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1
秦雪梅和陶岚成为闺蜜,源于两人的一次下乡支教经历。
支教的村子不算远,离县城五十多里地。村子的周围是大山,只有一条砂石路通往县城。
两人住在学校一间简陋的宿舍里。宿舍是由教室临时改建的,说是改建,其实就是把教室间隔出一间小屋,里面搭上一个两个人睡的板铺,再放上两张课桌椅,就是宿舍了。两个年轻的女人住进去之后,发现屋子里缺少最重要的一件东西——窗帘。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许是心粗吧,没想到女人的宿舍是需要窗帘的。晚上,有清幽幽的月光照进来,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星星和婆娑的树影,加上蛙鸣与犬吠,山村的景致与氛围倒是浓郁的。可是总有不便的时候,比如,好奇的男人们经常趴窗户,让她们不得不早早熄灯。可是还时不時地有人用红彤彤的手电筒往屋里照。
陶岚说,真讨厌!
秦雪梅不出声,只是笑。
陶岚说,你还笑呢!
秦雪梅说,他们也许没啥恶意,就是觉得新鲜。
陶岚说,新鲜什么啊,就你心肠好。
秦雪梅说,明天我就找校长,要窗帘。
陶岚说,算了,让他卖裤衩去啊!
两人哧哧地笑了一阵。陶岚说,再坚持几天,就会有人给我们送窗帘来了。
谁啊?
不用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果然,在一个周末,一个男人上山来了。男人很帅,一头飘逸的黑发,身体健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村里人喜欢这么形容强壮的男人。
男人不光带来了窗帘,还带来好多吃的,喝的。
他是谁,是姐夫吗?秦雪梅问。
陶岚说,你猜呢?
秦雪梅说,那还用猜?不是姐夫谁会这么心疼你呢!
陶岚笑而不答。
陶岚管男人叫老黑,男人管陶岚叫岚子,很亲热的样子。先把老黑带来的窗帘安上,然后三个人一起吃午饭。老黑自己喝白酒,陶岚和秦雪梅喝老黑带来的红酒。酒意渐浓,老黑和秦岚控制不住,不自觉地有一些亲密小动作。秦雪梅推托喝多了,一个人走出来,来到一个山坡上。
晚春时节,花儿开得稀疏。雪白的梨花,风儿一吹,便哩哩啦啦地飘满山坡。阳光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
秦雪梅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徜徉在春光里的小山村,脑子里突然凝固了。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愿意想。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太阳偏西,小山村笼罩在一片暖色中。
这时候,她才不得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姐夫好不容易来一趟,晚上能回去吗?如果晚上不回去,自己住在哪里呢?也好办,就在学生教室对付一宿吧,总不能三人同居一室吧。
想到这儿的时候,秦雪梅笑了一下。
她站起来,往山坡下走。快到宿舍的时候,看到陶岚也往宿舍走。她问陶岚干什么去了,陶岚说,送老黑去了!
他怎么走了?秦雪梅感到挺惊讶。
怎么的,你还舍不得他啊?陶岚打趣道。
秦雪梅说,你才舍不得呢!
两人说笑着进了屋。秦雪梅发现桌子上中午吃饭的杯盘还没有收拾,窗帘只拉开一道缝儿,有一缕春光照在床上,床上很凌乱。秦雪梅的脸热了一下,说,真没想到,姐夫这么快就走了。
陶岚说,没事,你想他的时候他还会来。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阵。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老黑经常来,但从不在这里留宿。他一来,秦雪梅就知趣地躲出去,留给他俩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但不知为什么,每次,秦雪梅的心里都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2
在陶岚之前,秦雪梅还曾经有过一个闺蜜,是她的师范同学,叫蒋小英。
秦雪梅和蒋小英同住一个寝室,还经常同住一张床。两人一到一起就叽叽喳喳地唠个没完,唠到有趣处,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嘻嘻哈哈地笑。同寝的同学都说她俩是同性恋,她俩一点儿都不在意,说同性恋就同性恋呗,能咋的?
