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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万个动作

时间:2024-05-04

李骏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痒》、《母系氏家》、《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中短篇小说集《李骏虎小说选》(上、下卷)、《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随笔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李骏虎文化散文——受伤的文明》,评论集《经典的背景》。

曾获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及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等。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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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亮亮心里憋着一团火,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流水线上不停地动作着,每两秒钟完成一个动作:从流水线上拿起电脑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贴上标签,然后重新放入流水线。他没有时间回头看,也用不着回头去看,后脑勺上的头发和脊背却像灵敏的雷达一样感知着线长王勇的存在,他知道这个晋中的小子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专门盯着他。这条流水线上的工人大多都是线长王勇从老家带出来的,因为刚开始差几个人手,课长从别的流水线调配过来三个人,其中就包括郭亮亮。在这三个外乡人里,亮亮年龄最小,个子最大,脾气也暴躁,遇事敢于强出头,那两个反倒事事听他的,看他的眼色。今早七点半开早会的时候,线长点名批评了他们三个,阴阳怪气,故意找茬。亮亮早就听说线长想把他们三个外乡人挤走,留下位置安排自己新来的三个老乡,就和线长顶了两句,说你不要我们,我们还不稀罕跟着你干哩!那两个年龄大的赶紧拉住他,叫他别说了。王线长不屑地看他两眼,没吭气,扶扶鼻梁上的眼镜,低沉地下命令:“开工吧!”

看看下午六点多了,线长还没有叫关闭流水线的意思,亮亮心里的火儿又渐渐地升高了,他觉得今天的拖工不是因为任务量没完成,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完成了两万个动作,那么,就是线长在故意整他们了。流水线不停,谁也不能停手,一个人停手就会造成事故。亮亮忍耐着,不想让王勇抓住他的把柄。时间两秒两秒地过去,足足又完成了三千多个动作,流水线才停下来。公司规定十分钟内要全部离开,亮亮跟着大家打卡出了车间,他紧走两步赶上王勇,拍拍他的肩膀说:“线长,你等一下!”

“你要干什么?”王勇转过身来,把额头上散落的长头发抹到后面去。

“那什么,我们今天多完成了三千多个动作,你把拖工的产量给课长报上去,让他给我们算加班费。”亮亮平静地说。

工人们看见有事,都围了过来,但没人开口。在加班费的问题上,线长的老乡们站在同为普工的亮亮这边,而不是线长那边。王勇鼻子里哼了一声,望着亮亮笑道:“你算老几,敢跟我这么说话?”

亮亮依然平静地望着他:“我不算老几,我要我的加班费。你天天让拖工,为什么从来不给加班费呢?”

工人们都望着线长,他们的脸盘有长有圆,鼻子有高有低,眼神却和工服一样整齐划一,一片茫然的灰白色。王勇盯了亮亮一眼,转身就走,亮亮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王勇甩开他,猛地转过身来推了亮亮一把,大声叫道:“滚开!”高大结实的亮亮纹丝不动,依然拉着他的胳膊。王勇又甩了甩,还是没甩开,他气急败坏地喊:“你放不放,放不放?再不放手你明天就离开这条线!”亮亮的鼻翼扇动着,突然用变了调儿的声音喊了一声:“老子不干了!”他跳起来,压倒了王勇,扬起身来一拳头砸下去,王勇下意识一偏脑袋,打坏了眼镜。工友们赶紧把亮亮拉开,王勇抱着脑袋躺在地上不动弹,有两个人去拉他,他也不起来。这个时候几个保安跑了过来。

这样的事情汇报到课长和主管那里,只有一个结果,郭亮亮没过夜就被开除了。第二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亮亮全月的工资都被扣发了。两千四百块钱打水漂不要紧,可这一个月六十万个动作,凭什么就白干了呢?他躺在厂区出租屋的床上,整整一个白天都在寻思这件事情,恨得牙根直痒痒。晚上下班后,那两个年纪大点的同乡工友回到出租屋,叫醒睡了一天的亮亮,三个人一起到外面的小饭馆喝酒。目检工小范习惯性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和两人碰了一杯酒,哀哀地说:“王勇早就看不惯我们,亮亮,我看用不了几天我和小黄也要被他踢出去。”小黄“咕嘟嘟”把一大杯啤酒倒进肚子里,打个嗝儿说:“实在不行,咱三个都走球吧,在哪里打工不是打工?哪里也比港福仕轻省点吧?在这里迟早会被累成神经病!”亮亮红着眼睛看看两个人,低声说:“要走也不能便宜了王勇,我要把我这个月的工资要回来!”小黄说:“我们和你一起去找狗日的!”看看小范,小范点点头说:“我知道他住哪儿,他不和他老乡住一起,和他对象住一起。”

