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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来信

时间:2024-05-04

东紫,本名戚慧贞,山东莒县浮来山人,现供职于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签约作家。创作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奶奶妈》及中短篇小说若干。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报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等选载。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新人奖、《山东文学》2006-2010年优秀作品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等奖项。

六点的天已经黑得认不出人来了,我坐在地狱通道网吧的门口,透过玻璃往外看着。

外面的路灯坏了。我看着匆匆而过的人,并不能看清楚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我看得见每一个人都要侧头看一眼我的地狱通道网吧的招牌,因为它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路灯是昨天深夜我的哥们儿弄坏的,挺费劲,令人提心吊胆。哥们说,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广告的效果,黑灯瞎火的,突然看见“地狱通道”闪着蓝光,绝了,是个人就忘不了。我许诺,等赚了钱请他们搓一顿。

没有人来,可我不能关门,我要充分地利用人们难得的侧目凝望,让他们记住这里有一个开门到深夜的网吧——地狱通道。

没有人来,一个也没有。寒冷阻挡了一切。

一个人惨淡经营的日子真是无聊透了,我打开电脑,对自己说,去他妈的电费、上网费、工商管理费,不挣钱还不活了么?我打算上网先看看有没有信,再找人聊聊天。

信箱里还真有一封信。

年轻人:打扰您感到很抱歉,请您无论如何帮忙找一个名字叫潘东昌的男人,他1969年的时候在画院,家住红石桥路113号。他现在的阳间年龄应该是73岁。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您还能找到他,请您告诉他我在找他,对他说:“夜三点,月半悬,梧桐树下。”他会相信您的。如果他有计算机的话,请将他的电子信箱地址给我,方法是:写在干净的黄草纸上,在鸡叫前于十字路口烧掉。如果没有,请您无论如何把他叫到您那里等我的信,拜托了,年轻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神佑您。

李艺娃发自地狱

阳间2001年12月1日零点

不知是哪个哥们逗我开心呢。

嘿嘿,年轻人,发自地狱,夜三点,梧桐树下,月半悬。你等着吧,年轻人!我朝着计算机扮了个鬼脸。

我移动光标,打算关闭信箱。突然,这封信里所有的字都放射出柔和的蓝光,光光相连,那些字飘动起来,像是浮在蓝色的水面上,我禁不住拿手去摸屏幕,手指肚麻嗖嗖的。还没见过这样的事呢,难道会是真的?我缩回手来,赶紧扑向电话,想把哥们叫来,见见新鲜。我的手刚抓起话筒,所有的字突然发出强烈的蓝光,然后,电脑黑屏了。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零九分。我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没有真凭实据,鬼才相信我呢!

整整一夜,我躺在地狱通道网吧的行军床上,被这封信的怪异之处缠绕着。

挨到天亮,我给所有的哥们打电话,七个电话,一个回答:别逗了,做梦了吧,你。

难道真是做梦了?我也有点怀疑起自己来,哪有这种事?那个意大利人也只是自己去了趟地狱罢了,他也从没收到过地狱的信呢,而且他那是蒙人的,这谁都知道。可是我整整一夜没睡觉,我怎能是做梦呢?难道会是真的?真的会有地狱?真的能够从地狱里发信?地狱里也有电脑?我被这众多的问题缠绕着。

我给妞子去电话,妞子是电脑高手。我问妞子,现在有没有使信中的字迹产生光、且能够使字迹游动的通信程序?妞子,这个微软中国公司的高手兴奋地说,行啊,你,你这点子不错啊,我可以告诉比尔·盖茨,得了奖金,分你一半。

有了妞子的回答,我决心验证一下。我想起了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所有关于天堂地狱的故事,半信半疑起来。我决定去画院和红石桥路113号一趟。

我锁上地狱通道网吧的门,骑上我的单车,边询问边找。半天转下来,有三位老人告诉我,红石桥路在1979年就改名叫幸福路了,画院和艺术学院合并了。现在的画院,就在艺术学院的院里,有一个单独的小院。

幸福路,离我的地狱通道网吧就三站地,那里我熟悉得很,一条步行商业街,不去也罢。我来到艺术学院,找到东北角上的画院,一座三层小楼,静悄悄的。我挨个门敲,手指关节痛了我就用手拍。上上下下,没个人影,静得让人害怕自己的心跳声。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学生的嘻笑,我突然害起怕来,莫不是真有蒲老先生的狐仙现出这枯竹丛生的三层楼的小院,来迷惑我吧?我跑起来,有急促的脚步追随着我,我知道是自己的,可还是边跑边回头张望。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在艺术学院国画系的办公室里总算是有了一点线索,一位刚给研究生上完课的老画家告诉我,潘东昌,是我国著名画家李再的得意弟子,文化大革命中被判了刑,七九年释放后,就隐姓埋名了,据说现在画坛上著名的树下先生就是潘东昌。但是,他住在哪,怎么联系,谁也不知道。我问他,知不知道李艺娃这个人?老画家想了半天,说,可能是李再的女儿,记不清楚了。最后老画家说,都是听说的,不确切的。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对自己说。

如果我能够找到潘东昌,能够再收到地狱来信,那么我就是发现地狱的人!是能够证明地狱真正存在的人!这可是万古未解的谜吆!哇噻,够刺激的!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世界名人呢!哪怕只成为地狱在人间的联络者也不错么,经常跟阎王联系一下,把为非作歹、贪赃枉法的人汇报过去,让小鬼索了他们的小命去!一个个都下地狱,爽啊!哪天把和阎王的通信集合出个集子,还愁没饭吃?爽啊!

三天,我在苦苦思索怎样找到潘东昌,怎样证明地狱来信的真实。三天,我守在电话前不敢离开半步,因为我在晚报上登载了寻人启事,我许诺用三百元购买有效线索。

三天,一点消息都没有,信箱里也没有任何信件。我担心时间久了,李艺娃以为我不肯帮忙,我就永远失去了再一次收到地狱来信的机会了。12月4日晚,我灵感突发,何不先照李艺娃吩咐的去做呢?收到来信时用摄像机拍下全过程,再找妞子过来见证,看这个世界对我的发现还有什么话说。

我上网用潘东昌的名字申请了新的信箱,当屏幕上出现恭喜您申请成功的时候,我马上给远在北京的妞子打电话,我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妞子,求你回来看看我吧,我得了艾滋病了,昨天刚查出来的,我就要崩溃了。妞子,我该怎么办啊?妞子,我怎么活啊?我嚎啕大哭起来。妞子说,我这忙得手脚都快分不开丫了,你别逗了行不?等春节我回家时,一定去看你。妞子到底是妞子,不会轻易上钩的。我说,妞子,你忙我不怪你,我只是不想活了,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对你的信任。只求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的病,让我死得光荣一些吧。我把电话扣断了,趴在电话上笑得肚子疼。我摸得准妞子的脉搏,妞子会上当的!

