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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妈海茵特

时间:2024-05-04

我从墓地走过海茵特的墓碑时,她的三个女儿和儿子正在给海茵特三鞠躬。这是清明的上午,到墓地扫墓的人很多。人们见面大都来不及说话,只是彼此间一句“您也来了”就算问候了。我和家人到我父亲的墓前,把老人家的墓碑用水擦净,摆好供品,四周围上鲜花,在旁边的一只水桶里放上冥币进行焚烧。我学着一些妇女的样子,对着父亲说些保佑全家平安的话。我相信父亲能听到,至于父亲是否有能力保佑我们,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从父亲的墓地回到广场,在一个水管子旁,海茵特的几个子女在洗手洗脸。他们见到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姐突然问我,你是红子吗?我抬头看了看她,诧异地问:您是……那女人一脸笑容,说我是你美英大姐啊!啊?你是美英大姐!我不由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她,再看看另外姐俩和那个男子,没错,他们就是富家三姐妹!其中的二姐叫美莲,三姐叫美菱,小哥叫巴德。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父母的墓地不在刚才那个地方,而在墓地的西北角。美英大姐说,我们刚才顺便到小妈的墓地也祭奠一下,她毕竟养育了我们一场。我说,我对小妈都快没印象了,毕竟几十年过去了。

可是,我还是要说说她。

1972年的冬天异常冷。虽是北京近郊区,土地照样被冻得梆硬梆硬的,在通惠河南岸五里的于庄,人们正在谋划一场大事。这个大事,让所有的人都担惊受怕,也有的人为此感到汹涌澎湃。这天下午四点多钟,几个硬汉找到我父亲,说村里的民兵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去抄富老大的家。我父亲想了想,说不急,再观察几天,看看周边别的村的动静。

父亲只是个贫协主席。没有权力去指使红卫兵或者民兵去抄地主富农的家。村里的地主和富农有三家,还有两户是国民党。再有,就是大资本家富荣、富裕哥儿俩。凭我的记忆,村上的地主富农家也没有比其他所谓的贫农日子好多少,当初定成分的时候,上边是有指标的,一个村不管大小,总是要有几户地主富农的。在于庄,靠在通惠河码头上做事的人很多,脑子但凡灵光的人,挣钱的道道总会有的,怎么干都比种地强。不过,对只有五六岁的我而言,提到地主富农的名字还是比较恐怖的。偶尔,在路上见到地主富农,或者看到其中的地主到我们家掏茅房,就觉得其人好可怕。怕什么呢?当然怕趁大人不在,他们会把我杀了。后来,上小学读书,读到小英雄刘文学为了集体财产被地主掐死后,我就想,如果我碰到那样的事,会不会也像刘文学那么勇敢?我想我会的。

富家本是满族人,清朝结束后,他们那些遗老遗少就卷着钱财到天津、上海、青岛去了。富荣的爷爷带着他们一家逃到青岛,钱财花了十几年就败得差不多了。富荣、富裕的爸爸不是大太太所生,是三姨太太所生。有了富荣、富裕后,他们的爸爸就动了心思,老这么混吃等死不行,必须得有个实业。经过考察,在天津开了一家纱厂。

通惠河由京城积水潭顺流而下,经东便门、高碑店闸、花园闸、杨闸到通州八里桥,汇入潮白河,最终流入京杭大运河。于庄在解放前,曾有一条黄土大道穿村而过。这条大道从大运河北端的通州张家湾直达北京的广渠门,全长六十里。解放后,随着兴修水利,改造农田,这条黄土大道就不再使用了。交通要道不存在了,不等于这里的人气就彻底没了。富荣、富裕的爷爷当年从北京到天津,就走的这条路。他们中途在于庄休息吃的午饭,亲眼目睹了这个村子的商贸有多么繁荣。据说,这村里的一户油坊家有几百亩地,家里的大车几十辆,来往于北京山西、天津之间,其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是命中注定的。富家老爷子当年在于庄不经意间地住过一夜,由此便开始了他家和这个村子的不解之缘。

富荣在于庄有两个家,大老婆住后街,小老婆住前街,中间隔一条大马路。富荣的弟弟没有在于庄买房置地,他住在北京前门的一所大院里,那是他家的祖产。富荣刚到村里建房的时候,我父亲才十岁,他不明白富家是什么来路,只从别人的聊天中知道那是个大资本家。两年后,富荣的纱厂被公私合营了,他不愿留在城里,就拖家带口在于庄住了下来。

在旧社会,娶妻纳妾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到了新社会,特别是到了农村,这就是个天大的新闻。村里人看村里人,怎么看怎么舒服,可如今来了城里人,而且是大资本家带着两个老婆,使得于庄空前地沸腾起来了。富荣那时大老婆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小老婆已经怀了孕。我父亲等一帮村里的小孩是不敢到富荣家的。村里人说,资本家和地主对农民可狠毒了,如果去了,说不定给藏起来,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活活饿死。

富荣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为了取得村里人的好感,主动把自己的辈分降低一些。按说,以我父亲的年龄本该称呼他叔叔,可富荣却让我父亲称他大哥。富荣的大老婆穿着打扮稍微讲究一些,跟村里人还有些来往。而小老婆就不同了,她很喜欢穿衣打扮,而且还化妝,最让人们好奇的是那女人穿高跟鞋和旗袍。当然,这些都是小孩子们趴在墙头上看到的。在父亲的记忆里,那女人自从来到于庄,几乎就没有出过门。

村里人出于好奇,喜欢观察富荣怎么面对两个老婆。最关键的是,怎么称呼那个妖艳的凡人不理的小老婆。也有人晚上偷偷地倚在隐秘处,观察富荣什么时候到小老婆家。关于富荣和大小老婆的传闻,在于庄很多,上到七老八十的老爷爷老婆婆,下到七八岁小姑娘小小子都能说上几段。

