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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时间:2024-05-04

杨永康

我喜欢坐在故乡的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很高的山,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还有乌鸦的影子。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一棵树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样绕过那棵树,我失败了。那是在黑夜。许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难绕过的就是一棵树。我想白天情况会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见了漂亮的叔母,还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绝对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见了整个的叔母与叔母的整个的汗巾。它毫无遮拦地晾晒在一个最漂亮的地方。周围是安静的羊群,羊群周围是茂盛的水草与沼泽。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陷了进去。我想帮帮那只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谁知越帮越糟。我意识到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很迷恋这种陷落。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的陷落,陷落。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也在不断地帮我一个劲地下沉,下沉。我们都很快乐。小羊羔一个劲咩咩地叫。我刚要咩咩地叫,看见了乌鸦。乌鸦绕过叔母的身体,绕过叔母漂亮的汗巾,绕过整个沼泽。我扭过头,小羊羔也扭过头,我们看见茂密的水草,还有湿润的沼泽。白天一切都那么昭然若揭。我喜欢沼泽,像喜欢昭然若揭一样喜欢沼泽。沼泽的真正诱人之处在于它带来那么多神秘的快乐。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快乐。我看过一部电影,有一群小战士,深陷沼泽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绝望,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不能怪小战士,也不能怪沼泽。我一直想:如果乌鸦飞过,整个沼泽会有很大的不同,整个山坡会有很大的不同,山影、树影、人影与黄昏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黄昏到来之前,山坡上阳光明媚,到处都是羊群与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与另一只,一群与另一群,都僵持着,没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让。一场雨也改变不了这种僵持。不过孩子们还是散了,雨还是住了,彩虹出来了,湿润的山坡上一片欢腾。那彩虹穿过了整个山坡,孩子们便在整个山坡上欢腾。欢腾够了,发现那两只犄角相向的羊还在犄角相向。没有谁愿意打破那种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着。有一只眼睛里满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满是彩虹。眼睛里满是雨水的那只使劲地打了个激灵,水珠四溅,有一滴水珠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孩子打了个激灵。山坡上所有的孩子与羊群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是一片欢腾。眼睛里满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地僵持在那里。它看着彩虹,一点点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喷洒在整个山坡上。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里面的天比它头顶的天还蓝,里面的云比它头顶的云还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还绿。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整个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过来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别处去了。感觉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是把手整个地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那羊看着小蝌蚪绕着女孩畅游过来畅游过去,最后亲密地厮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的整个头伸向了女孩。伸啊伸,总是差了一截,只好继续伸。“扑通”一声。是的,“扑通”一声,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劲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山坡上乌鸦神秘的划痕。它妥协了,它感觉整个身子都软软的。特别是它的四条腿,一条比一条软,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对,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头伸进泉水还舒服。它使劲在云朵上打了个滚,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几个滚,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边的那个女孩。它使劲叫了几声,山坡上传来女孩好听的回应。女孩的声音真好听,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欢真切。再没有比真切更让它喜欢的了。它又叫了几声,女孩的回应一次比一次真切。它感觉就在它的身边。它想再证实一下,没错,她就在它的身边守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它喜欢泪水,特别是女孩子的泪水。刚才它还喜欢真切呢。它现在仍然喜欢真切,真切的泪水。虽然它睁不开眼睛,它想睁开眼睛,但能真切地看到泪水。人间最珍贵的就是泪水,特别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泪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满眼泪水?除了泪水,最珍贵的就是泉水。山沟里的泉水。里面有蓝天白云绿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开始它不喜欢小蝌蚪,现在喜欢了。很喜欢。它觉得只有小蝌蚪可以与小女孩做到两小无猜。人类做不到,它也做不到。因为所有兽都有情欲。它喜欢两小无猜,蓝天与白云两小无猜,白云与彩虹两小无猜,蓝天、白云、彩虹与山泉两小无猜,山泉与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小女孩与小蝌蚪两小无猜。最后是它与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它使劲睁了一下眼睛,它真切地看到了女孩。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乌鸦,真切地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孩子们惊慌的呼喊。

好一阵惊慌的呼喊,惊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阵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发呆,好一阵发呆。对着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两小无猜发呆,对着山坡发呆,对着山坡下的小羊羔发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总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花,像小手一样缀满山坡,风一吹,满山坡都是。可以从一个发呆的孩子手中飞到另一个发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从一个孩子的口袋里飞到另一个孩子的口袋中。秘密传递着孩子们的愿望。一个孩子饿了,另一个孩子肯定饿了。一个孩子害怕了,另一个孩子肯定害怕了。一个孩子想回家了,另一个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饿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对,回家多好。我们回家吧!胆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回家有什么好?家里什么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欢爸爸的揍。喜欢就别往桌子底下钻。俺喜欢爬在桌子底下写作业。对,做作业。孩子们这才记起了做作业的事。喜欢做作业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喜欢小羊羔的举手,一下子举起好几个。好,继续。有一个家伙被一样东西挡住了。这回是比蒲公英厉害的马蜂。胆大胆小的都愣住了。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们都吃过它的苦头。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马蜂,群蜂们可以一口气追你几个山坡还不罢休。跪地求饶也不行。也许拐个弯就不见了。你刚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气、撒泡尿,一扭头,马蜂们正在你的头顶凶猛地向下俯冲呢。孩子们只好继续跑,马蜂们继续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孩子们跑不动了,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子,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向马蜂告饶,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们的头顶凶猛地俯冲着。有人找来一把柴火,嘭的一声,柴火开始冒烟了,马蜂们这才一窝蜂似的散了。还有好几个不甘心的,想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都体面的以失败而告终。有一个竟然很可笑的被一只蚂蚁挡住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理由么?没有。可俺确实被一只可爱的小蚂蚁挡住了。骗谁呢!谁都不骗。蚂蚁呢?在俺口袋里,拿出来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声尖叫,那只伸进口袋的手受了惊吓似的缩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来。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蚂蚁!只有一个家伙成功了。那个家伙就是我。一直幸运地滚下山坡。我终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样幸运了。很快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闭着眼睛向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劲地撞了过去。我希望撞击声大点再大点,好让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确实是我与石头我与一块巨大的石头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我憋足了劲。我憋足劲就会涨红了脸。涨红了脸就涨红了脸。我担心的是我的脸还不够涨红。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欢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见了一只小花狗。那家伙就蹲在我对面的另一株向日葵下望着我。特别扭。我只有快点结束了。可是事与愿违。越想快点结束,越结束不了。只有憋足了劲。我憋足了劲,我的脸涨红了。有效果,我感觉体内的一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迸出。对,迸出。好舒服好舒服。我想直起身子,奇怪!浑身酸痛。刚才还是那么舒服啊。我想回到刚才。我又开始憋足了劲,我的脸再次涨红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边,距离我是那样的近。

