他大致汇报了情况。朱建林思忖了一会儿,小声对那个民警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转身,笑着对我和朱之美大声说:“好,我还有点事,先去忙。哦,对了,你们两个大婚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跟我说一声啊!”我和朱之美都嗯嗯说好。

5

这一趟又算白跑了,未来岳父岳母寸土不让,朱之美也坚定地站在父母一边。我孤立无援,心情郁闷。周日下午,在朱之美家里又吃了一顿拉条子,赵斌连电话说他来接我回单位。这家伙,都三十多岁,孩子两个了,居然还喜好在外面嫖风。这是酒泉土话,意思就是嫖娼。他被抓后,因了我和朱之美去派出所给他送钱,无意中遇到了朱建林,看在我和朱之美的面子上,只是把他狠狠地教育了一顿,没罚他钱,然后放了出来。这小子自然感激不尽,并且主动联系我说,免费把我送回单位。

临别时候,我到朱之美房间,使劲抱了抱她,又亲了一会儿,方才到客厅,给未来岳母说了一下,这时候,老头子正在卧室扯呼噜。

对于这位做过公安局副局长的未来岳父,我和朱之美恋爱之初,他给我印象非常好,稳重、善解人意,对我的工作和职业很满意,而且还特别鼓励我业余时间坚持舞文弄墨,在餐桌上就笑着夸我说:“不会写诗的人,肯定没情怀。你写诗,足见你是一个有情怀还讲究审美的年轻人。”然后哈哈笑。未来岳母也附和说:“男人嘛,就得有点啥业余爱好,不然人活得很僵,你叔叔以前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可惜他资质太浅,苦大仇深地写了一阵子,没啥起色,这才安心当起了刑警,破案的时候,几次差点光荣牺牲了,现在退了,还不是和其他人没啥两样儿,吃了睡睡了吃。心情也还有点不好,整天黑着脸。”我一听这话,方才觉得,相比岳父,未来岳母还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无意中说出了未来岳父退居二线之后的孤独和不平衡。未来岳母说到这里,未来岳父的长方脸已经黑成了墨汁,眼睛死死盯着未来岳母的脸,似乎在冒火。我赶紧笑着说:“叔叔可是了不起啊,据说,上次仓后街那桩惊天大案就是叔叔亲自带人侦破的,把两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绳之以法了,大快人心,别说这酒泉市民,就连我们单位里的所有人,都在夸朱局长和酒泉刑警的侦破能力呢!”

这显然是在拍他的马屁。至于仓后街发生的那起案件,两个外地男人把一个小姐骗到宾馆里,囚禁了七天,期间又有他们的七个同伙兼同乡实施轮奸,那位小姐尽管是一位风尘女子,但时间久了也痛苦不堪,趁他们不注意,跳窗身亡了,一时间全城轰动,人尽皆知,至于后来的侦破情况,则不甚了了。

赵斌连早早把车开到朱之美家所在小区门口等我,我上车,途经我自己买的房子所在的肃州花园小区的时候,心里忽然惆怅起来,以前愁没房子,抓心挠肝地,现在倒是有了房子,也装修好了,原想着今年十一或者元旦就能和朱之美步入婚姻殿堂,却不料未来岳父岳母又杀出这么一招,弄得我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他们的这一要求,看起来无关紧要,可对于我来说,其难度比让我再加两万块钱的彩礼还要挠头。

“兄弟,你真牛,人往那一站,派出所的就买账?”赵斌连说。“你狗日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去做那个事儿,丢人不!”我骂他说。“兄弟,哎呀,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啊,不然的话,花钱是小事,要是传到俺们村里,再留个案底,那我可就惨了,在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从今往后,兄弟,你说去哪,除了北京,哥哥我鞍前马后,一分钱不要,绝对为你服好务!”赵斌连信誓旦旦地说。

怒拳不打笑面人,赵斌连这么一说,我的口气也软了下来,也知道,男人这个东西,保不准在啥时候按捺不住自己的下半身,用看似快活的方式,把自己带进某些万劫不复甚至死无葬身之地的深沟里。遂用老师对学生那种苦口婆心的方式,对赵斌连说:“你开个车也不容易,买车的钱是贷款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和爹娘,好好做自己的活儿,多挣钱才是硬道理,千万不要再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没啥好处。”赵斌连叹了一口气,极其后悔地说:“昨儿个喝了几口,有点大,不然的话也不会去做那个事儿。”

6

我所在的单位也是极其忙碌,公文、会议、检查、项目合作之类的,整年不消停,对我来说,最好的时光就是周末,可以和朱之美见面。每到周一,就开始盼周五快马加鞭。如此的时光,辛苦而又幸福着。可现在的情况,让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仅我爹娘不愿意,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也有点卑贱。尽管,这都是21 世纪了,地球村已经显露雏形,人们的思想观念更加开放和自由。两个多月前,当朱之美代表他爹娘给我传达了他们的这一坚决要求时,我还没往心里去,也觉得,将来有了孩子,跟谁的姓都一样,只要是自己的血脉就行。