富家的大姑娘美英和我父亲是小学同学。本来,美英比我父亲要小好几岁的。美英人小,但聪明,八岁就插到我父亲他们大同学的班里了。就是这样,美英的成绩也比我父亲好得多。村里的孩子没有大的志向,能上到初小就觉得挺好够用了,他们不想考中学,也不知道中学在哪里。他们想的是尽早完成学业,然后就到村里干活儿。干活儿的好处很多,可以大家一起劳动,有说有笑,关键是不用考试。我父亲不喜欢干农活儿,他喜欢经商,这可能与于庄紧邻通惠河,是多年的陆运中转站有关。

父亲初小上了好几年。他不希望小学那么早就毕业。好在我爷爷在城里做工,挣的钱足以养活我奶奶、我父亲和我姑姑。我爷爷喜欢唱京剧,经常到戏园子看戏。富荣也喜欢看京剧,他还能唱青衣。我爷爷几乎每个月都从城里回来一趟,在家的两天,每天晚上都要到富荣家去聊天说戏。或许因了这种关系,父亲对富荣家一点儿都不陌生,我爷爷也常去富家。美英跟我父亲毕竟是小学同学,通常大人在一起说戏唱戏,而他们俩就在一起玩。富家的孩子多,玩具也多,他们家的许多玩具农村孩子做梦都不会看到的。我父亲很羡慕美英,觉得城里出生的女孩就是懂得事情多。

美英的父亲上班骑摩托车,这在我们村周围一二十里地都是新鲜事。那时的农村,不要说摩托车,就是自行车也是稀罕物。我父亲到美英家,每次都要看看那摩托车,但从来不敢用手去触摸一下,生怕一碰那家伙会突然起火。美英说,你摸吧,没事的。我父亲壮着胆子摸了一下,他觉得那坐垫上的毛茸茸的红色锦缎比小猫小狗的毛还柔软。他很难想象,人的屁股坐在上边该是怎样的舒服。

富荣和富裕哥俩相差两岁,他们从天津回到北京,按政策,他们都可以回到城里。富荣人虽然分配到北京纺织厂做工程师,可他愿意把家安在农村,也就是于庄。富荣对富裕说,你一家留在城里,住祖宅,万一有个不测,咱们一城一乡也有个照应。富裕很感激哥哥,说就听你的,城里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时回来。

我爷爷到广和楼听戏,路过前门富裕的家,说里边是一个独门大院,能有七八间房。富裕到于庄来过几次,跟我爷爷也见过,但终究不是很熟,也就没有什么来往。小时候,美英、美莲他们姐弟几个经常到他们的叔叔家小住,尤其是到了寒暑假,几乎就长在那里。在于庄的孩子眼里,这富家姐弟压根就不是村里的人。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时“文革”已经开始了,我还没有记事。等我逐渐记事了,发现村里人一谈到富荣家就表情严肃,神神秘秘,似乎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处处和他们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以前,我爷爷能一个月回来一次。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就很少回来了。父亲到城里看爷爷,爷爷每次都要提到富荣。父亲说,他觉得富荣不像什么坏人,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他作为资本家的身份,而是他有两个老婆。按现在的法律是不许可的,可以说是违法的。

富荣和小老婆究竟有没有合法手续,不得而知。听父亲说,他们在调查富荣时,富荣说他们当时在天津的报纸上登过结婚启事。事实上,他们就是夫妻。据说,这个小老婆曾经是当地夜总会的歌女,早年上过教会学校,后来被几个男人耍弄后就要自杀。幸亏被富荣遇见了,留下在家里当佣人,并教孩子学习英语。时间长了,他们便有了感情。

我第一次见这个小老婆,是跟一个叫杨德印的大爷去她家。杨德印是旧社会的老商人,他不怎么参加村里的劳动,喜欢鼓捣些小商品在城乡间买卖。他娶了一个胖女人,没有孩子。在我的记忆里,村里人家除了富荣家有钱外,就属这个杨德印了。六十年代初,父亲在村里当过几天的供销社售货员,那个供销社也就二三十平方米,主要卖油盐酱醋白糖蜡烛针头线脑等等小百货。由于村里人穷,很多人家纷纷赊账,这样,那个供销社只干了不到两年就黄了。村里不干了,区里的供销总社就往村里建了一个供销社网点,这个供销社规模足有六十平方米,卖的东西自然多了许多。国营的供销社之所以能开下去,一是卖的商品农民需要,再有就是不赊账。村里人很穷,有的人家就是拿出几毛钱都是困难的。但酱油、盐、醋总是要买的,人们便想到用鸡蛋兑换。

杨德印是懂得经商之道的。在计划经济的年代,谁家养了鸡下了蛋,如果不卖到供销社,那就算投机倒把。好在于庄的政治空气没有那么邪乎,村里人不论干部还是普通农民,没有一个人不希望杨德印存在的。在某种意义上,杨德印的存在就是唯一的一点儿商品经济的存在。我到杨德印家玩,他们两口子是很稀罕的。杨德印抠门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舍得给我糖果吃。他到村里人家去收购鸡蛋时,常带着我。我跟在他后边,只是觉得好玩,并不知道我是在协同他投机倒把,在进行商品经济的交换。

杨德印到富荣小老婆家不是收购鸡蛋,而是卖布料、化妆品、香水、牙膏、香皂,包括鸡蛋和香油。我看着那小老婆从里间屋出来,把五元、十元的钱往杨德印的手里一塞,非常的从容大气,从不计较一点儿小钱。富荣小老婆见我虎頭虎脑很可爱,不但给我糖吃,有一次竟然还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脑瓜勺,那感觉让我觉得麻酥酥的。特别是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让我久久不能忘记。我敢说,她是我见到的村里最美的女人。