亮亮和小范分了一瓶白酒,小黄不喝白酒,自己干了三瓶啤酒,最后小范结了账。三个人从饭馆出来,顺着生产区和生活区之间的马路往东走,在小范的带领下,拐进洗浴中心旁边的那条巷子,又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座盖着一排平房的院子里。三个人就着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走到王勇住的屋子外面。时间还不算太晚,窗帘没有拉上,他们从外面往里看了看,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王勇不在。小范摆摆手,三个人退了出来,站在院门外商议。小范说:“看来王勇还没回来,要不咱们去前面等他,正好有一段路没路灯,我们就在那里截住他?问他要钱。”他们来到商量好的地点,亮亮掏出烟来发给每人一支,点着了火儿,三个人靠墙站着抽烟。亮亮说:“一会儿要到工资,我给你们每人买一盒好烟。”小范担心地说:“那家伙训咱们训惯了,恐怕没那么好说话。”亮亮从牛仔裤的屁兜里拽出一把螺丝刀来,晃一晃说:“那就让这个跟他说!”两辆电动车一前一后晃着光柱从他们面前的路上驰过,小黄望着它们的尾灯,担忧地说:“保安不会跑这儿来吧?”

正说着话,远处路灯下过来一个人影儿,看个头儿和走路的姿势就是他们的线长王勇。亮亮先迎上去,拦在他的面前。王勇抬头看清是他,有点慌神,问道:“怎么是你,你要干什么?”小范和小黄赶上来,小范提醒亮亮:“拉他到没人的地方好说话。”亮亮上去拽王勇,王勇死活不动窝儿,喊道:“有话在这里说,我哪里也不去!”亮亮吓唬他:“别喊啊,我手里拿着家伙哩!”王勇赔上笑脸说:“有话好好说,我也没有权力开除你,主管开除了你我也没有办法。”亮亮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路边的冬青树后面,叫他蹲下来,有点气喘地说:“我不跟你啰嗦这个,不干就不干了,老子不稀罕!可是因为你厂里扣了我这个月的工资,你得赔我。我跟你说,你给我两千四百块钱,咱就两清了。”王勇说:“我身上没装钱,真的不骗你,明天取了钱给你吧。”小范提醒亮亮:“搜搜他身上。”王勇赶紧说:“别搜了,我装着银行卡呢,你们跟上我去街上的ATM机取吧。”亮亮看看小范,小范说:“大街上有保安,让他把密码告诉你,你去取钱,我俩看着他。”王勇利索地把银行卡掏出来,把密码告诉了亮亮。

郭亮亮手里握着王勇的银行卡,大踏步原路返回,来到大街上,走不多远就是他们常用的ATM提款机。他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王勇说的密码,取了两千四百块钱,打印了凭条,又把卡退了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巡逻的保安。他把钱装进兜里,银行卡和凭条依然握在手里,快步走了回来。

找见那三个人,亮亮把银行卡还给王勇说:“取了你两千四百块钱,就是我的工资数,这是凭条,咱两清了!”王勇接过来,点头哈腰地说:“两清了两清了。”小黄威胁他说:“你要敢给保卫处报案,我们可知道你住在哪里!”王勇赔上笑脸说:“不会不会!不打不成交,从今天起,我们永远是朋友!”他们放了王勇,三个人原路返回。小范问亮亮:“你取了他多少钱?”亮亮说:“就取了两千四,一分没多拿他的。”小黄说:“你这人太老实了,看他那■样儿,取他一万他也不敢吭气。”亮亮说:“我就是要回我的工资就行了。”

路过烟酒店,亮亮买了三盒烟,给了小范、小黄每人一盒,三个人都咧开嘴笑着。回到住处,亮亮又数出一千二百块钱来,分给小范小黄每人六百,两个人都不要。亮亮说:“拿上吧,帮了这么大忙,没有你们我也要不回我的工资。”小范接过钱来说:“反正咱也打算走了,干脆好好喝它一夜!你俩等着,我去超市买一打啤酒和一袋辣鸭脖。”小范出去没五分钟,有人敲门,小黄嘴里叼着烟走过去开门,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刚开了一道缝,门就被撞开了,几个警察冲了进来。

