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片古老的湖,遇上一座古老的城。此刻,内蒙古的安固里湖在我的左手边,湖南长沙的望城在我的右手边。安固里犹如大海,望城犹如火焰。当我走过大海与火焰之间,便穿过了亿万斯年,在无垠的时间里穿梭。风和地球的历史一样古老。风就像地球的呼吸和喜怒哀乐,呼呼地掠过我的影子,把海中最早诞生的小游虫吹到沙岸上变成小爬虫,然后变成恐龙,变成东非大裂谷中的猿类,再变成北京“山顶洞人”。末了在中华大地变出炎黄二帝,这一长串的历史后来引我穿过秦汉晋唐宋元明清,再穿过民国文豪和名媛那些暗香摇曳的夜晚,直到共和国的今天,从安固里湖到望城。
安固里湖(当地叫安固里淖)位于我的家乡张家口远处的一片大草原上,史书称这片湖为“鸳鸯泺”。据奶奶说,那片湖水面很大,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有海的感觉。因为有它的滋润,周边的草场十分茂盛,开春后鲜花像星星一样撒满草地,人们驾船打鱼,一网下去就是上百斤或几百斤,满湖欢声激起无数浪花。奶奶说,爷爷年轻时本是个穷牧民,成年累月赶着东家的羊群在草原上流浪,全部家当装不满一辆勒勒车。
车还是东家的。有一天夏天,十七岁的奶奶去湖边一个僻静地方洗澡洗衣裳,哪想到被一个牵马饮水来的年轻汉子看见姑娘精白如玉的身子。这景致是带电的,不论谁都会被击晕。年轻汉子立马脱了衣裤,钻进水里,悄悄潜到奶奶洗衣处,猛地一头从水里钻出来。奶奶吓了一大跳,赶紧用布衫掩住身子,像受惊的梅花鹿一样跳起来!滚,臭小子!
年轻汉子嘻嘻一笑说,你洗你的,我看我的,咱俩井水不犯湖水,别那么凶好不好?
奶奶从小就是有名的火辣姑娘,跟村里的野小子打起架来敢下死手,她不由分说,挥起手中棒槌就朝年轻汉子的脑袋砸过去!小子见事不好,一缩身子又退回水里。哪想到岸边湿滑,奶奶用力过猛,扑通一声栽进水里,让小伙子接个正着,好似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当小伙子把姑娘抱出水面,也是天缘,两个野草般在湖边长大的年轻人眼对眼一瞧,姑娘杏眼如花,汉子浓眉大眼,两人立马电光石火地一见钟情了!
小伙子说,好漂亮啊,我要娶你当媳妇!
奶奶一笑说,你小子有钱娶村里一枝花吗?小伙子的表情一下颓了,伤自尊了。他沮丧地说,我是替东家放羊的,没钱。老天没给咱俩一个缘分,下辈子吧。
說着他放开怀中身子那么柔软的湿漉漉的姑娘,掉头游走。这个动作一下把奶奶感动了。看得出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很实在,品行好,在这个天荒地老、寂静无人的地方不撒野。小伙子刚游出一丈开外,奶奶叫,你回来!
小伙子愣愣地转过身,抹抹脸上的水花。
奶奶说,你脑袋长的是羊骨头啊?不懂赚钱吗?
小伙子说,我只会放羊。
我看你人品不错,你真心要我吗?奶奶问。
真心!
奶奶说,这样吧,我在村里给你借条船,打上几天湖鱼不就成了吗?
小伙子高兴得在水里一蹿老高,差点把小弟弟甩出来。
转天,奶奶穿着一件碎花布衫,胸前垂着一条长辫子,摇着一条装了渔网的木船到了约定的洗衣处。小伙子欢天喜地蹦上船,在奶奶的指导下,第一天打了三百多斤,第二天打了四百多斤,三四天就把娶媳妇的钱挣出来了。当天夜里,两人跪在船头燃着三炷香,对着星星月亮拜了天地,然后那条船就成了疯子,把个安固里湖折腾得翻江倒海,差点翻了。
就这样,穷光蛋摘了村里一枝花,成了我爷爷。十个月后有了我爹,然后我爹又有了我。
我说,奶奶,当年你和爷爷那样不正经啊?