富荣的小老婆生了个儿子叫巴德,比我大十岁。考虑到当时的政治形势,富荣把儿子的户口上到他和大老婆家。这样,巴德就和他三个姐姐一样,都管他妈叫小妈。最早听人说,美英、巴德她小妈,我还有点不习惯。我曾问我母亲,我怎么没有小妈呢?我母亲一听笑了,说小妈相当于后妈,对孩子可狠了。你要不想每天挨打,就不要琢磨小妈的事。

我多次到过小妈家。按辈分,应该叫她二姐。可每次见到她,我都会学着美英美莲她们亲亲地叫她一声小妈。我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是有资格做我小妈的。在家时,我无意中提到小妈,我母亲总是说,瞧你这孩子,一句一句小妈叫得那个亲,仿佛我这个亲妈你都不要了。我说我哪能不要呢,我就是觉得那个小妈挺好的。

母亲告诉我,到外边千万别跟人说小妈的事,更不许到处说你也管那个女人叫小妈。如果让人知道,你爸爸的问题就严重了。我那时年龄小,不懂得母亲话语里的利害。我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到小妈家去过几次,他除了觉得小妈气质不俗外,也说不出什么。

我不曾想到的是,小妈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我们还不知道英语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富家的几个孩子竟然偷偷地跟他们的小妈学起了英语。有一次,美莲到家里找我父亲,说她高中毕业了,不想回村里劳动。他希望父亲能给她开一个证明,说村里的小学缺一名代课老师,推荐到区里的师范学校进修。当时,正在推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连我们小学的校长都换成村里一个讲着外地口音的妇女了。美莲的形象在她们姐妹三个里长得最漂亮,怎么看都像演员、老师。我父亲觉得,教师这个行业,不管谁管理谁,必须得有文化。他问美莲,你除了高中毕业,还有什么特长?美莲说,她会唱歌、跳舞,还能说英语。我父亲听了美莲的话不由疑惑地看着她问,你跟谁学的?美莲说,我小妈,她什么都会。父亲喔了一声,沉思片刻,在推荐信上特长一栏只写了唱歌、跳舞。他叮嘱美莲,对外别说你会英语,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美莲去师范学校读书去了。她姐姐到公社医院当了内科医生。于庄的人到医院看病很神气,只要美英在,就觉得高人一等、优先人一等。我父亲和美英是同学,又有我爷爷与她父亲的关系,美莲一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着很要好的关系。美英有修养,每次见到我父亲,都会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大叔。我父亲说,咱们是同学,你还是直呼名字吧。美英说,同学是同学,辈分是辈分,规矩不能破了。我见到他们姐儿仨,也是大姐二姐三姐地叫着。到了巴德,就叫他大哥。

巴德不爱学习,喜欢和村里的孩子疯玩。小时候,他打得一手好弹弓,打树上的麻雀几乎百发百中。我很羡慕他,常跟他去村外打鸟。那时候,地里的庄稼如小麦、水稻、玉米都用手工收割,很多的果实会遗落在田野里。于是,各种鸟儿蜂拥而至。一些路边的榆树、柳树上,黑压压地聚集满树的麻雀。那样的密度,即使再笨的人,将弹弓中的石子打出去,也会八九不离十。巴德打了麻雀,不炸着吃,而是给他小妈家的猫吃。

巴德对他小妈有怨气。小妈对儿子也有怨气。巴德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把他养在身边,虽然大妈对他也十分好。小妈对巴德的怨气是他不像他三个姐姐十分爱学习。1971年,村上正式通电后,巴德兴奋得几天不睡觉,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电是从哪里来的呢?从那时起,就发誓要当电工。为了这,他甚至放弃了到城里当工人的机会。

我也不愿意巴德到城里。树上的鸟儿肯定希望这家伙赶紧离开。

村里来电了,巴德的小妈也很兴奋。自从来到于庄,她始终生活在没有电灯的夜晚,这和她做歌女时的生活相差太远。既然没有电,就连蜡烛也懒得点。她已经习惯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好在富荣每天都能过来陪她待一会儿,有时累了,就睡在她这里。本以为,她是不能怀孕的,在过去她已经流产三次。现在,她竟然给富荣生了个儿子,这让她觉得很兴奋很振奋很扬眉吐气。

巴德是自己的儿子,经常会随着三个姐姐叫自己小妈,小妈的心情可想而知。巴德大些时,小妈曾经跟儿子说过,说我是你的亲妈,没人的时候,你就把那个小字去掉。巴德说,他已经习惯了,如果叫她妈,那么,他管美英姐妹的母亲就该叫大妈。

多年以后,我家里建房子。从河北农村来了一个建筑队。队里有个叫顺子的人。那是一个三伏天,顺子突然发烧了,趴在工棚里昏睡。我母亲知道了,叫人把顺子抬到我家的床上,先是叫来村里的医生给他打针吃药,两天后没有什么效果,我母亲又请来村里专看癔病的本家大爷。那大爷看了看顺子,说这病能治。他让其他人都离开屋子,然后拿出一枚缝衣服用的大针,在顺子的面前叽里呱啦地念了一通咒语,接着,吐了一口唾沫抹在顺子的印堂上,随即将大针扎向印堂,瞬间,那印堂处便冒出一团黑血。过了半个小时,本家大爷拔出大针,用卫生纸在额头上擦了擦,就走出屋。母亲问,孩子咋样?本家大爷说,没事了,让他睡两个小时就会好的。