2

郭亮亮在北京做保洁工的母亲翡翠,等着楼层的工作人员走空后,开始打扫厕所和楼道,这点体力活儿对于干惯农活的她来说,并不显得十分吃力,她不停地干咳着让灭掉的感应灯再亮起来。干完活儿,她把墩布和水桶都锁进清洁间里,下楼的时候顺带用鸡皮抹布把电梯里擦干净,把抹布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提着出了门,看见来接她的丈夫郭二斌正在楼门口和保安说闲话。保安问郭二斌当洗车工一天能挣多少钱,郭二斌说冬天生意不好,就是一盒烟钱。翡翠过来也和保安说了几句,两口子就结伴来到大街上,边走边说着话。很多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学生模样的中国女孩和一个背旅行包的高鼻子老外牵着手迈着大步迎面而来,一个背肩包戴眼镜的男青年行色匆匆地超过二斌两口子,这些人都和他们的安闲神态显得格格不入。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后,两口子拐进一条小街,街口有一家福利彩票代售点,只有一扇门宽窄的空间,里面挤满了人。翡翠在外面等着,郭二斌照例进去排队选号码,他把今天来洗车房的第一辆车和最后一辆车的车牌号抄了下来,作为今天的一组选号。每天下班回家路过这里,他都会进去掏出两块钱买一注,第二天上班路过看一眼公布的获奖号码。翡翠照例嘟囔了一句:“花那冤枉钱干嘛?尽想好事情,天上什么时候掉过馅饼?”郭二斌把那张彩票折起来小心地塞进旧夹克衬里的口袋里,有点小得意地说:“两块钱不算钱,连包烟也买不了,可哪天也让我中了五百万,你娃结婚的钱和买房子的钱就都有了。”翡翠哼哼着,脸上是嘲讽的表情。

两口子绕到翡翠当保洁工的那座大楼的配楼背后,这里和一个居民小区的高层建筑的侧面形成一个三角地带,一高一矮两座楼之间只有五米不到的距离,进去就是小区的绿地,物业公司为着业主的安全考虑,把小区一侧用带矛尖的铁栅栏围了起来,人迹罕至。这座四层高的配楼,原本是翡翠干活的大楼的锅炉房,集中供热后,热力公司就着原来的管道,从小区给大楼接了一条管线,为了以后检修方便,施工时就在配楼后面建了一口热力井,用井盖遮着。刚到北京的时候,郭二斌找不到工作,到处乱窜,有一天来等翡翠下班,烟瘾发作了,刚点上一颗抽了两口,发现在街上抽烟也遭人白眼儿,很多人都绕着他走,好像他是一坨散发着冲天臭气的狗屎。郭二斌是个胆小的人,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抽,绕来绕去,绕到了这里。抽完烟,看看离翡翠下班的时间还早,郭二斌无所事事,闲得手痒痒,就用口袋里揣着防身的改锥把脚下的井盖撬开了。揭开井盖才发现下面不是下水道,更像一个地下室,趴下来探头看看,里面空间居然很大,只有几根裹着厚厚的黑色保温棉的管道,闲着也是闲着,就跳下去查看了一番。很快他就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好所在!他也不等婆娘下班了,飞跑到一个工地上,把寄放在老乡那里的铺盖卷儿一股脑儿搬到这儿来。把行李扔进热力井的一刹那,郭二斌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你说这样的好事情怎么就能落在我郭二斌头上呢?你说那么多流浪汉咋就没有占领这么好的地方呢?

住在井里,翡翠刚开始有点犹豫,这不成了地老鼠了吗?可看了看里面的环境,不算很宽敞,但还算干燥,也没老鼠,收拾收拾住两个人是没问题的。算一算账,每月至少可以省下千把块钱的房租,只要老家南无村的人不知道,就不算丢人,索性也把自己的铺盖搬来了。自此,两口子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倒也相濡以沫悠哉乐哉。郭二斌在村里的时候就比一般人会钻营,这时候买了一盏应急灯,让翡翠上班的时候悄悄拿到厕所旁边的保洁间里充电,晚上回来两口子就能享受有电灯的现代化生活了。郭二斌又想办法给井盖装了一把锁,把自己的地盘“合法”化了。好在供暖一直没出什么问题,也就没检修过这口井,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只是两口子怕孩子寒碜,就是为了给在北京上大学的女儿晶晶挣学费,他们才离开老家双双来打工的。自从住进井里,都是他们去学校看望女儿,孩子周末来找她妈,翡翠就领到大楼的清洁间里坐一坐、在街上走一走,就催着晶晶回学校了。女儿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父母是一对“井底之蛙”。

这天回到“家”里,两口子喝过用煤气炉熬的米汤,翡翠就唠叨着让郭二斌抽空儿回省城看看打工的儿子郭亮亮。儿子是最不让两口子省心的,长得和他双胞胎的妹妹一个眉眼,性格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女子晶晶绵善安静,从小喜欢学习。儿子亮亮学会走路就开始打架,考试从来没及过格,勉勉强强上了两年高中便死活不去了,跟着人去了省城南郊的港福仕打工。前些天翡翠上班的时候听人说港福仕接连有好几个工人跳楼自杀了,连日来心惊肉跳,就逼着郭二斌回去看看亮亮,不行让娃换个地方打工。

