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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二题

时间:2024-05-04

郭三省

土 炕

一进农家,每个房里占据了最大面积的就是那一盘巨大的土炕,仅从它所占据的面积,就可以看出土炕在庄户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土炕看似简单,盘炕的用料也无非泥土而已,但要盘炕可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好是阳春三月和泥,那时候泥土睡了一个冬天,刚苏醒了,泛了性子。选了上好的黄土和了麦衣和水,再卧上半个月,这个过程叫蓄泥,也就是把泥卧得像酥油调过一样软和。蓄上这半个月,进得院里就能闻得到一股醉人的泥土的特殊的香味。进门的人就会问一句,是要盘新炕了?其实这一句看似普通的问候就是一种恭恭敬敬的招呼,乡里人修房盘炕就是喜事,要修房盘炕也就说明家里要添人了,对于庄户人家这就是大喜事。再说,要换新炕本身也是好事呢,那盘炕用牛粪麦柴烧了二三年就是一茬上好的肥料——叫做炕土,用炕土种出来的西瓜可是特别的沙甜可口。所以一到乡里人家院里,看到院子里蓄一堆泥,满院子一股泥土的清香,就说明这家人日子红火。问上一句,主人也一定会非常高兴。

泥蓄成以后,选一个日头红火的好天气就开始脱炕坯。模具是现成的,规格也是一定的,这模具也不是家家都有,一般是一个村子两三副,全村人借着用。脱好坯子,等到自然干透之后,选一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盘炕。盘炕也不是谁都能盘得了,一个村里一般有二三位大家公认的把式,时间一般是事先约好的。干了多年的盘炕把式心里也有一本账,谁家的炕是哪年盘的,谁家今年要娶媳妇了,谁家的孙子三岁了,那炕一定给那小毛头浇灌得能上肥料了,谁家又修新房了。这一年得盘多少炕,那炕把式心里明镜似的。而且在长期的合作中,几位炕把式也基本上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个范围没有经过任何人去划定,更没有合同文书,可无论是请的人还是被请的把式都是不会轻易越过这个范围的。

土炕的火路烟道可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好把式盘的炕既节约柴草又满炕暖和,炕面不裂缝,炕脚不漏烟。据说原子弹之父邓稼先当年劳动改造时,就盘得一手土炕和炉灶。当时我读到这个资料时为这位专家的遭遇而不平,可今天一想,他其实和这些个炕把式一样,都使用了简单的热力学原理。好的把式就是把燃烧后的能量在炕里回环利用,发挥到极致,不致浪费。

如果赶上动工的日子可能还会有酒菜招呼。这时说不过去的是你一定得帮着助工,这是乡里人的规矩。乡里不管谁家修房盘炕干泥活,只要知道的总是要去助工,是祝贺也是帮工,同时也是一种家庭之间的外交活动。有时候两家人因为某事起了矛盾,两下里都拉不下面子先去和解,但遇上这类事情按规矩出帮工情通理顺,也不显得谁特别巴结谁或者谁低谁一头,但活一干完坐在一起被东家招待一回,加之,坐在一起的亲邻好友都很清楚两家的过节,连起哄带促成,多大的梁子经这一撮合也就化解了,于是,两家关系自然也就恢复正常化。

炕盘成以后,在使用之前还有一个过程叫做出汗。出汗本来就是一个很人性化的词,比如乡里谁感冒了,大家安顿他去出一身汗。这给土炕出汗,足可以看出,从这土炕一盘成它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个重要角色。出完汗,这土炕就可以使用了。

土炕的妙处可多了。人本来就是自然之子,土炕盘在坚实的大地上,它是炕可依然是土,是大地的一部分。人睡在这样的土炕上,身体和心灵都会和地气相通,睡在土炕上不只是在睡觉,而是和大地进行信息交换和沟通。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全身心的放松。

