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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

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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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得睃上一眼,纤纤玉指一点,不偏不歪,21层——误差率0%。

那些闪着红光的数字,一时电梯间争相邀宠,一跳一愣。嘁!朱莺半眯着眼,哼着无字曲,秒杀一切的范儿。每次,身上或多或少地散发着各种味儿的病号,塞在这么个狭窄空间里。她只好翕动鼻翼,有时还一只手扇那么几下。伴随直上直下或飙升或坠滑,没几天下来,新鲜劲儿说没就没了。

唉,坐班……这就是胡素梅为她量身定制的生活套餐?

去年春上,朱莺与这个叫“21”的阿拉伯数字有了相爱相杀。比如说上班的这个楼层,甚至连前些天装潢完工的那个四室二厅,都是21层。

为什么是21层,而不是20或22 层?胡素梅说的就是人生经验:楼房,讲究七上八下,三“七”才21,连“上”三次,不就是连跳三级?

难道命中注定?这不纳闷么?细想一下,或许,这就是命。现在,朱莺有点儿认命,换句话说,大是大非面前从没做过主,或者说轮不到她做主。

她的主,只能是胡素梅做,必须的。

二十多岁的人了,胡素梅还是大包大揽,决绝甚至霸道,凡事就没想过要与她这个宝贝女儿商量。朱莺当然抗争过,绝对不止一次,是没法统计的N次。小打小闹有过,轰轰烈烈也有过,但是,抗不过命。自己肉身是胡素梅给的,21层是胡素梅选的,不管是上班的这家市中心医院胸泌科,还是即将成为婚房的那个21层。好像自打一生下来,朱莺就跳不出胡素梅掌心,再怎么蹦跶也是西天取经前的那只泼猴,拗不过就是拗不过,特别是母亲那套说辞,以及说来就来的梨花带雨的眼泪。

毕竟,胡素梅不是掌心无边的佛祖,也没念紧箍咒。只要一僵持,结果总是朱莺心软。不心软,还能咋的?“好了,听你的,还不行么?妈……”

这么一声喊,对面破涕为笑,脸蛋热烘烘的,一把还搂住了,眼角扫了一眼,那是一幅挂在朱莺闺房上的画:女儿乖,女儿是妈妈小棉袄,妈这一辈子,还不是为女儿活?

这话,如同课堂上老师要求死记硬背的数理化公式,说耳朵起了茧子,一点儿也不夸张。好多次,朱莺烦了厌了,一次次生出类似逃学的快感,可一想胡素梅大半辈子的不容易,快到嘴边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摊上这么个老妈,就得认命,你说是不是?

一瞬间,朱莺恨不得一抬头,对着那幅画狂吼一声,想把画上的那只鸟轰走,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想再见。

这幅油画,是胡素梅花了不菲的一笔钱,在市文联找了个有着什么协会头衔的画家,好说歹说求来的。据说那位画家也爽快,答应后立马闭关半个月,呕心沥血啊。还有呢,听说画家画了这幅杰作,本想自个儿收藏准备参加国展。那幅竖挂的画面,一只平常没怎么见过的鸟,这么些年一直栖在枝头,欲飞不起要死不活,与那个黏糊糊的王立宏一样,不把人烦死,也要扒掉一层皮。

2

市中心医院那几架电梯,怕是世上最憋屈的电梯。虽说两边对称开着,开开关关的频率极为稠密。刚上班时,朱莺都替它们着急,唉,这要是一个人用脑子控制的活儿,一周不得三次以上的神经病,吉尼斯纪录都要作古。这其中,有单层停靠的,也有双层停靠的,还有全楼层停靠的,以及手术专用电梯。对于医院来说,电梯是什么?没过些天,朱莺想通了:这几条竖直向上的金光大道,哪条不是创收通道?哪条不是病人主动送上银两的路?好在不管哪部电梯,朱莺都能上下自如,“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是小时候听到父亲朱银根朗诵过的伟人诗句。朱银根那个高智商,怎么不遗传一点儿给自己?有时一恍惚,朱莺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与他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也仅仅是一个怀疑。

算了,免提就是。朱莺享受的就是这么个“医护特供”,身穿粉色大褂护士服,电梯一闪身,上21层或是下到1层,抬头一按轻车熟路,眼里盯着手机屏,不用盯着,一抬头,总能准点无误。

这次,直到有了电梯到顶的提示音,朱莺才慌了神,这才发现肉身直奔顶层33楼。

进院一年多了,上顶楼还是第一次。

既然没上过顶层,看一眼又何妨?

凭窗眺望着宜湖市区,那一瞬间的感觉,正如那个叫马道远的病号说的: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

其实,马道远这层意思哪个不懂?怎么说也是拾人牙慧,诗圣杜甫自打脱口吟出,怎么说也晾了一千多年,更何况还有比这更绝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类。只是马道远随口一说,朱莺当时有了悸动,像是自己闺房那幅画上的鸟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想穿越天空,甚至羽毛还从她的心尖尖上拂过的那种颤巍巍。朱莺侧脸看着马道远,人家正输吊瓶,虽说有点儿狼狈,另一只手还不忘着刷屏。一开始,她还以为马道远与自己一样,常见的手机控,哪知道人家吊瓶那几个小时,吸睛的是科研论文。顺口闲聊的几句家长里短,明显有一些敷衍。过后,再这么一想,朱鶯猛地醒了,如同第一次打点滴时,让实习生护士扎歪了血管,是痛的那种哆嗦:马道远?莫非……就是那个马道远?

这下,算是见到真神了。

原来的记忆里,街坊邻居们的羡慕,都是与马道远有关的传说。早年,两人初中同学,一个年级组,虽然没同过班,现在说来也能沾光。只是自己一开始没怎么注意,后来留心了却一直没见过面。眼下,这位马同学接到了美国某藤校攻读博士的录取通知书。天体物理学,当初的物理课堂,朱莺聆听着老师天马行空胡吹海侃,毕竟这也是自己当年的兴趣学科。曾经,多年前有次初中物理竞赛,自己就与这个马道远并列全校第一,虽然只有那么区区一次地打过平手。后来马同学一飞冲天,中考考进宜湖市一中实验班,再后来就是全市高考理科十强。而一直想学理科的她,没有拗得过胡素梅的眼泪。

胡素梅劝她:爬得高,跌得重。女儿家要富养,穷不学武富不读书。你看那些搞科研的女科学家,几个有颜值?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学什么物理学?以后想上天?

朱莺一转脸,心有些堵:如果,我真的成了一只莺,有了双翅膀,哪个不想飞天?就因为女孩子?难道,女孩子就不可以?

这个反问句,朱莺一时没有说出来。如此一沉闷,胡素梅的话语柔了,比风向转得还快:好女儿,妈妈就你这么个心肝宝贝,你可是妈妈的命根子,比眼珠子还要眼珠子。

“以后上大学,也不出本省。离家近,方便。妈要是想你了,几个小时的事,近的开车远的高铁,要是想得太急了,保不准飞过去。北上广深有什么好?PM2.5什么的咱就不较那个真了,就是坐地铁,也挤成沙丁鱼罐头。你要是想考那里的大学,先找根绳子……把老妈勒了脖子再走。”看到朱莺生闷气,胡素梅又柔了,是一種好听的女中音,比那个叫李玉刚的歌手变声变调还快:“听妈妈的,不会错。这么多年,听妈妈的话顺风顺水,哪条路没走对?”