毕业后她们回到同一座县城,却去了两所学校任教。虽然来往还是很密切,但毕竟各有各的工作,不能像以前那样昵在一起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蒋小英找秦雪梅的次数明显少了,后来几乎不来找她了。秦雪梅觉得蹊跷,一打听,人家蒋小英处上男朋友了。
那时候蒋小英刚参加工作,单位的老大姐马老师对她特别热心。马大姐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常和蒋小英说,我蜡头不高了,得选接班人了。对年轻人的那份热情让蒋小英十分感动。蒋小英家不在县城,马大姐就经常带蒋小英回家吃饭。
第一次带蒋小英回家,家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马大姐介绍说,这是她们家老二马壮,还有个老大,叫马强。马壮确实很壮,一副好体格,嘴也好,会说。后来又见到了马强,比较斯文、憨厚、不善言辞。饭桌上经常是老二说,老大听。后来熟悉了,蒋小英就称他俩大哥二哥。马壮热情地称她老妹儿,马强则直呼其名,称她蒋小英。她说大哥叫我小英就行,马强点头,仍然称她蒋小英。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马大姐把蒋小英留在办公室,说,你还没对象吧?
蒋小英说没有。马大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你看我那俩儿子怎么样?
蒋小英忍不住笑,说,马大姐真会开玩笑!
马大姐板起脸,说,开啥玩笑啊,我说的是真的!
看样子真不是开玩笑,蒋小英红了脸,低下头。心想,马大姐对她这么好,不是选接班人,是选儿媳妇啊!转念一想,选儿媳妇也是选接班人啊,是这个家的接班人。
马大姐给蒋小英介绍的是老大马强,这让蒋小英略微有一些失望。她是很喜欢老二马壮的。可转念一想,马强是老大,肯定老大要先娶媳妇啊。老大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些发闷。
结婚那天,蒋小英的伴娘自然是秦雪梅。穿上婚纱的蒋小英漂亮得像天仙,秦雪梅也毫不逊色。参加婚礼的小伙子们都打听,这个伴娘有没有对象啊?得到的是让他们失望的消息,秦雪梅已经有对象了。
秦雪梅有对象的消息,蒋小英也是刚刚知道的。
秦雪梅的对象叫张永军,县电视台的记者。一天,秦雪梅突然接到张永军的一封信。他们见过面,但不算熟悉。秦雪梅首先觉得张永军的字很漂亮、纤细、娟秀,有点像女孩子写的。还有,就是他的文采,他把一封情书写成了散文诗—— “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像初春时节第一次见到柳树上的毛毛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语言清丽、简洁,感情表达的又很饱满、充分,是一篇难得的美文。
不知为什么,看完这封情书,她特别想让父亲看一看。父亲是县里有名的语文老师,他的学生有谁作文写得好,总是挂在嘴上,夸个没完,还要让秦雪梅一遍一遍地读。
她真的把信给父亲看了,还很详细地向父亲介绍了张永军。
父亲说,不错,很好的文笔。
秦雪梅喜形于色。
父亲说,你给他回一封信。
回信是当然的,这是礼貌问题。
父亲说,写什么不重要,但必须要有文采,一定要在文笔上压住他!
秦雪梅噘起嘴,不出声。
父亲说,你写不过他?亏你还是我的女儿。
秦雪梅急了,说,同意就说同意,不同意就说不同意,还比试啥文采啊!
父亲诧异地望着女儿,说,你就那么着急找男人?
