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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

时间:2024-05-04

1

宾馆名叫“周末·家”。

苏李远远瞅着挂在小楼正前方白色底板上的三个大黑汉字和一个圆圆的黑点,一抹冷笑从心里往上溢漫。这感觉恰如煮肉刚开锅来不及撇掉血沫一样,泛着细碎绵密的热泡,扑簌簌扑簌簌地往上涌。她不想动手将这些沫子撇掉,而是让它们增生、蔓延,像灾难一样堆砌。她贪婪地吮吸着血腥味,觉得解恨,也能消解积攒了太久的屈辱。

她有些留恋,甚至爱恋一样,玩味地看着这三个字一个点。冷笑蔓延,藤蔓植物的枝条一样,阴森森黏糊糊爬升到了外表,分布在脸上。脸被一个大口罩严严遮住,露在外头的双眼里跳跃着某种光斑一样的东西。那是忽然寻找到了某种结果的惊喜,以及随后滋长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汇合成放射着灰光的斑点。找到了,她找到这个地方了,这个狗窝。

那地儿不好寻,藏在城旮旯里,一看就不是干好事的地儿。堂姐苏远在电话里愤愤地诉说。地儿藏得深沉也就罢了,名字也不咋地,好像叫个啥来着,周末·家?对,叫周末家。周末就周末嘛,家也就家嘛,当中间还多出来一个点儿,弄得家不像家了。再说有家有口的正经两口子,谁周末跑那鬼地方偷偷摸摸去,所以我敢肯定,那就是狗男女们打野食的窝。

苏远的义愤填膺隔着手机都能感染人。苏李被感染了。苏李再也不能像过去两年那样,只睁着一个眼睛面对张三福。另外那只闭着,装瞎子,扮傻子,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张三福面前该吃吃,该睡睡,日子还那么过着,平稳,和缓,客气,甚至有了相敬如宾的气象。张三福不知道是对她丝毫都不在意了,还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心思不能集中,总之他忽略了她日渐升级的敬重,和敬重外衣下刻意的疏远。也许和她一贯的性子有关。她是个很好打交道的女人,不爱计较家长里短,不会在意鸡毛蒜皮,这优点早在当年瞅对象时候张三福就欣喜地发现了。他本来为自己的家庭成员发愁——母亲是个话多心眼小的老太太,妹妹脾气大小性子,媳妇娶进门肯定没有安宁日子。前头大嫂就是例子,小两口和和睦睦的,硬是被婆婆小姑搅和得离婚走人。

等把苏李娶进门,一切完全逆着张三福的担忧而发展,苏李和刻薄婆婆刁钻小姑都能和平相处。苏李成为在张家稳稳立住了脚的媳妇。这都源于苏李的好性格。好性格的苏李简直像薛宝钗一样,走到哪里就能把哪里的人际关系营造得和顺友睦,让大家都活得自在舒服。还有可贵的一点,苏李有薛宝钗的大度、贤惠、识趣、知进退,但没有薛宝钗的圆滑世故,她甚至具备着一些被宽厚大度遮蔽了的单纯和老实。这太难得了,也让人对她没有太多的忌惮和防范。总之,苏李是个从来不会让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有压力感的女人。

张三福揣着对苏李一开始就固定下来的印象,想当然地认定苏李后来的慢慢疏远和微微的冷漠,都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而是她性格里本身具备的反应。这样的认定,让张三福从没想过悔改,两年了,他一直反复利用她的大度和包容,也消耗着她的贤惠。

闲话像包在纸里的火星,开头还能捂住,后來火势扩散蔓延,一点点透出纸来。其实早就包不住了。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都知道了。还好都是张三福那边的。闲话在好弄是非的舌头上跑马,跑了一圈儿,张三福外头有人的事实也就俨然成了张家大家庭里共同的秘密。大家像维护他们家族的脸面一样,结成了统一战线,手拉手,心连心,口径统一,防线牢筑,为维护这个秘密而共同选择了瞒着苏李一个人。苏李其实早就知道了。张家人再怎么瞒着遮着,苏李自有苏李的渠道。首先是张三福本人的反应。还有就是苏李作为女人的直觉。最后是苏李朋友的暗示。

秘密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野蛮生长那么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苏李的娘家人没有掺和进来。苏李的娘家离得远,七大姑八大姨鞭长莫及,无法掺和进来,没人为苏李通风报信监督跟踪甚至大打出手地捉奸,自然也就没人在屁股后面煽风点火激化事态。这也为苏李装聋作哑容忍张三福出轨创造了条件。

苏李慢慢迈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面前的路面忽然开阔。本来悠长细瘦的道路在这里分叉,成了三岔口,有三条道路出现在眼前。她被迫收住脚步,前后左右看。路面上的柏油很陈旧,泛着苍白,布满了裂痕和小坑洼。路也是有寿命,有体温,有情感,有表情的,看来这是一条承受过无数车轮碾压的痛苦,从而饱经沧桑的老路。向右,向左,还是直行,成为一个紧迫而尖锐的现实摆在眼前。她要何去何从,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选项当中包括转身向后,沿着原路走回去,重新回到那三个大字所在的房屋。