郭二斌最是个惜子的,当下就答应尽快动身。买好了车票,郭二斌给亮亮打手机,想提前告诉儿子一声他要去看他。打了半天打不通,一直在关机状态。第二天动身前又打亮亮手机,还是关机。郭二斌的心就提起来了,也不心疼电话费了,一路上不停地拨打儿子的电话,愣是没打通。他正慌乱得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有电话打进来了,手机只响了半声,他就按下了接听键,同时喊道:“亮亮!”那边不接他的茬,只问他是不是郭亮亮的家长,郭二斌点头不迭:“是是是,我是他爸!”那边说是港福仕派出所,郭亮亮涉嫌抢劫被拘留了,通知他去签字。“亮亮啊——”郭二斌只感到胸腔一阵发闷,也顾不上车厢里那么多人看着他,瘫倒在座位上抱住乱蓬蓬的脑袋呜咽了起来。

郭二斌不吃也不喝,困倦得要死,眼睛就是闭不上,就那样干瞪着在火车上坐了一夜。车一到站,他的小腿肚子就开始哆嗦,好像一只装在布袋里的兔子。好不容易拖着两条绵软的腿出了火车站,迎面有个汉子贴上脸来问他:“打不打车?”郭二斌忙不迭“嗯嗯”着点头,那汉子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走。跟在那个肥硕的屁股后面绕出火车站很远,才在一片胡乱停放的各色轿车里找到了汉子的车,原来是开黑车的。这阵儿郭二斌脑子糊着,也顾不上挨宰不挨宰了,跟着汉子上了车,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汉子发动了车,扭头操本地口音问他:“老哥,去哪里?”郭二斌对他笑笑说:“港福仕,我到港福仕。”汉子却不开车,依然望着他,半天不见郭二斌吭气,就问:“你得告诉我去港福仕什么地方,走哪个门儿啊,我好选择路线不是?”郭二斌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问:“怎么,港福仕很大吗?”汉子“嗤”一声笑了:“港福仕不大哪里大啊?亚洲数一数二的企业,厂区顶咱们半个省城,你说大不大?”郭二斌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不想告诉他去派出所,扭捏半天问:“里面有派出所吗?”汉子一放手刹开了车,边打方向盘边说:“派出所算什么,港福仕里什么没有啊?医院、学校、超市、酒店,人家里面的工人根本就不用出来,孩子从生下来上幼儿园到老了进养老院,不出厂子门儿就可以把这辈子打发完了。”郭二斌没心思搭他的茬,没吱声。汉子误会他不信自己的话,握排档的手掌伸开拍在他的腿上说:“你不信呐,我跟你说,港福仕那就是个独立王国,我看将来弄不好还会有自己的火葬场,那样到死都不用出来了。”

郭二斌听到个死字,更加担心儿子的安危,再加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没合眼,虚弱到了极点,忍不住地浑身筛糠。司机看他一眼,又看一眼,以为他犯了什么病,赶紧问他要不要上医院。郭二斌上下牙齿不住地磕碰着说:“不、不去,去派出所就行。”也许因为他的异常表现,黑车司机着急打发他下车,到了地方开口要一百,他问五十行不行,司机从他手里把钱抽出来说:“算我倒霉,你快下车吧,死我车上麻烦就大了!”

下了车,郭二斌顾不上打量港福仕的大小,拖着面条般的两条腿上了人行道,倚着派出所外面的行道树蹲下来,靠在树干上晒太阳,让身体尽情地发着抖。他不禁想起南无村十字路口那些个坐在墙角的阳窝里晒暖暖的老汉婆婆子,那些被年轻人讥笑为“等死队”的老年人,他们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没完没了的闲话。他这时候多么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呀!然而眼前派出所蓝色的门头和上面巨大的金盾却成为他要必须面对的现实。稍微恢复了点生机的时候,郭二斌脑袋里冒出了求救的念头,他想起本家侄子郭学书在一个什么市当副市长,很大的一个官,这个关头只有找他想办法了。

他摸出手机来,抖抖索索地翻找郭学书的手机号码,拨出去的那一刻,眼泪已经涌出眼眶来。他准备好了向郭学书哭诉,让他出面拯救自己的本家弟弟,但是郭学书并没有接听。他又试着拨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一阵绝望感袭上心头,郭二斌这才开始想到将要面对怎样可怕的现实。之前只是害怕,但心里总有一棵救命稻草让他暗自有恃无恐,这根稻草就是郭学书。他总以为有郭学书在,亮亮不会真的被法办。这可是一个人情社会呀。然而此刻郭学书这根稻草像消失在黑暗的宇宙中一样了,他这个打工的农民眼前就像宇宙一样黑暗了。亮亮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会被判刑?会不会被枪毙?可怕的想象像乌云一样笼罩在郭二斌的头上,他没辙了。之前怕婆娘担心,他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说儿子犯了事,这个时候他一个人支持不住了,他唯一的策略就是先打给女儿晶晶,让晶晶告诉她妈,这样母女两个还有个照应。