我那时已经是个初中生,根本不相信本家大爷的医术水平。但事实确如本家大爷所说,两个多小时后,顺子竟真的没事了。他不但起来,还可以独自去茅房方便了一下。第二天,顺子又可以上工了。为了感谢母亲,在包工头的张罗下,顺子买了两瓶酒一盒点心到我家登门答谢。闲聊中,我母亲得知顺子才二十一岁,他母亲去年去世的,便一时冲动,认顺子做了干儿子。顺子当然高兴,可我和哥哥却非常郁闷,都埋怨母亲做事太草率。

第二天中午,母亲还没有结束她的兴奋。中午快吃饭时,母亲非逼着我到工地叫顺子到家里吃饭,说他们工地的伙食太差,缺汤少油的。我说我不去,母亲便骂我,那一刻,我恨不得离家出走。一年以后,顺子和包工队到别处干活儿去了,从此再无消息。为此,我们一家人常嘲笑母亲。每至此,母亲便苦笑着骂道:顺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其实挺羡慕巴德的。不光羡慕他有大小俩妈,关键他还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姐姐。我觉得那姐妹三人,最漂亮的是二姐美莲。在七十年代,她就可以骑二十六寸飞鸽自行车上学,这在当地人连吃饱饭都是问题的年头,无疑是最美的风景。美莲个子能有一米六八,这点随她爸爸。她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出落成标准的大姑娘。每次迎面见到她,我都会亲亲地叫她一声二姐。如果她骑车从我的眼前驶过,我会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发呆,直到消失成一个黑黑的原点。

或许是因为美莲的原因,从小我就喜欢电影中的女特務、女军官,包括资本家的女儿,觉得这些女人身上有独特的气质。她们的这种气质让你浮想联翩,我曾经无数次骂自己没出息,骂自己是叛徒甫志高,可是,一遇到那样的角色,我还是不行不行的。美莲当然不是女军官女特务,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可她的文雅、谈吐、打扮,没有一点儿轻浮。

同二姐美莲比较起来,三姐美菱就内敛了许多。按说,家里的老姑娘往往都很任性,甚至很刁钻,可美菱不同,她几乎看不出有任何脾气。她小学是在城里上的,后来她叔叔家被抄了,才被迫回到于庄。美菱比我大十一二岁,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班长、团支部书记那种角色。美菱会画画,据说她看过裸体画,这让我们觉得很神秘。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到通惠河里游泳,当然,都一丝不挂,那样游起来才过瘾。这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想到美菱,不知道我们这些男孩子的裸体她喜不喜欢看。我想,我要是能被美菱看到,会激动死的。

我承认,我是个思想复杂的人,有人把这叫做早熟。我不想早熟,我就想生活在少年的懵懂里。

通惠河流经几百年,随着陆路代替了水路,河面上早已没有商船百舸争流的景象。生活在两岸的人们,只有到了夏天,大雨滂沱,波涛汹涌,才能感受到真正是水边人家。

1973年的夏末秋初,于庄发生了一件大事。

于庄的东边紧邻公路,公路的对面是农场果园。这天,村里的老张照例到村外放羊,那羊走着走着就钻进了果园的铁丝网,去啃食里边的杂草和树叶。这样的事情,以往经常发生,也没人理会。可是这一次,却偏偏遇上果园一个较真儿的护林员。那人从果园深处走出来,看见羊在吃草,便气呼呼地跑过来,质问老张:你的羊跑进果园里,怎么不管呢?老张听到质问,用眼斜了护林员一下,说:羊要钻进去,我有什么办法!护林员骂道:你那眼睛是长着出气的?老张听到这恶毒的声音,不干了:我日你的祖宗,我就是让羊吃了你能怎么着!按说,事情到这一步,双方各让一步就没事了。哪里想到,这时偏赶上派出所的片警老马骑车过来,见老张和护林员争吵,便把自行车停住问咋回事。结果,双方互相告状,老马听后就批评老张,说你这明明是在损害公家利益,不但不制止你的羊吃草,还骂人家,这可不成,按规定,要么赔礼道歉,要么罚款二十元。老张听了老马的裁定,说,我不道歉,在解放前这果园的地就是于庄的。后来建农场强行给占了,我的羊吃几棵草还不行,你们到底讲不讲理?老马见老张不服,说不管解放前怎么回事,现在,这地归农场了,你的羊到里边吃草就是不行。说着,他就授意护林员把羊拉走。这下可激怒了老张,他嗷地大叫一声,奋力地扑向老马,说你没收我的羊,我就和你拼了!他用双手紧紧地去掐老马的脖子,老马则使劲抵抗,并对护林员喊道:快给派出所打电话,说有人袭击警察!

老张毕竟是个农民,有些傻力气,扛个麻包可以,可真要打架动武,怎么能是警察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老马一个大别子,就把老张放倒在地。老张见情况不妙,就对远处的砖瓦厂喊道:快来人呀,警察打人啦!

村里的后生在砖瓦厂上班的人能有几十号,听到老张的呼喊,有十几个后生提着铁锹就跑过去了。看到警察开始犹豫了一下,但一看老张的惨相,不知谁喊了一声警察欺负老百姓了,于是人们蜂拥而上,把警察打倒在地,有人还不解气,又暗地里踹上几脚。警察喊道:你们敢打警察,我绝饶不了你们!

大批的警察陆续来了,将村子围了起来。我父亲和几个村干部、公社干部同派出所所长商量怎么办。经过协商,认为这次袭警事件不是单一的,对所有肇事者必须严厉打击,同时对全村要进行全面搜查,把所有问题都查出来,不留后患。

袭警的十几个人很快被抓捕了。考虑到派出所地方小,就把他们放在一个工厂的仓库里,作为临时教养所。每天由家里人送饭,时间初定一个月。接着,黄昏时分就对全村进行了搜查。我没有想到,在那个贫穷的岁月,几乎大部分家里都藏有苹果,苹果还没完全成熟,但吃起来已经不酸牙。显然,这是人们到果园偷的。有的人家,不但搜到了苹果,还把许多的菜墩也上交了。警察说,这些个菜墩都是从公家的树上锯下来的,这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我父亲问,你们把这些菜墩都收了去,能干什么用呢?派出所所长说,我们也不用,明天开批斗会时,当着群众的面,彻底把它烧了!