一泡小便还没解完,妞子的电话就来了,妞子在电话里哭了。我已经请假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到站是明天凌晨一点十二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一定等我回去!妞子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妞子说,我早都说过,你早晚会做出事来的。我说,妞子,你要信我,我从不瞎做的,是去年的那场车祸,输血输的。

我借来摄像机,调试停当,再找来黄表纸,将pandongchang@diyutongdao.com工工整整地写好,等待天黑,等半夜的来临。

妞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研究生殖结构的朋友,这种交情不是半路上结交的朋友能够比的。尽管在十七岁那年我们曾闹过重大矛盾。那年的夏天,妞子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妞子说,我四岁的时候,结构就被你研究了,你要负责任的。我说,你也研究过我了,你也要负责的。妞子说,那我们就彼此负责吧,我们相好吧。我没同意,我对妞子说,没想到你还会耍流氓呢。妞子因为这句话有一年的时间没理我,发愤图强,高二便冲线去了清华。其实,如果当时妞子别用那种命令的口气说那样的话,我还真就会和她相好的。当然,真要那样的话,妞子也就不会是今天的妞子了。妞子在大二的时候谈恋爱了,恋爱使她顿时聪明起来,她写信给我说,是我成就了她的学业和幸福。我们和好如初。

十二点半,我来到十字路口,将那张黄表纸烧掉,在上面我还写道,潘东昌已经找到,他是目前中国画界著名的大师,艺名“树下”,他在今夜等您的信。小小的黄表纸在火焰的跳跃里瞬间化为灰烬,一个旋风卷起了黑色的碎片。

早都听奶奶说过,旋风是鬼魂在人间的脚步。我的皮肤上顿时起了层小米粒。看着突然而起的旋风,我坚信一定能够收到李艺娃的来信。我拔腿向着火车站跑去。

妞子一见到我,就紧紧地抱着我哭。我对妞子说,回去再说,别这样,会传染你的。妞子说,我懂,榕树下有个叫黎家明的艾滋病患者,一直在讲这方面的知识,这样不会传染的。

我开门锁的时候,妞子说,你这里怎么这么黑,阴森森的,还地狱通道呢!你就不能搞个不瘮人的名字?

我对妞子全盘端出。我对怒眼圆睁的妞子说,我句句实话,叫你来,一是因为你是电脑高手,可以帮我判断可能出现的问题,二来是让你和我一起见证这伟大的历史时刻,咱俩毕竟是一起研究过结构的朋友。

计算机显示正在接收邮件。我对还想跟我理论的妞子说,来了,来了,不要出声。我按下摄像机的开关。妞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其实妞子不抓我的手我也会抓她的。妞子说,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说,我也是。我撸出胳膊让妞子看了看我抖立着的汗毛。妞子认真地害起怕来,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有蓝色的光从屏幕的四周发出,向屏幕的当中聚集,如稀释过的纯蓝墨水在流动。妞子不由自主地拿手指摸了摸屏幕,又立马缩了回来。我知道她手指的感觉,我有经验的。我顾不上她了,我再次检查了已经在正常运转的摄像机,一切正常。

稀释过的纯蓝墨水一样的光均匀地铺满屏幕,接着便出现了横向颤动的条文,像蓝色的床单被洗衣的女人从两头抻起。横向的条文颤了几颤,便转变成了一行行的文字,同我们平日里看到的文字无任何异样。

东昌哥哥:

我终于又可以对你说话了,这是我前世里都不敢奢望的。你的艺名“树下”让我确信那个年轻人是真的找到了你,他找到的是真的你!东昌哥哥,你还好吗?东昌哥哥,我是多么想你,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鬼魂能够想象出我思念你的程度。分别的这四十二年来,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想念你。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惩罚。

东昌哥哥,我还是先告诉你我是怎么能够发这封信的,以免你怀疑那个好心的年轻人,怀疑你的艺娃的信。东昌哥哥,千千万万不要有任何怀疑啊!你知道吗?你的艺娃因为给你发这封信,是冒着灵魂永远消失的危险的。因为,你看到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着我灵魂的能量。

是这样的,三年前,地狱里来了一个叫陈大豪的男孩子,他在阳间是一个计算机高手,专门创造计算机病毒,给世界各国都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他死后来到了地狱,他因为犯有骄傲罪、毁坏他人财产罪、恐吓罪,数罪并罚,他应该被打入第十七层地狱。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哭着对阎王说,我不知道还真有地狱,我不知道真有地狱,阎王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早知道真有地狱在,打死我也不会那么干的。

阎王早就对阳世间不再相信地狱存在的情况有所了解,阎王对此很是生气,因为不相信地狱的存在,就是不承认阎王的存在。更何况,地狱里早已是鬼多为患,阎王曾想尽一切办法想让阳世间的人得知地狱的信息,一来重振他的威名,二来告知人们不要为了一时的邪念,换取永恒的痛苦。无奈,因为阳世间现在的电磁波过于强烈,地狱的信息用传统的方法发出后,都被电磁波破坏了。

阎王对陈大豪说,现在有一个让你做最聪明的鬼的机会,还可以免你下十七层地狱的罪。他命陈大豪研制与阳世间通信息的办法。陈大豪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证明了他是最聪明最能干的鬼,他研制出了把灵魂的磁场信息转化为阳间电信设备能够接收的电磁波,再转化为文字。12月1日那天,我给那个年轻人发的寻找你的信,是第一次成功的试验。对你的思念,让我情愿充当试验品,哪怕我会因此再一次死去。

东昌哥哥,我嘱咐那个年轻人对你说“夜三点,月半悬,梧桐树下”,不知道他是否对你说了?东昌哥哥,你还记得吗?1969年10月9日凌晨三点,你来到我家,告知我爸妈惨死的噩耗,你帮我把爸爸的画用油毡纸包好,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你和我约好,以后若想拿取爸爸的画,就托人捎信说,“月半悬,梧桐树下”;报平安就说“梧桐树下”。东昌哥哥,你还记得和艺娃的约定吗?我是你已经死去四十二年的艺娃妹妹啊,东昌哥哥,我的爱人,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我,你的艺名让我知道我的东昌哥哥没有忘记我哥哥,今夜我是多么欣慰,我四十二年来的思念得到了安慰,只是苦了你了!

东昌哥哥,你能原谅艺娃给你造成的痛苦吗?哥哥,艺娃一直想请求你的原谅,艺娃一直就想告诉你,你不要有半点的悔恨,你的艺娃,她是幸福地死去的!她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幸福死去了,她没有想到这会给你留下一生的伤痛。

我知道你的心是痛苦的,从我死去的那天早晨,我的灵魂看着你抱着我的肉体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死。东昌哥哥,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复活,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是幸福地死去的,你不需要有一星点的悔恨。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因为那促使我死去的、那让我产生幸福感觉的是你,我的东昌哥哥。可是我年轻的心是那么自私,我只想着我自己了。今天我终于可以对你说这句话了,好在还能够在你活在阳间的时候对你说这句话,尽管已经晚了四十二年。

这句话,我在四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就对天帝和阎王说过了。东昌哥哥,你一定想知道艺娃离开你之后的历程,就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你一样吧?那就让我尽可能地告诉哥哥吧,只要我灵魂的能量足够用。让我把堵在心口四十二年,不,还要长久的爱告诉你吧!