苏李毅然转身,大步往回走。一种紧迫挤压着脏腑,一丝模糊的疼痛随着这挤压而蔓延。她忽然很想面对那三个字,好好地看看它们,像面对一个失散很久的亲人一样,像抓住一个丢失的贵重物品一样。她怕稍微迟缓三两步,它们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这段时间的辛苦也就等于白费了。这段时间她没少受折磨,甚至不断地午夜做梦,惊醒后就咀嚼着嘴里的苦涩,苦苦地熬煎。要不要去那个地方呢?至于去干什么,怎么捉奸,怎么厮打,怎么面对被堵个正着的那对男女?她都没想。也许是还没顾得上想。情绪也不允许她想。她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的感觉,其实从内心深处讲,她还真不愿意闹腾,她甚至隐约做好了一辈子就这样的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张三福不把人领回家,只要没撞见现行,她都不准备主动去揭开那一层遮羞布。

问题是苏李的好友亲朋不这么想,尤其是堂姐苏远,不但捅破了苏李假装看不见的那层窗户纸,还热血沸腾地哭着喊着要来帮忙,她在电话里说她都要气出心脏病来了,血压高到了一百八。苏李就这么被推出来了,推到了风口浪尖,阵地的最前线。

苏李不表态是不行了。就算她是女人,在大家千百年来形成的认识体系里,女人是不用像男人一样拥有血性、骨气和刚性的,女人被戴了绿帽子也不用像男人那么羞耻到被世人集体耻笑,可是,苏李还是不能再装傻了。这不是旧社会,没有三从四德封建礼教压制,也没人要求她必须忍着。能过就过,不能过,那就离。离了张三福,她不是嫁不出去,还有好多男人娶不到老婆打光棍呢,只要去老家乡下看看,你就知道寡妇,尤其像苏李这样的年轻寡妇,是不用发愁没男人要的。是什么把苏李牵绊住了,迟迟不愿意揭开那层皮,就那么一直捂着,直到发脓了溃烂了,脏汤污水地渗出来,这才下决心行动呢?她没想明白,她也懒得想,她觉得日子就这么过着挺好,张三福混蛋是混蛋,每个月工资的一半儿还是要交给她的,由她米呀面呀肉类菜蔬地买,买来了蒸煮煎炸地支配,对儿子的穿衣用度还有幼儿园的选择,都是最好的。还有公公婆婆等张家的一大家子人,对苏李都是不错的,就算在张三福出轨这件事上集体瞒了她苏李,话说回来,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方式的保护?他们不说破,帮忙遮掩,就是怕她知道。所以说,日子还是可以凑合下去的,为什么非得撕破呢,为什么非得跑去捉什么奸,抓什么现行呢?

最难的就是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几天几夜,按照堂姐说的去捉奸去打闹去出气去挣回这个面子,还是继续装聋作哑把这份已经千疮百孔的婚姻维持下去?她拿不定,她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她觉得能拖就拖吧,一年一年拖下去,说不定一辈子就拖出头了。她又觉得不能拖了,离不离的以后再说,首先得闹一场,至少代表一种态度。只有闹腾一下子,在关心苏李的亲朋好友那里也就能交代了,表明她不是软弱可欺的人。一直都在可怜巴巴地受着欺负,她已经去闹了,捉奸了,手撕淫妇了,打了张三福的脸,争回了面子。然后,如果可能,她就继续过她原来的日子。

2

苏李又回到了原点,站在那个挂着“周末·家”牌子下面的台阶前。仰头望那几个字,她不敢直接看,没有阳光,可她怕刺眼。她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松开紧闭的眼,把三个汉字和标点符号都装进视线。它们好长,很占地方,憋得她眼睛疼。她努力把眼睛拉长,往眉角拽,才能把它们完整地装进来。确实挺有意思的,大到宾馆,小到旅社,乡间的民宿,古代的客栈,都是离开家的人在外住宿的地方,起的名字她也没少见,一般都带个宾馆、旅社之类的后缀,眼前这一家,要不是提前有准确情报,她还真不敢确定它是一家依旧在营业的宾馆。

正像苏远嘲讽的那样,这店名确实不伦不类让人费解。张三福平时都忙着上班,周一到周五,早出晚归,踏着点儿上下班。只有周末才能在家里休息,他周末陪着她和儿子,她竟然没好好留意过。现在想起来,没什么规律,有时候一整天都在,有时候忽然就跑出去了,说打篮球、锻炼身体。男人参加体育运动很正常。她没计较过。他什么时候出去幽会,每次花多少时间,多长时间去一次,她都没好好揣摩总结过。

原来他每次都在这里办事。苏李打量建筑的外貌,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樓,三层里头全部都是客房的话,也不过二三十个房间吧。和小城里近年来兴建的大宾馆比,又小又旧,简陋得寒酸。来这里住宿的,肯定不是那些有钱的公差和游客,价钱也不会高到哪儿去。刚结婚那两年,苏李跟着张三福也游玩过一些城市,住过一夜八九百的好宾馆,也住过几十块钱的小旅社,对于住宿行情还是多少知道的。

