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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花生长的地方

时间:2024-05-04

黎子

正是秋天,空气里吹来凉飕飕的风。大头走出河州旅馆的大门,拐过美食城街角隔夜的呕吐物,穿过天河菜市场与东湖公园门前晨练的老年人,经过堆满墨绿色啤酒瓶和硬纸板箱的废品回收站,向河州城郊外走去。那里有成千上万亩连成片的苹果种植园,大头的女朋友青青,就在其中的一座园子里。

青青是大头的网恋女友,他们还没见过面。她在网上叫他“宝贝”“亲爱的”“老公”。每次手机屏幕上跳出这几个字,大头便感觉有许许多多细小的虫子往身体里钻,啃噬着他的骨头。他真是喜欢“青青”这个名字啊。想到她,眼前就出现一片辽阔的草原,一条清澈的溪流自青草间蜿蜒而过,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从溪水边站起身来。就是这样的,虽然他们还未见过面,但大头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一定要娶她的。三十几年了,从未有一个女人像青青这样,喜欢他、谅解他,对他温柔如水。现在遇上了,他一定会紧紧逮住的。然而,就在昨天,给旅馆送桶装纯净水的那个小六,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他竟然从三轮车后箱扛出一箱苹果,逢人就散。

“这么高兴,交女朋友啦?”旅馆老板娘站在柜台里问。

“是啊,这就是她给我寄来的苹果,大家尝尝,甜不甜?”

“甜啊,保甜,甜死了!”周围人开始起哄。

大头手里揣着小六递过来的一个红苹果,忽然感觉不对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碎裂。这苹果,和青青前几天寄给他的那箱,一模一样,个头、成色,就连每个果子上印着的胖乎乎的“福”字也一样。大头走过去,一把夺过纸箱看上面的地址:河州城河谷乡三棵树街道来福菜鸟驿站,寄件人:青青。

“这是你女朋友,寄给你的?”大头瞪着小六。

“是啊,咋啦?”小六回头嘻嘻笑着。

“你放屁!”

“你才放屁!”

“青青,你女朋友?”

“不是我女朋友难不成是你女朋友?”

“我——你,你们见过面了?”

“何止见过,我们都睡过了。”

如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大头忽然扑过来,浑圆的拳头结结实实落在小六脸上。小六毫无防备,跌了个趔趄,怀中的箱子摔在地上,圆圆的苹果滚了一地。“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还没见过……”小六开始求饶,周围人涌过来拉架。老板娘吼叫起来:“大头,你疯啦?人家交女朋友,你发什么疯。”“大头想女人啦!”“大头也想要个女朋友!”“傻大头嫉妒喽!”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大头耳旁响起,电钻一样“嗡嗡嗡嗡”往他耳朵里挤。他弓腰大吼一声,“啪”一下将手里那颗印字的苹果砸在地上,果肉果汁在人群里飞溅起来。大头转身推开说话的人,朝厨房走去。

看着大铁锅里热油渐渐滚起,冒起烟来,大头想,没错,我董大头是轴,是犟,这我大头承认,但我大头不傻,我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喊我大头傻子——那个河州旅馆炒菜的傻大头,三十三了还没尝过女人,他只知道酱油的味道,不知道女人是啥味。所有人都这样说,他只是懒得理会。而现在,他终于有青青了,他像怀里揣着蜜罐一样揣着这个秘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喜欢着他的秘密。而此刻,只短短的一刹,他的梦破碎了。小六走进来,点开了手机朋友圈和微信聊天记录,用一张张图片一行行文字,击溃了大头最后的幻想。铁锅里焦灼的黑烟已升腾起来,可小六走过来,将那个手机屏幕举到大头的脸上,食指从屏幕上一寸寸滑过去,大头什么都看清楚了。同样的头像,同样的朋友圈,同样的“亲爱的”和“老公”,还有照片里微笑着的女孩美丽的脸,一模一样,和他的青青一模一样。他一把夺过那只摇晃着的姑娘的脸,扔进油锅里,火瞬间燃起来了。

“为啥骗我!”