我爹一听这话,就张嘴骂我说:“狗日的你这是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啊!丢人!你要是敢的话,这辈子就别进老子的家门!”我娘也说:“你又不是找不到媳妇,你这样的条件,遍地的黄花闺女随便挑。犯得着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一辈子扣着人家的碗边子,看人家眼色吃饭,难受不难受,丢人不丢人!”等到我再打电话,我娘又给我举了好几个例子,说以前咱村某某某给人当上门女婿,开始还挺好,几十年后,老了老了,人家把他撵出去了,连孩子都不跟他。还有一个,在外面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后来在工厂落了残疾,丈母娘和媳妇商量了一下,就把他给毒死了。诸如此类,我听得一头大汗。

这是九月中旬,“十一”长假马上呼啸而至了,朱之美说她想去看看天池,我也答应陪她去。可主任找到我说:“我们单位今年遇到了大机遇,这不,在长春有个合作项目,除了一批技术人员参与之外,还有一个人负责文秘和宣传,我们几个(领导)商议了一下,觉得你去合适。”我问多长时间。主任吐了一口烟雾说:“原则上是一个月,也许二十几天,也或许一个多月,要看实际情况。”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说:“主任,您看,我能不能过了‘十一’以后再去?”主任脸色一沉,看也不看我,就说:“这是单位的大事,书记、老总都很重视。”他话说到这里,我知道无可推脱了,只好用一种坚决的态度,向主任表示,保证按照项目要求和领导指示,尽心尽力地做好分内工作。我知道,在单位混,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服从命令,尤其是主管领导的意图。下了班,我给朱之美说了这个情况,她说:“这是好事啊,说明领导心里有你,好好干,新疆咱们以后还可以去嘛!”听了她的话,我如释重负。

临行前一天,我叫赵斌连在单位大门口等着我,赵斌连爽快地说:“兄弟,你放心,我中午一点准时在门口接你。”下班,没顾上吃午饭,我就往大门外面走,赵斌连果真在那里等着我。像往常一样,我一上车,他立马风中纸篓一般飘到了清泉镇,又在那个菊香批零店停下,还说去买烟。等他上车,又扔给我一包硬中华香烟的时候,我说:“你小子怎么老来这个店里买烟?”赵斌连嘿嘿笑了一下,说:“这是我婶子开的店,照顾别人,不如照顾自己人嘛!”我问:“你哪个婶子?”赵斌连笑了一下说:“嘿,兄弟,你真健忘啊,我家光辉叔叔的媳妇啊!”

我说我还没吃午饭,赵斌连说他也没有吃。我说:“这地方哪有好吃一点的面条,糊弄下肚子算了。”赵斌连说:“这好办,俺婶子旁边那家山西拉面还行!”说着话,我和他先后下了车,路过菊香批零店的时候,我突然想去看看这赵光辉的媳妇,也就是赵斌连口口声声叫的婶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儿。

店里面有些黑,一些花花绿绿的货物乱七八糟地摆着或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坐在柜台一角,正在手到擒来,嘴到籽出地嗑瓜子,见有人进来,还没起身,语气冷凝地问:“买啥?”我笑了下说:“买包烟!”那女子慢腾腾地走过来,借着亮光,我看到,这是一个肤色白皙、眉眼清秀的女子,个头儿有1.67 米左右。掏钱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暗暗想,怪不得赵斌连那小子说是照顾自己婶子的生意呢。

赵斌连要好了面条,也到菊香批零店来了,一进门,看到我,就对那女子大声说:“乖乖我的小婶子,这是一个好兄弟,他买烟,小婶子,你别收他钱,记我账上。”我说:“这怎么可能?”赵斌连没回我话,一步跨过柜台之间的缝隙,走到那女子身边,一把从她手里抢过我刚给的一百块钱,放在了我的手上。那女子看看我,又看了看赵斌连。赵斌连大声说:“小婶子,你还信不过我咋地?”那叫菊香的女子哼了一声,身子一扭,就进了黑洞洞的里屋,赵斌连也跟着进去了,瞬间,里面悄无声息,我觉得有点尴尬,拿了香烟,转身就出了菊香批零店。

吃了面,赵斌连的桑塔纳2000 轿车一如既往,穿过鼎新绿洲和曲折回环的九道湾,不到三个小时,就奔到了酒泉。我先是找了一家茶馆喝茶,赶在朱之美下班前十分钟,到医院门口等她,然后又去大明步行街吃湘菜。她很喜欢湘菜那种单纯的辣,还喜欢青菜钵和毛氏红烧肉。吃了饭,天还没黑,朱之美说:“这时候,爸妈都应该还在外面散步呢”她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却不愿去她家里,但又不能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来。我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说:“咱俩还没分开过这么久,明儿早上随他们一起飞机到北京,再去长春,我今晚上必须得赶回去。”朱之美使劲攥了一下我的手,又把身子轻轻地贴过来,我就势抱住。朱之美说:“这么久,人家会想你的哟!”我说:“必须的呢,可能我想你想得更厉害!”“朱之美轻笑了一下,说:“男人的嘴,哄人的鬼。”我正色说:“谁骗你谁是驴子!”朱之美说:“你本来就是一头驴子,还是公驴!”