秦雪梅的脸上烧了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把将父亲手中的信件夺回来,撕成碎片,推门跑了出来。隐隐约约地听母亲在身后喊,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大门口正好停着一辆港田车。港田是当时县城里简易的三轮出租车。秦雪梅上了港田,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还没想好,就说,往前走吧。
也不知港田车向前开了多远,只听哐当一声,港田车翻到路边的壕沟里面了。秦雪梅仰面朝天地躺在车里面,一时有些发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港田司机在和另一个人争吵。司机可能忘记车里还有个大活人,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和对方争吵责任问题,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结果。秦雪梅费了好大劲儿,扒开车门,爬了出去。
这个不大不小的车祸让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父亲一次没去看她,倒是那个张永军,去了好几次,虽然没什么言语,但能体会到,他很心疼她。
出院后,父亲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从没有过问她住院的事,她越想越生气。有一天,她在饭桌上提出要请张永军到家里吃顿饭。其实她这样说,就是想气一气父亲,看他怎样回答。可是,父亲根本没理会,母亲看着父亲,也不出声。
吃过饭,父母都躲出去了。这反倒坚定了秦雪梅要请张永军来家吃饭的决心。她自己动手,买菜做菜,又亲自把张永军找来。两人不但吃了饭,还喝了酒。张永军也太实在了,喝多了,还躺在炕上睡着了。
父亲和母亲回来时看到了这一幕。父亲对她彻底绝望了。
这段故事,作为闺蜜,秦雪梅自然會和蒋小英讲。当然,她会省略许多细节。蒋小英说,你这个对象是赌气赌来的。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蒋小英发现秦雪梅和张永军的恋爱总是不温不火,就问秦雪梅:怎么样啊?是不是没感觉啊?
秦雪梅摇头。蒋小英就叽叽喳喳地问一些女人家的话题,问得秦雪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蒋小英说张永军有问题,秦雪梅不承认。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蒋小英说得有道理,觉得这个张永军有些“娘”,太文绉绉了,缺少男人味。
蒋小英说,这种事不能将就,不行就拉倒。
秦雪梅说,都处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说啊!
蒋小英说,咋说都得说,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当机立断。
秦雪梅给张永军写了一封信,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意思。张永军没回信,也没再找她。他们之间的这种高开低走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3
陶岚请秦雪梅到她家里吃饭,秦雪梅爽快地答应了。当然这是他们回城以后的事情。
星期天,秦雪梅提着一兜水果应约前往陶岚家赴宴。不知为什么,秦雪梅对这顿饭竟然很期待,早早地就来到陶岚家,想和她唠唠嗑,也想帮他们下厨。她知道,陶岚属于好吃懒做那伙儿的,厨房里的活儿几乎不会干。
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人把她吓了一跳。在她还愣神的时候,那人温和地说,你来了?
她什么也没说,拿眼睛去看陶岚。
陶岚满脸微笑,说,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姐夫!
秦雪梅张了张嘴,姐夫两字没叫出来。那个被称为姐夫的男人腰上扎着围裙,手上湿漉漉的。显然他正在忙乎这顿晚餐。在客厅坐下之后,她不自觉地把目光瞄向那个男人。瘦高的个子,背微微有些驼,头发稀疏,有些凌乱。她的心热了一下。
一顿丰盛的晚餐,三个人都喝了酒。姐夫不爱说话,时不时地看秦雪梅一眼。发现秦雪梅看他,急忙把眼光移开。席间,姐夫不经意地给秦雪梅夹了一块排骨。陶岚知道,秦雪梅最爱啃排骨。伶俐的小白牙,把排骨嗑得嘎吱嘎吱响,听起来有滋味又悦耳。在山村的时候,好不容易吃上一顿排骨,陶岚把排骨都让给秦雪梅吃,自己只吃排骨里的土豆。看着姐夫夹的排骨,秦雪梅的心里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你看你姐夫多体贴,把最好的一块排骨夹给你了!陶岚说。
秦雪梅把排骨放进嘴里,可能是忘了吐骨头,嗓子被噎住了,咳嗽不止。
陶岚说,你这是咋的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不像在山里那个时常去给她们送好吃的那个姐夫,说笑自如,总能把餐桌上的气氛调节得很活跃。陶岚不怨桌上这个姐夫,把原因归结到秦雪梅的拘谨上。山里的秦雪梅可不是这样啊。
饭后,姐夫要收拾桌子,陶岚说你该干啥干啥去,我们姐俩说说悄悄话。
姐夫和秦雪梅打个招呼,出去了。
男人刚出门,秦雪梅就禁不住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看你这样!陶岚笑着去摸秦雪梅的脸,秦雪梅把她的手挡开。
陶岚笑嘻嘻地说,多么严重的事吗?