打还是不打?他和自己战斗着。事情就在短暂的犹豫之间有了转机,他想到应该先给郭学书他爸郭英豪打一个电话,让郭英豪去求儿子帮忙。——到底郭二斌是个比一般的农民精明的人,在利用社会关系方面经验多一些。郭英豪是个实诚的人,打心眼里说他不赞成郭二斌的为人,不想管他的事情,可是他又是个善良的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蹲监狱。他告诉郭二斌:“你先进派出所,把事情问清楚,再给我打电话,我好给学书说。”郭二斌这个时候只会不住口地叫哥了。挂了电话,他胆子壮起来,站起身来,对着树根使劲地擤擤鼻涕,用手掌反复擦着鼻子,走进了派出所。

3

警察端详着郭二斌,面无表情地说:“郭亮亮肯定涉嫌抢劫,根据我的经验,要判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但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他的行为事出有因,也是初犯。看你这样子是农村来的,挺不容易,孩子年龄也不大,进去了这辈子就有了污点。”他顿了一下,眨眨眼说,“如果受害人愿意接受赔偿,并出具情况说明,我们可以不移交检察院。”郭二斌千恩万谢,给人家递烟。警察说:“我们这里不允许抽烟,你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郭二斌从生产区的南1号大门溜达到南3号大门,不知道哪里能找到线长王勇,又不敢问门口的保安。好容易等到下中班,乌泱泱潮水般涌出成千上万穿同样工服的人来,看着都眼晕,去找哪一个人打听?没主意,只好从警察给的塑料袋里拿出郭亮亮住处的钥匙来。先安顿下来再说!好在他来过两次儿子的住处,还找得到。躺在儿子被子堆成一团的床铺上,脸朝天淌眼泪,心里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迷糊了半天,开始觉得有点饿了,起身想去买一袋方便面,烧水泡来吃,一眼看到塑料袋里儿子的手机,心里一动,拿出来打开,居然还有一格的电。他就坐在床边翻那手机里的信息。看着儿子给他发过的关心他妈的那些短信,眼泪又模糊了眼睛。正自伤心,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把个郭二斌吓了一大跳,赶紧拿袖子擦干眼泪,按下了接听键,刚“喂”了一声,听见那边着急地问:“亮亮,我是小范,怎么样,你们出来没有,严不严重啊?”郭二斌像是见到了亲人,紧着说:“我是亮亮他爸,你是和亮亮住一起的小范啊?咱见过面的,上次还一起吃过饭。”小范说:“叔叔是你啊,亮亮出来没有?我也没敢回去拿我的行李。”二斌说:“亮亮和小黄让拘留了,你在哪里?”小范疑心他给警察当探子,说了句:“我还有事儿,回头联系!”挂了电话,再打,关机了。

郭二斌又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他到底是个脑子活络的主儿,编了一条短信,说明白警察让他们私下赔偿和解的意思,希望小范回来和他一起去找线长王勇谈。等了一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小范回过短信来,告诉了他王勇的电话和住址。郭二斌料想小范这个时候也不敢回来,只好自己设法联系王勇见面。

见了面,郭二斌对王勇的第一印象是很像年轻时候的郭学书。他是个怯官的人,不知道线长和县长谁的官更大些,心里虚得像塌了个大坑。王勇冷冷地望着他,半天才开口:“你是什么意思?”郭二斌嗫嚅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王勇又说:“你想私了?”郭二斌赶紧说:“对对对!亮亮还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王勇打断他说:“我要一万!”郭二斌愣怔了一下,睁大眼睛说:“不是取了你两千四么?”王勇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抢劫!”郭二斌堆上笑脸,又用袖子去抹眼泪说:“不怕你笑话,这些年他妹妹上大学花得家里干干净净的,我和他妈在北京打工,住在暖气井里……”王勇不耐烦地闭闭眼,哼一声说:“郭亮亮那么牛逼,他老子怎么这么■包!这样吧,最少八千,你去准备钱吧,少一分别来找我。我很忙,没事别老打我电话。”

郭二斌一拧身,“扑通”给王勇跪下了,伸手去拉他。王勇跳起来,绕开他,几步蹿到门口,拉开门厌恶地骂了一句:“农民!”摔门出去了。

拖着两条腿回到住处,郭二斌靠在被子垛上,给郭英豪打电话把情况说了一遍,托他让郭学书想办法。郭英豪为难地说:“学书一直在基层工作,恐怕省里的人不熟,再说了,他怎么能认识港福仕的人呢?我看你不行找找别人吧。”郭二斌嚷道:“哥,你别这么说,这事你不管不行!学书是当官的,当官的和当官的都能说上话,他怎么也比我路子宽,肯定能在省里找下人。”郭英豪迟疑地说:“那行,我就给学书说说,能不能解决我不敢打保票啊!”又说,“其实八千就八千,别把娃撂进去比什么都强,你千万别打错了主意。”郭二斌趁机说:“哥,你得先借我三五千,我没处想办法去。”郭英豪说:“我问问他妈手头有多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片刻,电话打了过来,说:“二斌,没多有少,你发个卡号给我,我给你打两千过去,其他的你问你哥斌子和翡翠的亲戚想想办法吧。”郭二斌打的主意是要通过郭学书的关系摆平这件事情,就没打算花钱,也就不说什么了。