旁边挤着看热闹的人扑过去灭火,小六喊叫着把手伸进油锅里救他的手机。而大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捏着一把锅铲在地上走来走去,气喘吁吁,如一头寻找着红布的斗牛。

第二天清晨,大头决定出门,去找青青问个清楚。

一路上他都在反复回忆这件事。现在的女孩,眼睛都朝天上瞅,她们喜欢长得帅的、有钱的、开小轿车的、在河州城里有楼房的、还会花言巧语哄她们开心的,谁会看上一个成天钻在厨房里跟油烟肉肠打交道的厨子?何况还是个胖子。可青青不嫌弃他,说喜欢他,就算他买不起车买不起房,她也喜欢他。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聊了一段时间才知道,青青是外地女孩,来此地也是因为恋爱。她在网上认识了她现在的男朋友,千里迢迢来找他。但他对她不好,常常打她,让她在果园里像个工人一样干重活。“你为啥不跑呢?”大头问她。大头给女孩出主意,让她来河州城里找他。她所在的那片果园大头大概知道,距市里三十里不到,打个车就到了。可她说现在不是时候,他男朋友脾气差,控制欲强,如果冒然逃跑来找他,被他发现了,找过来,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这是为你着想,等我和他说清楚了,我一定来找你,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她曾经一遍遍这样对他许诺。

“现在想想,她妈的全扯淡,说她不敢来,又说不要让我去找她,就是为了拖延见面!或许她压根儿不想跟我见面,因为她在手机上另外还谈着别人呢!她跟我说,她爸爸生病了,在住院,向我借钱,发来了医院的诊断单。她说她一定会还我。她那么可爱,还发来一张楚楚动人的自拍照,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先给她转了五千,后面又转了三千,一万,两千……总共转了七八次吧,她答应我,见到我的那天,就做我女朋友,给我暖被窝。”

“骗子!全她妈骗子!我要去问清楚,把钱要回来。”

“还有那箱苹果,说啥感谢我的好意,叮嘱我多吃苹果补充维生素C,补个毬!”

一路上,大头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对话,自己讨伐自己,两只拳头捏得发紧,仿佛掌心里就攥着他要去寻找的人。出租车开到河谷乡三棵树乡镇街道上,停下来。大头下了车。整条街都是收苹果的大卡车和路边支起来卖苹果的小摊,到处一片红彤彤亮堂堂水汪汪的苹果的世界,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大头往前走,走到街道尽头,立住脚朝前望去,目之所及全是披挂着果子的苹果树,一棵接着一棵,一片连着一片,除了果树,还是果树。果园里有人进进出出,那些摘果子的人像鸟一样挂在树上。正是下苹果的时节,这么多人,青青到底在哪儿?大头伸手拦住几个人,问,你认识青青吗,你知道青青住哪儿吗?可每个被拦住的人都像做梦一样摇摇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大头只好返身走回街上,走进一家商店里。商店门口挂着蓝色“菜鸟驿站”的招牌。

“你这儿前几天有没有寄出过一箱红富士苹果?”

“我这儿一天寄出上百箱红富士苹果。”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她没有抬头,也没看他。

“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寄的,收件人是董山,记得没?”

女人正在用一卷透明胶带给装满苹果的纸箱封口,“记不得!”她说。

“这样吧,我买您几包烟,您帮忙查一下。”大头走到玻璃柜台前,买了两包黑兰州,三十六元,拿了个打火机,一共三十七。大头撕开烟盒上的透明纸,取出一支叼在嘴上,望着女人。女人随手从桌面上拿起一个黑色机子,说:“董山是吧,电话号码多少,我帮你查一下。”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翻了半天,说:“什么青青的红红的,这不是齐娃吗?怎么会错,我记得他电话,就我们村的。你一直往南走,来,我给你指,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看见那棵大槐树了没,到了槐树那儿拐进去,往前走,走到白色水塔底下,再左拐,沿着小路走进去,看见一栋红瓦白墙的二层小楼,那就是。”她走到门口,伸出右手食指为他指路。大头点点头,嘴里噙着那支黑兰州,朝她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中途一定是走岔了,又返回来,回到水塔,重新找路,走到这家盖着红色屋顶的二层小楼跟前,喊了几声,屋里没人。旁边果园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大头拨开苹果树沉甸的树枝,循着声音朝果园走去。园子中央,一个男人站在梯子上,正在摘苹果。