秦雪梅仍然不吭声。陶岚说,我知道,你看了这个姐夫不是你见过的那个姐夫,有点想不通。实话告诉你,我和你姐夫感情很好,我们是在一起过日子的,山上你见到的那个,只是朋友。你管他叫姐夫,我可从来没说他是你姐夫啊!
可是——
陶岚打住秦雪梅,不让她说下去。陶岚说,你是我的好姐妹,我才不避讳你,别人谁会知道呢。
怎么会是这样!秦雪梅的脑子里仍然是一团乱麻。今天在陶岚家见到的姐夫不是她曾见到的姐夫,这已经让她够惊讶了。可更让她惊讶的是,她看到的这个姐夫,正是当年和她有过一段不咸不淡恋情的张永军。
当然,陶岚并不知道这件事,秦雪梅从未跟她说过。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细想也没什么。秦雪梅在蒋小英的怂恿下,给张永军写了那封信,张永军没有回信,也就是默认了他们恋爱关系的了结。从此两个人都有了重新选择恋爱对象的权利。张永军和陶岚是如何相互选择的,她不知道,陶岚也从未跟她说过。当然,她和张永军分手之后的事情,陶岚也不知道。
4
蒋小英结婚后,秦雪梅还是经常去找她,每次她一去,蒋小英的丈夫马强就赶紧躲出去,把空间留给她们俩。秦雪梅也不客气,脱鞋上炕,和蒋小英躺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
蒋小英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秦雪梅说还没想好。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由出现张永军的影子,但很快,又将他像翻一页旧书那样,翻过去了。
蒋小英说,我帮你找个吧。她指着窗外,你看他行不行?
秦雪梅向窗外看去,马壮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劈柴火。
秦雪梅红了脸,说,开什么玩笑,他不是你小叔子吗?
蒋小英说,是我小叔子又怎样?他未婚你未嫁。
秦雪梅不再说话。她常来蒋小英家,对马壮印象不错。可是,如果真的嫁给他,就意味着她和蒋小英将由闺蜜变成妯娌,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怪怪的。
怪也好不怪也好,最终秦雪梅和蒋小英还是成了妯娌。
婚后的日子不错,因为有了秦雪梅和蒋小英的这层关系,两家人处得就像一家一样。谁家做好吃的了,就把另一家叫来,一起吃。马壮不在家,蒋小英就把秦雪梅经管到家,不但吃在家里,还住在家里。反过来也是这样,马强不在家,秦雪梅就把蒋小英喊过来,一起吃,一起住。兄弟俩,妯娌俩这样和睦,最高兴的莫过于婆婆马老师了,逢人就夸两个儿媳妇。别人也都羡慕。自古就这样,婆媳关系,妯娌关系,相处好的,少啊!
可后来,毫无征兆的,秦雪梅提出与马壮离婚。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没有理由,就是要离婚。蒋小英劝不行,大伯子马强劝不行,婆婆马老师劝也不行。她执意要离婚,谁说都不行,最后只得离了。
当然,离婚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马老师一辈子要脸,没想到临老丢了回大脸。这件事让她出不去屋,大病一场。可是,讓她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老二马壮这边的事情刚刚平息,那边老大马强又闹起了离婚。马强也不说为什么,就是要和蒋小英离婚。最终的结果和马壮夫妻一样,离了。
可是还没完。两对夫妻各自离婚后不到一年,蒋小英和曾经的小叔子马壮结婚了。惊得许多人的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回,马老师彻底出不去屋了,一口气没上来,与世长辞了。
蒋小英和秦雪梅,这对曾经的闺蜜,妯娌,从此成了陌路。
5
陶岚到外面吃饭,每次都要带上秦雪梅。有时候,她会和张永军一起去,吃完饭就把秦雪梅送到家。有时候她会叫上老黑,当然这时候不可能有张永军。有老黑在的时候,秦雪梅就特别不自在。想中途走掉,又觉得不礼貌。挨到最后,等他们俩的注意力不在吃喝上了,她才悄悄离开。
再见到陶岚的时候,秦雪梅就说,以后你别找我出去吃饭了。陶岚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说,我知道你心疼那个张永军,我以后不找老黑了!