这个丢在小城最偏僻角落里的小宾馆,当年也应该有过风光的时候,那时候小城的核心区可是在这里的。谁能知道,城市扩建,脚步就往西北上迈了,这一迈,步子很大,甩包袱一样,就把这一片给甩下了。小楼的风光也就成为历史。

就像女人,有如花盛开的时候,就有朱颜凋零的一天。苏李不年轻了。张三福迷恋的,应该是年轻的女孩吧。苏李毅然上前推开了门。不是宾馆常见的旋转门,简单的两扇落地玻璃门,脏兮兮的,从外头不能很好地看到里头。苏李站在前台,腿有点软,她暗暗撑着,真的闯进来,发现自己其实很没底气。不要说怎么掌掴奸夫、手撕淫妇,自己其实连怎么应对宾馆的服务员都没做好准备。

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看样子就是服务员了。打扮很随便,没穿服务员的制服。再看前台的陈设,跟正规宾馆没法比。狗窝!苏李心头马上冒出这个词。这不厚道,但看看这宾馆的破落,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苏李不够厚道。苏李伸出一个指头在柜台上敲了敲。女孩醒了,抬起头来扫一眼,额角耷拉着乱发,问,住宿吗?一晚上八十。会员打折,六十。声音是程式化的,不带任何情感。

苏李是做了充分准备才下决心冲进来的,她保持着镇静,摇头,不住,我找人。

找谁?女孩眼里的睡意荡漾了一下,正式看苏李,目光里有了警惕。

苏李把身子靠住柜台,口气有点软,说一个熟人,张三福,你帮我查查,他住哪个房间。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内心强撑着的那种坚强,就开始松劲,摇摇欲坠。

对不起,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客人的信息。要找,你可以打他的手机。

打了,他不接。苏李赶紧回答。其实电话她没打,她怕打草惊蛇。现在需要的不是过早惊散那对狗男女,而是找准房间,破门而入,堵个正着。

不是熟人吗,熟人还能不接电话?女孩打个哈欠,看样子要赶人了。

苏李站着不动。

人就住在你这里,你帮忙查查还不成吗?苏李的口气里有了哀求的成分。她确实需要最精准的定位,需要知道张三福开了哪个房间。不然的话,一切都会白忙活一场,轻点儿说,闹一场笑话,自己打自己脸。这也还好说。如果严重,张三福恼羞成怒,翻起脸来,反咬她没事找事,那时候主动权就全在他手里了。就算闹到公公婆婆面前,她也是吃亏的。谁规定了张三福没事不能出现在某个宾馆,他找朋友打牌不行吗?古人不是早总结了吗,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不知道张三福在哪个房间,她就不能贸然乱闯,乱闯只能过早走漏消息。难道一个门一个门敲开去找?宾馆不允许,闹起来张三福或者那姘头不会提前跑?无论怎么,她都会陷入被动。

苏李有种冲动,上去抓住女孩的胳膊,恳求她,帮帮忙,帮帮忙好吗,你也是女人,有一天你说不定也会和我一样,撵着你的男人捉奸。你也会面临跟我一样的难题。对于你来说很简单,就看一下你们的登记册,万一张三福真的用了他身份证做的登记呢。

她站着没动,她怕小姑娘拒绝。她都快四十岁了,要是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拒绝,她没有足够的底气。这个脸她拉不下来。

既然不住你快走人吧,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女孩白一眼苏李,再纠缠,我可就喊保安了。

苏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来了,出来才发现自己是退着出来的。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傻站着看玻璃门。什么都看不清。有两个男女,一个搀着另一个的胳膊,两个人挨挨挤挤从苏李眼前走过,推开玻璃门进去了。一股复杂的味道从空气里飘过。有女人的香水味,还有,应该是男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味。

也许压根就没什么气味。只是苏李出现的幻觉。他们进去就没出来。应该是登记开房,进房间去了。是什么关系?一男一女,年龄相当,又那么紧地挨挤着,进去又不见再出来,除了开房还有什么?开了房做什么,除了幽会,还有什么好事?苏李越想越紧张,心里一股一股地冒寒气。果然这里是狗窝,是野男女苟合的地方。果然有男有女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去住了。她的张三福会不会也这么拥着一个女的进去的?出示身份证登记的时候,那个女服务员肯定会注意的,而且张三福不是一次两次来这里,他都已经住成常客了,所以那女孩早就认识他。自己这么冷不丁地冒出来,要求她帮忙查人,找房间,自己肯定傻透了,那女孩说不定心里怎么偷着笑呢。

苏李有种脱光了被人展览的感觉,前后背都凉飕飕的。

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忽然就变了脸,冲进去,疯狂地闹、哭、喊、骂,能把事情闹多大就闹多大,那女孩难道还不怯火?还有什么保安,他来动苏李一指头试试,你们开狗窝,招狗男女,挣肮脏钱,反倒有理由拒绝一个家属找人了?苏李还可以随时打电话报警,不是天天宣传什么扫黄吗,一个黄窝就在这里,你们能不管?