想想胡素梅这么多年的不容易,特别是生下自己的那次,听说那天的妇产科特别的忙,医生护士喊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胡素梅难产还大出血,一条命差点儿闹没了。当时,朱银根这家伙真不配做父亲,他一个人还在乡下承包的水塘里起鱼,手机里一个劲儿地嚷着,说是一时走不开。乡下那地方,朱莺好久没去了,印象里只要将那一张张渔网牵扯出水面,眼前那就是满河的鱼影飞舞,天南海北的鱼贩子岸上候着。这边一网网出鱼,那边票子一沓沓塞入,有时还有转账支票啥的,交给手下人怎能放心?一年下来累死累活,背着一大笔承包费用还担惊受怕的,就依赖这几天收成,老爸要是一个闪失,说不定就是一笔上万元损失。胡素梅放下手机时,有了些革命英雄的大义凛然:老公,人在鱼塘在,我这边没事。你老婆福大命大,死不了。

说是没事,最后的手术单签字,胡素梅自己签:怪不得谁,死在手术台上,也是我的命。

所以说,朱莺的这条命,是胡素梅从鬼门关抢来的。朱莺能不听胡素梅的?做人,总不能那么自私吧?再怎么说,也要讲天地良心。

现在,搁在眼前的这个33层云里雾里。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一伸手,扯一绺云;一俯首,探一眼地。这种玄妙,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体物理,异曲同工吧!

生出这样的想法,朱莺免不了一笑。马道远住院,该有三四天了,朱莺这是第一次开心地笑了,尽管笑如夏花,尽管无人喝彩。

3

下楼,返回21层,停下,开门。仿佛电梯里窝着的那股不甘心的讨厌空气,硬是把朱莺推了出来。

21层,是市中心医院的泌尿科病房。

这家医院有点“老牌帝国”,一度占据着主城区黄金地段。旺铺林立之间,塞了这么个医院,倒像是一块不伦不类的夹心饼干。近年来,伴随城市框架拉开,搞规划设计的估计有了顾虑,设计图纸时往外一划拉,这座集大成的中心医院就搬到郊区。许是银根收紧或是资金链断,巴掌大一块地,楼层原准备一直加到云端,也不知道上面哪个随手一划拉,后来医院的身子骨发育到一半,草草地加了顶帽子就“出嫁”了。楼层瘦身了一小半,但那些行政科室和头头脑脑们的办公室一样也不少。这样一来,有些病员不多的科室,就只好合并同类项。

塞进21层的,是瘆人的心胸外科。常常半夜值班,冷不丁120急救车拉进来一个,血糊糊的像是一只中了枪弹的鸟。实习期刚过,朱莺就想打退堂鼓。朱银根的鱼塘大把大把进账,谁指望她挣这几个小钱?这家医院当护士挣的也多,加上夜班费与绩效工资,虽说有同学考上公务员进了市直单位,就算运气好的后来混个科长,与朱莺比工资时也没有自信。可是胡素梅不同意,朱莺也就没了辙。她妈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霸道;朱银根呢,常年就知道苦做死累,他心里只有承包的那方水塘,十几亩水面就是他的天,一小块儿都不想丢。这么一来,妈妈才是这个家的天,天要是生了气,不是电闪雷鸣,就是暴风骤雨。

偏了心的老娘,叫不应的皇天。老人古话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想了想,还能咋的?妈妈处处经验时时教训,挑挑拣拣的就是几箩筐,况且这些年来,听妈妈的一路走下来,也没见得吃上什么亏,别的不说,就是她们这个护士班,难得的闲暇时间,吧台上总能听到谁喊了句:这么贵?这个月不想过日子了?剁手党啊,又不是朱莺,拿我当什么大款?

21层的护士值班总台,忙起来一排过去,七八个护士忙碌的背影,加上两班倒的泌尿与心胸外科科室,这一层一共19个护士。其他的18个,连同护士长在内,羡慕朱莺的不在少数,常常的还伴着请客、吃喜类的矫情。朱莺也懒得辩说,都是花季女孩儿,一个个眼皮浅的,恨不得见了款爷裤带子都懒得系,嘴上还装扮着一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娇羞样儿。人家手头宽裕,那是命,既不是偷窃扒拿也不是违法所得,更不是傍大款发横财……这一切都是得益于胡素梅的算计。

有时,朱莺想想也就没辙了,这些年下来,处处听胡素梅的,倒也顺风顺水,与闺蜜们相比,自己少吃了一大堆苦,或者准确地说,一直泡在蜜罐子里。

4

比如说,朱莺上幼儿园,胡素梅就开始远程教育规划,而且从来不管女儿意愿,动辄答应再认个干爹。有时,连朱银根都没思想准备,冷不丁就有个老咸肉站在面前傻笑着,胡楂楂快戳痛朱莺粉嫩的小脸蛋儿了,旁边的胡素梅一个劲儿地喊着:朱莺,快,叫干爸。

鹦鹉学舌。朱莺只能这样,甜甜的声音,没心没肺的意思。于是,生活圈又多了个干爸。尽管有的老咸肉看着恶心,她真不想喊出那么一声,但是胡素梅事后却不高兴了,教导的口气语重心长:小孩子家嘛,叫声干爸不亏,更不要当真,都是你爸战友,你爸爸这批战友,哪个占的不是好单位,多个干爸多棵大树,将来有你靠的时候。

胡素梅自有考虑。早年时分,丈夫在部队,家里只能自己一肩担着,朱莺哪知道这等难处?后来,朱莺长大了懂事了害羞了,碰到了那些不常见面的也靠不上的“树”,心里懒得喊一声。朱银根急了,说:喊声干爸,还掉块肉?咱家不容易,老爸主外,你妈主内。我成天想的是挣钱,你的事情大大小小得听你妈的,我们这个家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妈。

朱银根说得在理。他原来在某野战军当兵,那些年遇上边境战事,上边要求部队轮战,说走就走地被拉上前线。一场战事下来,他们这个班排好几个命断沙场,命大的凯旋时也有不少人身上缺个零部件。经过了一场生离死别,生命看得既重如泰山又轻如鸿毛。大家退伍转业回了原籍,自然来往走动勤些。朱莺经常被胡素梅带着,这家吃到那家,与干爸干妈的孩子结识了不少。奇怪的是他们多是男孩儿,酒桌上朱莺往往成了公主。有个叫王文迪的,在市文旅委当科长,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朱莺呢,看着妈妈脸色,自然答应得也算鹦鹉,只是一出门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干爸们的好处日渐显现,只要她去了哪家,立马自成风景,虽说坐的不一定是C位,可她不是中心影响中心,不是全局牵扯全局。上了初中,朱莺成绩一度顺竿爬,冲了一次三年级班级前十,除了那个马道远一直稳居榜首无人撼动之外,前十名次倒也数次易主。当时,朱莺不信邪,一心发狠时盼着与马道远掰手腕,可就是感觉自己还是差一把火,必须拼命跟上才有逆天的机会。有次做作业时熬夜久了些,胡素梅心疼了,第二天一早就拨了王文迪电话,说要犒劳一下宝贝干女儿。

王文迪还真牛,一个电话,两家人开了辆挂着“检查监督”标志的车辆去了农家乐。王文迪有个儿子也上初中,只不过两人不在一个学校,相貌英俊得像那个同音不同名的港台红歌星,饭局间还一个劲儿护着她。两家吃的土菜,埋单时签个字就齐了。这一顿饭吃得也误事,比如说一门副课作业当晚就落下了。

胡素梅说:又不是主课,明天找同学补一下就是了。再说了,以后上高中学文科嘛,这门副课咱绕开不就行了?

朱莺本想说,这是她喜欢的学科,她将来也想学理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物理这门课她不信干不过马道远!虽说不是一个班,那也是同校同年级,大家同样听课,他马道远又没长三头六臂?这层意思刚一说出来,胡素梅不耐烦了:学什么理科?是不是将来还要读博士后,戴两只比啤酒瓶底还要厚的眼镜,成齐天大“剩”还是斗战“剩”佛?