纸里包不住火,郭二斌只得把事情打电话告诉了女儿晶晶,让晶晶想办法给她妈说,只说郭学书会出面想办法,叫她们不要太操心。母子连心,翡翠在电话里三问两问问出了真情,第二天就把攒下的六千块钱给郭二斌打进了卡里,逼着他快把钱给了,把儿子领出来。郭二斌手里攥着八千块钱现金,最后给郭学书打了个电话,学书还是没有接。他想想,也罢,破财消灾,把钱拿半张报纸裹起来塞到口袋里,开始联系王勇。

王勇在电话里问:“你准备了多少钱?”

郭二斌感觉话头不对,结巴着说:“八、八千啊。”

王勇说:“少了两万不行。”

郭二斌就懵了,他开始明白过来,儿子这是树了死敌了,王勇压根就没打算私了,他就是要让亮亮得到最严厉的惩罚。一种强烈的不祥感控制了郭二斌,让他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郭学书觉得这件事情不光彩,不愿意给人开口,又怕让父亲为难,就建议父亲关了手机,不要搭理郭二斌。郭英豪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情,那两千块钱我也不打算往回要了,就是觉得你要不管的话,亮亮真坐了监狱,这件事情传到南无村,好说不好听。”学书看看母亲,他妈平时看不惯郭二斌溜奸耍滑的样子,这个时候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吭气了。一家子正商议,郭英豪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儿子说:“二斌!”见学书没表态,他就接通了电话,听了半天,挂了,皱起眉头小心地对儿子说:“人家又不同意私了了,二斌着急了,要回来找我。”学书妈说:“快别让他来,麻烦死了,我不愿意见他!”

学书清楚父母的真正用意,叹口气说:“我过几天到省里开会,找人过问一下这件事情吧。”郭英豪赶紧说:“行,行,我明天就给二斌打电话说。”学书妈嘴上说:“就不应该管他的事!”却慌忙给儿子递上一个苹果。

这几天,学书在处理别的事情的间歇,那件事情总是见缝插针地在他的脑海里冒个头儿,让他失神一下子。他有些惊异自己对这件事情的上心,真的是人年纪大了就容易怀旧吗?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宦海沉浮多年后,对乡情和亲情看得比年轻的时候重了?他找了一个相对充裕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问题所在,由是想起了年代更加久远的一件事情,那是他的隐衷。就在他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一天下午,正在乡里的中学给学生辅导自习课,舅舅匆匆跑来,说外公出事了,叫他赶紧去一趟。甥舅俩骑着自行车赶到家里的时候,外公已经躺在床上,口眼歪斜,嘴边淌着涎水,明显是中了风。外公是旧军人出身,身体一向好得很,怎么会突然中风呢?事出有因,前一天舅舅在火车站当装卸工的儿子被工头欺负得受不了,就和那小子打了一架。打完架知道干不成了,就跑回了家里,出惯力气的人闲不住,又跟着人出去当泥瓦小工了。前脚出门,后脚那工头带着几个穿保安服装的人跑到村里来抓人,欺负老百姓没见过个世面,开了一辆救护车假装警车,一路“呜啊呜啊”进了村,气势汹汹闯进院子里叫着派出所来抓人了。外公不明就里,战战兢兢迎上来问怎么回事情,领头的说你孙子打人了要抓他去坐牢!老汉一紧张,有些头晕,伸手去扶那人,却被那人一把推倒在地上,立马就中了风。那帮人看见事情不妙,虚张声势喊了几声,跳上车跑了。学书看到外公的样子,气愤得不行,一边叫村支书赶紧报告派出所,一边让舅舅张罗人送外公去卫生院。支书说已经报告了派出所,所长马上带着人来问情况。舅舅却在一边沉默着不动弹。学书说赶紧找平车拉姥爷去乡里卫生院呀!舅舅哭丧着脸苦笑着说:“算了吧,年纪这么大了,折腾一回别不行了。”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派出所刚开始言辞凿凿要去抓那几个行凶者,后来不知为什么态度越来越消极,慢慢就不了了之了,据说是那边花钱摆平了这件事情。而外公也没有像舅舅说的那样很快就离世,而是在床上瘫痪了十几年,遭了老罪了。学书咽不下去这口恶气,给副县长当秘书后,曾经努力要让那几个凶手归案,却没有成功。直到他当了县长、书记、副市长,每每去看望外公的时候总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然而年代久远了,证据、证人都不好取证,自己工作又忙,竟然一直拖得老人辞世,成为心里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痛。