念头在心里千回百转,苏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这些她也就只是想想,她做不出来,真的做不出来。她低头抹泪。眼泪为什么就出来了呢?说不清楚。她委屈,这委屈不是因为张三福出轨,而是为她自己的懦弱。她怎么就这么懦弱呢?要不是今天这件事,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好面子没胆子的人。

她伸手,向路边招,要拦个出租车,没力气走着离开。这里偏僻,苏李的手被冷气吹得凉飕飕的,没有车停下。她有些绝望,孤零零站着,和自己对抗,和内心的绝望对抗。竟然没有车。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在捉奸的路上半途而废,要做逃兵,所以大家都商量好了,不来拉她走,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怎么办。

一辆车摇下了车窗。是一辆私家车。什么时候开过来停在身边的,苏李竟然没发现。等察觉的时候,车在按喇叭。

喇叭只响了一下,苏李就察觉了。车紧擦着苏李的身体而立。苏李大吃一惊,她竟然差点撞到了车上。

车缓缓行驶。一个红绿灯过去,另一个红绿灯过去。车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再走就要出城了。距离苏李的家,越来越远,背道而驰。开车的人没有刹车的意思。视线里早就没了巍峨林立的楼房。全是平房、民居,零零散散的,这儿几座,那儿一簇。分布完全沒有章程,每一座院落,没有围墙的房屋,前墙上都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红字,写完了好像孤零零的一个字太冷,太孤单,所以再用红笔刷一个大圈,把拆字围拢起来,像保护,也像囚禁,如此就风吹不进,雨打不上。

苏李用目光篦着那些建筑外的红字。它们像小孩子戴在胸前的涎水帘帘,显眼而窄小。如果风大一点儿,会不会掀动起一大片红艳艳的帘角,哗啦啦哗啦啦,像无数小巴掌,在阳光下欢快地拍打。

车在待拆的民居之间穿梭。道路曲折,蜿蜒,千回百转,环绕在一座又一座院落的前门和后面。路面有陈旧的,有新碾压出的,一截一截都不统一,是跟随这些院落房屋而临时开出来的。每一个屋脊的瓦片和前墙的瓷砖一样崭新。阳光落上去,没有一丝斑驳,相反新得虚假。这世上什么又是真的呢?苏李坐姿端正,怎么颠簸都不倾斜,她像一根柱子,就那么钉在了这辆私家车的副驾座上。

时间由阳光的脚步做着呈现。车轮把郊区这片民居的零落小路碾压了一遍,又掉头进去。重新开始碾压。郊区,时髦的叫法应该是城乡结合部,这一片就是城乡结合部。城乡结合部有老的,也有新的。这几年城市疯了一样膨胀,扩张。高楼把老的结合部吞噬,变成大型小区,单位,学校,和公路。原来附庸结合部而生存的群体,像被惊散的尘埃,轰然一声离散后,各奔各的去向,部分回迁上楼,部分得到了大额拆迁款,骤然暴富,成为有钱人中的一员。一部分本就是租住借住的,失去根据地后,后撤并寻求新的落脚地。尝到拆迁甜头的有钱人,握着人民币,审时度势,找准一片地皮,继续盖起新的房子,那房屋密密扎扎,比老结合部还拥挤,水泼不进。老结合部拆下来的那些楼板砖头,很快在这里发挥了作用。旧砖砌新墙。外头白灰一刷,照旧是等待拆迁的房子,是主人发财的指望。新的人群呼啦啦住进来,砌砖的,刮痧的,卖菜的,扫大街的,伴读的,卖淫的,掏下水的,要饭的,做贼的,应有尽有。因为盖起来的目的就是拆迁,所以连下水都没有做,污水流出来,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车轮碾过水泥,沥青,砂石,水痕。走得歪歪扭扭,行程艰难。车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风尘女子,在经历着属于它人生路上的苦难。

等游荡完所有的街巷胡同,车辆驶出最后一截盲肠一样的城中村道路,在路边熄火停下。

快没油了,司机说。扭头看副驾座,还能跑最后一段路,住哪里?送你回去吧。

我为什么要回去?我无家可回。副驾座上的苏李回答。

那,总得有个目的地吧?

还是你做主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车费照付。

男人又看一眼苏李,笑了,真不怕?不怕我抢劫?劫财,劫色,杀人害命?都有可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口气有一点儿轻佻。

苏李好像压根感觉不到他的轻佻,她冷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车辆重新疾驰而行,像脱缰的马匹。

北山加油站近了。

车在入口处减速,刹住。苏李下车,车里的男人跑在苏李前头下去拉开了车门。同时冲苏李做一个请的姿势。姿势舒展,优美,有一点儿绅士风度。苏李只匆匆扫一眼,就知道他上穿175号外套,下穿34码的裤子最合适,脚细长单瘦,应该穿42码鞋。张三福的穿衣打扮由苏李常年包揽,她最清楚这些了。只是这个男人没有张三福那么大的肚腩。人显得更精干一点儿。