“我看别人家都喊人下果子,你怎么一个人下?”

梯子上的人愣了一下,转身瞥了眼大头,又把身子扭回去,说:“没那个闲钱。”

“你就是齐娃?”大头问。

“啥事?”

“青青呢?”

大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撑在梯子上的男人的腿明显摆了一下,几个苹果从他怀里滚落,掉在地上。“不认识。”他说。

他在撒谎!一瞬间,大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火焰像灶上的热油一样浓烟滚滚,顷刻之间就要燃烧。“为啥骗我?为啥所有人都骗我!”大头握紧拳头,大吼一声,走过去立在男人身后,望着他的后背一动不动。他断定了这个男人跟青青有关系,他不傻,他能看出来。“不要想骗我,谁也不要想骗我!”大头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男人从梯子上跳下来,弯腰捡拾地上的落果,眼睛并不看他。

“她走了。”他忽然说。

“去哪儿了?”大头问。

“不知道。”

“咋走的?”

“鬼知道。”

大头钳住了男人的衣领,一只膝盖跪下去,抵着他的胸口,眼睛里有火苗在往外流窜。“我知道你知道,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不要把我当傻子!我最恨别人骗我,谁要是再敢骗我,我就把他的肠子挖出来,切成段儿下锅!”说完这句话,大头气呼呼站起来,一脚将旁边的梯子蹬翻,又踢了周围苹果树几脚,像头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她奶奶个腿的,跑了?”

熟透的果子接连落在地上。果子落地的声音,仿佛经历了一场忽如其来的小型地震。

大头跟着男人进了屋,坐在一张圆形红漆木桌旁。这桌子应该是当地木匠打的,不是在城里家具店买的。大头的老家玛瑙川也有这种桌子,一张桌子配十个板凳,星星绕着月亮一般。大头的父亲是木匠,给村里很多人家打过这种桌子。男人倒了两杯茶放在桌面上。大头坐下来,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解渴。他咂咂嘴。

“你是青青啥人?”男人坐在对面。

“我——”大头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她是我女朋友吧,其实也算不上。”

“女朋友?你外地来的?”男人问。

“不是,我是咱当地的,河州人。”

男人不说话了,停了半晌,问:“那你们,认识多久了?”

“网上认识的,三个月零九天——不是,跟我扯这些干啥,青青呢,你只要告诉我青青在哪儿?”

“她——我不知道,走了。”男人把眼睛挪开去,看着另外的地方。

又是这种眼神,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大头熟悉这种眼神,当人们开始谋划着说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就开始飘忽不定,老鼠一样往洞里躲。大头一拳砸在桌面上,整个桌子哐当一声摇晃起来。

“你在说谎。”

“我说啥谎,你有证据吗?”

“你打过青青,对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头的目光像一把刀,搁在男人的脖子上。

“你到底是谁?”

“我来找青青。”

“青青走了。”

“啥时候走的?”