她和张永军曾经有过的关系,从未和陶岚说过,她相信张永军也不会和陶岚说。
秦雪梅绷着的脸一下子露出了笑容,说,以后你也不要打着我的旗号欺骗他了。
陶岚也不生气,说,谁欺骗他了?
很多时候,陶岚明明是跟老黑在一起,张永军打电话找她,她总会说,放心吧,我和你小姨子在一起呢。
听到这句话,那边张永军就会说,哦,那好,你先忙着吧。
陶岚倒是听话,撂下电话接着忙。
有时候张永军给陶岚打电话打不通,就会把电话打到秦雪梅这里,问她是否和秦雪梅在一起。秦雪梅怕张永军多心,即使不在一起也说在一起呢,为此还要编一些瞎话。撂下电话,秦雪梅心里很不舒服,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为了欺骗者,骗的是那样一个老实人。这让她内疚,于心不忍啊。
一次,陶岚约她到齐齐哈尔烤肉店吃烤肉。齐齐哈尔烤肉店并不在齐齐哈尔,而是烤肉店的招牌。她特意问有别人吗?陶岚说,咱姐俩说悄悄话,还需要别人吗?
秦雪梅如约而至。她和陶岚相对而坐。可当牛肉飘出沁人的香味的时候,老黑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大大咧咧地坐在陶岚身旁。
陶岚故作惊讶,问,你咋来了?
老黑嘿嘿一笑,说,我是捋着香味来的!
陶岚冲着秦雪梅说,这不怨我吧,他属狗的,会闻味儿。
秦雪梅勉强地笑。
刚喝了一杯酒,陶岚的手机响了。陶岚手机的彩铃是张雨生的《大海》。陶岚看了一眼,没接,任张雨生高亢的声音响了一阵子。很快,张雨生的歌声又唱了起来,陶岚还是没接。
秦雪梅猜到是谁的电话了,心不觉怦怦跳起来。果然,电话打到她这里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和陶岚在一起吧?秦雪梅正慌乱着不知怎么回答,那边说,我看见你们俩去齐齐哈尔烤肉了,我过去陪陪你们。
那边撂了电话,秦雪梅的脸白了。她望着陶岚说,姐夫在附近,马上就要来。
她以为陶岚会惊慌,但并没有。陶岚说,来就来呗,咱们一起吃。你姐夫挺想你的。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秦雪梅不满地瞪她一眼。
陶岚说,来,咱俩换一下位置。秦雪梅不知陶岚唱的哪出戏,和她换了位置。
这时候张永军进来了。
你也闻着味儿了?陶岚笑着和张永军打招呼。
陶岚对面正好是空座,她示意张永军挨着老黑坐下。
秦雪梅紧张得手心里出了汗。
陶岚说,永军来得正好,我介绍一下。她指着老黑说,这是雪梅的男朋友。
秦雪梅的脑袋嗡了一下,嘴张了好半天才合上。张永军站起来和老黑握手,然后去看秦雪梅。秦雪梅躲开他的目光。
张永军说,幸会幸会,我敬二位一杯,祝二位心想事成,早结连理。
秦雪梅和老黑站了起来。老黑说,谢谢姐夫!秦雪梅也木然地跟着说,谢谢姐夫!
陶岚看着秦雪梅,诡秘地笑。
张永军的到来,不但没有影响这场夜宴,反而增加了喝酒的话题。陶岚显得异常活跃,不停地开着秦雪梅和老黑的玩笑,还时不时地打趣一下秦雪梅和张永军。陶岚说,老黑,你得抓紧啊,惦记我雪梅妹妹的人多着呢,就你这个姐夫,看着老实巴交的,早就暗中打雪梅的主意了,多亏我看得紧!
老黑听了哈哈大笑,说,姐夫打小姨子的主意,正常正常!
秦雪梅坐在那里,一时很难插嘴。她就像一位看客,在看着一场精彩的演出。
6
一个秋天的晚上,秦雪梅正坐在家里的写字桌前填学生的成绩单,听到有人敲门。先是很轻的几声,像啄木鸟用嘴敲打树干的声音。秦雪梅抬起头朝门口看,那声音却停下来。她回过头来继续专注于她的成绩单,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比上次的声音大些。
秦雪梅站起来,走到门口,问,谁呀?