东昌哥哥,我对你说你不需要有半点悔恨,实在是因为我爱你已经很久了,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爱你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1964年,我十七岁的时候,你结婚的那一天,被妈妈发现。是的,妈妈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东昌哥哥,当我从姥姥家回到我们家里,听邻居说爸爸妈妈都去你的新房了,你结婚了!我的脑袋顿时胀大了起来,胀得比房子还大!圆滚滚的,沉沉地压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不,不是真的,东昌哥哥是艺娃的,今生今世!没有人能从艺娃这里带走他。我跑到你的宿舍,可是它已经是你和另外一个女人的新房了!你门上的那个窟窿已经用木板钉上了,并刷上了黑漆,门上贴着血红的喜字。很多的人挤在那里,阳光透过红色的窗户纸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涂上幸福的粉红色,一群耍弄计谋的魔鬼!一群幸福的魔鬼!我的心狂跳着,诅咒着每一个脸上有着粉红色的人,我觉得是他们用计谋把我的东昌哥哥夺走了。我挤进人群,一直挤到了你的新床边上,我要找到你的脸,我知道你的脸会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坐在一把椅子上,你脸上的粉红色比任何人都浓,浓得几乎和你门上的喜字一个颜色了。这时我才知道,你欺骗了我,东昌哥哥,你欺骗了我!我的心在大声地责问你,你难道不记得五年前你背着我去卫生院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我对你说,长大了我要嫁给你。你答应了我,你说,那好啊,你就快快地长吧!妈妈说我发烧烧出胡话来,我生气地哭了起来。你说,艺娃不哭,艺娃不哭,快快地长大就是了。东昌哥哥,你知道吗?从那天晚上开始,长大成为我唯一的目标!快快地长大!

我终于长大了,为你长大了,东昌哥哥,你却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而且是偷偷的,偷偷结婚了!

你看见了我。你说,艺娃来了?昨天我还问师父艺娃呢,我结婚怎么能没有艺娃参加啊?来,吃糖,来,看看你新嫂嫂。东昌哥哥,你多么残酷,你想让艺娃吃糖,吃你和别的女人的喜糖!你把喜糖放在我的手里,把我的手和你的喜糖一起握在你的手里。你引导我去看你那低垂着头的新娘。艺娃怎么能去看她呢?不,艺娃不会去看她的!艺娃去看你的床,你的床,艺娃熟悉的床,艺娃曾经无数次在上面蹦跳戏闹,躺在那里听你给我讲故事,挠你的痒痒,直到你求饶。可是,你的床上不仅坐着你的新娘,竟然还摆着两个崭新的枕头,两个绣着牡丹花和蝴蝶的黑棉布枕头,并摆在一起,丝毫不知害羞地摆在一起!

我第一次明白了枕头摆在一起的意义和重要。

是那个枕头领走了我的东昌哥哥!

我克制住要把那个枕头给扔掉的念头,跑出了你的新房。

从你的新房里回到家里,想到你竟然欺骗了我,我这一生再也不能够得到你,我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我打算用死来惩罚你,用死来让你永远记得我。我给你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你,我爱你,我是为你生的,为你长大的,为你死的。妈妈发现了。妈妈不能够说服我,妈妈最后求我为她和爸爸活着,哪怕再活五年。妈妈说,到时候你就能够明白自己对东昌的感情只是亲情,就能够放得下东昌了。妈妈哭着求我说,艺娃,看在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养育你的份上,你答应妈妈要活下去,哪怕是五年呢,你给爸妈也给你自己五年的时间总行吧?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或者是命运的安排吧,到1969年10月13日,我真的又活了五年。

可那是怎样的五年啊。妈妈已经很是冷淡你,爸也很少邀请你到家里来了。可是见不到你的一天,我就是浪费了一天生命啊,我只得到你家里去,看你和你的妻子,后来还有你的孩子。我心甘情愿地和你的妻子聊天,看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衣服,只因为我知道那上面粘有你的气息!我亲吻着你的孩子,我的心却在亲吻着你!这一切,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知道,我的爸妈也不知道。妈妈欣慰地以为我已经达到了她希望的目标。

妈妈有一点是对的,这时我已经不再想死了。我对自己说,只要东昌哥哥活着,我就活着。我需要看见你,我的爱人!我知道看不见你,做鬼也是快乐不起来的。

你还记得吗?1966年的春节,我要了你的一个枕头,巧妙地从你妻子手里把它索取了过来。春节那天,我在你家玩到很晚,你和你的妻子留我住下,我故意用受宠的小妹的伎俩,挑剔枕头高了矮了,上面的绣花不好看了。你说,我们的艺娃这么难伺候,所有的枕头尽你挑好了。我挑了你的枕头,不是挑,是愿望实现。东昌哥哥,你知道吗?那一夜我是多么快乐,又是多么酸楚,我的眼泪流了一夜,悄悄地流在你的枕头上。我知道,那个枕头你已经枕了两年,你结婚的那天,就是那个枕头和另一个枕头并排在一起。亲吻着它,就是亲吻着我的东昌哥哥。我的快乐从身体里挤出来,变成泪和你的气息融合,我的爱从肌肤里迸射而出,扑到枕头上和你的气息缠绵。

第二天,我对你和你妻子说,哥哥嫂嫂,我想要这个枕头,枕着它不高不矮很舒服的。对我没有任何设防的你的妻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从此,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去你家了,我觉得我已经把你带回了我身边。夜里,我枕着你的枕头睡觉、做梦、亲吻。白天,我和你的枕头说悄悄话。有好几次,我从妈妈的洗衣盆边把枕头抢救出来,我不能让你的气息在水里消失。为避免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可能会洗它,我离开家的时候,总把它锁在我的橱子里。

东昌哥哥,你的艺娃就是这样默默地爱着你,守着爱带来的的煎熬,直到死去。我无怨无悔啊,命运让我死在爱的怀里,我无怨无悔。只是苦了你,我的爱人。都怪艺娃不好,艺娃应该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你的,那样你就会理解艺娃为什么选择死,而且是死在你的怀抱里。那样的话,你可能就会为成全了艺娃感到欣慰,最起码,你不会在自责和愧疚中度过这四十二年了。

东昌哥哥,你一定还记得爸爸的那幅画,给我们全家带来灭顶之灾的那幅画,你带我出逃的那天凌晨三点,我们将爸爸的那幅画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你对我说,这幅画是师父的杰作,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艺娃,等这场灾难过去后,你一定要让它重见天日。东昌哥哥,我不知道爸爸的这幅画是不是还存在着,我禁不住要提起它,是因为我是亲眼看见爸爸做这幅画的,而且我没能救出我的爸爸,以至于让爸妈惨死在诬陷中。东昌哥哥,今天,艺娃告诉你,爸爸是冤枉的,爸爸的那幅画是有模特的,是我老家的一个舅老爷,他在1964年、也就是你结婚的那年到我家里来玩,他是那么清瘦、衰老,他的皮肤就像一层旧了的布,眼睛里浑浊地储存着七十年的艰辛、无奈、挣扎、失望和破碎(这是爸爸的原话),爸爸以他为模特。不幸的是,他长得像我们的伟大领袖。正是这张脸给我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啊。我记得,爸爸边画边对我说,这会是一幅让人们思考生命的画。东昌哥哥,爸爸绝对没有诬蔑领袖的意思,我天天守在爸爸的身边,我知道爸爸的所有心思。爸爸说过,他的命是为艺术而生的,是为美而生的。爸爸不关心政治。爸爸是冤枉的!东昌哥哥,在阳世间我没能够替爸爸喊出这句话,我那么自私那么软弱地为自己死了。作为爸爸的女儿,我是唯一能够对世人证明爸爸清白的人,可就那么自私地为了自己死了,让爸爸在人间的名字一直被冤枉着,这种愧疚和对你的思念伴随了我在地狱里的每一分钟。东昌哥哥,艺娃求你了,求你替艺娃喊出这句话吧,让爸爸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慰,让爸爸的名字在阳世间清清白白,艺娃求你了!