“早了,几个月前就走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默默无言。过了片刻,男人开口说,“你坐这儿别动,我上楼看看去,看她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男人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

大头就这样坐着,等了半晌,楼上没一点动静。他习惯性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和青青的聊天对话框,点开她的朋友圈看里面的照片,昨天上午10:09 分她还更新过一张照片,是一张自拍,穿着白色裙子,披在肩膀的长发乌黑发亮。多漂亮一个女孩啊!昨天一整天,他都在生闷气,忍住没有给她发一条消息,他要亲眼见到她,面对面找她问清楚。可一转眼,她又走了。男人刚刚说的,她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她根本不在这儿?女人的嘴里到底还有没有真话?大头愣了一会,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整个脑袋都在发蒙,有一辆火车从他的脑袋里轰隆隆开过。他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手指头自己滑到屏幕上,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你到底在哪儿?我来找你了。”

其实,大头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幻想的。在那个幻想里,青青还是喜欢自己的,即使她骗了他。只要她愿意,他还是可以带她走,不管那个男人愿不愿意。他和那个男人不一样,他不会躲躲闪闪老鼠一样,更不会打她,再怎么说,他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只要他想带她走,没什么能拦住他,除非是她自己不愿意。

手机屏幕亮了。“叮”的一声,有新消息,是青青。

“我就在这儿,在你身后啊。”

大头心里一喜,转回身去。一根棍子形状的物体从上方落下来,他那颗正在经历“爆炸”的脑袋忽然之间静止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两眼一黑,倒在地上。一个巨大的腐烂中的苹果从空中重重摔下。

醒来时天已快黑了,一颗血红色的夕阳挂在远处层层叠叠的树梢上。大头被男人绑在果园中央一棵树上——男人爬在上面摘苹果的那棵树。大头的两条胳膊被反绑着,抱着树身。他想喊叫,但男人抬手打断了他。

“别叫,没用。”他说,“这方圆十八亩果园都是我家的,我一个人住,没其他人。”

大头疑惑地望着他,“你不叫人帮你下果子?”

“我喜欢看着苹果在树上一颗一颗熟透,烂掉,落下来沃肥,用来喂鸟比喂人好。”

“为啥?”

“老子喜欢。”男人咧开嘴,笑了。

“绑我干啥?”大头这才反应过来,身子在树干上蹭起来。

“你来——原来是为了找青青啊?”男人朝大头走过来,将自己的头搁在大头右边肩膀上,脸上露出天真诡异的笑。“那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的眼睛眨巴着望着大头。

“离老子远一点!青青呢?”大头伸腿踢了男人一脚。

“我就是青青。”

“滚远一点。”

“老公,你真不相信我就是青青吗?那你看,这是什么?”男人掏出手机,将手机屏幕举到大头眼睛跟前,食指从上面一点点滑下来。“还不信?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发消息。”男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另一个手机响了。大头的手机此刻正在男人左手里。男人抬起手,将亮起的屏幕对准大头的脸。

大头愣了足足有三分钟,像突然被闪电击中一样痉挛起来。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时已满脸的泪,泪水一颗颗顺着脖子淌下去。男人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哭,“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你这么爱哭的。”男人说。大头抬起头,一双眼睛钉在男人身上。

“老子要骟了你,把你的东西栽到脑门上!放开老子!”

男人忽然扑过来,扑在大头的胸脯上,狂热的双眼望着他。“好啊,求求你,求求你快点动手!”

夜深了,露水从苹果树的叶片上一滴滴渗出来,周围腾起浓重的白雾。大头被男人用一根粗壮的麻绳绑着,穿过果园小路,走进家门,上了二楼。他被拴在二楼卧室的床脚,健壮的臂膀被麻绳捆着,肌肉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青紫色勒痕弓起来,像蛇。

男人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瓶西凤酒,两只玻璃杯。他盘腿坐下,膝盖紧挨着大头。这酒大头认识,河州旅馆的柜台上常年摆着。瓶身是大红色,上面有一只展翅凌云的凤凰。男人手里拿的这瓶,瓶子是透明,便宜。“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一起喝两杯吧。”男人说。大头不说话,眼睛盯着自己被绑住的手腕看。男人将绳子解开了。“我把绳子解了,你别生气,是我骗了你,我喝酒,给你赔罪。”男人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大头也跟着,干了一杯。

“为什么要骗人?”一连干了三杯之后,瓶子里的酒只剩下小半。大头开口问。

“你是说网上?”