他不太想管郭亮亮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这件事情触碰到了他深藏的隐衷,所谓十年怕井绳,身为副市长,他感到自己竟然没有信心把郭亮亮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让执法机关看明白,他怯懦了。但也正是因为心里的隐痛,他有一种义愤要替平时不待见的郭二斌出这个头。

往省城走的高速路上,郭学书靠在轿车的后座上,给郭二斌打了个电话,详细地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完了,他的心里就像明镜一样清楚了。就郭亮亮三个人的行为来说,明显构成了抢劫,法律是不会和你讲什么情有可原的。但正是这个背后的原因,这个无法说清楚的情理,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港福仕的管理人员侮辱员工和扣发他们的工资是不犯法的,被除名的员工讨要自己劳动所得的行为却触犯了法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学书闭上眼睛假寐,他倒是正好有个党校的同学在港福仕所在的那个区的检察院当检察长,但是法律和人情是两个层面的概念,即使人家愿意想办法,也得有办法可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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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省城,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办、很多要紧人要见,难免又耽搁了几天。这中间郭二斌不住地打电话,没办法,学书只好把他的号码设置到黑名单里,拒接了。这天晚上没有喝酒,看望了一位老领导出来,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就在车上给郭二斌打电话过去。郭二斌一反平时的唯唯诺诺,底气很足地叫着学书的名字,说自己正和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吃饭,告诉了学书饭店的名字。学书知道他在拿自己装门面,有心不去了,饭店却在前面不远,右转就到了。车子停下来,他打电话叫郭二斌出来说话,特别强调只见他一个人。郭二斌出来了,终于见到学书,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脸上却是茫然的神色。学书问清他们吃饭的包间号,吩咐司机去替他把账结了。郭二斌笑了,腰杆直起来些,嗫嚅着说:“我带的钱还真花完了。”学书没工夫和他聊天,直接问亮亮现在什么情况,二斌顿时愁苦起来,唉声叹气地说:“昨天公安局作为刑事案件移交区检察院了,说是检察院今天就向法院提起公诉。我急得什么似的,打你电话老打不通,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学书心知法院一开庭就麻烦了,当着郭二斌的面给当检察长的党校同学打过电话去,说了郭亮亮案件的前因后果,重点说亮亮刚过十九周岁,而且就是只取了两千四百块的工资数,一分钱没多要。对方很热情,问学书在哪里,要请他吃饭,学书说在开个重要会议,回头请他吃饭。

挂了电话,司机也从里面出来了。学书叫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五条中华烟来,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交给郭二斌,吩咐他:“叔,你明天就去区检察院,我给你写个地址姓名,你去找检察长申诉一下内情,把这五条烟给他,请他想办法。不用怕,电话里都说好了的。”

郭二斌的脖子本来缩着,听见学书叫了个叔,又听他刚才电话里讲得很热闹很靠谱,胆子就壮了起来,说明天一早就去。那副慷慨的样子好像是给学书办事似的。

学书问他今晚请的些什么人吃饭,郭二斌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两个原来在南无村插过队的知青,如今也在司法系统工作,也是病急乱投医,拐弯抹角找见了他们,没想到他们答应得挺痛快,说三万以内能摆平。此时二斌忿忿地对学书说:“王勇私了才要两万,他们就要三万,这怎么敢指望他们哩!”学书皱皱眉头说:“这都是些‘吃二毛的主儿,快打发了吧。”又让司机从后备箱拿出两盒礼品来,交给郭二斌打发那两个人。郭二斌赔着小心收了,学书的车都拐了弯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提着一堆东西转身往饭店里走。

郭亮亮被取保候审。郭二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接到王勇发来的一条短信:“别高兴得太早了,郭亮亮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郭二斌就慌了,赶紧又给郭学书打电话,这时候又打不通了。他惶惶不安,好歹把儿子拽到了火车站,买了两张票:一张去北京,一张回老家。郭亮亮不情愿离开省城,他心里还是不服气,对老子说:“你怕他我不怕他,我看他敢对我怎么样?”郭二斌一向没脾气的人也冲儿子发了一次火:“你知道个屁,没有经过世事的娃!你以为取保候审就没事了吗?什么时候法院传你回去,就得回去。别再给我惹事了!你要听爸的话,你就回南无村去,安分上一年,等我找你学书哥再想办法。——你以为王勇能就这么算了?”郭亮亮还要犟嘴,看看他爸目赤睛黄,两片嘴唇上爆起无数的皮屑,心里可怜老子,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乖乖地跟在屁股后面进了候车室。

郭二斌看着儿子检票进站了,这才转身去了自己的候车室,他小跑着,着急赶回北京给婆娘报信。他心里本来想的是亲自把儿子送回南无村,又担心老婆一个人在暖气井里熬煎,只好兵分两路,把儿子“押送”上车,自己也紧着往北京赶。

还没下火车,接到他哥斌子从南无村打来的电话,说亮亮回去了,郭二斌这才把心放回肚里,嘱咐他哥管束好亮亮,别让娃乱跑,不行找找盖房子的包工头荣娃,让亮亮跟上当小工去,挣点钱能养活自己就行了。他哥说荣娃还没回村里,一回来就去找他。

郭亮亮算是见过了世面,心早野了,在家里躺了两天,安分不下来,居然冒冒失失地打通了郭学书的电话,——那是在省城的时候偷偷从他爸的手机上记下的号码。郭学书平时不接陌生的电话,可巧那天心情不错,也正有点闲工夫,就接听了电话。那边也没称呼,也不作自我介绍,劈头就说:“我想在乡里开个歌厅么,这事县里的文化局管批手续,你给他们说一下,给我把手续办了么。”

学书问:“你是谁呢?”