那边有座椅,你可以过去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男人嘴里说,从车里拽出个棉垫子。

苏李有些不明白。

坐啊,男人说,铁椅子,太凉了。说着把坐垫晃了晃,晃到了苏李手里。

车一溜儿烟奔向加油处。

苏李抱着垫子走近座椅,四处看半圈儿,把垫子放在加气站出口等待区一个铁座椅儿上。伸手按了按,果然绵软了很多。她没坐,把一百块钱压在坐垫下,转身向远处走去。

3

一个月后,苏李又出现在“周末·家”的招牌下面,她抬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名称什么意思呢,周末的家,周末之家,周末与家,还是周末来这里,这里是你的家?看着看着,她禁不住冷笑,无论何种意思,都不是好地方,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认定不是好地方,她却忍不住又来了。她心里有一盆火,燃烧,炙烤,她不能在家里过日子,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她。周末来了,张三福说出门去打球。他前脚走,苏李后脚就借口要买东西,一出门就直奔这里来了。

这一回她亲眼看着张三福进了那两扇玻璃门。大概过了十分钟,还不见张三福出来。苏李知道他开房进屋了。她不再犹豫,跨步上前,毅然推门而进。她想好了,早在家中,半夜失眠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这次不能再软弱,如果服务员拒绝,就翻脸。这世上的很多事就这么可笑,既然苦苦哀求没用,还不如翻脸闹腾。她现在是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服务员换人了,是个男人。苏李只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那男人看上去高大肥胖,一脸凶相,苏李根本没勇气跟他吵架。真和这样的人开吵,只怕苏李来不及报警,就被几个耳光扇得满地找牙了。

难道就这么放弃?怎么甘心?回去以后她又要备受煎熬了。她打开手机,准备给张三福打电话,打通看他怎么说,又说自己在打球,还是和朋友在茶楼喝茶?反正这样的谎言他说了不止上百遍,再听一次又何妨。电话只响了两下,苏李就挂了。她没勇气和此刻的张三福通话,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她扭头看路,路上有车,不多,和新建的城市中心区域相比,这里十分冷清,交通管理设备松懈,没做严格限速。车辆经过这里,大半是为了绕开繁华区的拥挤,来这里绕道。车速都很高,属于疾驰而过。每辆车途经而过,都会带起一股劲风。劲风之强,她上次就已经领教。上次她气糊涂了,尽管一直以来都装作无所谓,没那么重要,眼不见心不烦,当真的站在宾馆门口,仰头望着眼前的这栋建筑,她还是在意的,伤心,气愤,委屈,更多说不清楚的情绪,搅拌,膨胀,发酵,直冲脑门,她当时完全糊涂了,只想马上离开这肮脏的地方。这次是清醒的,反倒不想离开,心里的悲壮感在膨胀,离开又能去哪里?世界很大。哪里又能安放她这个人和这五味杂陈的心?她走向路边,车这么多,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带着谁的离别和相逢,载着谁的悲欢和起落?哪一辆车,哪一阵风,能够带她走,带她疯,让她明白,什么是恒长,什么是短暂,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日子?哪种幸福能够承载起一辈子的脚步和路程?

她感觉自己很清醒,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过。正是因为醒着,闭上眼就不知道的那些沉重,才倍加沉重。冲上去大哭大喊,把张三福闹出来,还是坐在门口等,一直等到他办完事出来。宾馆只有一个大门,只要进去了,就会有出来的时候,哪怕需要等一天一夜。问题是有闹和等的意义吗?

她看到了那辆车。静静停在离她几步远的路边,车窗慢慢摇下,一张男人的脸看着苏李。

这么巧?苏李苦笑,还拉人吗,车钱照付。

还是没有目的地,随便开,满城随便逛,直到把油耗干?

苏李要点头,可头只是晃了一下,眼泪就簌簌滚落下来。

她不让司机看见,用厚厚的纸巾捂住。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急于回家的原因,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这么多眼泪。

小城实在太小,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车很快就从城南溜达到了城北,行踪画了半个圈儿。在一个山坡上停下。这里也算小城北边的一个制高点了。苏李钻出车,回头看,山下是他们上次从其中兜圈而出的平房区,城乡结合部。身在其中的时候,迷宫一样兜兜转转,全是路。感觉比棋盘还复杂。走出来以后居高望低,发现它其实很小,和整座城市相比,只不过巴掌大的小小一片。

要不是亲自深入走了一圈儿,又怎么能想象,那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演绎着那么多的人间烟火,拥挤,狭窄,垃圾,随处丢弃的垃圾,泼出来横流的污水,污水路上追逐打闹的孩子,半开半掩的铁门,蜂窝一样拥挤的房屋,每家门外大写的红字,行色匆匆的租客……也许还有表面看不到的悲欢离合与恩恩怨怨。还有正在抢盖的房屋,盖起来就为了拆,拆了再继续盖,城市在乡村的尸骸上扩张。

密密麻麻的院落和房屋,像需要取暖一样挤得很紧很紧,真让人担心那些房子里居住的生命,人类,人类豢养的宠物,是怎么生活,怎么呼吸的,会不会每呼吸一口,都是艰难的。

苏李蹲下,静靜地看,苏李说挤那么紧,多疼啊,骨头都要挤散了。

挤着暖啊,司机从车里下来,蹲在苏李身边,苏李看他一眼,他离得远,也不看苏李,他看山下,远处。

你离我近点儿行吗,苏李听见一个女人说。女人的口气可怜巴巴的。把苏李都吓了一跳。女人怎么能这样?跟乞求一样。乞求什么呢?她都没勇气面对。这还是自己吗?