“啊。”

“我也说不好,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无聊。有男人叫我美女,早晚都给我发信息,这种感觉真好啊,好像有人真的天天在关心着你。”

“妈的,因为无聊你跑网上假扮姑娘,耍人家玩儿?”

“那你的确也很开心是不是?你告诉我,和青青恋爱过程中,你快乐吗?”

大头低头想了一下,喝了口酒,耸耸肩,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也很开心。”

“别扯鬼话!”

“他们都开心,每个跟我聊天的男人,我知道他们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恋爱的幸福和喜悦,这是不能否认的。”

“啥?”大头抬起头,“你说还有很多,不单单是我和小六?”

男人点点头,“你不会以为我只和你在谈吧?”

“别用‘谈’这个字,恶心人。”

“那你幻想过和我做爱吗?”男人望着大头,一双眼睛忽而变得清亮。

“妈的——”大头的一只拳头落在男人脸上。玻璃杯在黑暗中摔碎了,酒瓶“哐当”倒在地上。空气里都是高粱酒的味道。必然已经有人醉了,否则白酒弥漫的空气里,不会闻到一股隐隐发酵着的疯狂气息。

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每个房间地板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盐。厨房里,狼藉一片,一个人被另一个压在身下。从两人脸上身上遍布的淤青和伤痕,能看出刚才激烈打斗的痕迹。胜利的是大头,因为他正像一头发怒中的黑熊那样,龇牙咧嘴朝着男人咆哮:“为啥要骗人?为啥要骗人?钱呢,还我。”从窗户里窜进来的风,停在他们周围不敢动,凝滞在半边月光里,吓得瑟瑟颤抖。就这样足足过了一刻钟,大头的一双扇面似的大手抓着男人胸前的衣服,摇晃和问询中,男人的头磕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拨浪鼓一样的响声。他流血了,左边鼻孔流出的鲜血汇成一股,顺着脖颈滑到地板上。

大头蹲在地上,抱着头。

他不知道哪件事更让他伤心?是青青骗他,还是青青根本就不是青青?

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大头才想起自己饿了,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站起身,在屋里转悠,想搞点吃的,可发现屋里冰锅冷灶,菜没有,面粉没有,大米也没有,屁都没有,这人平时不吃饭的吗?这家里其他人呢?黑咕隆咚的,灯也是坏的。他踢了地上的男人一脚,可男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吼,不叫,死了一样,只有两粒眼珠子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要不是他还在出气,身子还在地上微微筛糠,那么他看起来的确跟死了一样。

大头从灶台的篮子里翻出了几包方便面,放在煤气灶上煮了,没找着碗,就用平底锅端着吃。他边吃边想,该怎样替自己报仇?还钱,要是不还就阉了他,妈的!

他走过去,朝男人胸口踢了一脚。“我最后说一遍,钱还给老子,一共三万七千六百块,拿了钱我就走人,你爱咋地咋地,爱骗谁骗谁,跟老子无关。”

男人的眼珠子从黑暗的虚空里缓缓转过来,看了一眼,说:“钱没了。”

“钱呢?”

“没了。”

大头把平底锅往灶台上一扔,一片漆黑里噼里啪啦地翻找,他找到一把刀,捏在手里,走过来,对着男人。

“你再说一遍!”大头一把扯开男人的裤子,直直地逮住了裤裆里的活物,像从前很多次做的那样,一抓就准。他从十三岁起就学会骟羊。公羊一旦没了命根子,膘反而长得快,肉质更鲜美,也更温顺。魂儿没了,能不温顺吗?“我说到做到!”大头望着手底下的男人,他感到手里那东西一点点硬起来,变得滚烫,而刀刃上闪着月光。