那边不吭气了,半天说:“我是亮亮。”

学书有点哭笑不得,故意问:“哪个亮亮?”

那边吭吭哧哧地说:“郭二斌家的亮亮么。”

学书问:“你该叫我什么?”

那边气若游丝地说:“哥。”

学书的好心情被搅得没有了,严厉起来:“你爸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你不安安分分地干点正经事情,开什么歌厅!那是个正经行当吗?这事以后再说吧!”挂了电话,情绪恶劣起来,自言自语。“怎么摊上这么一家人!”

冬日没风的午后,天气暖洋洋的,睡饱了的郭亮亮跑到他大伯郭斌子院里,说要借电动车去乡里看他姑姑。他大伯警惕地问:“你找你姑姑干什么?”郭亮亮说:“没事,就是看看我姑姑。”郭斌子将信将疑地把车钥匙给了侄子,郭亮亮骑上就出了门。亮亮是去找他姑姑借钱的,他知道姑姑在乡里的街道上开着服装店,家里情况好,借几千块钱问题不大。他打算借到钱后和几个初中时的同学凑一凑,合伙在乡街上开个歌厅,要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托县里的村村通油路工程的福,南无村家家户户从院子里一水的水泥路直通到国道,郭亮亮穿着在省城买的绿色风雪衣和高腰军品皮靴,风驰电掣地上了路。国道就横亘在村口,穿过国道就是通往乡里的水泥路,郭亮亮姑姑的店铺就在乡里的集贸市场旁边。穿越国道的时候,郭亮亮看到路口有几个等长途车的人,他们的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袋子,他想看清那些人里有没有认识自己的,却看见他们都举起胳膊瞪着眼睛指着他喊叫。他想,难道他们都认识我吗?他们是在港福仕干过的吗?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扑向自己,耳朵里只听见一声巨响,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地飞了起来。

楼房一般高的红色百吨重卡歪倒在了路边,疲倦的司机依然坐在驾驶楼里望着躺在前面公路上的那件绿色风雪衣发愣,电动车的零件七零八落地散布在风雪衣的周围。

郭学书出国三个月,一下飞机就赶回市里看望父母,坐下来发现二老的表情有些怪异,没等他问,母亲戚然地说:“二斌家的亮亮死了!”

“啊,死了?怎么死的?”学书瞪大了眼睛。

“卡车碰死的。娃回到村里呆不住,骑着他大伯的电摩乱跑,让车碰死了。”

学书望着母亲说话的嘴下意识地眨着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亲在旁边啧了一声说:“早知道还不如不管二斌这事情,让娃坐牢也比死了好!”

“那二斌两口子呢?还在北京打工?”学书终于开了口。母亲撇了撇嘴角说:“还打的什么工啊?早回村里了,听人说,二斌每天早起就跑到村头的土崖哭亮亮,‘我的儿呀——”母亲学郭二斌的腔调让学书觉得不寒而栗。

一家子正唏嘘着,郭英豪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对学书说:“唉呀,说曹操曹操到,是二斌,接不接?”母亲也看学书,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学书叹口气,摆摆手说:“别接了,人都死了说什么也没意义了,白白坏心情。”一家子沉默着听那手机铃声,一遍过后又响了起来,然后就没声音了。刚要说话,学书的手机响了,他从夹包里拿出来一看,还是郭二斌。郭英豪劝儿子:“接吧接吧,大不了他是借着这事情问你要几个钱,你应承了,我和你妈出就是了。”学书朝父母摆摆手,按下了接听键,刚喂了一声,郭二斌在那边哭喊道:“学书,学书,我儿死了,我没儿了……”

挂了电话,学书没吱声,低头在手机上翻出那位当检察长的同学的电话,拨了过去,边往阳台上走边说:“老张,区检察院又给郭亮亮发去了传讯通知啊?哦,取保期满要对法院提起公诉?快别公诉了,人已经不在了。是啊,三个月前就被车撞死了。真的,他爸你见过的,就是上次我让找你的郭二斌,这个人现在跟疯了差不多。他今天收到了你们发给郭亮亮的传讯通知,情绪很激动……”

学书打完电话走回客厅,看见父母默默地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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