男人也被这忽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下,他后退了两步,又收住了,两手一摊,笑了:我是说,我是个坏人,可,做坏人也要个思想准备嘛。

苏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笑了,也学他的样子把手一摊,说大天白日的,前面那古塔前就有游玩的人。只要我喊一声……男人望着她。苏李不说了,原本绽开的笑容,慢慢收缩,像花朵枯萎一样,碎裂在脸上。苏李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个无助的孩子,她看着男人的脸,说我不会喊的,你抱抱我吧。

男人抱了。只抱了苏李的右胳膊。他的样子有点笨,像抱一根木头桩子,动作僵直。苏李没动,她有种渴望,把右胳膊后面的身体,再多给他一些,哪怕是小半个身子,可男人没有占便宜的意思,他拍了拍苏李的右肩头,说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

苏李忽然甩开,转身往山下跑去,为了捉奸方便,她特意穿了平跟鞋,在宾馆门口没发挥作用,在这里倒是用上了。她很快跑远了,等跑出足够远,再回头看,喊,我哭不哭关你啥事,要你多管闲事!才不要你管呢,你谁呀你。她骂着,哭着,笑着。疯疯癫癫地跑着,路边的乱草被脚步踏倒,然后又挣扎着爬起来。

4

古塔是小城的最高点。古塔是有历史的。塔体外表早被岁月剥蚀得白一块灰一块。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砖头。苏李的指头沿着墙面缓缓划过,砖缝里尘土和旧灰簌簌地落。塔其实很小,不知道是最初建的小,还是饱尝了岁月里太多了的风雨磨难,变得分外瘦小,像个小老头儿。她绕着走一圈,一百三十五步。再走一圈,一百二十九步。她不怕累,坚持走着,每一圈都数出不一样的步数,似乎每一圈都有了新的收获。塔角悬挂着铃铛,样式简单、古朴,细看就是一片生铁弯曲成一个碗状,中间有一根铁钉悬空,风吹过,铁钉敲打碗沿,发出叮当之声。铃声悠长,幽远,让人百听不厌。

苏李不走了,也不数脚步了,她靠着面西的一个拐角坐下,看远方,太阳正在下落。塔下是山,山下是城,城里是千家万户。此刻所有的房屋上涂洒了一层余晖。这余晖是有质地的,有形状的,毛茸茸,水润润的。苏李的目光摩挲着一座座建筑,余晖里有芒刺,软的,但伤人,望着望着,苏李的目光里隐隐泛起一层泪影。她偷偷看过对面几次,那个送她来这里的男人好像懂得她需要什么。送上来就不靠近,不说话,不打扰,她发她的呆,他出他的神。

那个男人靠坐在塔对面的一个石头上。他不看落日,不看古塔,若有若无的,有心无心的,看对面的女人。女人面向夕阳,她和身后的塔都被夕阳包裹。女人和塔一样古老。男人心里有一支毛笔一张宣纸,笔在纸上慢慢画,蘸着余晖做墨汁,他画古塔,也画被复杂情绪浸泡的女人。男人用比较的目光反复掂量女人,女人身上的烟火味,世俗味,在打击面前的坚韧,在变故面前的犹豫,都构成了她的特征。她胆小,温和,单纯,傻。一个不会捉奸的女人,却奔走在捉奸的路上。这样的女人,如今难找。社会飞速进步的节奏,锤炼出与时代相匹配的精明,女人不输于男人。眼前被夕阳吞没的那个躯体,是个例外。她是缺乏社会磨炼,还是生来如此?但愿是后者。

苏李看落日下山。头顶的铃铛被风摇动,发出声响。声音忽然沧桑,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咳嗽,沧浪,沧浪,沧浪。咳出一声,好半天才有下一声。苏李看着落日从有到无,最后一点儿红线被远山吸没。她站起来,没有走向男人,而是沿身后的人行石板路下山去了。她今天穿了高跟鞋,鞋跟敲在石板上清脆有声。她用脚步在石板上叩击出一声一声脆响。男人没来撵,似乎他知道她现在最需要任性和自我折磨。她步行回家,他开了车从来路返回去了。

张三福和他的情人第四次幽会,在四个月以后。苏李已经掌握了张三福和情人幽会的时间规律。每个周末,只要他说出去打球,却不像平时那么潦草随便,穿起臭球鞋就出发,而要对着镜子把自己悄然打扮一下,甚至会给腋下喷男士香水。她就知道他又去那里。

苏李其实一直在等这个时间。当张三福已经走了,她对着镜子收拾自己的时候,她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等待这个时间。这发现像一粒子弹,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射中了苏李。苏李停下对镜梳妆的手,看镜子里的人。这女人面目平静,头发柔顺,新洗的肌肤上刚刚上了一层粉底,接下来还需要打个淡淡的眼影,腮红,唇线,口红。五官像带着渴意的某种植物,叶片娇艳,隐隐散发着魅惑。这是苏李的五官,也是苏李的面孔,苏李的双目,苏李的神情。但从里到外透出的气息,不是苏李的,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傻里傻气的苏李的,也不是那个急吼吼要去捉奸的苏李的。这个苏李是新的,是在前几个苏李的旧壳里钻出来的,像一枚新发的叶芽,不经意就冒出了头,在忐忑不安地有些放肆地看着苏李。