是我,张永军。
秦雪梅想,坏了,他肯定是来找陶岚的。可是陶岚并不在这儿啊。从上次在齐齐哈尔烤肉喝完酒,秦雪梅再没和陶岚出去过,电话倒是没少通。秦雪梅劝陶岚收收心,好好和张永军过日子,陶岚说,心疼你姐夫了?她总是这样,嘻嘻哈哈,不往正题上唠。
秦雪梅开了门,张永军进来,打量一番屋内,问,陶岚没来啊?说着还下意识地往床下看了看。
秦雪梅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说,我还能把她藏起来吗?
张永军挠了挠脑袋,说,给她打电话打不通,给你打也不通,我猜她应该在你这儿。
这么火急火燎的,有事啊?秦雪梅问。
张永军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回去晚了我不放心。
秦雪梅看他一眼,发现他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枯草一般。问,你吃饭了吗?
张永军又挠了挠头,说,还没有。
秦雪梅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坐着,我下去买瓶钢笔水。
秦雪梅下楼去了。张永军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秦雪梅正在填写的学生成绩单,不禁想起自己两岁多的儿子。儿子发育得慢,不是身体发育得慢,是智力发育得慢。医生说是智障,但他不认可,他认为是发育得慢。孩子从打断奶,就送到奶奶家了。他和陶岚对外人很少提起孩子,对秦雪梅也没提起过。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泛起一丝愁绪。
秦雪梅回来了,不光买回了钢笔水,还买了熟食、面包、两瓶啤酒。秦雪梅说,你就在这吃一口吧,我的手机刚充完电,陶岚一会儿也许会给我打电话。
秦雪梅把吃的东西放到张永军面前,张永军却推辞,他有些放不开。秦雪梅突然想起年轻时张永军在她家吃饭,喝多了躺炕上睡觉的事。
秦雪梅说,别客气了,就当自己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看得出,张永军是真的饿了,坐在那里大口吃起来。
秦雪梅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香甜地咀嚼着食物,给他倒满一杯啤酒,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慢慢地,年轻时的张永军穿过红尘滚滚的时空又回到了面前。他回头望着秦雪梅,说,你坐下,也喝一杯吧。秦雪梅挨着他坐下,很听话地喝了一杯。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许和酒精无关,两个人先前的拘束感已荡然无存。
张永军说,那个叫老黑的挺好,和他好好处吧。
秦雪梅说,你怎么知道他好,他很坏,坏得很!
张永军笑了一下,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这样正话反说吗?
什么正话反说,好赖人你分不清啊?你太老实了。
张永军一脸的懵懂,他不知道秦雪梅在说什么。
陶岚就是这时推门进来的。秦雪梅的屋门没锁,陶岚也从来不敲门。看到秦雪梅和张永军一起喝酒,陶岚愣了一下,转身想走。
秦雪梅赶紧站起来,拉住陶岚,说,姐夫是来找你的。
是来找小姨子的吧。陶岚说。
张永军也站起来,想解释什么。陶岚不等他说话,转身走了。
7
这样的场景秦雪梅绝对想不到,陶岚会在这件事上这么较真儿秦雪梅也想不到。她以为陶岚一时在气头上,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毕竟,她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彼此像亲姐妹一样,她什么样,陶岚了解,张永军什么样,陶岚会更了解。可是,陶岚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十分决绝,她和张永军离了婚,还闹得满城风雨。
風雨过后生活终会归于平静。离了婚的张永军干脆和秦雪梅住在了一起,这一次的表现还像个男人。很顾面子的秦雪梅也没有拒绝他。既然面子已经没了,还顾忌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既像新婚之夜,又像久别重逢,有些恍惚,有些梦幻,又有着那么一点点的荒唐和无奈。
生活是不是一个圈啊?
生活何止是一个圈啊!