东昌哥哥,你知道吗?那天深夜你偷偷地来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消息,那个遭我拒绝过的王有仁又诬告我和爸爸一起画了那幅画,天亮就开始揪斗我。你要护送我逃跑,逃到山东莒县你的姨妈家里的时候,东昌哥哥,你知道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父母双亡的悲痛里,在生死未卜的恐惧里,我的心里仍压抑不住地冒出了幸福的泡泡,因为我要和我的东昌哥哥一起逃跑、一起走路、一起吃饭、一起挨饿、一起害怕、一起掉泪!我要和我的东昌哥哥在一起了!这个让我幸福的念头支撑着我没有被丧失父母的悲痛击倒。我惭愧啊,东昌哥哥,在那样的时刻,你能冒生命危险保护爸爸的画,而我只是想到我的爱情。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在我的心里爸爸的画不能和我对你的爱相等同。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我死了的这四十二年仍然是这样。

随你一起出逃的三天,既是我生命最痛苦的三天,又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三天。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东昌哥哥终于是我的了,我能够偎在你胸前,让你的怀抱温暖着我保护着我。

10月12日傍晚,我们终于到了山东莒县,来到一座小山前。你告诉我它的名字叫浮来山,据说是从空中漂浮而来的一座美如仙境的小山。东昌哥哥,你还记得吗?整个的山上几乎长满了银杏树,金黄色的小扇子一样的树叶漫不经心地飘着,落在地上,悠闲自在。金色的银杏果微微抖动着,像细细诉说的眼睛。傍晚的太阳光陪着它们。我们坐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坐在厚厚的金色的小扇子上,我靠在你的怀里歇息,我闭眼享受着这美如仙境里的爱,我祈求上苍能够让我永远拥有这份幸福。可是,东昌哥哥,你告诉我,翻过那座山就到你姨妈家了。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幸福只在山的这一面,在这棵大的银杏树下。离开这里,我的幸福就截止了,我就要独自一个人在异地他乡,隐姓埋名地承受痛苦和爱的煎熬。我下定决心不让这样的时刻发生,我要永远地在这棵树下,我要在这棵树下得到我的东昌哥哥,得到我的爱,完完全全的爱。让它变成永恒。

我求你在山上陪我一夜,天亮再翻山去姨妈家,你答应了。东昌哥哥,你只懂我对你的依恋,却不懂我的心思,我也不能让你看出我的心思。那天夜里,我是故意地逼你说爱我的,我想在死前亲耳听你说这句话。你拗不过我,你说,艺娃,别逼我吧,为了你我死都可以,只要你好好的。艺娃,你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明白一个可以为我死的人是爱我的,可是我就要听到这个字,我不要自己有任何的猜测。我一次次逼你,最后,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说,我的爱,我爱你。

东昌哥哥,你不明白啊,你的艺娃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嚎啕大哭。东昌哥哥,艺娃等了九年啊,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艺娃已经被爱折磨了九年,煎熬了九年。我固执地亲吻你,固执地让你要我。东昌哥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几天来的疲劳使你沉沉地睡去。你枕着艺娃的胳膊睡了。清醒着的艺娃幸福到了极点。我的爱人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我的爱人,我闻着你的气息,我吻着你的面颊,我抚摸着你的皮肤、你的肌肉、你的毛发,你是艺娃的了!东昌哥哥,你的艺娃满足而幸福。如果说命运对我是残酷的,可它又在这一刻给了我足够多的补偿。如果说在这一刻前,我的心里一直在控诉这个世界,那么这时我已经在感激它了,毕竟这世界里有你,并且让艺娃遇到你、拥有你!再多的苦难也值了!死也值了!

我看着面前的世界,看着天空里的星星,我明白了自己的去向。让一切的苦难结束在幸福的顶端!踩着幸福的顶端触摸死亡,本身就是天堂!我用右手从兜里掏出水果刀割开了在你颈下的左手臂,我一点也没觉得痛,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我感觉到血液流出来,流到我们身下金黄色的小扇子一样的树叶上,渗进土里。我轻轻地亲吻着你,享受着我的幸福我的爱!

我只顾着自己了,我没有对你说出这些本该在四十二年前就应让你知道的心思。我如愿以偿地在极度的幸福里死去。悔恨和思念却报复了我的自私。

东昌哥哥,悔恨在次日早晨就开始了对我的折磨,直到今天。

次日早晨,10月13号,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灵魂正慢慢地从我的身体内脱离。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产生了,我慢慢地升腾,像热气从水里出来。最后,我站了起来,轻松地站了起来,站在一边看见自己肉身的嘴唇贴在你的嘴唇上,看见你的眼睛慢慢睁开,你满含爱恋地亲吻我,我快乐地笑起来。直到这时候,我没有半点后悔。可是,你突然发出了这样的呼喊:艺娃,是我害了你啊,艺娃,我不是个人啊,艺娃,我是个畜生啊,艺娃,我害了你啊!

看见你的痛苦,东昌哥哥,我的心碎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把心思告诉你,以至于你的心发出这样与事实不符的悔恨和自责。我在一边大声对你喊,东昌哥哥,你误会了,不是你害了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是幸福的,你给了我幸福,你给我的是幸福!东昌哥哥,我的爱人,你听我说,别再责备自己,不是这样的,你给我的是幸福啊!

你听不见我的呼喊,我趴到你的耳朵上,你依然听不见。你抱起我向山下跑去,我看见痛苦已将你的脸拧成了苍白色,汗珠和眼泪在你的脸上流淌着。你抱着我的肉身,疯狂地跑,你边跑边说,艺娃,不会死的,艺娃不会死的,艺娃,我不允许你死,不允许你死!