朱莺没再坚持,她怕老妈发脾气。反正这么多学科,将来上了大学总归要选一门,想赢马道远,不一定就在物理这条道上,“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嘛”,胡素梅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朱莺就头次偷了懒,私底下抄了一回同学作业。

不过,这次并不是白抄,同学出了价码:陪打一次游戏,再安排一趟龙泉洞旅游,必须免票才有面子。钱不钱的倒不要紧,主要的是要赚个同学间的嘚瑟谈资……“反正,你那么多干爸,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等上了大学,说不定你干爸又换岗位了,或者纪委请去喝茶,都是有可能的。”

那次游玩,也就是朱莺一个电话的事,其实景点也没看头。只是没想到,自己头次的游戏大战那么过瘾,一路杀将过去,人挡杀人佛挡灭佛,那才叫嗨得一个爽。后来,还是那个同学纠正了她:什么年代了,还爽啊爽的,太OUT了,现在最流行的说法,叫:酣畅淋漓。

对,酣畅淋漓。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酣畅淋漓的背后,是欲罢不能,以至于晚自习的时候,她嫌手机游戏不过瘾,时不时地与班上几个“女汉子”翻墙找游戏室,等到玩得尽兴之后再回到教室,心里一度还跳得厉害:莫非打个游戏也那么上瘾么?

不过,沉静下来。心里多少也有点儿偷着乐: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听妈妈的,妈妈肯定不赞同女儿打游戏。这次,总算自己做了一回主,好歹也扳回了一次。

5

当了护士,烦心事一串串的,夜班就是一个。

她们这一层18个护士分为9个班组,每人轮值半夜。到了下半夜,那就是无聊的无聊,简直是无聊的平方立方……N次方。如何解出这道方程?总不能一人打游戏吧?突然,朱莺有了好奇,电脑上调出了马道远病历,他那张微笑的大头照就近在眼前。

哈,马道远的眉毛怪怪的,似曾相识不说,还经不起推敲,怎么感觉有点儿像是老爸朱银根?哈,怎么可能呢?世上几十亿人,五官也就那么几样,排列组合下来,有个把形似的也难免嘛。只是看着那张微笑着的相片,倒是想起这些天来,两人说的话也不多,加到一起,抵不上课本里某篇文言文的字数。

对于课本上的古文名篇,特别是那些需要背诵的精华部分,朱莺倒背如流。眼下的马道远赴美读博,美国掏钱,还全额奖学金。也就是说,美国人拿钱他读自己的书。美国人,这不是赔本赚吆喝?哪里像她们这家医院,病员上交的押金还剩点儿尾款呢,一不留神,那边窗口就有了喊声:××床,再不续费,想提前出院还是咋的?

马道远预垫的账户余款所剩无几。前几天,认识之后,两人聊了一会儿。马道远也不回避,直言相告家境艰难:当年自己上的四年大学,靠的就是单亲母亲那边没日没夜地挣,这边没完没了地省。原指望孩子大学出来,当个公务员考个事业编,当妈的也好跟着进城母以子贵。哪知道,马同学保研之后,导师一再怂恿出国深造,“全额奖学金,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当妈的哪能拦你前程?要怪,就怪我的名字没有起好。”节骨眼上,一个农村妇女,儿子想上天,她会忙着踮脚搬梯子。

一个名字这么重要?那次,随意的几句聊天,朱莺有了些条件反射:自己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本来,朱就是红色;莺呢,却是黄鸟、黄鹂、青鸟之类。本来颜色就不大对称,况且还是个小型鸣禽……

朱莺就想改名字。胡素梅哪里肯依,说这个名字是朱银根起早贪黑想出来的,那几天,新买的《新华字典》《辞海》都快翻烂了。“你爸爸,80年代高中生,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要不怎能当上兵?那批兵里,就他混得好。”

小孩子家,能不听大人的?我们忙里忙外,到后来是为哪个好?

谁搞得清?爱谁是谁,我不稀罕。腹诽的时候,朱莺眼睛往上一挑。这一挑,父母亲就没了神。

这双眼睛很大,太占地方。要是直视过来,你会感到坐落在这张好看的脸部未免太不厚道。真是奇怪了,朱银根与胡素梅,两人四只眼睛,加在一起也怕赶不上朱莺的一只吧。朱莺的双眼皮与别人不一样,撑开了,两汪宽宽的弧线,以同一原点划出的两道半径不等的同心椭圆,再分别平移开来,还是这个同心椭圆的上半部分,于是又对称地挂在那里。如此,这双眸子就不单单是大小的问题了,而是美。怎么个美?美得无法无天,想来也只有如此比喻,算是不辜负。

“真是熬不过你,服了;不扶墙服你,水土不服就服你,还不成么?”朱莺这么一说,对面刚才还挂得很长的脸,立马收缩了许多。

是不是,该交男朋友了?口气里尽管不是催婚,那也等同于逼婚。

“找找找,就知道找。”撂下饭碗,一个转身,朱莺进了卧房,翻了几次身子,还是没有睡意,一抬头就是画上那只鸟。“一天到晚,哑巴似的,你这个老闷,烦死人了,知不知道?”随手,一只枕头砸过去,那只鸟也不生气,照例我行我素。

那么,就替自己做一回主?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要是不我行我素一次,不白活了?青春要不折腾几下,那还叫青春?

朱莺这回要撸起袖子,要干就干一单大的。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盘算:在市区黄金地段的春归苑步行街,开家服装店。读书就是读成博士后,说穿了也是出来挣钱。同样是挣钱,那就看谁挣更多的钱才叫牛。依胡素梅的意思,只要家里有了钱,考不上博士后,将来嫁个博士后也不是没有可能。博士后一出来,几个能在京沪广深买得起天价房子?只要我们能买得起,博士后到头来也得听我们的,这世上还没听说过有人不听钱的使唤。就在那个时间段,胡素梅劝她报考护士,说边做生意边复习,两不耽误。朱莺心想,以后真的做了护士长,也做不到领导层,更做不到一把手,一点点缝隙都没有。在这家医院青丝熬成白发,到头来什么事自己也拍不了板,倒不如悄悄做个兼职赚点儿外块,就算有人举报纪委,怕也没个正当的查处理由。

这次,朱莺很执拗,母女俩只好各退半步相安无事。头一次呢,女儿大了不由娘,朱莺郑重其事地说:“你们不是有些闲钱么?那就先帮女儿垫一笔,我要……证明自己。”“等我发达了,一定偿还。不过,事先说好了,没有利息。”想了想,朱莺又补充了一句。

朱莺相信自己的眼光。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95后,父母虽说有些人脉有些经验,但未免理念老套。这世界是你们的,但是归根到底属于我们的,可别忘了,我们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嘛。

想都没想,春归苑步行街上,一間市口很好的门面,一家新的服装店悄悄开张了。开业庆典上,动静大点儿的活动一项也没有做,朱莺只是捐了笔款子,请了几家媒体的记者过来,还挂起了市妇联赠送的一个牌匾。

步行街上的店面开张,她这一家是个特例。朱莺有个同学考公务员考进了市妇联,手上有资助春蕾女童的指标任务,一直找不到人搭把手。朱莺一拍即合:“你每买一件服装,就等于给春蕾女童捐助了十元钱……”这样的创意,胡素梅哪能想得出来?