无论如何,如果秦雪梅和张永军的生活能够这样过下去,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也许琐碎平常,波澜不惊,能够这样平静的生活在一起,也是一种奢望啊。
而陶岚呢,那样决绝地与张永军离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张永军的不忠,把所有的骂名都丢给秦雪梅,以为自己会顺理成章地与老黑在一起,从此结束他们名不正言不顺的露水夫妻生涯。但是,等待她的现实是,她这里一离婚,老黑就没了踪影。老黑是有妇之夫,打打野食还可以,他可不想把野食变成家常菜。
奢望的生活总是让人胆战心惊。秋天刚过,天空飘起雪花的时候,秦雪梅被张永军的父母赶出了家门。在他们的眼里,秦雪梅是导致张永军和陶岚家庭破碎的元凶,她不是秦雪梅,是潘金莲,是潘巧云,是狐狸精。他们不但闹到了秦雪梅的家里,还闹到秦雪梅工作的学校,让秦雪梅在小城里无脸见人。
秦雪梅只好和张永军分手。说分手还是比较确切的,他们只是同居,没办任何手续。在这一点上,秦雪梅不想难为张永军,她知道他是没有勇气和父母决裂,何况他还有那么个长不大的儿子靠父母养着。分手的话是秦雪梅说出来的,秦雪梅说,我有个亲戚在韩国,在那里给我找了份工作。我把学校的工作辞了,想到韩国去。张永军说想和她一起去,她笑笑,说这是不可能的。
临行,她给张永军买了一件红色羽绒服,让张永军穿上,哎呀,张永军穿上这件羽绒服真的精神了不少。白色的雪地里,张永军的红色羽绒服就像一团火,在冬日里熊熊燃烧。
秦雪梅笑了一下,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8
秦雪梅真的去了韩国。不过,她是通过劳务中介过去的。为了取得当地居住证,她和一个叫金信煜的男人结了婚。金信煜五十多岁,丧偶多年,在银行里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不需要秦雪梅出去工作,只要做些家务。可是秦雪梅不愿待在家里,金信煜就给她找了一家华人幼儿园当老师。
教华人的孩子背唐诗,做游戏,每天都让她很开心。看到那些快乐天真的孩子,秦雪梅不禁想起张永军的那个长不大的儿子。那孩子还在爷爷奶奶家吗?在那样的家庭里,孩子会快乐吗?他们不接受秦雪梅,不然,秦雪梅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好好照顾他的。想到孩子自然会想到张永军,或者说,是因为张永军才想到孩子的。想起张永军,她的心里便一阵阵地痛。他是她最早接触的男人。多年以前,她把张永军约到家里吃饭,趁着酒劲儿,懵懂中,把自己献给了这个男人。尽管那时不仅仅完全出于爱,更多的是出于对她父亲那种高傲和冷漠的报复。但他的惊慌、笨拙,和完事后竟然躺在炕上睡过去的那股憨厚劲儿,始终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当她给他写了那封信后,他如果有那种决不放弃的劲头,也许他们还会继续的。但他那种不温不火的劲头,真的让人又爱又恨!
那天早晨她出门上班,天不是太冷,却飘起雪花。在纷纷扰扰的雪花中,远远的,她看到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男人,瘦高的个子,背有些驼,在风雪中走得有些艰难。她的心动了一下,紧走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这时有一辆公交车驶过,隔断了她的视线。当公交车过去,那个红羽绒服已没了踪影。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雪花把她塑成一个雪人。
那天晚上,她从国内朋友那里得到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蒋小英和马壮离婚了。这个消息在她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离就离了,有什么稀奇呢?第二个消息是,张永军去世了,死于脑出血。她的心像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起来。
她一个人来到附近的公园里。雪已停了,空气格外清新,雪的世界纯洁无比。这时,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起烟花的爆响。
是什么节日吗?
她想起张永军写给她的一首诗:
煙花
用尽全力去绽放
美丽 绚烂 梦幻
但稍纵即逝
亦如经历过的
激情四射的爱情
和友情
作者简介:廉世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文学创作院签约作家。曾在《天涯》《北方文学》《鸭绿江》《飞天》《四川文学》《西部》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著有小说《桦树溪画廊》等,现居哈尔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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