你抱着我跑进山下的人家,撞开柴门,跪倒在地上,求他们救我。没有人听见你的呼救,那家的屋子里正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孩子的啼哭。我试图再回到自己的肉体里去,可是那原本属于我的骨肉,已经像钢铁一样阻挡我进入。我多么希望能再活上一分钟,能亲自告诉你,我是幸福的,有你的爱,我的生命已经是完美的了,死在你的怀抱里、死在幸福的顶端,远比翻过浮来山让生命延续上几十年要幸福得多!就在我徒劳地一次次被自己的肉身碰撞、弹回的时候,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女人,问她是谁,她说,自己是这家的女主人,刚刚生了儿子,但她为儿子流的血太多了。她拽着我到屋里看她的儿子。她说,你看他多俊呀!里屋的床边,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在抱着她的肉身大哭,一个老汉紧紧地抱着刚出生的用破棉袄包裹着的婴儿,接生婆在一边擦眼泪。她伸手去摸她的孩子,她的儿子用力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受不了了,我们又一同来到院子里。一同看着跪在地上的你。我对女人说,我死得和你一样值得。女人对我笑了笑。

接生婆出来了,看见了你,她惊讶得嘴巴老半天没有合上。她摸了摸我的鼻子说,人已经没气了,都凉了,走吧,这家刚遭着丧事呢!你抱起我,重新往山上走去。你的腿踉踉跄跄。我紧紧地跟在你身边,我想我或许能够在你的梦里把那句话告诉你。可是,我的东昌哥哥呀,这时阴间的使者来了,他把我和那个女人带领到半空中。

天帝和阎王在那里对人间进行察看,因为几年来大量的冤魂涌向阴间,引起了他们的震动。我和那个女人跪在他们的面前,等待发落。天帝对那个女人说,我刚才已经看见你把自己的生命让给了你的儿子,你过一会儿随我去天堂吧。天帝把目光盯在我的脸上说,你轻易地放弃生命,已经犯了自杀之罪,本该立刻把你打入地狱的,但是今天我准许你对我和阎君说明原因。我对天帝和阎王详细诉说了父母的灾难,我的爱情,我死亡的原因。我恳求他们让我再回去,回去对你说那句话。

天帝说,阳间没有后悔的药,阴间没有回头的路。看在你对爱情如此执著专一的份上,加上目前阳间的特殊情况,我赦免你犯下的轻生之罪和淫邪之罪,准许你随我进入天堂,去和你的父母相会。

能去天堂!能够见到我的父母!我喜极而泣。

天帝说,不要哭了,在进入天堂的门前,天使会送你一碗忘忧汤,喝过之后,你的痛苦和忧愁都会忘却的,你再也不会因为痛苦流泪了。我对天帝请求,在东昌哥哥的阳寿结束的时候,请准许他来天堂和我相会。天帝不肯答应。天帝说,他将属于阎君管理。东昌哥哥,无论我怎么请求,天帝都不肯答应。东昌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心再一次碎了,我怎么能让你因为我下到地狱里去?我不能让你孤独地去地狱受罪!既然天帝不肯宽恕你,对我的宽恕就没有了意义,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入地狱!

我请求天帝让我去地狱等你。天帝说,一边是永恒的幸福,一边是永恒的痛苦,你要三思。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天帝看了一眼阎王。阎王说,至今还没有人主动放弃天堂的,你想入地狱,但你违背了天帝,我也不会马上遂你的心愿,我将罚你孤独地呆在你的坟墓中,看你的肉身腐烂,让孤独和痛苦咬你的心,七年。

我身边的女人这时也怯怯地请求天帝,她请求天帝能让她看见孩子的成长。天帝微笑了。天帝说,给你三年的时间,这三年你也呆在你的坟墓中吧,这样你能看见你的儿子,看见他学会说话和走路,三年后,天使来引渡你。

就这样,我和那个女人谢别了天帝和阎王。我重新奔向你。我看见你呆呆地抱着我的肉身久久地坐在那棵银杏树下。你的脸上已没有了眼泪,只有悔恨和绝望。你就这样抱着我坐了一天一夜。

14日早晨,你将我轻轻地放在地上, 开始用手为我挖坟。不一会儿,血就从你的手指里流出来。我跪下来吮吸你的手指,抚摸你的脸颊,哭着求你。别这样,别让你的手指流血,别糟蹋你爱抚过我的手指,它们已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了,它们也是我艺娃的,它们痛,艺娃就痛!

那个女人来了,她后面跟着为她出殡的许多人。有人递一把铁锹给你,你拒绝了,你坚持用你鲜血淋淋的双手来埋葬你的艺娃。以至于为那个女人出完殡的人,都围在你周围,陪着你流泪。挖好我的坟,你给围在四周的人们跪下了,你说,好心的人们,我即将埋葬的是我已经没有了父母的妹妹,我带她来投亲,还没到,她就死了。她只有我一个亲人,而我又离她两千里,我恳求你们让我把妹妹埋在这里,她喜欢这里,恳求你们帮忙照应着她。只要我死不了,日后定当厚报!

东昌哥哥,你说过的话,这四十二年来我不曾忘记半个字,但我的记忆也只到这里了,当你将我的肉体放进坟墓里的时候,我那违抗过天帝、受到阎王诅咒的灵魂便再也不能离开墓底的土了,我的灵魂紧紧地被吸在土粒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把把地埋葬我……绝望顿时充满了我的心,我真的要和我的东昌哥哥分别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直到他阳寿结束,直到我能够在地狱里找到他!

真正地分别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七年,我孤独地呆在我的坟墓里,对你的思念和悔恨火一样烧灼着我的灵魂,但同时我又幸福着,因为那土粒中有你的血,有你的气息!我的被你爱过的肉身是腐烂了,可是那些气息都融合到了土粒中。

开始的时候,我尤其难过,我在坟墓里大声地哭喊。呼唤你的名字,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和悔恨。我的哭喊声惊扰了我的邻居,那个得到天帝恩准的女人。她是多么幸福啊,她的灵魂是能够在夜间自由出入她的坟墓的。好心的她总是在回到坟墓后和我谈天,尽管外出已经使得她极度疲劳,她还是坚持和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儿子每一天的成长,告诉我,外面的树发芽了、结果了、凋零了,告诉我她的丈夫在她的坟墓上添土了,也在我的上面添土了,我和她的坟墓上面长满了荠菜花,我的上面还有一株野菊花……我们还共同分担着眼看着肉体腐烂的恐惧。蚯蚓快乐地咬我的脸、吃我的肝肺,一点点的,把我的皮肤肌肉血管都吃掉,只留下我的骨头。我每翻个身都会让骨头发出吱吱的声音,不翻身又被自己的骨头硌得慌。

第三年的一天,她回来后一改往日的幸福,焦躁地辗转反侧起来。我问她原因,原来是她的丈夫又娶妻了。那一段时间里,她几乎不再出去了,也没有心情和我说话。她难过,可是我比她更难过啊,我的灵魂不能走出坟墓半步,我不知道我的东昌哥哥是死是活,不知道我的爱人的安危,不知道爱人的心是不是仍在受悔恨的煎熬,不知道那帮把爸妈置于死地的人对我的爱人怎么了?不久后的一天,她突然高兴地告诉我,她丈夫新娶的妻子对她的儿子很好,还和她丈夫一起给我们的坟上加了土。她说,终于可以放心走了。次日,她就被天使带走了。我求她向我的父母问好,并说明我违抗天帝放弃和他们相聚的原因。我知道我的父母会原谅我的。

七年终于过去了。一天,翻身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脱离墓底的土粒了,我站起来,走出坟墓。我又看见了那棵树。东昌哥哥,七年后,我再一次看见了那棵树,那座山,我在此守候了七年的那座山。金黄的银杏树叶和七年前一样飘着,落着。我依然在此,只是没有了你,我的东昌哥哥。我重获自由的灵魂,向着家乡的方向奔去,我要找到你,不管是两千里还是两万里。可就在我的腿刚刚抬起的时候,我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地狱使者。他伸手向我抛出一个绳套,正套在我的脖子上,他拽着我先是向西疾飞,然后来到一座悬崖边上,纵身向一个黑暗狭窄的漏斗样的深渊飞快地坠去。任凭我发出怎样的恐惧和恳求,他都不闻不问,直到我的脚落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他才开口和我说话。

我被重新带到了阎王的面前。我那时的心里怀着怎样的恐惧啊!我活着的时候就听姥姥讲过,犯了我这种罪的人,是要在私密处锁上巨大的锁,流血不止、疼痛不止的。最让我恐惧的是,从使者的嘴里我知道自杀的人要被变成一种无叶的树,浑身流淌着肮脏的粘液,刀片从四面八方切割在身上。我不怕疼痛,我只怕如果我被变成树,我的东昌哥哥怎么能认出我啊?我怎样才能够和我的爱人相见,对他说我一直爱他,我是幸福着死去的,是他成全了我?