男人的目光像一枚箭,穿过月光看着他。

“下手吧。”他说。

看着幽光下的男人,一时间大头反而不知所措,他只好放下刀,垫在自己屁股下面,坐下来。过了半晌,男人呜咽着哭起来,整个身子像蚯蚓一样在黑暗中蜷缩。蜷成一团的身子把哭声截成一段一段,像行驶中的汽车遇上了障碍物,一颠一簸的,晃得人晕晕乎乎。整个漫长的后半夜,大头就这样坐着,听男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男人说,他没有爸妈,没有家,没有媳妇和孩子,只有一个人守着这座墓一样的园子。说他父母九年前出车祸,全死啦,是被来村里拉苹果的大卡车轧死的。青青是他在网上认识的女孩,河南的,她坐火车来看他,在这园子里和他一起待了三个月。“那段时间真快乐啊,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陪着我,我都想着,等秋天卖了苹果有了钱,热热闹闹办一场婚礼,把附近苹果园的人都请来。可是,女人都是无情的,她要走,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我就让她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些墓,这些树。要是我爸妈还活着,事情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们不会允许我像个禽兽一样活着。其实,那些钱,我都给了青青的父母。青青的爸爸得了脑瘤,要做手术,没钱。她打电话向我求救,他爸妈天天在网上逼她。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我假扮她的样子在网上和人交友,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和青青融为一体了,我感觉自己就是她,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一样。我把所有得来的钱都转给她爸妈看病了,不信你看,你把手机拿过来,你打开——”男人抬起一只手,用指纹解了锁。乌漆麻黑中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大头看见了那些橙色的转账记录,那些数字,还有那些三言两语的对话。

“青青,你爸要化疗,还差三万块钱。”

“青青,再转些钱,又要交住院费了。”

“青青,昨天转的八千块收到了,你爸好些了,发张照片你看看。”

白酒的后劲儿烧起来了,在大头的胃里放炮,脑袋昏昏沉沉的,那些跟臭屎一样稀巴烂的故事,大头有些听进去了,有些听都没听。但屏幕上的数字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说得没错,他骗的那些钱,包括骗他大头的,都一一转给了青青的父母。原来是这样。或许是醉酒上头的缘故,大头忽然原谅这个男人了,觉得他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无论如何,自己的爸妈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至少自己比他强一些。钱没了就没了吧,只要人好好的。

“我是个罪人。”男人开口说道。

“别这么说,谁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大哥,你杀了我吧,我求你。”

“你把我当二杆子?”

天快亮时,大头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那些粗壮的树根从地底下伸出手来,抱住他的大腿,啃咬他右边的肩膀。许许多多熟透的红苹果从远处山顶落下,漩涡一样爬满了玫瑰色天空。一群娃娃冲进林子里,指着动弹不得的他,大声喊:“傻大头,傻大头。”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大头发现自己和男人紧紧挨在一起,在地板上睡了一宿。他一把推开男人,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几个月了,只有昨晚,我才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男人在他身后说。

你睡不睡好觉跟我有屁关系,大头嘟囔了一句,从楼梯上下来,说:“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我认了。我也不难为你了,钱你以后要是有了,就到市里河州旅馆来找我,我在那上班。还有,微信我会删掉的,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加附近的人了。”

大头下了楼梯,走出院子,顺着昨天进来的那条小路往外走去。路两边纠缠着的树枝像无数双小手拉扯着他的肩膀,环绕着他的手腕,勾住他的手指头,仿佛不想让他走。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身体里流窜出来,眼前忽然出现一件九岁时发生过的小事。父亲在山上伐了一棵楸树,用轱辘车推下山,走到院门前的打谷场上。场上站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夸那棵树笔直、粗壮,是块好木料,能做一根好椽。两拃粗的树身,一头已经搁在了地面,另一头还在父亲肩上扛着。父亲的眼睛里光芒四射,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接受人们的对那棵树的赞扬。接着,他把目光转向了立在一旁的他,脸上显出一种夸张的求救表情,那表情俨然在说,爸不行了,快来帮帮爸。他冲过去,冲到父亲的身子底下,准备用自己的肩膀替父亲扛住那棵树。这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一片笑声,他不解,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没想到父亲忽然换了脸,厉声喊,还不滚开!他吓了个激灵,跑开来。父亲肩膀一耸,那根巨大的树身便落在地上,发出笨重的响声。人群中的笑声还在继续,父亲嘿嘿笑着应和,手指头却指向他,说:“还是傻啊,这会子跑过来是想被轧死吗?不会看人脸色啊!”