我父亲没上过几天学,他说不出劳动者、劳动工具、劳动对象那种经济术语,更说不出什么生产资料、生活资料,他只知道村里人过日子离不开那圆圆的重重的菜墩子。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警察和村里的民兵搜家时,他们在小妈家搜到大量的金银首饰、高跟鞋、旗袍、化妆品,还有她与外国人的合影。这种重大发现,让所有的人都震惊了。这些人几乎都不知道这些贵重物品怎么穿戴使用,更无法估计它能值多少钱。当警察老马看到几份英文画报,特别是画报上还有裸体画时,他被眼前的一切彻底惊呆了。

警察老马不理解,在通惠河畔普通的一个村庄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稀奇的女人。他是这一带的片警,怎么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这个女人。他让村上的民兵把小妈的资产阶级物品包好,同时,她要把这个女人带回派出所审讯。可是,这个女人根本不听他那一套,她点着一棵烟很悠闲地吸了两口,说你们要是不嫌麻烦,就把我带走。老马说,你不要跟我们对抗,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们都能打倒你!

有几个莽撞的人按照老马的吩咐强行抓小妈。小妈不从,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要非礼吗?面对着小妈的一脸严厉,再加上她的气质,立马把几个大男人震住了。一个男人的手在触摸到小妈的肌肤后,仿佛像触电一样,觉得这个女人的皮肤怎么那么光滑柔软,似乎一碰就要融化一样。老马见势有点棘手,说你们留两个人看着她,其他人跟我回队部,看看领导怎么处理这个人。

老马回到队部,把小妈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所长和几个干部听。所长问村上的干部,这个女人什么背景?村上的书记、生产队长互相看了一下眼色,就让我父亲解释,说我父亲跟这家来往比较密切。我父亲听罢心头一紧,心说你们也太狡猾了。但反过来,我父亲又想抓住这个机会,保护一下富荣和小妈一家。我父亲说,这个女人本名叫海茵特,解放前嫁给了资本家富荣。她给富家生了个儿子,富家的孩子都管她叫小妈。所谓小妈,也就是二房。据说,她解放前曾是穷人家的孩子,后被买来卖去,最后到一家教会学校读书。读书几年后,迫于生计到夜总会当歌女,最后不堪男人蹂躏险些自杀,多亏富荣把她救了。后来,日久生情,富荣就把她娶为二房。到了于庄后,这人很本分,从来不跟外人来往。自从颁布婚姻法后,她也没有婚姻那个身份,就算是富荣的一个亲戚吧。这里边涉及的问题太多,我们从来不细问。我建议这件事另案处理,这次呢,咱们主要解决袭警问题。我父亲的话,让派出所所长觉得很有道理。眼下,虽然抓阶级斗争不能松,但总不能没事找事,何况这种事处理起来非常麻烦棘手。所长问老马,你们在她家搜到苹果、菜墩没有?老马说,这还真没有。话至此,所长就说,关于这个什么什么特的事,就按陈主席的意见先放置一下,明天下午两点,召开现场批判会,全村人都参加,不管老少,另外,周边一些村的村干部也要参加。

第二天下午,在村后的场院,召开批判大会。场院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在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坐着一排领导。随着公社领导几声咳嗽,大会开始,先是学了一通最高指示、语录,然后话锋一转,命令警察把那十几个袭警的人押上来。派出所所长在列举了大量事实后,指出这是一起严重事件,经请示上级,把这十几个人的劳教时间延长到三个月。接着,公社领导让人把上百个收缴来的菜墩放在一起,倒上煤油,一把火点燃。公社书记说,这个菜墩不大,居家过日子都需要,但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需,就可以损害公家利益。特别是苹果问题。有篇文章,说军队路过锦州,路边的树上长有苹果,可我们的战士没有一个人去摘,这就是军人的作风。现在于庄可倒好,几乎家家炕洞里、被子里、箱子里、地窖里都藏有苹果,这苹果是哪儿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买来的,而是从农场果园偷来的。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偷盗,是明目张胆地挖社会主义墙角!

公社领导和派出所所长每讲完一段话,站在下边第一排的我父亲就振臂高呼引领众人喊口号:坚决反对挖社会主义墙角!在茫茫的大火中,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仿佛从此脱胎换骨了。那一刻,我和小妈站在最后,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出奇的凉。

城里的知青来了。在知青点儿没建起来之前,先把知青安排在农户里。我家地方不大,也被安排了三个女知青。小妈家自然不会安排知青居住,尽管她家的房子很宽裕。小妈家自从被搜查后,她多少有点担惊受怕,就让巴德从大妈家回来住。家里有了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小妈就觉得踏实多了。

我对知青的印象是他们爱干净,每天都要洗衣服。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早晚还要刷牙,那清新的牙膏味能弥漫整个院子。我家的水缸本来要由我父亲挑水的,自家里来了三个女知青,她们就提出到村中井里打水由她们负责。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打水时,她们就把水桶掉进井里了。我父亲用铁爪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桶捞上來。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很多农村,人们在井口都安个辘轳,将水桶钩住往下一放绳子,然后再往上一摇,一桶清澈的井水就打了上来。我不明白我们村里的水井为什么不安辘轳,不管男人女人,都习惯用扁担钩子勾住桶梁,将桶往下一顺,随着扑通一声,将扁担左右摇几下,然后将扁担提起,一桶水就打上来了。那一桶水,至少有五十斤。现在的女孩子肯定是提不上来的。