跪在阎王面前,我才知道我的恐惧是多么多余,地狱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是被天帝赦免了罪过的人,所有的灵魂都用羡慕和尊敬的眼神看着我。阎王对我说,你是已经被赦免的人,这里本不属于你,但你执意要来,从今天起,我给你足够的颜料,你就在这里帮我美化我的宫殿吧。从此,我就成为阎王宫殿里唯一的画师,负责在阎王起居的所有房间里画盛开的鲜花、游动的金鱼,画人世间四季的美景。东昌哥哥,你知道我画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是浮来山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小小的扇形的叶子飘落着,漫山遍野。

我一直坚信我们会重逢的,我仍然能够看见我的东昌哥哥,继续我们的爱情,即使你被裁判在第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你在一起!我兢兢业业地画着阎王阴暗的宫殿墙壁,揣摩着他的心理,讨好着他。我只希望他会因为我的良好表现能在你来到的那一天减轻你的惩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就在二十年前,我的信念动摇了,因为全球各地的阎王、冥王召开了会议,共同商定并修改了传统的接纳灵魂的方法——充分利用阳间越来越发达的电磁波对一些灵魂进行消解,既对那些犯了小罪恶的灵魂不再引渡到地狱里进行惩罚,就地分解消失。地狱里采取计划接收,只对那些罪大恶极的灵魂进行接收并惩罚。同时对地狱里的成员进行减员——对生前罪恶不大的灵魂,进行变异,变成蛆虫和水蛭倒在肮脏的冥河里,用来咬噬那些罪大恶极的灵魂,以此减轻地狱越来越严重的空间紧张问题和全球各地地狱地盘之争引发的战争问题。

东昌哥哥,当我知道这一信息的时候,我正在脚手架上画美若仙境的浮来山,画金色的银杏树。我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从那一天起,至今已经二十年了,我无时无刻都被永远不能再相见的恐惧折磨着,对你的思念和自责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许多在阎王身边工作的地狱使者都劝慰我,他们说,我是被天帝赦免了罪过的灵魂,不再属于那些将被变异的灵魂行列。可是,只有我自己的心里清楚,我被变异的可能性仍然是很大的,因为我拒绝了阎王的求爱,我担心他会报复我,毕竟在地狱里,他是独一无二的王。我不知道阎王怎么会爱上我?是因为我在他的墙壁上的画,还是因为我是地狱里唯一曾被天帝选中入天堂的人,使得我具有了被阎王爱恋的资格?抑或是别的原因,总之阎王不止一次地向我示爱。他为了表达对我的重视,甚至采纳了我对他已经穿了几千年的服装进行改革的建议,穿起了中山服。可是,我怎么能够不拒绝他呢?我的心里只有我的东昌哥哥呀!他为了我正承受着悔恨对心的咬噬,或许还有思念的痛苦,我怎么能够背叛给予了我幸福并用双手将我埋葬的爱人!

我胆战心惊地度着每一秒钟,我想尽一切办法讨好那些去阳间执行公务的使者,希望能有你的消息,哪怕知道你被就地销解,那样,我就可以死心塌地地接受变异的厄运。我讨好主审的判官,希望他能从那些被审判者的嘴里打听出你的消息。但是没有任何结果。近二十年来到地狱里来的人都不认识你,那些执行引领任务的使者说,阳间的电磁波密度越来越大,对他们的影响都很严重,他们只能是几个使者一起维护着地狱要接收的灵魂,才能把他带到地狱。执行一次公务,使者的能量就要受到很大的损耗,所以他们根本无法去盘查那些就地销解的灵魂姓甚名谁。

我在恐慌和思念中度日如年。但我仍存着一点希望,你毕竟今年才七十三岁啊,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应该还是个精精神神的人呢。我坚持等待着,希望哪一天能够感动阎王,令他的使者帮我实现愿望,哪怕是帮我捎一句话给你,告诉你,你的艺娃从十三岁就爱你,一直在爱你。告诉你,不要内疚,你从没有给过艺娃伤害,你只给了她完满的爱情和幸福。

终于,陈大豪来了,使得艺娃能再次对东昌哥哥说出心里的话,我知足了。此时,我的心可以轻松了。

东昌哥哥,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你说,可是陈大豪已经提醒我好几次了,我的能量快消耗光了。不知道这封信发下来,我是不是还能有足够的强力和磁场来保持我灵魂的形状,或许我就此永远消失了。永远消失,在今天,在我亲口对哥哥诉说完自己五十年的爱、告诉了哥哥艺娃是幸福着死去之后,我已经不再害怕、不再难过了。

东昌哥哥,从今天开始,答应艺娃一定要快乐地活着,不要再想着树下的痛楚了,要想就想——在树下,你给了艺娃富足得令她无怨无悔地死去的爱,这爱,生生世世。这死,幸福无比。

东昌哥哥,尽管艺娃有万万个不情愿,但也必须和你说再见了。再见,我永恒的爱!

妞子早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的喉头也胀得疼痛难忍。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看着屏幕,看着那些淡蓝色的诉说,看着这阴阳阻隔不断的爱情。

屏幕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没有像第一封信那样落上时间和名字。我和妞子都认为艺娃肯定是耗尽了她的所有能量。妞子擦了擦眼泪对我说,看你办的好事,潘东昌在哪里?艺娃怎么办?要是艺娃的这封信到不了潘东昌手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做鬼都不会原谅你,下地狱也不会原谅你!

我没能够像开始时想象的那么兴奋,证明地狱存在的刺激已消失在艺娃的爱情里了。我知道妞子不说,我也会把潘东昌找到,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屏幕上的字动了起来,慢慢地扩散开来,蓝色逐渐淡下去,向着屏幕的四周淡下去。突然,强烈的蓝光一闪,黑屏了。

我急忙转向摄像机,按下回放键,还好,效果不错。这时妞子提醒我,最好做两手准备,万一摄像机里的字也会消失掉怎么办?你能去背给潘东昌听吗?妞子掏出她的随身听递给我说,我来念一遍,录下来吧!