他不知道这件已经在记忆里死去的事为何又活过来了?这些年,他已强迫自己把这件事忘记了,唯一让自己记得事情是:谁都不要骗我,谁都不要耍我!不要把我当傻子!

两只拳头紧握着,还是被两旁的树枝紧紧箍起来,柔软的树枝缠绕着胳膊往上爬升。大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转身往回走去。

妈的,又骗老子,还有完没完了?那个青青的父母,也是他自己假扮的吧,要么就是他的同伙,如果那真是青青的爸妈,跟女儿一遍遍要钱,拿了钱,怎么会那么冷冰冰的只说几个字呢?天下哪有这么冷淡的父母?这太假了,又诓老子,这孙子,给老子使绊儿,变着法儿诓人,给老子演了一出好戏,青青根本就不存在,对吧!当我董大头是傻子吗?

大头转身往回走,像头水牛一样冲上楼来,贴着白色瓷砖的楼梯发出一阵闪电般迅疾的响声,院子里的树木也跟着尖叫起来,树叶在风里飒飒地狂舞。片刻之间,二楼卧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高大如山的背影,手里钳着另一个背影。那背影吊在半空,鸟一样飞起来了。

“相信你?好啊,你嘴里说的那个青青,有这么个人吗?你证明给我看啊。”

男人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晕,他递给大头一把铁锹,摇摇晃晃在前面带路。他捂着下身,身上有血不停淌下来,顺着泥路一滴一滴洒落。如果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七星瓢虫组成的队伍。

走到昨天那棵苹果树下,男人点点头,示意大头往下挖。大头看了男人一眼,迷惑不解,但直觉引领着他使出全身力气,铁锹铲进了土里。男人一屁股坐在旁边树下,脸上异样的光芒始终未曾消散,他不停地说话,仿佛说话可以止住痛苦。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千里迢迢来看我。我们在一起待了三个月不到,她就嚷嚷着,要我娶她。我那时也不知脑子抽什么疯,一听到结婚头都要大啦。我没说话,她逼我,我也不说,她就要走,拉着她来的时候带的那个行李箱。我们扭打起来,在二楼栏杆那里,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掉下去了。就那么高,摔下来,嘴角有血流出来,一会儿就没气了。你说,苹果落在地上,还能保存个把月,人怎么就那么脆弱?”

“在那之后,我才意识到,青青原来和我一样孤独,我们是一类人。我用她的手机上网,三四个月了,她爸妈竟然没发现,女儿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每次发消息,就是要钱的时候。”

男人背靠在树上,仍在自言自语。大头没有回话,从地里翻出的新土渗出的层层热气蒸腾着他,他闷着头,一铁锹,一铁锹,把地里的土刨出来。苹果树的树根时不时磕着铁锹。这些树根实在长得太快了,一根一根张着血盆大口。

当他砍断第七条树根,把土从坑里刨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土黄色的裙角……最后,从上面望下去,那原本应是一条白裙子,只是现在已被涂染得看不清本来面目。裙子下面的身体已经空了,只剩下树根一样的骨骼,空空地戳着。接着,能够看到她的头,她的脸,说实话,他无法强迫自己将这张绛紫色的骷髅头和手机里那张微笑着的年轻脸庞作对比,打死也不能。最后,他看到了她的头发,松软的泥土里,她的头发,像一丛茂盛的黑色植物一样,长长地,一簇簇拥挤着向外伸去。而她的额头上,有一株鹅黄色小花,正在颤抖着寂静地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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