朱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胡素梅想的是,女儿不可能一直耗在店里,上个班多少也算是体面人,场面上说出来也好听些,店里杂事不妨交给别人打理。当然,这个别人也不算是别人,就是那个长相挺像歌星王力宏的帅哥,两家知根知底的。只是此王立宏非彼王力宏,就剩下一副亮得勾人的脸。好在胡素梅看着顺眼,有时到店里遥控账目时,开口闭口叫着小王,如同心里来了个置换:你王文迪当了个一把手,有啥牛掰的?你不是认朱莺干女儿么?河东河西的倒过来了,我也成了你儿子干妈。这下,咱们打个平手了。

幸好,王立宏只是长了一张明星脸,心里倒没那么多弯弯绕。

胡素梅要的就是这张脸,其他的她家里都不缺。将来,她想选中的姑爷就是要看着顺眼,比顺眼还要顺眼的那个就是帅,这样就是抱上外孙出门唠嗑时,模样也错不到哪里去:“瞧瞧,吉人自有天相,老朱家的孙子,帅得像年画上的。”

王立宏那张脸还真有磁性,虽说没吸引住多少回头客,但在朱莺眼里还算耐看。本来嘛?对于他来说,朱莺才是他人生里最重量级的顾客,把这个顾客吃牢了,稳赚不赔的一笔生意。想想也是,服装店怎么不赚?杭州进的货,本地只是一个欠发达的地级市,有几个肯舍近求远?再说他们的眼光哪有如此高端?单是进货的路费运费,哪个月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个主意当然是朱莺拿的,哪次出手都要拿回三四万元的货,“慢慢卖就是,做生意不用慌,就怕逮不到三个呆婆娘。几天不开张怎么啦?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开店容易守店难,我也没下什么指标,要求你一天赚多少。”

听听,一个卫校毕业不久还在找工作的95后,聊起生意经,一套一套的。人生的生意大戏刚一开场,头一次没听胡素梅的,朱莺就砸在自己手上了。那些从杭州搞的货进来容易出手难,王立宏一天下来,脸面笑得抽了筋,照样笑不出像样的票子。

那些货都是自己看中的,怎么会呢?没想到朱莺这一思索,连她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不由得朱莺责怪起了这座城市的规划部门。商业街哪能这样规划,太不负责任啦!你们刚把这条步行街规范好了,市场做熟了,一转身又在附近规划一个丽景国际女人街,还有前面的八佰伴大卖场,以及一个已经在宜湖市区遍地打广告的万全购物中心……一个小小的城区,拿工薪的就那么些人,还一水儿的房奴,又有多少有效的消费大军?况且,还有满城的快递小哥,再说了,现在农村多是空心村,青壮劳动力去外地打工,岁末年初那会儿才带家人进城买几身衣服过年应个景,说不定去的还是城郊的批发市场拣个便宜啥的;更有的,在外面的大城市早就购了衣服带回来。

门面租金上涨得离谱,这也是朱莺开业之初没有想到的。当初,合同只是签了两年,没想到房东玩儿了心计,一开始租金没什么为难,哪想到先把你吸引进来,等你装潢了开业了有气场了,两年期限一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人家提出来重签合同。你这么多货砸在这里了,回头客也记住地方了,人家房东不提价,傻子么?再说了,周边一打听,房东合同都是一年一签,很少有人签上两年三年,人家说起来一点儿也不输理,还算给足了面子。

一旦思索起来,还真是不能再想了。一些小青年,情侣模样的成双成对进了店铺,看衣服试衣服,一团忙乱还挺来人气。衣服嘛,本来就是让顾客试的,人家一试觉得有型,这就是成交基础。没想到在他们店里,进的一批批杭州货本来就有大局观,顾客们试的多却总不见下单。奇了怪了?别说王立宏纳闷,聘请的那个迎宾小姑娘也是一脸不解。店里这些压箱货,宜湖市哪能买到?马上要进秋装,夏装打折得如此跳楼,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没想到最多也就是个把星期,自己的几件镇店之宝,街上就花枝招展地火红出片片云彩。后来,她悄悄在试衣间上方安了个针孔监控,安的时候胆子可是虚的,怕人家知道了告发,要是与涉黄扯不清那可不得了。哪知道一查监控,比这个不得了的还有个更大的不得了。防不胜防啊,这些小青年们鬼精精的,他们暗地挑中某一款式,有时还装模作样地还了价,在试衣间里试了效果,就在里面用手机拍了货号——过几天,快递小哥就乐此不疲地跑开了。

弄了半天,居然被刁民耍了。敢情是网上什么都有,听说人家为了省几个钱,还有一个是为了少跑路,卧在沙发上刷屏就够了,有的家庭连牙膏牙刷、手纸卫生巾之类的也不上超市了。这样一来,实体店还怎么开?那么高的房租,还有店员、电费之类,别说他们这样的一个不起眼儿小店,就是宜湖市区大街上那几个占据旺铺的老字号,怕也是挺着身子硬撑呢。

怨谁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能省几个钱谁不省啊?

6

店面很快盘给了下家,一个折返,亏的可不止几箩筐鱼虾的价钱。

嘴上没说,胡素梅心里窝着一股风,只是丈夫一直没个话,除了捏着鼻子不敢龇牙,她可是想不出来另一种选择。

“就当一笔学费,总是要交的。叛逆期嘛,她想作,就让她作,作了几下,作不出道道,碰一鼻子灰就老实了。我们那个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哪个没年轻过?”这话,算是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一次争论。一开始,朱莺牵了牵嘴角,想当面问个一二三四,脚步都迈出房门了,突然一下没有征兆似的,身子软塌了。印象里,朱银根总是一副累倒的样子,据说理个发有时候都是手下聘请的工人,拿着剪子推子来个三下五除二,有时回来晚了,女儿一杯问候的清茶刚要递过去,那边还没接上手呢,就见他斜歪在沙发上,坍塌着重重的身子骨,接着就扯出了止不住的鼾声。

父亲承包十几亩鱼塘,上上下下真够他喝一壶的;再说了,家里的财产,一大半还不是他挣的?朱银根眼里除了宝贝女儿,剩下的就只有银行卡上忽涨忽跌的那些数字,那些数字像是弹簧一样,每次蹲下就是为了迎接再一次的摸高。在他看来,这么多年的人生哲学里面,那就是一道简单的等式:钱是命,命是狗屎。

当年,胡素梅也是认这泡狗屎吃的。她哪里会想到,他们这一家像是走了狗屎运,这泡狗屎不知不觉之间还长了劲道,口气也硬了不少。在这个家里,这泡狗屎要是不发话,胡素梅就是再有情绪,多少也要识个脸色。毕竟,朱莺是他俩唯一的女儿,原生态的,谁也不是前老子后娘。不知为什么,女儿一点儿也不像他们这对夫妻如此聪明绝顶?退一步想,好歹二十出头的一个女孩儿,青春期要是没有叛逆,才不正常呢;再说了,这些年来,他们也没琢磨出什么良好的教育方式,更没有心思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东,两人总觉得自己这一代人,吃的苦齐腰深,再怎么着不想让孩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既然家里条件好,干吗子女们还要闯?又不是没日子过?实在不行蹲在家里过安稳日子,有什么必要顶风冒雨的,折腾个什么劲儿?用朱银根的那句老话,就是:那么多老乡哥们儿,当年战场上一个跟头摔成一捧骨灰。咱能活下来那是命大,一辈子就这么个宝贝女儿,除了惯就是惯,还想咋的?怎么过还不是一辈子的事?

既然这样,家里又不是没法过,看到回家的父亲常常是泥一身浆一身的,朱莺有些不忍心。私底下一盘算,自己的店面从开张到关门,前后只挺了大半年,亏空严重得有点儿让她不敢相信。就像她看到医生在一些病号报告上经常写下的那句:病情恶化,建议转院。

可是,她自己又能往哪里转?她想的更多的是,与父亲说明情况时还吞吞吐吐的,朱银根虽说不会怪罪他,但做女儿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就是一笔钱么?当初答应你们做生意,这笔钱就等于是放了鸽子,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它们什么时候能回家。这些天,鱼塘离不开人,等忙过这阵子,再说接下来开店的事。听我说,别想着东山再起,没那个必要,懂么?”有次,朱莺逼急了,手机里的朱银根这才有了不耐烦的口气。

成天就是这么个鱼塘,女儿心里淤了这么大的结,好歹也是当爸的人,你就我这么个女儿,还不闻不问?摁了手机,朱莺呛出了泪:行,你没空儿,我有的是空儿,这就过去。

赶到鱼塘的时候,朱银根正在河里忙着,朝着朱莺这个方向的还是背影,自然也没有看见宝贝女儿。

这也是自大学毕业之后,朱莺第一次光临距离城区几十里开外的鱼塘。父母虽然在城里买了几处房产,户口却在乡下一直没有迁上来。父亲当初想着举家进城,户口簿成了非农业,怎么说在他这一代人手上,也算是光宗耀祖。可是胡素梅不让,说政策变来变去的,别说我们,好多当官的自己也把不准脉。既然城里买了房就能住,何必要丢掉根据地?我们家没人做官,怎么说也要留条后路,乡下有田有地有山产,好歹还能挣个口粮,留着巴掌大的一块土地有什么不好,它们也不张嘴问你要吃要喝?这要是以后赶上城市框架拉大,有个拆迁什么的,怎么说不也是猛赚一大笔?