这土炕还是乡里人的土暖气,乡里人难得有几家架得起煤炭火炉。一到冬天,土炕一烧起来就是暖气,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带着浓浓土腥味的温暖气息。这种暖不是城里暖气片那种前半夜热得发昏后半夜冷得发毛的水暖,也不是来收钱时令人心里上火收完钱叫人免费吃冰棍的私人供暖,更不是大城市宾馆里空调那种嗡嗡作响令人心烦意乱的洋暖。它是一种不声不响实实在在土里土气贴心贴背带着泥土潮湿的温暖。庄户人铺不了多少褥子毛毯的,也就一页毛毡,再奢侈讲究点的罩个床单,也经常会被人你一脚我一腿的蹬在某个角落。一个冬天,门外天寒地冻,房里一片春色,就全靠这土炕了。

土炕还是庄户人家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农村人也分不清那么多复杂的病名,无非就是头疼肚子疼。如果谁头疼,也不一定要急着量体温测血压查B超做CT什么的,先上炕捂上被子,炕是不急不躁的慢慢热,似蒸桑拿但比桑拿透彻,像拔火罐又比火罐温和,就这么从脚底热到发梢,从皮肤热到肺腑,从身体热到心里,这么热下来,汗也出通了。中医讲,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中药里发汗解表的药也很少有这么见效快的,这汗一出通便一通百通,被子一揭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立在了地下。要是谁肚子疼了,也别着急去医院。怎么去啊?几十里地去了不一定找得着人,开了药不一定出得起钱,折腾半天弄来的药也不一定管用。这时照例会有老者给你摸摸捏捏,安顿你上炕蒸一盘,有时干脆揭掉褥子,让肚皮紧贴着滚热的炕席,烫着烫着就几个响屁爆出来,这时老者便会揭了被子,顺便朝你屁股上拍一巴掌喊声,狗日的怕是偷吃了谁家的生梨着了寒气,还不快滚!这时,炕上的“病人”便翻起身一个奔子跑了。难道还傻等着把偷吃别人家梨子的事情坐实啊?

当然,还有一些进了城的子女,省吃省穿东借西贷买了楼房,想把苦了半辈子的父母接到城里的楼房里享几天福。这楼房的确也高大气派,装璜也算精致大方。可除了因为带孙子等特殊使命被子女频繁调动的那些老人以外,大多数老人不管你好说歹说还是不愿住楼。当然,原因是很多的,但其中多少还有那么一些因素:老父亲那得过风湿的老寒腿,只有贴在滚热的土炕上才受活些,早上起来才也不痛得那么厉害;老母亲那腰痛的顽症还是早年生儿子后冒雨上工地栽的根,也只有在火炕上烙着暖着才熨帖。楼房里虽然干净宽敞,可哪有这样的条件?

要说土炕治得最有效的还是各种失眠。许多在城里得了失眠症的人,回到老家睡在土炕上失眠症居然不治而愈。晚上踏实地睡在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土炕上,回忆着童年的趣事,也就做起了童年的梦。那是多长的梦啊!直到早上被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上的鸟鸣唤醒,在多少天失眠的困扰后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也不急着起来,懒懒地静躺着,等待母亲催饭的声音,那真是一种久违的亲切呵!终于可以不大把大把地吃失眠药了,可一回到城里那悬在半空里的楼房里,又觉得心里悬悬的,晚上睡在那价钱不菲却吱呀作响的床上,又是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呵,土炕竟然这么深地嵌入我们这个民族的生活,有着这么多妙不可言的好处,真令人难以割舍。否则,它也不会和我们这个民族相伴随这么长的岁月。北方的农民甚至把自己的生活理想概括为“三亩地,两头牛,娃娃老婆热炕头”。作为生命个体的人,包括一些所谓的伟人,没有哪个不是生在土炕上睡在土炕上死在土炕上,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生命简直是与土炕生死与共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死在土炕上被看作是人生的一种追求甚至是终极目标,许多功成名就云游四海的人,最后都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到故乡,住到童年时甚至出生时的那盘土炕上诀别这个世界,这就叫作寿终正寝,因为这至少说明你没有横尸山野或者埋骨他乡。

当城市生活成为时代的主流,当现代文明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时候,当许多乡下人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也成为城市人的时候,土炕也在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可是,哪一个乡里人又能忘记土炕和关于土炕的岁月呢!