在黄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张涨红的脸。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对面。总之是我的目光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很少碰到过这样的脸。有几次我差点碰到了,又失之交臂了。我是说等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张涨红的脸,那脸已消失在许多脸之中。有一次很幸运,我刚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张涨红的脸,他就在我的对面。我想刷完牙从从容容看看那张涨红的脸。可是有点事与愿违。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继续刷下去了,对面的那张涨红的脸不会坚持太久。那么我刮刮胡子吧。男人们都喜欢刮胡子,喜欢在两颊涂满泡沫。我不喜欢泡沫,也不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我年轻时候的女友特喜欢泡沫。各种泡沫。更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有一次指着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一个劲说,喜欢,喜欢!我说你到底喜欢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还是喜欢梁朝伟脸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欢男人脸上的泡沫,也喜欢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刚为她选好了一件裙子进了试衣间,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满泡沫的小狗跟了进去,并轻轻舐了一下她可爱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个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烟跑了。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与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远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来了。我说亲爱的,怎么折回来了?我女朋友说:亲爱的,好像忘记穿裙子了。我确实不喜欢在脸上涂满泡沫,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这样我女友在热爱我脸上那些泡沫的时候,可以顺便热爱热爱我的脸。我很长时间满足、痴迷于这种热爱。我也因为我女友顺便热爱着我的脸,一直使劲地热爱着我女友。缺憾还是有的,我们两人之间缺乏一张涨红的脸。是的,一张涨红的脸。有一次,我女友对我说,亲爱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俺是那么热爱你脸上的泡沫!我说,亲爱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张涨红的脸,我确实很知足了。现在我总算碰到那张涨红的脸了。我从容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对面那张涨红的脸也涂满了泡沫。然后从容地刮完了脸。我想再次看看对面那张脸,奇怪,那个涨红的脸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镜子的一瞬消失了,与镜子一起。像幻影,对,幻影。涨红的脸,镜子,都是幻影。那么椅子呢?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与表情。而是因为它一直是空空的。对,空空的。偶尔我们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触摸到一件质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会彻底地滑落在地板上变成尘埃与灰。这一切我们得借助暗示。来自镜子的暗示,来自椅子的暗示,来自尘埃与灰的暗示,来自暗处的暗示。一面永远悬在暗处的镜子。一张永远藏在暗处的脸。

许多东西都在暗处。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灰,还有来自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与灰的种种暗示,以及衰老病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在暗处。我们只能看见山坡。借助山坡我们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借助夕阳我们可以看见一棵树。被时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许多蝼蚁在其中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场雷电彻底击毁。借助一棵树我们可以看见黄昏,一个人的黄昏,许多人的黄昏。一个人的衰老病死,许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盛满夏天的水果。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深陷的眼睛。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乳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吗?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浑浊的液体,干瘪的乳房。还看见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经的充沛,曾经的家。相信吗,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对,都有自己的家。干瘪的乳房,杯子,杯子里浑浊的液体,腐烂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黄昏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轻的时候总那么在意一张涨红的脸,其实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张涨红的脸而是家。是的,家。看见燕子了么?多么急切。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急切地飞。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与灯火更低。然后一点点在屋檐下隐去,在灯火里隐去。紧随其后的是乌鸦与蝙蝠,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别嫌弃它们,也别嫌弃不怀好意。我们实际上总在接受一些不怀好意。真正不怀好意的不是乌鸦与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对,衰老病死。它永远隐藏在暗处,有一张忧伤的脸。它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暗淡。它有自己的床。床头摆满水果。它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它有自己的乳房,下垂干瘪。它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数不清的乌鸦与蝙蝠。它有自己的椅子。它现在就在山坡上,我们只能看见其中的一条腿。坐下来歇一歇吧,坐下来看看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坐下来看看羊群,燕子,还有乌鸦与蝙蝠。多么富有,比整个山坡都富有,比整个人类都富有。可仍然是那么的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山坡有家么?有。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有。那么黄昏呢?黄昏有自己的家么?有。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有。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有。沼泽有自己的家么?有。喜欢沼泽么?喜欢。还有整个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点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的家么?有。还有乌鸦,还有乌鸦在天空留下的那些划痕。一直是那么不怀好意,一直那么神秘凄美。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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