一晃几年,事实证明胡素梅还真高瞻远瞩。老家这边,青壮年不是外出打工,就是进城买房安窝,回村里住的极少,要不就是那些没本事出门挣大钱的。所以胡素梅看准了承包商机,笑嘻嘻地分头找了几个村干部,单是个别说话管用的,当然要悄悄塞点硬货。其他的背景墙村干部也得给个面子,七吆八喝地拢在一起,就那么酒杯举了几举,十几亩鱼塘的承包手续办得容易。放眼望去,老家那一带空心村遍及,既然家境殷实的朱银根敢于承担风险承包鱼塘,村支两委求之不得不说,乡里乡亲的哪个不是哈着嘴朝他们一家人献着笑脸。

正在忙碌的朱银根,没注意到女儿在身后一直注视着他。此时,他正荡着小船,在一方丝网兜起来的河面上绕着圈子喂鱼。那一圈里饲养的是鲶鱼,长到斤把重时网上几条,黏糊糊的直滑手。宜湖市大小餐馆里,有这样一道菜卖得不错,叫:鲶鱼读豆腐。在这里,“读”应该是个方言,就是慢慢用小火燉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要写成这样一个“读”字,倒也别有用意。难不成,鱼成了书,吃鱼也成了读书,怎么听起来都是有学问的那种?当然了,也有的餐馆用鲶鱼配雪里蕻做成酸菜鱼,一度卖得挺火。只是这种鲶鱼不好饲养,还不容易养大养肥,好在他们朱家的新鲜货有些例外。曾经,也有餐馆老板私底下问过胡素梅,你们家鲶鱼,那么滑嫩,莫非……有啥祖传秘方?

胡素梅只是一笑,脸上都淹没了纹路。在他们家,这种鲶鱼从来不上餐桌,对外口径就是太贵了,舍不得吃,怕蚀了本。除此之外,还有私底下养殖的黄鳝等等。另外,那种腌得黄糊糊的雪里蕻,从来也是。

到了现场,朱莺眼睛发蒙了。蹲在船舱里的父亲,戴着一双黑糊糊的塑料手套,大把地抓着那一堆沾着黑血的卫生巾、月经带什么的四处乱撒。每扔出一把,三三两两地漂浮河面,一窝窝鱼群在水下炸裂开来,一尾尾地直往上拱,有些像商场削价促销时的哄抢人群。一时间,朱莺眼都直了,胃里一个劲儿地冒着酸水。难怪,朱银根成天说没空儿,一有空儿就往乡下跑,还雇了几个小工——原来,他们这是往人家乡下女厕所里钻进钻出,最后捡来了这种腥臊恶臭的脏东西喂鲶鱼。怎么想得出来?那种鲜美味道,就是来自于这种“祖传秘方”?还有呢,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老家有几个亲戚养殖的黄鳝,不仅粗壮而且口感细嫩,原来他们趁着夜色隔三差五投放的居然是避孕药……而那些腌制雪里蕻的,是不是更缺德?快到黄昏时分了,朱银根带几个人提着农具,找块闲置空地,半天内挖出一只半人深浅的大坑。地里刚收上来的雪里蕻从来不洗,成堆地直接码进去,撒一片黄黄的化学药剂,一层压一层,最后铺上一层塑料布,铲些土封了完事。阳光下暴晒几天,一揭塑料布,成堆成捆地拖将出来,拉上车子往菜市场开。以至于那些坑里的怪味道,多少天下来都散不掉,风吹不开雨淋不尽,下风头人家骂娘的声音,路人都有些见怪不怪。

直到那些泛着黑血的纸巾扔空了,朱银根直了直腰杆,一转身看到了河堤上的女儿。不过,眼帘里是那个渐行渐远的女儿,任他怎么喊,朱莺也没有回头。好不容易拨通手机,朱银根的声音有点儿控制不住地发抖:你管那么多干嘛,又不是让你吃,我们家不吃,让那些上馆子的公款们吃喝好了;那些公款吃喝的贪官污吏,当初怎么吃进去的,以后到了医院,再怎么让你们的手术刀给扒拉出来……听爸说,这些,还不是为你好?

就这么……听你的?你挣的钱,原来——这么不干净。

这只是她的心里话,当然也不好当面顶撞。父亲成天水上漂着,人过半百,怎么说不也是亏心?可是,做父母的这样玩命地挣钱,有没有考虑女儿的脸面?以后,我怎么出去见人?亲朋好友面前情何以堪?这么一想,朱莺又想到了胡素梅,原来她脖子上挂的手上箍的耳朵上缀的,一出门金灿灿的一片,马路上的霓虹灯都一度为之逊色。这些统统都是这些不干净的钱垒上去的。既然这钱来得不干净,我做生意蚀本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更谈不上心痛啦。

耳边,朱银根还在语重心长,难得一次的电视连续剧,这一回看来至少是一次四集连播。朱莺沉默了好久,半晌,估计朱银根说得有些累了,这才果然地挂了手机:我的人生我做主,也到了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手里捏着的,是刚从朱银根蜗居的那间鱼棚的地面上拾起的一绺头发。朱莺也不知道,怎么当时一时性起,拾起了这么一绺。这绺头发被她包在一张纸巾上,原先的又直又黑,如今也有了些许的插灰。唉,父亲也是不禁老啊。

7

自己当家做主一次!其实,早就不是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了。

读高中时,班主任一开始挺看好朱莺,家长会上还表扬了胡素梅这位中国好家长。那次会上,胡素梅做了表态性发言,只是一场高考下来,分数落差如同断崖,这也让胡素梅见了熟人都别过脸去。

胡素梅哪里知道,从小那么听话的女儿,高中时就有了叛逆,特别是迷上游戏之后。尽管事后朱莺自己也常常后悔,甚至还写过保证书贴在床头,可一旦犯了瘾,就只顾自己痛快了再说。上网查了高考分数通知单时,朱莺知道,这样的成绩,除了上个卫校,那些曾经向往的学校,基本上没自己什么事了。

也就是那些天里,朱莺仿佛长大了,特别是看到张贴在校门口的高考红榜,头一个被鲜花簇拥着的名字,就是本市高考状元——马道远。等到周围那一个个嘴巴张成圆形的表情控们纷纷抽身离去,尽管校门口没有一丝风,天气还蛮热的,可是朱莺还是感到了一种冷,从来没有过的冷,是从骨子里往外渗的那种阴冷。只一瞬间,眼泪止不住地,既往地下落,又想往天上飞。墙面上那个陌生而熟悉的马道远相片,渐渐地与鲜花混淆一团,仿佛有列高铁或是动车嗖地一下从她的眼前飞天。她自己呢,像是一辆绿皮普快搁浅在那里,一再地给各路过去的快车让着道。等到所有的高铁动车啊直快啊普快啊等等什么的车全过去了,她这辆慢车这才一路开开停停的。

感觉告诉她:这个叫朱莺的中学生,毕业迈出校门之后,与前面的马道远等诸位同学,算是明显脱节了。

“卫校,挺好啊,将来家里有谁病了,一个电话,多方便。当科学家有什么好?那是帮国家养人替世界操心,哪家没有生老病死?护理这事,总得有人做。”本来,朱莺还准备复读一年,可一进家门,胡素梅定了调子:姑娘家青春几何?受那些罪,划算么?女孩子家,还是在家门口上个班,一家人心里踏实,说出去,面子上也好看。