苏李逮住了自己心里那个鬼。她狠狠地攥着。她觉得羞耻,本来是去办一件事,却怎么好像拐上了另一条路,朝着一个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去了。她为这改变深感烦恼。她开始矫正。用清水洗,把每个五官从欲望里拯救出来。她又变成了那个要去捉奸的怨妇。她清汤寡水地出门了。

苏李这次没看到那辆车。“周末·家”门口的路上,车流依旧,没有车缓缓靠近,幽灵一样摇下半个车窗,然后静默无声地看着她。他竟然没来。苏李长舒一口气,顿时轻松了。可是,她不允许自己多想,她紧紧束缚着自己的内心,捉奸就是捉奸,哪能心有旁骛。她怕楼上房间的人无意间从窗口看到自己,就紧挨着宾馆一楼的屋檐站立,然后看车来车往,心里有些迷茫,好像要捉的奸夫淫妇不在身后的楼上,而在来去匆匆的某一辆车里,在所有的车里。

苏李发现她在想一个人。不是女人想男人的那种想。不是朋友想朋友的那种想。是什么样的想?是含着一点儿恨,带着一抹轻松,又包裹着一些依赖的渴望。就这么把我丢下了?她笑。就这么放弃捉奸了?真不是个有毅力的人。

苏李在原地站了两个小时,电话响了,堂姐苏远问她怎么样了,抓到那对狗男女了吗,是不是人手单薄,她可以帮忙的。又说这种事千万不能忍,不能认命,不能心软,不能指望男人会回心转意,不要傻乎乎盼着用自己的等待和包容让男人收心,那简直等于盼着狗改了吃屎,狼改了吃肉的本性,她当年就吃了这种亏,她不能眼看着妹子再走姐姐的老路了。当场逮住,录下视频拍下照片,就把男人的命根攥在手心里了,到时候逼他和淫妇断绝来往,还是离婚,分割家产,争取娃娃,都是最最重要的证据,是铁证。

铁证你知道吗?你得尽快抓住,攥牢了,不能松手!堂姐有些声嘶力竭。苏李松开不知不觉攥紧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她愣愣地看着对面,也许堂姐是对的,是为她好,毕竟堂姐已经走过这条路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难道真要冲进去?和他们厮打?从小到大,类似的狗血剧也看过,真要实践,她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做好准备。

第二天,不是张三福幽会的日子,他一大早就出门上班去了。苏李把儿子送到学校,看着他走进校门,苏李没有像以往那样奔早市买菜,然后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为午餐做准备,期间还抽空去公婆那里,帮忙做些家务。持续了十几年的习惯,苏李就这样终止了。她一直走,走到“周末·家”宾馆楼下,看到那个牌子她踏实了,她只望着牌子看了一小会儿,就转身看马路。路上有车,还是老样子,不多不少,像一段被小城的世人一样遗忘的河流,任性地自由地流淌。不像繁华区,高峰期就得了肠梗阻一样水泄不通,需要交警像泻药一样去疏通。

苏李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车,一辆来了,近了,又走了,远去了。她只看白色小轿车。北京现代。她记住了它的模样,还有车牌号。她不敢看车牌号,怕远远地就把希望掐断了,她只看颜色。这样希望就多一些。希望像无数浮萍在水面上飘,轻飘飘的,但有柔韧的根,扯着,连着,目光被扯长,又拉断。午饭时间快到了,她快步回了家。

张三福怎么还不和情人幽会?一个周末过去,又一个周末过去。他都没去那个地方。苏李的耐心受到了挑战。她依旧耐心等着。心里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各种猜测乱纷纷地滋长。为什么不去了?第一个周末在家大睡了两天。第二个周末,陪着苏李去看父母,还帮忙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吃完了一起看电视剧,中途说了几个笑话。苏李笑得最响,还夸他包饺子手艺好。苏李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在巴结他,想用好驱赶他,督促他,快点出发,幽会的时间真的到了。张三福四平八稳,好像忘了世上还有个情人需要去见面。苏李悄悄观察。张三福看上去挺正常的,脑子没出毛病,身体也不像有了毛病。哪里出的问题?闹掰了,分手了?还是彼此厌倦了,感情就此结束,永远画了句號?反正张三福是不去了。

第三周的周末,苏李如坐针毡一样熬了过去。第四周,她忽然就心静下来了。冷眼打量,张三福身上看不出变化,他该吃饭吃饭,该看手机看手机,该陪孩子玩的时候玩得很高兴,晚上老早就躺床上了,死猪一样打呼噜。半个胳膊横过来戳在苏李枕头上,胳膊上汗毛又密又黑,他完全是敞开的,好像没有任何戒备。他是对自己出轨的事压根就无所谓,觉得跟出去打球一样,还是以为苏李至今被蒙在鼓里?苏李看着他,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了。她只好奇,他为什么忽然就不再幽会了?