知青的到来,让安静的小村骚动起来了。村里人像看电影一样在观察这批城里来的孩子。时间不长,知青们便基本能和他们年龄相仿的村里的年轻人来往了。知青们最爱和美英美莲她们姐弟来往,他们觉得这富家姐弟和村里的年轻人很不一样。

村里决定让我父亲主抓知青工作。这样,我家就成了知青往来的据点。村里的孩子很羡慕我,我也觉得挺骄傲的。从1974年来第一拨知青,到1978年最后一拨,村里前后共有二十多个知青。我至今还记得他们许多人的名字:田冠荪、赵越、朱日量、苗燕荷、薄茵达、费金典、张三英、林虎……

苗燕荷等几个女知青喜欢和美英三姐妹玩,他们在一起总是说说笑笑。知青点建立起来后,每两个人一间房,村里专门安排一个妇女为他们做饭。每天饭后,男知青们通常到村里的土操场同村里的后生们打篮球。打篮球自然要分成知青队和于庄青年队,女知青和村上的姑娘则站在一旁当拉拉队。我和几个小伙伴站在人们中间,各自为喜欢的人加油。我当然希望知青队获胜。

巴德虽然已经是小伙子了,但比较瘦弱,动不了大力气。村里的后生们除了打篮球,还喜欢摔跤。我们这里不是武术之乡,年轻人练把式就是图个热闹。我熟悉的套路就是大背胯、大别子和喜鹊登枝。村上摔跤的佼佼者原来一直非大栓莫属。大栓在村里负责钉马掌,身上有的是力气。可是,自打知青来了,他就遇到了劲敌。

劲敌是一个叫田冠荪的知青。这个人出生在北京北新桥一带,个子高大,练过几天形意拳,在学校时就喜欢打架。不过,人很仗义,从来不欺负本班的同学,也不欺负弱小的同学。据说,他打起架来不要命,一个人敢跟一群人打,而且还不吃亏。田冠荪到我家来过几回,见到我父母非常懂礼貌,还主动为我们家挑过几次水。在我们一帮小孩的眼里,这田冠荪就是孙悟空,我们都相信他能蹿墙越脊。我几次听我父亲说,田冠荪经常和别的村的知青打架。可惜,我没有看过那英勇的场面。

像田冠荪这种人,往往很招女人的喜欢。然而,人们不曾想到的是,第一个喜欢田冠荪的人不是同来的女知青,也不是村里的姑娘,包括富家三姐妹,而是小妈海茵特。这是村里人始料不及的。

巴德在村里的小伙子中是很不起眼的,关于他的身世引起了田冠荪的好奇。田冠荪主动接触巴德,甚至帮巴德干一些体力重的活儿。这样,巴德就很感激田冠荪,他把田冠荪当成自己最好的哥们儿,还像很多知青那样称呼田冠荪老大。本来,按以往的规矩,外人是不能随便到他家的。但巴德跟小妈讲了田冠荪的故事后,小妈也很好奇,她让巴德约田冠荪到家里玩,要见见这个传奇人物。

这一年小妈才四十六七岁。由于她不参加村里的劳动,也不怎么风吹日晒,营养又不缺,故皮肤保养得很滋润,乍一看,跟三十岁左右的小媳妇没什么两样。刚一见到小妈,田冠荪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在通惠河畔的乡村里,还藏着这么一个神奇的女人。他学着巴德的样子,叫了一声小妈。小妈对田冠荪的印象也颇好,觉得这个小伙子名不虚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小妈破天荒地留田冠荪吃了饭。还让他喝了两杯四特酒。田冠荪觉得巴德这小子太幸运了,每天都能守着这样一个漂亮的妈生活。

日子久了,田冠荪到小妈家成了常客。村里人开始还不以为然,可时间长了,就有人甩闲话,说资本家的小老婆在腐蚀知识青年。也有的人说,田冠荪就是个西门庆,放着那么多的好姑娘不去追求,偏偏去泡资本家的小老婆,说明骨子里就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不可能不传到富家。富家最先站出来的是三姐美菱,她找到巴德,说你不能再让那个田冠荪到小妈家了。巴德问,为什么?美菱说,你没听村里人都说什么吗?说小妈跟田冠荪关系不正常!巴德说,别听他们瞎说,田冠荪和我是哥们儿,他才比我大一岁多!美菱说,不管怎么说,你再让田冠荪到小妈家,我就把这事告诉爸爸!

巴德当然不相信小妈会跟田冠荪好上了。他回家问小妈:您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田冠荪了?小妈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儿子,说:别听别人胡说,我都多大岁数了?再过几年,你都快娶媳妇了。不过话说回来,妈这些年也够苦的。过去的事我就不跟你说了,我承认你爸在我最难的时候救了我,可解放后,颁布了婚姻法,我就没有夫妻的名分了。过去不管怎样,还是个小老婆,现在只能算你们富家的一个亲戚,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名分,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要不是为了你,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我知道,这个村的人没有人会看得起我的。

巴德是第一次听母亲跟他说了压在心底多年的心里话。他觉得他并不认识他的母亲,这个被自己常年称作小妈的人。如果让他跟田冠荪说不要再到他们家来了,他感到很难为情。可他不说,万一母亲真的看上了田冠荪,这个世界可就真的乱了。

“文革”结束了。美英美莲都参加了高考,考上的他们理想的大学。美菱虽然没考上大学,也被招工到富荣所在的纺织厂负责工会工作。不久,上边把地主富农资本家右派的帽子也摘掉了。国家给富荣补偿两百多万,富荣没敢要,他只提出他家位于前门的祖产应该还给他们家。富裕在“文革”中家被抄了后,富家老宅被改造成街道小工厂,生产纸箱。

