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杜 华
苏童,新时期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我的帝王生涯》是他历史题材系列中的代表作。其情节的设置、意境的营造、意蕴的传达,寓言式地揭示了一种历史的颓败,虚无主义的价值立场始终贯穿在小说的文本建构与叙事伦理中,可以说,小说整体地完成了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寓言式书写。
一、存在的荒诞
小说一开始,就将主人公放置在倾覆式的背景下,在虚无的时空里开始故事演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阴谋与血腥的宫廷争斗中被很偶然地推上一国之君的宝座,然而,君临天下的他面对的却是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内忧外患(兄长对王位的觊觎,胡寇对边境的侵犯,彭国对疆土的垂涎),故事于此徐徐展开……这样的背景设置一开始就为悲剧的存在定下了基调,增强了作品中人物与背景之间的张力,也使人物的悲剧性存在与逃亡成为必然。正印证了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存在先于本质”,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一进入这个世界,就感到根本的虚无和存在的荒诞,只有被动地承受无止境的生存苦难历程。小说在虚无的废墟上将人的价值、原欲、命运等统统归结为虚无的存在。
故事中的“我”其实是一个精神上的流浪者。从最开始被偶然的命运摆布初登皇位之时,“我”便在潜意识里拒绝这种身份,便在以种种不可理喻的怪异的行为抗拒这顶皇冠——于是,“我”残暴:下令剜去十三位被废黜嫔妃的舌头,使她们不再于入夜时分啼哭扰我入睡;“我”不可理喻:射杀忠心耿耿、身负重伤的将军杨松;我古怪:只有在市井艺人的走索表演中才能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其实,对帝王这种身份,我貌似“在场”,却一直是一个不“在场”者。
到后来,国破家亡后,“我”便开始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逃亡。逃亡,被认为是苏童小说的经典主题。当人确认了原乡的失落后,只有用“逃”去默认世界的荒诞,去默认了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 。这种逃,更是“一种文化逃亡,一种人类在灾难和死亡的困境中力图精神得救的图景,一种人类自己制造灾难和从灾难中逃亡的情景”[1]。只不过,作为悲剧的制造者,“我”这个逃亡人的命运和结局似乎都是恒定的,不是死亡就是疯癫。
二、悲剧的无可逃遁
故事有着浓重的悲剧意味,散发着末世的颓败感伤, 阴森与诡秘的气氛笼罩着小说的空间。
首先是悲剧的预叙。孙信,一个历经三朝、疯疯癫癫的老太监,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燮国度灾难就要降临了。”这谶语暗示了所有人的最终命运,使悲剧氛围一开始就笼罩整个文本。
“我——”燮国国君,也很早就预感到了国之将亡:“我看见一只灰鸟从头顶飞掠而过,奇怪的鸟鸣声响彻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这些意象在苏童的不断渲染下负载了孤独的内蕴,成为一种沉重的能指,直接指向死亡,苏童用这种富有悲剧性的象征来展示小说的悲剧意味和悲剧色彩。
除了“死亡”以外,还有一个没有被作者直接言说的关键词,那就是“孤独”。
“我”万人之上,君临天下,却很少有人真正进入我的内心,真正温暖过我的生命。“我”的祖母、母亲,一直在为争夺对“我”这个傀儡皇帝的控制权而勾心斗角,“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符号,全部的意义之所在就是一顶冰冷的皇冠。“我”的众多嫔妃,煞费心机地争宠,罪恶而血腥地暗算别人,只是为了获得后宫的地位。我的朝臣,或庸常或圆滑,只在为保全自己的位子。我的兄弟,视我如仇敌,狼子野心地时时欲取我而代之。小说刻画了孤独冷漠的一群人,展示了“人”的存在状态:孤独和冷漠膨胀,亲情和人性缺席, 人们在一个颓废衰败的环境中消耗着生气——人真切地体会得到存在的孤独。
于是“我”狂热地爱上了走索,只有在高空之上,“我”才能感觉到生命本真的释放,才能感觉到生命的无拘无束,“我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飞,自由而傲慢地越过世人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2]。作者“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恒久的哀伤,解读着在历史界限中孑然一身和孤苦伶仃的人生处境,体现了终极的人类意识”[3]。
三、历史的虚构
《我的帝王生涯》是一部以历史为背景的小说,苏童曾这样说道:“《我的帝王生涯》是我随意搭建的宫廷,是我按自己喜欢的配方勾兑的历史故事,年代总是处于不详状态,人物似真似幻,一个不该做皇帝的人做了皇帝,一个做皇帝的人最终又成了杂耍艺人,我迷恋于人物峰回路转的命运,只是因为我常为人生无常历史无情所惊慑。”[4]故事发生年代的语焉不详,背景的模糊不清,为作品增添了不确定性和无根性,使读者倾向于相信,小说与其说是现实世界的投影,不如说是以现实材料构筑的想象世界,亦真亦幻。但同时,这个故事又给人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似乎发生在中国的任何一个朝代里,任何一个帝王身上。因而,这个历史故事是对整部中国历史的寓言性表述,是对人类生存命运的整体隐喻,具有浓重的哲学意味。
这个虚构的故事从“我”——一个本不该当皇帝的人,无意在各种力量的纵横捭阖中被推上了至尊的皇位开始,到最后国破家亡,我成为一名走索艺人,苏童带着读者跨越几千年的时空隧道,把整部中国历史浏览了一遍。整个故事散发着感伤而颓废的气息,作者虚无主义的历史观使得文本中人物的生存境遇、原欲追求、宿命探寻、死亡叙述等,这些形而上的主题都被一一解构为虚无主义的价值判断,成为“历史颓败的寓言”。
诚如杰姆逊所说:“所谓寓言性就是说表面的故事总是含有另外一个隐秘的意义,……因此故事并不是它表面所呈现的那样,其真正的意义是需要解释的。寓言的意思就是从思想观念的角度重新讲述或再写一个故事。”[5]不言而喻,叙述者是在编造,是在用寓言的方式讲述某种反复出现的历史情境,某种悲剧的循环,因而它在展示历史。它表现的不是日常生活经验的真实,而是“精神的真实”(余华语)。“小说里的红粉鬓影和宫廷阴谋都只是雨夜惊梦,小说里的灾难和杀戮也只是每一个世界每一堆人群的忧虑和恐慌,如此而已”(作者语)作者也坦言故事是人为的编造,他所表现的是“每一个世界每一堆人群的忧虑和恐慌”,即对整个历史和整个人类命运的悲悯,这才是作者心目中“精神的真实”。也正是这种虚无主义的历史观、这种神秘和宿命使苏童小说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糜烂、颓废的死亡之气和悲剧色彩。就如小说中的“我”在逃亡途中,在幸存的人群中,我看到我手掌上留下了干涸的血红色,无论我怎么抹也抹不掉。“一种突如其来地悲哀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5]这是对整个中国历史的隐喻,一部中国历史就是百姓的血泪史。
苏童笔下的历史就是:一切皆属偶然,人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一个缺乏诗性真理、意义与价值的世界不是本真意义上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真正地基支撑的深渊;而身处其中人的根本处境就是一种虚无处境,他的命运就是无“家”可归。由此,《我的帝王生涯》也完成了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寓言式书写。
【参考文献】
[1]徐肖楠.中国先锋历史小说的神话国度[J].南方文坛,1997 ,(2).
[2]苏童.我的帝王生涯[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6).
[3]吴义勤.历史的误解[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4]苏童.梦想中的梦想——《我的帝王生涯》跋[J].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186.
[5](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30.
(作者简介:杜华,三峡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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