奶奶又像当年抡棒槌一样,差点把黄花梨手杖敲到我脑袋上。
我又问,你和爷爷的婚事自己就定了?不经过父母同意吗?奶奶这些年一直非常勤奋地跟着央视里的电视剧一部接一部看,前不久刚看完的一部叫《枫叶红了》,演的是工作队到蒙古族村庄扶贫攻坚的故事。她给我甩回了电视里的一句时髦词:我的青春我做主!
就这样,美丽的安固里湖养育了爷爷奶奶的爱情。大概因为爷爷奶奶的爱情史很浪漫吧,我爹的基因也受了影响,他的特点就是大碗喝酒,一直喝到车祸那天,让我的泪水灌满了安固里湖。
2020年秋,我随中国作协采风团一起到了江南小城望城。望城原是长沙市的一个郊县,后来并为长沙市一个区。其背靠岳麓山,衣带湘江水。从新石器时代一路走来,大禹在这儿治过水,孔子在这儿说过几句论语,汉武帝在这儿征过兵,唐太宗把大将军李靖派到这儿平过叛,唐明皇在这儿选过宫女,杜甫在这儿写过诗,苏东坡在这儿喝过酒,欧阳询在这儿写过“天下第一楷书”《九成宫》,风流才子唐寅在这儿坐过画舫,和美貌如花的湘女子吹拉弹唱,春风得意。望城就是这样的地方,青石板上留下历朝历代的莺歌燕舞,也印下成千上万的仁人志士的慷慨悲歌。
我特别去了望城的静慎村。其辖域面积近十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四千多人。那里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早年的穷困与混乱不用说了,好好的鱼米之乡,竟然饿得村民们面黄肌瘦,走路像纸人一样在路上飘。改革初期,静慎村民因为市场经济的规矩尚未建立起来,一些人胡作非为,搞得全村乌烟瘴气,遍地垃圾,污水横流,水塘恶臭。老百姓怨气冲天,成了有名的“上访村”。党的十八大以后,建设美丽乡村的大工程开始了。经过当地党委政府认真治理,静慎村摇身一变成了湖南省的“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这条路一走就走了十年。十年里,静慎村硬化道路六十六点七公里,修葺水塘一百多个,栽种花卉苗木三百多公顷。村支书姚罗华为改变村庄环境,挨家挨户做村民工作,以至于两个月跑坏一双鞋。他不惜拿出自家积蓄,再经多方筹措资金,带领全体党员和村民义务投工,修路、筑塘、改善环境,使静慎村一年年变得花红柳绿,成了望城区的一个美丽花园。如今漫步在村里,村中心文化广场整洁宽敞,花树繁茂,周围设有图书室、卫生室、老年人活动中心、健身器械等等。姚支书告诉我,全村总共安装了节能路灯五百余盏,大多数农家有了新房、庭院、鱼塘、菜园。放眼望去,真是风景如画。
旧时候的农村模样是人人都记得的:泥路、柴垛、猪圈、尘土满天飞,茅草房无不是“弯着腰拄着棍,披头散发掉眼泪”。不过十几年的工夫,广大农村的臭水穷山变成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又变成了金山银山。过去这里的泥腿子,如今俨然成了画中人。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经济与自然的和谐,共同组成了气势恢弘而婉转动听的交响乐,在这个花簇与绿水交相掩映的村庄,演奏出了新时代的辉煌。
吃过晚饭站在湘江边上,任由江水的波涛远去,仿佛与我的的安固里湖脉脉相连。是的,天上地下、江河湖海的水其实都是连在一起的。地球共有一个水系。
安固里湖有多大呢?有资料说,水域面积足有十万亩。十万亩是多大呢?日出之时,两人骑马背对背绕湖而行,行至两天两夜也碰不到面儿。这里的草原、湿地和湖泊相伴而生,加起来面积有三十三万亩。好季节到来的时候,湖面落满了姿态优美的白天鹅,相伴而游的鸳鸯,野鸭母亲带着一队孩子像舰队一样前进,还有更多的不知名的南来北往的绚丽飞鸟。也因此,安固里湖成了摄影家显示才华的乐园和影集。我小时,记得爷爷奶奶还给我唱过当地的民歌。那是月色明丽的草原之夜,爷爷拉着马头琴,用他嘶哑的酒嗓把歌声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送到月亮里:
我是腾格里的牧羊人,腾格里把天上的云朵赐给凡尘。他把星河藏在了你的眼中,于是我爱上了你的眼神。我心爱的姑娘啊!你住进了我的心房, 我的心脏从此滚烫。我心爱的姑娘啊!你愿不愿意与我四海为家,与我到处流浪……
而年轻的奶奶一边沉醉地听着,一边用彩色丝线和驼绒线绣着她给爷爷的云纹烟荷包。有时,还会听到路上有一阵雄壮的马蹄声远去,马背上响起一声鞭花,在空中挽成一个心形,然后掉进安固里湖,激起一朵爱的浪花……
流连在美丽如画、古色古香的望城,望着静静东去的湘江,想起家乡的安固里湖。我的表情和目光暗淡了,我的心仿佛干涸了。这里我该揭秘了,一个沉痛无比的谜底。据奶奶说,许多年前秋日的一个下午,一群偷猎者开着吉普车,悄悄潜入安固里湖的芦苇荡猎杀天鹅,枪声惊动了附近的一位牧羊人。他策马飞奔过去,劝说并制止这些偷猎者的违法行为,并且立即打手机报了警。就在这时,枪又响了,牧羊人从马背上栽下来,倒在湖边的青草上再没起来。奶奶说,入夜后,这一带下了一场从未见过的大暴雨,惊雷闪电就像老天在怒号。从那以后,人们惊异地发现,安固里湖的水面逐年急剧缩小,好像湖底出现了一个漏水的大窟窿,也就是四五年吧,安固里湖全然消失了,再过几年,这里成了一个干涸的巨大的盐碱地。大学放假时,我特别去安固里湖看了看。湖没了,一切生机也没了,看上去像无人可葬的巨大墓穴,只有风从地面卷起的黄尘如鬼一样在旋舞在悲号。没有了湖,没有了绿色,没有了生机,湖边几个村庄不得不消失了,人们各奔他乡。在这里,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的景象,爷爷和奶奶的爱情,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当时我久久伫立在荒寂的沙地上,泪如雨下。我亲爱的远去的安固里湖啊,如今的水只剩下了我的泪!
我站在這片荒野地上,感觉自己也是荒草一根。野风在无人的村庄穿堂过屋,鬼魂在天地间穿针引线,诉说着无尽的故事。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上演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故事随着狂风穿过我的身体,突如其来的情绪的驳杂和生命的隐秘宛如洪水猛兽涌向我的心脏,我感受到了安固里湖的心脏在地底跳动。湖啊,你的心里藏了太多悲剧,而现在,依你而生的人们,已经被上帝丢弃。你在的时候我尚未懂事,我长大之后你已消失。我踏上你坚硬干裂的脊背,无数的鱼子和枯骨在你的胸膛中沉睡。奶奶说只要有水,鱼子就能复活,我开怀,原来你从未死去,你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场雨的到来。
因此,我特别祝福望城,祝福湘江,祝福祖国和地球的一切江河湖海。水是生命之源,如果没有水,地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记得蒋巍老师写过这样的诗句:“人类砍倒第一棵树,是文明的开始;人类砍倒最后一棵树,是文明的毁灭。”
作者简介:拿森布赫,蒙古族,笔名李青木,1996年出生在张家口。本篇是其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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