这个晚上,妞子几乎就把自己当成了李艺娃。妞子念着,哭着。哭着,念着。

妞子到底是妞子。不出妞子所料,就在妞子将信念完不到十分钟,摄像机里的字也消失了。

妞子说,我的声音是不会消失的,除非我也是鬼。

妞子在临上火车的时候,递给我一个信封,说,去电视台吧。

妞子留给我的是两千块钱。我拿着妞子的钱直奔电视台。我在电视台七频道“艺术天地”栏目里登了寻人启事。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妞子每天都来电话询问,还再三叮嘱我,找不到潘东昌先生,得不到潘东昌的许可,李艺娃的地狱来信就不能透露出去,毕竟这两个不幸的人已经不起任何舆论的折磨了,尤其是潘东昌,如果他的妻儿在四十二年之后,得知已被历史埋藏起来的背叛,他们是否能够原谅他?世人是否能够一如既往地尊敬他?他那颗苍老的备受折磨的心,经不起任何的误读了。况且,这仅仅是两颗真心相爱的灵魂之间的问题,你,我妞子,即或是国家主席都没有权利对此指手画脚,你知道吗?

七天以来,我守候在地狱通道网吧,确切地说是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为耐心地等电话,再者以此管住自己的嘴。我知道,我的从没有担任过保守秘密任务的嘴巴,只要见到我的那群哥们,就会得意忘形。

第八天的早晨,我决定按照信中所提到的地址去一趟山东莒县。李艺娃的墓在那里,肯定会有线索的,即使没有结果,到了她的墓前,也算是仁至义尽,对妞子也有个交待了。

转了两次火车、两次汽车、一次三轮车、一次摩托车,我终于到了山东莒县浮来山。

开摩托车的小伙子接过我递给他的二十元钱后,热情地给我介绍起他的家乡来。他说,你别看这山不大,据说是有来头的。听老人说,原先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里面有一只神龟带领子孙日夜兴风作浪,上天知道后,派二郎神背了这座山来,将神龟和他的子孙压在了地下,土地爷就把一棵棵的银杏树种在神龟的背上,所以,这里的银杏树才会长到几千年,地底下,有神龟在供着水呢。凡人看不见背山的二郎神,只看见山是漂浮来的,就叫浮来山了。你来得不是时候,秋天来最好看,浮来山就像是金子堆起来的一样。这时候树的枝叶都枯了,没看头儿。

我对他说,我不是来看景的,我来找一个坟墓,四十二年前,一个外地的女人死在这里,她的哥哥用双手将她埋在浮来山的一棵银杏树下。你听说过吗,知道坟墓在哪吗?

小伙子说,刚听说过有一个大学生因为交不起学费在山顶的树上吊死了,还没听说过这事呢。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那边村里找个上了年纪的问问吧,免得花费冤枉力气。

我说,反正山不大,我慢慢找吧。小伙子笑着用下巴颏指了指远处,我这才看到一座座土馒头一样的坟墓依树而立,没有墓碑,只是在坟顶用块土坷垃压着张草纸。

约半个小时后,小伙子回来了,说找到了了解这事的人。他重新带上我在山下的小路上和他的摩托车一起蹦蹦跳跳。到了村里的一户人家门前,他进去,不一会儿叫出来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老妇人用警觉的目光看着我问,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会来找她呢?你是来迁坟的吗?听着她一连串的问题,我已经猜到她就是艺娃信里提到的那个女人了。一个好心的女人。

我是不能对一个照料李艺娃坟墓的好心人撒谎的,我把收到地狱来信一事向老妇人作了说明。我希望她能够告诉我有关潘东昌的消息,让我把李艺娃的来信交给他,完成这个特殊的任务。

老妇人在听了李艺娃信中有关她自己的几句话时,突然老泪纵横,她喃喃地说,这么说来她是满意我的了?她进天堂了,我一定要告诉孩子他爹,她进天堂了!她满意我,她不再惦记他们爷俩,我们也就不再牵挂她了。

老妇人说,怪不得祖先都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潘老弟的好终于要得回报了,感天动地呀,妹妹从阴间来信了不是?谁有这福分?只有那大恩大德的人才有呢。我没有告诉她,潘东昌和李艺娃的真正关系。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脸上露出些许失落来,我猜想她可能在心里埋怨那个远在天堂的人没有给她来封信,亲自表达对她的谢意。

老妇人领我到屋子里,从枕头底下找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这是我儿子的地址,儿子知道潘老弟在哪里。儿子说潘老弟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我们村的学校了,自己清苦着呢。

我接过信封一看,顿时后悔莫及,信封上的地址正是我曾去询问过的艺术学院。

我问,老人家你儿子也认识潘先生啊?

是他的徒弟呢!我儿子是画家。

潘先生回来过吗?

可怜的人,想回来,听儿子说,一直想回来,瘫在床上,来不了呢!儿子就拍照片带给他,拍浮来山,拍坟墓,拍我和他爹,拍学校,惦记吆。

老妇人领我去看李艺娃的坟墓。半山腰上,锥形的一堆旧土,顶端像所有的坟墓一样压着张草纸,黄黄的草纸如同一顶麦秸编的帽子。粗大的凋零了树叶的银杏树像一把伞架。五六米远的右侧,另一堆黄土同样戴了麦秸编织的草帽静静地立着。想必是那个进天堂的女人的墓了。四十二年前,这两个同一天死亡的女人在这里相伴三年,每天她们都在地下相互私语,相互安慰。如今,这里只剩下她们被蚯蚓啃噬得干干净净的白骨了。这对于那已在天堂和地狱里的灵魂来说,只是一个曾经的家罢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里却是永远的伤心地。我决定立即返回。

一下火车,我给妞子打电话。我说,妞子,有新进展了!等回头详细告诉你吧,啊,啊,等我的消息吧!嘿,没说的,没看咱是谁,要不李艺娃会选中我啊?没问题,没问题,妞子让我上刀山,我决不下火海!妞子你的手机信号怎么不清楚啊?正开着车呢?那你小心点啊,拜拜。

艺术学院油画系办公室里,杜浮用怀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你老实说,你找他有什么企图?你怎么知道树下先生就是他?

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收到了他在地狱里的情人来信罢了!我在心里气哼哼,可我知道不能对这个年轻的画家这么说,只告诉他,我受人之托告诉潘东昌先生一件四十多年前的事,有关他和他女儿的,很重要。最后,他终于半信半疑地答应带我去见潘东昌。

坐在杜浮那酷似变形金刚的摩托车上,十二月的风顿时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我伏在杜浮的背上,紧闭着眼皮以保护我的眼珠子。我不停地提醒他,慢着点,慢着点!车速没有丝毫的改变,后来我明白了,杜浮是故意的,或许是不想让我记住去潘东昌家的路吧。

车停在一个农家小院的门前,杜浮打开大门,里面马上传出一个男人的苍老的声音。是浮儿吗?