对于报考护士,一开始朱莺也有抵触,后来还是熬不过胡素梅,不仅仅是母亲的眼泪,而是胡素梅前前后后都打探好了。如今单位招聘,要想有个编制啥的,逢进必考,这是必须的。笔试,朱莺倒不担心,毕竟前些年的文化课,还有老底子在那里摆着,就是面试心里没谱,总觉得没有发挥好。结果一下来,成绩却是妥妥入围,面试这项还得了高分,让她一度以为评委那天是喝高了还是咋的,要不,是不是张冠李戴了。

胡素梅一听,不高兴了:你晓得个头?以后,什么事要是再不听老娘的,自己找苦吃吧。

这么一说,朱莺听出了大概。原来这事父母亲私底下做了手脚,肯定砸了一大把票子,他们认定的交易原则,一切以钱开路,說不定N个干爸少不了又跑前跑后的。唉,小城市小地方,窝在这里,生活那就是一个慢。什么事也是急不得快不得,人情社会,大街上转一圈都能撞到几张熟脸。芸芸众生呐,哪能人人高大上,该吃的就吃,该喝的就喝,怎么说这也是占大头的。历史老师不也在课堂上戏谑过么?据说当年曾国藩打下了天京太平门,立即传令秦淮河里的胭脂粉户主,哪一家店主也不许更换门庭,哪一个歌妓也不准跑路走人,该咋样就是啥样,大清帝国剿灭了太平军长毛贼,十几年的一口恶气吐了个干净,三军将士没有理由不开城狂欢。

如此,又能要求父母亲有多高的境界?三观不同,怎么说也说不通。

这家医院的门槛还蛮高的,报考时撞脸的同学,怎么说也有几十个,人人都是一副怪怪的表情,劲儿都是私底下使,根本上不了桌面。怎么一到上班时,却看不到当初一同报考的同学,哪怕一个也成哈!当真是人家笨手笨脚说不出什么?头天上班,别的护士兴冲冲的,朱莺却一副要死不活,回到家里,看到胡素梅凑上来的笑脸也不想搭理,转脸给了个屁股墩:说吧,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听你的么?对我,还有什么安排?

胡素梅听出了火药味,一关门闪了。没过几天,看到朱莺情绪稳定了些,胡素梅坚定了主意:趁早买房,家里连首付都凑齐了。

买房?还要买房?房价快上天了,不怕砸在手里?朱莺说:没看新闻吗?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炒的,电视上处处喊着打击炒房呢。

正是因为上面处处打击,我们这才更要买,报纸电视那是它们自己炒新闻,顶多是做个样子。咱们要反其道而行之,领导重视了,那就是这个事快撑不住了,这才上报纸电视。胡素梅剧透得有些嘚瑟:已经买了几处房产,现在想起来必须告知你一声,这个家早晚你要担起来,你不理财,财不理你。

还有什么好说的?都买上了,这才征求我的意见,你晓得我喜欢不喜欢?朱莺一时懒得听了。几年前,胡素梅看中了城郊一处房子,买下没几年就赶上拆迁,结果很是赚了一笔。哈,财神一路撵着,春风得意呐。后来趁着还没限购,她在合肥、芜湖的繁华地段又各买了一套,说是将来作为女儿嫁妆,现在虽说只是个简装,租金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倒是朱银根这回怎么就来神了,口气极为稀罕地对着女儿冷硬了一回,印象里从来没有过的:合肥与芜湖的房子,将来就是你的,只是这两笔装潢费……以后等你成了家,还得由你们自己出。怎么说,也得让你们年轻人有点儿经济压力,知道以后要奋斗,知道父母挣钱的不易。

朱莺听了,嘴一抿,递了个受惊吓的表情,其实心里那个乐呢。这两套房子,装潢费怎么说也得四五十万,我才懒得操这个心呢。该玩的玩,该花的花。你们俩大半辈子下来,就我这一个宝贝蛋似的女儿,我还怕啥?将来,你俩的钱总不会到处慈善,或者带进棺材里去?

8

宜湖市中心医院护士,虽说不是医生,收入也很风光。历朝历代,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年市里处处招商引资不说,还往各个大城市派了办事处,一些在那边待不住的高能耗企业,变身搬到了宜湖各个县级开发区。近年来,好多病一体检出来就是晚期,到头来逃不出人财两空的那种。朱莺她们忙上忙下的,有时一天下来腿肚子都打颤,嘴巴干得一路上都不想说一句话,好在月底工资奖金卡上多出的数字,让这群姑娘家的一下子没有了怨气。

只是,一到值夜班,一个女孩子家的路途安全,在父母心里倒也是个操心的事。朱莺心里倒不服输,宜湖市刚刚获得了国家文明城市,公安部“天网”罩住大街小巷,晚上华灯初上,灯都不想眨下眼睛,就等黎明过来相会,偌大的不夜城,边边角角亮晃晃的。值完了下半夜班,出电梯,医院门口一拧电瓶车,一路不打弯地回家,怕个鸟?

那怎么行?胡素梅自有理由。你一个小女生,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怎么着,别看眼下看起来是放你单飞,其实心里一直牵着缰绳呢。我这是先放你出来没事走两步,一有风吹草动那就要收绳子。怎么说,我是从你那个年龄过来的,老娘面前,少装这个弄那个的。

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怎么着才行?这么一想,朱鶯吓了一个激灵,胡素梅你可是我老妈啊,怎么还与女儿玩起了心眼。开服装店那会儿,那个王立宏就是她一意孤行喊来的;现在呢,司马昭之心更不用说了。还是那个王立宏,一开始骑电瓶车保驾护航,不请自来的那种;没过几个月,就换了辆车,四个圈的奥迪,人前人后地接。这小子本事不大,好在懂规矩听招呼有颜值能带得出去,车子到了医院门口就赶紧掉头,从来没上过21层,说是胡阿姨有过特别交代,别让同事们问起来,有点丢人现眼不说,弄不好有个节外生枝就麻烦了。

还……交代了什么?朱莺想想都懒得问。肯定是胡素梅有了担心,怕是王立宏这张明星脸开了辆土豪车,会让护士姐妹们心生妒忌,要是有个什么移情别恋,出了这样的幺蛾子那是要败家的。那个高高的21层,除了几个男医生,其余都是小姑娘,值夜班的一般只留一两个小护士,放他这样一个帅帅的小青年跑上楼去,难免会让人说三道四。

其实,又有什么好说道的?王立宏这人,说不上来什么好,也挑不出什么不好。颜值没的说,绝对的衣服架子;脾气也好,一味顺着自己。就算是花瓶一个,这也可以归纳为天下难找的好。两户人家门当户对,不说大富大贵,一两辈子也是花不完的。将来过日子,不就是一个投其所好?再说,王立宏的好多嗜好也是受她影响,比如说打游戏。

朱莺的几个闺蜜,哪个不是游戏高手?有时几个人一关门,四只手机捧在手里,天昏地暗地爽,要死要活地嗨。最多的时候,八只手机摆在一块儿打,每一只手都像是抽风一样,小鸡啄米似的酸,这样的酣畅淋漓一玩儿就是大半天。反正干爸干妈多,双休日做东这次这个下次那个。大人们在厨房里张罗饭菜,实在不行就嗨一回馆子还有KTV什么的。这边几个人房门一关沙发一卧,说干就干个刺激的,那种“八国联军”游戏,打了一次通关,身体里四处透风冒气,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种“血战到底”更拉风。每次激战,朱莺多是召集人,如同微信群主,队伍是她拉起来的,搭档相对也固定。这方面,黄金搭档王立宏可谓懂她,一使眼神就是一个灵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哪个不服,下周再约?