晚上回到单位,收拾了行装,又给朱之美打电话,聊到深夜一点多,弄得全身火热之后才睡下。第二天一早,我们这些人在机场汇合,乘坐联航到北京南苑机场,再转到北京西客站,然后浩浩荡荡奔向长春。在长春期间,不管再忙再累,每晚固定地给朱之美电话,有时候聊到凌晨,还不觉得困。三周后,项目落地,启动也很顺利。我直接火车到酒泉,此时的西北已经入冬了,西北风吹得整个城市尘土飞扬。朱之美去车站接我,吃了点东西,没回未来岳父岳母家,俩人在酒泉住了一夜,消解了多日不见的饥渴。

次日一早,我联系了赵斌连,说下午晚点时候回单位,让他来接我。赵斌连支支吾吾一阵子,才说:“兄弟,我不在酒泉了。”我随口问他在哪。他又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一个确切地方。我说:“那只好找别人的车子了?”赵斌连说:“好。”正在挂断电话的时候,却听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觉得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傍晚回到单位,隔壁同事也是单身,拉我一起去宵夜。酒酣耳热之际,同事一脸鄙夷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吧,你经常包的那台车的司机,姓赵,就是他叔叔车祸死了那个,跟着他那个小婶子私奔了。”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就对同事说:“这也太神奇了。”同事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又说:“据说那小子有前科,开车又开得毛糙,一般人不包他的车,也就是你胆子大!”

回到宿舍,我就电话给朱之美说了这件事。朱之美说:“一看那小子就不是一个正经东西!”我说:“我也早觉得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儿。”朱之美说:“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你要是也和他一样,跟其他女人搅和在一起的话,小心我把你骟了!”我说:“我怎么可能像他那样不要脸!”朱之美笑着说:“我不管,只许你对我不要脸,永远不能对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不要脸!”我嗯嗯说:“记住了,都记到骨头里了。”

两人笑了一阵子,朱之美改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李治,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说:“从你那里传来的,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朱之美又笑了一下说:“别贫嘴了,给你说,爸妈改主意了,他们说,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姓啥叫啥,咱们以后对他们好,就可以了。爸还说,李治这小子品性还行。”我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大声对朱之美说:“哎呀,岳父大人英明啊,英明得让我三生有幸万寿无疆啊!”我这么一顿喊,朱之美也笑着说:“看把你娃高兴得,翻跟头了吧!”我说:“正在翻呢!”

我跟朱之美结婚的事情提上日程,确定在元旦期间举行婚礼。我爹娘也很高兴,结婚的时候,弟弟陪着他们来了,前前后后住了半个月,然后又回老家去了。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另外一个司机说,三四个月前,赵斌连和他小婶子开着那台桑塔纳2000 轿车跑了神鬼不见以后,他媳妇也回了娘家,把两个孩子都留给了赵斌连父母,现在,人家也又嫁人了,好像在嘉峪关。

我下意识翻出赵斌连的手机号,拨过去,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合上手机,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赵斌连和他小婶子的样貌,只觉得不可思议。再一个周末,我回酒泉和朱之美的家,还没到市区,朱之美就在电话中说:“建林哥……啊,朱指今晚请咱们两个吃饭。”

我哦了一声。

到市区,和朱之美一起去朱建林的饭局路上,我给她讲了赵斌连原配妻子改嫁到嘉峪关的事情,朱之美哦了一声说:“那个驴锤子跟着自己的亲婶子私奔了,老婆不改嫁做啥,要是我的话,肯定要找到那俩狗男女,把他们俩的脸扇烂,再踹上几脚,然后再让他赔上一辈子的财产,才算罢手!”我嗯嗯说:“老婆你说得太对了,就应当该这样的,再说,他们俩做的这个事儿,有点乱伦的感觉。真不好!”朱之美说:“可不就是咋的。要让建林哥……朱指他们逮住的话,不打断他那狗腿才怪……算了,别管别人的屁事儿了,朱指说,其他人都到了,就等咱俩了!”

听了朱之美的话,我原地愣了一下,看着在前面甩着小皮鞋噔噔快走的朱之美,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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