第五个周末,苏李不等张三福行动,她没耐心再等了。她对着镜子慢慢打扮,整理出一张精致耐看的脸,穿了高跟鞋,临出门又脱了,换成一双价格不菲的悠闲平跟鞋,脚步轻快地出门了。她很快站到了“周末·家”的楼前。

白色轿车停在那里。北京现代。在一个个流动的车的河流中,它就像一艘静静停泊的船。

苏李感觉自己成了一根桨。桨找到了它的船。桨向船靠拢,偎依。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果然在等待。等待的人到了,车就出发,向着城外驶去。

堂姐苏远又打来电话。苏李拒接。苏远还打。苏李继续挂断。苏远又发短信。咋样了妹子,堵住那对狗男女了吗?姐跟你说,这事你不能手软。要不要姐帮忙?需要你就说一声,我会立马带着咱们娘家人来支援你。咱苏家人没死绝,不会眼看着你受委屈的!

苏李看完就删了。周末来了,张三福要去打球,临出门换了内裤袜子,又对着镜子刮胡子,刷牙,还喷了一点儿香水。他临走还抱了苏李一下,伸手拍拍苏李的脸颊。苏李像小女孩一样仰头目送他出门。她眼神纯净无瑕,倒映着窗外清澈的阳光。苏李知道,他又去了。终于去了。苏李面对刚映出过张三福面孔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她眼神里还有绝望,这是表象,表象下闪烁着另外的东西。她描眉,拍粉,抹唇,也喷了一点儿男士香水,然后出门,临出门她向镜子里的脸龇牙,坏笑,她说我走了,去捉奸了啊。祝我好运。

小城的发展和扩张从来都不曾停下过脚步。有一天苏李眼前的“周末·家”的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拆字。苏李看着那个字出了一会儿神。白色小轿车启程的时候,苏李指了指右边,说要拆了,真拆了的话,我们还能见面吗?

男人笑了,你真的希望他们就这么长久下去?你真那么喜欢戴着绿帽子?

苏李也笑,绿帽子,我戴一顶,你不也戴着一顶?

男人笑得胳膊都颤抖了,方向盘乱打,车拧麻花一样乱扭。

吓得苏李赶紧伸手去抓方向盘,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啊。

他们把车开到市区最繁华的地方,男人拉住苏李的手就要下车。苏李打掉他的手。

干什么?苏李警惕。

摘帽子。男人的大手捏住女人的小手不放,我是认真的,我们结婚吧。

5

离婚的过程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苏李实在扛不住,就主动向苏远求助。苏远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果然喊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在大家的一起努力下,张三福答应离婚,张家老人也放手让儿媳妇走人。但儿子他们不放。为这个又上了法庭。法院判决儿子跟了苏李。

张三福很快就再婚了。苏李想去看看新娘长什么模样,是不是那个一直偷偷来往的地下情人见了光。想想还是算了。她再婚的事也很快办了,没有惊动亲友,只去民政局领了个证。苏李捏着证,男人捏着苏李的手。他们上了车,然后车就在城里兜圈子。繁华区去了,北山坡去了,古塔在高处,他们望了望,没上去。最后绕过郊区那片巨大的待拆区,来到了最北边那条街道。

在“周末·家”的门前停下,他们登记了一间客房,像情侣一样手挽着手走了进去。房间很小,装修和布置透着陈旧,下水道可能有问题,一股臭味明显弥漫。苏李推开窗户,向外看下去,楼下车辆慢慢流淌。

他们就住这种地方,他们也太……有点儿可怜了吧。

苏李喃喃。脑子里是张三福和一个女人做贼一样的情景。

自从遇上你,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路边,等着被车撞死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娶你。一个那么绝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苏李脑子里还是张三福和一个女人躲在这房子里的情景。

男人抱住苏李,要往床上推。身子刚躺到发黄的白床单上,苏李被电击了一样狠狠跳起,推开男人,夺门而逃。

当苏李和男人把二婚日子过得像头婚一样家常平静的时候,有一天苏李去买菜,走着走着走到了城北,走到了“周末·家”的位置。令她吃惊的是,那栋小楼不见了。周围的大片平房也不见了。要不是拆迁的车辆正在运送建筑垃圾,苏李真不敢相信,这里真的曾经掩藏着一栋楼,有一个宾馆,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苏李仰头看着,高处除了被建筑粉尘污染成淡灰色的天空,没有别的,她看着挖掘机的大铁手一爪子一爪子挖着,最后一块肌肉一样的墙体被拔掉了,只剩下一个瘦骨嶙峋的空架子孤零零挺立着。一丝悔意幽幽地爬上了心头,苏李想,当初,自己要是豁出去大大地哭闹一场,会不会把张三福从小楼某一间客房里惊动出来,张三福出来后会怎么做,当众给她甩几巴掌,还是拉着她的手恳求她原谅?那样的结局,和如今相比,更好还是更坏?

不论什么结局,都只能是猜想了,现在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80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民盟盟员。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近400万字,出版小说集10部,长篇小说3部。获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獎等奖项。现居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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