估计火候差不离了,胡素梅这才渗透进来,有了些弱弱的谆谆告诫:我是你妈呢,哪能把女儿往水里推?小王这人,看着就养眼,我们家要的就是他这张脸,管那么多干什么?有人要学历,我们要孙子。现在政策放开,以后生两个,两家一家一个,各带各的孙子,反正我们还不老,你们尽管生,一切由我们双方四个老人轮流着带。

带带带,你就知道带?一抬头,那幅画高悬眼前,让朱莺长叹了一口气。小时候,由胡素梅做主结识的那些干爸,好多个都没了后续。其实,就算常来常往又有什么意思?逢年过节总是要见上一面,无非吃吃喝喝打牌小赌,有时杠上了,麻将一上桌血战到底差不多要干个通宵。除了赌,除了拼酒,真不知道他们还会闹出什么来。小时候自己不懂事,认了那么些干爸,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如今想来,一切都是哄着玩儿的。这其中有好几个干爸被纪委喊去喝茶后就再也没有回家,还有几个悄悄地换了新的干妈,一个赛一个水嫩。

好在那个王文迪风雨之中依然坚挺。毕竟有纪律箍着,有贼心没贼胆的也有不少。工作搞不好换个岗位照样当官,不到万不得已,后院哪能起火?上月,王文迪换了个岗,平调到市水产局,还是当一把手。“这世界变化太快,微信段子不也有这么一说?那就是——再也回不去了。”朱银根舌头硬了:莺啊,小毛孩一个,哪里搞得清?那年,我转业回来分配安置。你爷爷硬是要我进粮站,他那时在粮食局当副书记,说粮站大国营,天塌下来老百姓也要吃粮,粮站还能倒了?谁知道呢,这才几十年,那么大一个国营粮站,说是改制,其实就是倒了,不就是换个说法么?

上次,也是家庭聚会时喝酒,朱银根没控制住,说了句酒话:什么两家?我们就是一家,朱莺以后有你这个当局长的公爹罩着,怕个啥?

你还是当心你的鱼塘吧?胡素梅冲了过来,抢先与王文迪炸了个罍子。高脚玻璃酒杯的酒液清澈着晃荡着,不会低于三两酒,就这么一仰脖子,直通通地灌了下去。

朱莺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吐着信子的蛇:我的妈呀,你这是干什么,学我老爸当年一腔热血,上前线炸碉堡掩护大部队前进报效祖国还是咋的?现在巴结人家啦,早干什么去了?自己拼着命冲,却护犊子不让孩子吃苦?就知道宠着惯着,其实女儿哪里笨呢,要不然,就算是马道远那样的高才生,现在能把我甩下几条大街么?

一时间,朱莺就这么干愣着,没有相应的制止表情。她想起来一句什么,好半天这才理清了头绪,那就是:不仅是苟且,而且是清醒地苟且。

也就是说,眼下的自己看似活得光鲜,其实苟且地活着,而且是一种清醒之下的苟且。不是么?在这个家里,她只能是按部就班地由着父母摆布,还不能有自己的一丁点儿想法;若是有了想法,那就意味着是她自找苦吃。

9

直到面对面地与马道远母亲说了几句,朱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也只有到了儿子快要出院的时候,马道远母亲算是第二次赶到医院。朱莺这才知道,马道远母亲这个农村妇女是个低保户,家里不多的田地让政府征迁了,母子俩就在城郊一个小区买了个二手房,拆迁补偿款也没几个,估计还欠了一大笔债。马道远母亲平日里只能是靠卖小菜为生,要不是儿子办出院手续,往常这个时间段,还没到她早早收摊的时候。

单看看人家,风吹日晒的一张老脸,估计都没给过化妆品亮相的机会。那双眼睛却出奇地大,年轻时少不了的几分妖娆。可惜再大的眼睛生在这张脸上,哪里有小燕子赵薇的那种富贵命?马道远父亲在外养了个小三,从某种情理上讲,他这样的男人嘛,倒也能博得路人的几分同情。

同样是母亲,现在想来,含辛茹苦的她与胡素梅不可同日而语。这个女人一点儿也没有失落感,走路都是挺着并不挺拔的腰板,给儿子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跑前跑后的脚步生风,根本就没有累的那种感觉。

也许,她比谁都累,可心里却比谁都有成就感。很快,马道远去美国藤校攻读博士,宜湖郊区那间二手房里,怕只有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她会玩微信么?她会开视频么?那么远隔重洋的思念何以慰藉?从这方面而言,胡素梅并不输她,但是以她自己与马道远相比,朱莺有点崩盘了:当年同一年级的校友,眼下甚至将来越拉越大,這往后还能有什么可比性?

马道远患的是肾结石,做了个微创碎石,住院也是个小手术,几天后就平安无事。本来,他就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行动不大方便,由着母亲办理出院手续去了。马道远简单收拾之后,朝着朱莺扬了扬手,算是一个告别手势,感激似的晃了几晃。

加个微信,老同学?连朱莺也没有想到,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是那种急匆匆的,生怕这一别人海茫茫,今后再也没了音信。

好的。你的微信号,我记下了;我的加了隐私设置,外面加不进来,不过放心,到了那边,我主动加你。马道远这回笑得轻松。住院这些天,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马道远的笑,有点儿像是父亲朱银根的一笔鱼生意卖上了好价钱似的那么阳光那么无邪,当年校园光荣榜上那张微笑的照片,似曾相识的碎片记忆,一种久违的感觉。

朱莺侧过脸,窗外的天,亮晃晃的,没有几个小时,天黑不下来。要是黑了,这个天气将是星空璀璨,仰脸寻找的话,天上的哪颗会是马道远?当然,人家肯定会是那种灿烂的,而自己呢?如果是星星的话,只能是颗无名星,估计就是亮了也如同瞌睡人的眼,没有谁会注意到。“美国博士,天体物理?好高深的东西!那个残疾人霍金,去世没多久的那个瘫子,也是研究这个吧?”想了想,话题抛出来有了些突然,心里想着更换,得赶紧换。要不然,人家这一飞,远渡重洋几万里的,“祝你好运,要是发现了新星,别忘了以中国人名字命名。”

“那——就以你的名字命名!朱莺?中国朱莺,made in China。”马道远附和了一句,不像是开玩笑。

“再怎么,也轮不到我。踩人嘛不是?我是一只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一生平平淡淡别无他求……”停了停,朱莺从脑海里的那幅画上收回了思绪:“老同学,别介别介,我就是我,没你说得那么金贵,啥也不是,底层草民,位卑言轻,如此而已。”

出境求学,又不是旅游?没你想的那么好。说不定,比唐僧当年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还要多上几难。何况人家还有几个徒弟陪着。停了停,马道远看她的眼光有了些正眼:你那个对象,“辣么”帅,你们好啊,都快成家了,眼下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帅?哪里帅?蟋蟀的蟀……又不是影星,他这张脸,除了我收了,就是放出来,也混不来一餐饭吃。”这样的自嘲直到变成了出口的话语,朱莺也是没有想到。

“去国外,科研,有时就是一场赌博,许多科学家一生一世,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其实,极有可能是一种冒险。”这是马道远的临别话语。这句话,让朱莺多少天里也没想明白。她想,这以后,两人就是联系上了,怕也是目光无处交接,除非直接视频,要不就是相约天上的一个固定星座,同一时间里仰望星空,说不定两人的目光在那颗星球上折射那么一两下,也算是那种私奔之前的放电效应呢。

又不在一个半球,有着13个小时的时差,怎么可能?朱莺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那个了。也就是那天,马道远出院的时候,为预防肾结石的注意事项,她列了个一二三四,特地写了个纸条揣在口袋里,就是一紧张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掏给对方。唉,还不是自卑惹的祸?现在,自己给了微信号人家也没有加,怎么好强求呢,那成啥了?