富家老宅很快被腾了出来。这时候,富荣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他和弟弟富裕商量,他要回城里住了。富裕说,你回来我高兴,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了。只是我那两个嫂子你怎么安置?富荣说,你大嫂随我进城,再说三个姑娘都在城里上学上班,回家也方便。富裕说,你这么做,小嫂会不会有意见?富荣说,她本来也要回城里来,可巴德死活不愿来,他和一个女知青好上了,而且怀了孕。我想,把你大嫂那院归巴德用吧,这样他们前后院也有个照应。

女知青苗燕荷和田冠荪在中学就是同班同学。上学时,苗燕荷学习很好,是个学习委员,而田冠荪除了体育、打架就没什么耀眼的地方。对于田冠荪的打打殺杀,苗燕荷当然有些看不惯。苗燕荷的父亲是一家木材厂的副厂长。我家盖房子的时候,苗燕荷通过他父亲给送来一卡车的苇席,足可以苫背用。我从小就喜欢苗燕荷的文静、大气,在一定意义上比美莲还要成熟些。如果说在学校时,苗燕荷还有点憷田冠荪。但到了农村,大家一夜之间都一样,不管你学习曾经多好,也不管你家庭背景如何。

苗燕荷渐渐地有点开始关注田冠荪了。这一点,田冠荪毫无知觉。田冠荪和巴德成了朋友,苗燕荷觉得很正常。但当人们传说田冠荪和巴德母亲海茵特如何时,作为知青点儿负责人的苗燕荷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决定找田冠荪谈话。

苗燕荷约田冠荪到通惠河河堤上散步。别看田冠荪平常日子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当真的和一个女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毛。他嬉皮笑脸地问苗燕荷:领导找我什么事?苗燕荷一本正经地说,你说什么事!村里人都传遍了,你说能是什么事!田冠荪听罢,说是不是有人说咱们俩如何?苗燕荷怒道:你少胡说八道,就说说你和资本家小老婆的事!田冠荪一听是这事,便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告诉你,我就是爱去那个资本家小老婆家,那女人长得如何好就不说了,就说人家的修养、学识,恐怕连你这个学习委员都赶不上!苗燕荷说:那你就看上她了,就迷上她了?田冠荪说:错,错!不是我看上她了,是她看上我了!苗燕荷听到这里简直气坏了,她怒斥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资本家的小老婆,她过去当过歌女,险些跳河淹死。她现在是个身份不明的人。你如果和她好,我们知青点儿还不成了全村全公社全北京知青的笑话!你让我怎么办?

田冠荪没有想到苗燕荷会说出你让我怎么办的话,他没有多想,他只觉得苗燕荷太在乎知青点儿负责人这个小官了。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如果有人查,你就说你不知道。苗燕荷骂道:田冠荪,你混蛋!骂完,苗燕荷哭着跑远了。看着苗燕荷的背影,田冠荪想到刚才苗燕荷说过的话,猛然间他觉得他误解了苗燕荷的意思。苗燕荷约他谈话,绝不是以领导的身份,想到此他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此时的田冠荪心里已经装满了小妈海茵特。他在晚上睡觉前,总爱回忆他和海茵特拥抱的情景。那天,他照例去巴德家,巴德不在家,给一个街坊家通线路去了。那时,电力不足,很多人家经常灯泡憋了,要么就是跳闸了。小妈招呼着田冠荪,给他沏茶拿瓜子吃。田冠蓀注意看小妈海茵特的脚,发现她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很是性感,不由得顺着脚就往上看,当看到海茵特的眼睛时,心里忽悠一下,感觉小妈海茵特的眼睛像火一样在热烈燃烧着。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小妈海茵特竟然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右手在他长满胡子的脸颊上摸了一下,说,你越长越像个大男人了。田冠荪有点按捺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将小妈海茵特抱住,没头没脸地狂吻起来。小妈海茵特趁势将田冠荪抱住,说,你要了我吧,我受不了。

田冠荪没有把小妈海茵特弄到床上。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跟女人怎么做爱,他觉得他拥抱了小妈海茵特,从此,小妈海茵特就是他的了。他同小妈海茵特拥抱了一会儿后,分别坐回椅子上。小妈海茵特说,想不到你还是个老实孩子,以前没和女孩好过吗?田冠荪说,怎么个好法?小妈海茵特笑了,说哪天我专门教你。这时,巴德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田冠荪一脸惊慌的样子,说老大你有什么事吗?田冠荪说,有个女知青想约他见面,他不知怎么办,过来向小妈请教一下。

田冠荪心里乱极了。他不知道苗燕荷和小妈海茵特哪个对他更重要。如果他和苗燕荷好,可心里总忘不了小妈海茵特那种迷人的风骚。如果跟海茵特好,他不知将怎么面对知青面对乡亲特别是怎么面对巴德。女人啊,怎么这么复杂!

美英美莲美菱陆续结婚了。她们没有请村里的人参加。在她们心里,或许认为她们始终就不是村里人。自从落实政策后,她们一家人搬到城里,就很少再回于庄了。巴德和女知青薄茵达结婚时,富荣带着一家人都回来了。只是美英的母亲没有来,说岁数大了。可明眼人都知道,她来了会很尴尬。

我父亲给巴德他们俩当了证婚人。在仪式上,我父亲让薄茵达给富荣和海茵特敬茶。当薄茵达清脆地叫了一声妈时,谁也没有想到小妈海茵特竟然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她喊道:天哪,我的儿啊,我终于可以听到有人叫我一声妈了!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小妈,我不是小妈!见状,我父亲说,以后谁也不要管巴德妈再叫小妈了。如果不习惯,就叫她的名字海茵特!