糟糠之妻

那年,一位19岁的村姑走进我的视野时,我正在一排白杨树下组织小学生做游戏。当白杨树一样的她站在树下问我时,可能当时我看她看得太专注,以致没听清她问我什么来着,只是盯着她膝盖上两块精致熨帖的补丁出神。出身贫寒的我一闪念之间便对这位不趋时尚、衣着朴素的村姑生出几分好感。她见我死盯着她,脸一红说,问你话你不说尽看什么呀你!说着腰一扭别过身去,一条长辫子便忽悠一下划过一条弧线,辫梢正好落在她臀部那个圆圆的补丁上。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一下,也正在这一忽悠间,我青春的心便第一次受到了那种神秘的启蒙。稍后,校长告诉我,她是学校替我这个公派教师找来做饭的。再稍后,便知道她家虽不富有但决不至于非要穿补丁衣服。私下心里嘀咕:给我做饭的?莫非这就是缘分。

后来,我去进修,其时我们已订了亲。事不凑巧,正好我回家时她进城到那个学校找我。当我假满回校时,我那满是油垢的床单被褥和塞在床下的脏衣服都被浆洗一新,晚上睡在温馨的被窝里,心里便有几分感动。当时我们还没结婚,可同学们都已知道我在乡下有个穿补丁衣服的未婚妻。

我原以为她是父母娇养大的,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十口之家做一个小媳妇一定有不少难处,我甚至准备好当她在家里闹了矛盾向我哭诉时怎么板着脸教导她一些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不料十年过去,乡邻亲友都成了她的口碑。家里收入不多经常捉襟见肘,却也被她操持出一番和睦兴旺的气象来。父母弟妹、我和孩子都穿着她亲手织的毛衣,尤其是我那件猩红毛背心,是她在预产期赶出来的。我很生气她不顾身体日夜赶织,赌气不穿。后来她说,女人生孩子就是生死线上撞一回,织成了才能放心。我问她当初为啥不说,她抿嘴一笑说是怕吓着我。我一听,口里不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嗨,我的傻女人哟!她自己呢?依然是结婚前我给她买的那件粉红毛衣,刚买来穿上显得太宽,后来挺大肚子时倒挺合身,她便笑我预事宽。

我在单位上班,有时难免将外面受的气带到家里。当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时,她那含情带笑的目光便殷勤地接住我的失意和疲倦,我便如奔波颠簸的小舟泊进她温柔的港湾,心静如水了。待到又走出家门时,便抬头挺胸人模狗样地显出一丁点男子汉气概来。当我偶尔犯混时,她并不恼,只是慢慢坐在我身旁,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默默地梳理着、梳理着,渐渐的,我那纷乱的思绪便被她梳理得熨熨帖帖。

我原以为,本丈夫虽不才,但让老婆出门穿件新衣总还做得到吧。不料那次送她回娘家,我穿戴一新推出自行车等她,她在屋里忙乎半天,出来时仍穿件补丁衣服。我恼了,让她换件新的,她执意不去。由于这次她娘家有喜事亲友颇多,穿补丁衣服与本丈夫脸面相关,便亲自进屋去找,好半天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生气地问她每次做衣服的钱都干啥去了,她笑而不答。母亲插嘴说,不就给你和孩子做了新衣么?我看看身上簇新的西服,叹息一声无话可说。

多年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妻子为我做出的一切牺牲。直到调城里工作,看到城里男人时时追随妻子左右,对妻子的颐指气使还要赔着笑脸,思及妻子苦守乡村穷家,白日田里劳作,夜晚孤灯相伴,便觉妻子太苦太亏,心中感念不已,以致深夜无眠,披衣起坐写下对妻的思念。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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