“肾结石这玩意,生活习惯相当要紧。多喝些水,蹦蹦跳跳就行了。这要是一不注意,美国那边的医药费,不是一般的贵。”当然了,这只是掖在心里的话,要是以后有了微信,再发过去也不迟。

10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是王立宏,手机里一副讨好的口吻,说又来了几个约战的:“晚上他们过来,上次输了,一直不服,扬言今晚报仇。”

“报你的头,一天不打游戏,你要死啊。”口气冷冷的,有好几年了,王立宏也没听过朱莺这样的声音。

停了停,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不屈不挠的王立宏。

摁了。只能是摁了。过了一会儿,手里又响了,还是那种她熟悉的音乐;再一次摁了,烦不烦啊。

这份烦恼,又怎么排解呢。没辙了,朱莺想起来,要么抛个硬币,要是抛中了,那就是命了。

认定了一面,一抛,果然是;又抛了两次,这三次,都是一样的。朱莺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命啊。谁一生下来就愿服输?只是这样的个人奋斗,现在……还来得及么?早年那些同学,掰着指头一算,十好几个呢,有的在国外洗了把澡就回来了,有的嘴上说是硕士,有的还读什么2+2,家里搭进去的票票,哪一年不是半套房子?

既然脱节了追不上了,除了认■还能咋的?“老同学,我尽力了,就让我们这一届同学,集体对你高山仰止。这以后,只有好好培养孩子,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让孩子们撸起袖子加油干。”朱莺关了窗子,肉身重重砸在床上,眼帘里绕不过去的,还是直逼眼球的那张画。画面上,那只鸟儿忽地长大了,睁眼一看,也没有怎么大嘛。它只是站在岩石之上虎视眈眈着,十来年了也没挪一步,翅膀也没见它振动一下。

朱莺想起来了,就是这么只鸟,当年胡素梅说过的,属于珍贵物种,反正也不是自己名字上的这个,好像是叫个什么朱鹗?还是什么朱鹮?管它呢,这些年迷迷糊糊的,管它叫什么,她也没想到要搞清这两个汉字所表达的是不是同一种鸟的意思,或者是另一种鸟的名字。

目光掉进了窗台上的台历。一晃,即将步入九月,这一年说走就走了一大半。九月一到,马道远就要站在地球那一端研究天体物理。我在这一端蹦蹦脚,他那头能听到么?只是,他研究的这些东西,与我有什么关系?

想了想,手机问了声度娘,上面只有朱鹮的纪录,没有朱鹗的只言片语。那个娘说:野生朱鹮大约有500只,国人都把它看作吉祥的象征,称为“国之珍宝,吉祥之鸟”。

那么,朱鹗又是个什么东西?莫非,自己还不如一只朱鹮?

即使是到了晚上的睡梦里,朱莺还是不信这个邪。再怎么说,自己正青春,怎能不如一只鸟?管它什么鸟,哪怕是神鸟,不就是比我多了一双翅膀?自己名字里还有个“鸟”字呢。当然了,给人插上一双翅膀的事,谁也不大好弄,可是也能想个法子借个力嘛。比如说迷迷糊糊地电梯一直往上坐,到顶了,不是21层,是33层……朱莺就这么站在楼顶,踮着脚往远方看。前面是灯火燃烧的万家楼舍,一汪汪熊熊不已,一直往天边铺去,轰轰烈烈的暖心模样。只是,这么一放眼,又望不穿地球那端?不能,实在不能,除非自己成为一只鸟,闺房里那幅画上的那种鸟。

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

管它是什么鸟,那就是我,既然决定了就豁出去干上一场,天空那么辽阔,展翅高飞就是了。

这么想着,胆量说来就来,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那种。想都没想的,那幅画上的翅膀直接剪了过来,一下子嫁接上了她的两臂。这么快,自己就能飞了?好,那就去一趟医院,对,当然不是自己供职的这家医院,这要是传开了,将来不管是朱鹗,还是成了朱鹮,这事抖落开了,那都是要打脸的。不是么?心里一直怪怪的,特别是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了胡素梅的血型,如果她真的是我生母,我怎么会有这种血型?还有呢,那双眼睛,马道远母亲的那双大眼,尽管有些干涩;还有,马道远那两道几乎复制粘贴的朱银根眉毛……这到底怎么啦?会不会,当年的一个乡镇医院的妇产科,这一男一女两个娃,莫非就是抱错了么?这么说,她与马道远的生日居然是同一天,上次他住院,自己怎么没想起来查一个?

那家医院到了,是一家从没去过的医院。好,死活就在这里见个分晓,朱莺收了翅膀。有个中年油腻男一样挺着啤酒肚的医生,一脸和蔼地望着她。如何向医生开这个口?剪下自己的几根羽毛,可是朱银根的那绺头发,怎么突然间忘了带呢?朱莺有了些慌张,正要解释,那个医生哈哈一笑,怎么成了王文迪的那张老脸?朱莺急了,除了夺门而逃,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别样的选择。

纵身一跃,朱莺冲出了医院顶楼的这扇窗户。只是身子沉得根本飞不起来,再怎么扑腾也是往下坠,坠得还特别快,有点儿物理课上有关“自由落体”似的诠释。那些高高的楼顶还有树梢什么的,齐齐地往天上闪去。这么一眨眼,很有可能脸先着地,那还不摔成了稀巴烂的一朵血花花?

妈呀,这要是坠下去,摔得没个人形肯定没商量。朱莺哭喊着呼天叫地,一连串的声音,绝对是要死要活的那种……

门,轻轻的一声,被外面推开了。

其实,不是推开,准确地讲,那是钥匙飞速转动之后,胡素梅直挺挺地探进了身子。尽管是女儿闺房,当妈的哪能不留个后手?备用钥匙肯定少不了。好歹也是这个岁数过来的人,女儿就算是一只风筝,缰绳怎么着也得自己牵着。

进入房间的时候胡素梅如一头发怒的狮子。也就是一个惊讶的空当,这头狮子有点儿愣了,借着小区内路灯探进窗户的斑驳光亮,她看着正蜷縮在被子里面的女儿舞动着两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叫着。那张温馨的小床上,朱莺成了即将溺水的一只小鸟,浑身都在扑腾,就差没有大喊救命了。

如此静谧里的小区之夜,哪里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呢?

突然的,胡素梅有了一个激灵。女儿正梦魇着,不能受到丝毫惊吓。当妈的,只得轻轻地一手捞住了,正要往怀里涌,对方两只臂膀还在作飞翔状呢,一下子就重重地将胡素梅推开。

“扑通”一声,直到胡素梅跌坐在地板上,心里还纳闷: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儿,两只手臂飞翔起来,哪来这么大的一把蛮劲儿?

“我是你妈,莺呀莺,我的儿,我是妈妈呀。”胡素梅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啦,中魔了还是摊上什么了?

“天王老子,到底……怎么了?”倒在地板上的胡素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像是隐约听到了这么似有非有的一句。仰脸一看,朱莺的双臂还在挥舞着,根本停不下来,嘴巴却闭得很紧,哪里有说话的可能?

“砰”地又是一声,胡素梅的脸上又遭到了重重的一击,像是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怎么了?定了定神,是悬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突然坠落下来,砸中了胡素梅那张化妆品堆砌过的苍天素面。听到了玻璃碎片的声音,隐约还有一地的微光闪烁。那只不再安分的家伙,那个在玻璃镜框里蜗居了十多年的鸟儿,终于软塌塌地扑到胡素梅的身子上。尽管洇上几滴血迹,它却没叫出一声,也没一点儿闹情绪的样子。

是的,毕竟那只是一只鸟,连胡素梅也叫不准名字的画上的鸟:

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

胡素梅只知道的是:它,只能是静止在这一幅画上,而且这一辈子根本不可能飞翔。

当然了,朱银根岂能不晓得这些?只是,一听到女儿闺房里的闹腾,当爹的立马醒了。没辙,那是女儿的闺房,一时他只得焦虑地站在门外,犹豫加紧张的那种表情:到底……要不要敲门问个究竟?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莽原》等50余家省以上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鄂尔多斯·小说精选》《作家文摘》等转载;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2016年选》《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丛书。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与人合作)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安徽省中短篇小说扶持工程双年奖、《啄木鸟》我最喜爱的年度佳作·小说组冠军等若干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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