农村人一般都叫桂花、美荣、兰芝什么的,哪有叫海茵特这种洋名字的。显然,海茵特三个字与过去她在教会学校读过书有关。时间长了,村里人不但不觉得海茵特名字奇怪,甚至有人怀疑海茵特身上有外国血统。我父亲说,村里人没事闲的,就喜欢乱琢磨人。

生活本该如太阳起落一样,可是,人们不曾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小妈海茵特疯了。她成天去通惠河的高碑店闸桥上乱喊乱叫。村里人说,那是田冠荪的魂儿在叫她呢。

知青即将返城的前一年,村里知青点的知青林虎和邻村的一个女知青好上了。但林虎没有想到,那个女知青的前男友并没有善罢甘休。他找来几个知青同学,把林虎约到村后的玉米地给揍了一通,说如果他再和那个女知青来往,就把他扔到通惠河喂王八去。

林虎鼻青脸肿地回到知青点,正好遇到田冠荪。田冠荪说你小子怎么这模样就回来了,准是偷鸡摸狗让人给打了。林虎说,老大你就别看我的洋相了,我是让隔壁村的黑子带几个人给打了。田冠荪问,他们凭什么打你?林虎说,我和他们那个点儿的女知青处对象,谁知黑子以前也跟那女的处过,他听后就带人把我打了。田冠荪说,那女的跟黑子断了没有?林虎说,估计是断了,不然她也不会跟我处啊。田冠荪说,黑子也太牛逼了,他没问问你跟我关系怎么样?林虎一听,觉得田冠荪要替他出头,就添油加醋说:我跟黑子说了,田冠荪是我们老大,你今天要是敢动我,明天老大就会找你们算账!结果,那黑子说,老大算什么东西,说完几个人一起上来把我打了。

田冠荪是个很重义气,也很在乎江湖地位的人。他绝不允许有人挑衅他,尤其在知青中间。听到林虎的哭诉,他对林虎说:你去找一下黑子,告诉他,我约他后天晚上八点在高碑店闸桥单挑,如果他把我打趴下了,林虎你以后就不要再和那女孩来往了。反之,那女孩就归你了。林虎听说让他去找黑子,吓得直哆嗦,生怕黑子再打他。田冠荪说,你只管去,这次他肯定不敢打你!

三天后,按照约定,田冠荪拿着一把小铁锹准时到高碑店闸桥赴约。林虎偷偷跟在身后。田冠荪没有想到,他来到闸桥上,黑子却没有来。他点着一棵烟,慢慢地吸着。时间过了十分钟,突然从桥头冲过来十几人,手中拿着铁锹、木棒,还有的带着长刀,领头的正是黑子。黑子叫道:田冠荪,想不到你敢出来挡横,我知道你有一套,可我不怕你,在东城上学时,我也不是吃素的!田冠荪见黑子带来这么多人,并无畏惧,说:你吹什么牛!本来说好咱俩单挑的,你叫这么多人来,算什么本事!黑子说:我知道你学过几天功夫,单挑我怕打不过你。如果你要识相,现在就跪地求饶,不然我就不客气啦!

田冠荪的火暴脾气上来,不等黑子说完,大叫一声,举着小铁锹就奔向了黑子。黑子见田冠荪来势凶猛,一挥手,吼道:抄家伙,打死这个龟孙!霎时,一场混战就开始了。正如黑子所料,田冠荪确实有功夫,出手快,下手狠,几个回合下来就撂倒好几个。无奈,黑子从腰里掏出自制的火药枪,照着迎面奔来的田冠荪就是一枪,田冠荪只觉眼前火光一闪,瞬间就倒在了桥栏上。黑子趁势带上几个人,扑到田冠荪身上一通乱打,将田冠荪打昏了过去。有人问黑子,要不要把丫挺的扔到河里去。黑子说,不行,那样会死人的。咱们撤,就让他这么熬着吧!

黑子带着人扬长而去。此时的林虎早已吓得体如筛糠,他颤巍巍地走到田冠荪身边,扶着他的脑袋大声地叫着:老大,你醒醒啊!睜开眼看看我是谁!时间大约过了十分钟,田冠荪才慢慢睁开眼,他看着林虎问:那帮人走了没,我不服!林虎说:老大,你这都是为了我,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死!

林虎想拦马路上过往的汽车送田冠荪去医院,可司机一看血淋淋的伤者,脚底一踩油门就跑了。田冠荪对林虎说,不要再找汽车了,我已经不行了。他叮嘱林虎,如果他死了,就说他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千万别说,是因为打架被别人打死的。说完,趁林虎不注意,顺着桥栏就跳进了通惠河。

夏日里的通惠河浪大水急,田冠荪的身影几下就不见了踪影。林虎急得跺着双脚喊:老大,老大!

两天后,人们在下游的杨闸桥洞里发现了田冠荪的尸体。许多知青都聚到于庄,人们把他掩埋在村西的墓地里。田冠荪的坟上没有立碑。

三天后,一切都照常进行。不同于往常的是,上地干活儿的人们发现,往日很少出门的小妈海茵特,穿着一身黑衣提着一篮吃食向村西的墓地走去。人们没有过多的议论,只听得一个妇女讲,听说土地要分给个人哩!另一个妇女说,分不分的无所谓,反正地还得咱们女人种。

作者简介:红孩,1967年生于北京。198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脊背》、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散文集《东渡东渡》《运河的桨声》、文艺随笔集《拍案文坛》《理想的云朵有多高》、散文理论集《红孩谈散文》《铁凝散文赏析》、诗集《笛声从芦苇中吹来》等十余部,创作完成电影《风吹吧麦浪》、话剧《白鹭归来》。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担任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致公党北京市委文化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化报文学副刊主编,文艺评论获得第二十二届中国新闻奖,散文获得第五届全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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