杜浮边应声,边带我往里走。院子里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清一色的水泥地面。推开房门,我看见了潘东昌先生的背影,轮椅上的背影,看见了他稀薄的花白头发。他正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画着。杜浮朝我使了个别出声的眼色,可是我已经看见了画布上金黄的银杏树,扇形的叶片在傍晚的阳光里悠闲地飘落着,树下一个少女忧怨地站立着。金色的叶片已经落满了她的全身,一个穿着银杏树叶的忧怨的女人。我知道我找见的是真的潘东昌了。我禁不住“哇噻”了一声,潘东昌的画笔突然停下了,但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停住了画笔。杜浮赶紧解释说,我给您带来了朋友,他受人之托告诉你有关四十二年前的事情,他很坚决,我就带他来了。杜浮边说边推动轮椅。我看见了一张离尘世很远又曾被尘世的痛苦浸泡过的脸,一双眼睛里浑浊地储满了艰辛、无奈、挣扎、失望和破碎。老人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掏出妞子的随身听,对老人说,是一封信,录音,你看……我将眼睛看向杜浮。老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温和地对杜浮说,浮儿,你忙去吧,让这个孩子陪我说说话。

杜浮看了看我说,两个小时后,我来带你回去。

杜浮的摩托车声消失后,老人笑了笑说,你受谁人的嘱托?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我了,我从监狱里出来后,就几乎没再和人联系过了。

我说,我说出来您老人家千万别害怕,或许您会不相信我,我也不太相信自己呢,可是很怪的,我的确是收到了一封给您的信,我录下来了,不管怎样您听听吧,是她的信。我边说边指了指画布上穿着银杏树叶的女孩。

老人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孩子,人死是不能复活的,不要和老人开玩笑。

我说,老人家,不是玩笑,李艺娃的确从地狱给您来信了,发到了我的电子信箱里,您听听就知道了。老人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将耳机塞子放在老人的耳朵里,按下了播放键。

不一会,老人的嘴角哆嗦起来,眼泪流过他薄薄的松弛的面颊,漫过老年斑,进到嘴里。老人在他和爱人的世界里了,那是老人和李艺娃的,妞子说得对。

我起身悄悄地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想李艺娃如果灵魂还在,她这时候该会露出笑容了。

估摸着老人已经听完,我回到屋里,看见老人还是那个姿势,只是手指不再紧张,它们温柔地抚摸着妞子的随身听。

我走过去,轻轻喊他。我说,老人家,老人家,您千万别太难过啊!

老人睁开了眼睛,转动轮椅,面向着他的画说,艺娃,怪不得我近些日子老是梦见你,我怎么让你等了那么久,艺娃!

老人家,老人家,您别太难过啊!我觉得您该高兴才是,李艺娃费这么大的劲给您发信,就是为了让您快乐起来呢。

老人听了我的话,把眼睛转向我说,对不起,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我和艺娃都万分感谢您。前些年,特别是从监狱里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是为师父活着的,师父含冤而死,我有义务把他的画业继续下去。后来我觉得该死了,可还是在这里恹恹地活着。这是天意啊,上天是让我等艺娃的信呢。

老人转动轮椅,走到墙角,从一个陶罐里掏出了厚厚的一叠钱,递向我说,孩子,拿着吧,算我和艺娃的一点谢意。拿着吧,别客气,它对我没有用处了。

老人又说,孩子,这个送给我吧,我再听听。你请回吧,请回吧,谢谢了,谢谢了。

我原打算等杜浮回来,可是老人已下了逐客令,又担心杜浮会将老人的钱要了回去,我赶紧告别,走出门来,摸了摸口袋里沉甸甸的钱。能有多少呢,一万,还是两万?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李艺娃信里的那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走到大路上,我招手拦住的士,我强压着想数钱的欲望。我想好了,到了地狱网吧,先数钱,一张一张地数。给妞子打电话,再请哥们搓一顿。不管怎么说,这事也有点他们的功劳,说不定他们不敲碎路灯,就没这回事呢。我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奇遇。

妞子的手机没人接。

再打,也没人接。这个妞子,该听好戏的时候就掉链子。可别怪我没及时通报哦。

我和哥们围坐在万年青酒家的豪华包间里,他们兴奋地望着我和丰盛的菜肴。老实交待,这几天去哪里作案了,怎么突然就发财了?

我站起来,清清嗓门,抬起双手,作出一个威严的手势说,今天,我要让你们惊讶得掉眼珠子!我,地狱通道网吧吧主,在12月1日凌晨收到了一封地狱来信,信的内容是让我帮忙找一个人,我就回了封信,后来真就又来了一封信,四十二年前的一对恋人,女的死了,在找男的呢。我,啊,地狱通道网吧吧主,是个仁至义尽之人,我完成了这一史无前例的任务,所以呢,得回报三万元。知道吗,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还没喝呢,就说醉话了,听他瞎扯,来喝酒!去哪里当面首了吧?哥们,告诉你,没钱,咱也要爱惜身体,可不能干那事。

你们不信是不是?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准备了证人的,来来,给妞子打电话。

妞子是谁?就她给你的钱吧?

别胡说,妞子就是我那个在清华的女同学,你们还记得吧?到咱宿舍来过,留着小子头。

电话还是没人接。

喝酒,来,喝酒!今晚,我要让你们为我掉一回眼珠子!

看看新闻,服务员,帮帮忙调调电视。不唱歌,唱什么歌?看看新闻。整天看见新闻比看见老婆还亲的康抗一手端酒杯一手指点着。

坐下,一晚上不看新闻能让你尿床?我一抬手把康抗放在唇边的那杯酒倒进他的嘴里。康抗的嘴巴张着,眼珠子瞪得老大,酒进到他嘴里又转身流了出来。我以为他又出怪相,便取笑他,还真尿啊,你!康抗指着屏幕,啊、啊……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望向电视,看见了自己的大幅肖像画!主持人正义愤填膺地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大家一定要看清楚了,画上的这个人,在三四个小时以前,采用了卑鄙的手段,从我国著名油画家树下先生那里抢走了三万元钱,可怜的老人惨死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他敲诈勒索的证据——一个随身听,里面还荒唐地编造了一个关于地狱来信的故事,以此对老人进行恐吓和精神折磨。从现场看,老人似乎在生前同歹徒进行了一番搏斗。树下先生的徒弟杜浮先生画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头像,请广大市民提供线索,早日使犯罪嫌疑人归案,也好使尊敬的死未瞑目的树下先生的灵魂早日得到安息。我们回顾一下,已经有多少位杰出的人物惨死在卑鄙歹徒的卑鄙之下,如戴厚英……

我的头脑里如同一下子钻进去万只黄蜂。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不,必须马上找到妞子,妞子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潘东昌肯定是自己掉地上摔死的,或着就是那个杜浮干的,必须找到妞子!

哥们都瞪圆了眼珠子看着我,几个人一起掏手机递给我。我接过一个,可是我的手早已抖得不能够按键了。好不容易按下妞子的手机,终于通了,我长出一口气。

喂,妞子,妞子,我这儿出大麻烦了!妞子你说话啊,我快没命了,你别开玩笑好不好!

你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啊,天哪,妞子搞什么鬼!

我是妞子的好朋友,我有急事找她,赶紧叫她接电话!我吼起来。

妞子已在三个小时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我们正在找她的家人,请帮忙联系。

天哪,妞子!

潘东昌死了。

妞子死了。

我很可能也要死了。

我的哥们还在守候,期望能再有地狱的信来。

如果您也收到过地狱来信,请到公安局为我作证,只要我能够活着,定当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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