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从宁静的山林,回到喧嚣的城市,耗尽了十年的青春,之后又被工作结婚生子杂七杂八的琐事围困了几十年,一路匆忙,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夹杂着太多的回味。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我的心里还会悸动,这狗吠声还是令我既亲切又不舍,萦回在心海的那片山林,经常把我带回那个激扬的知青年代中。
一九六八年,上山下乡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革命的红旗指引我来到黑龙江的林场,在这片广阔土地上,幻想着大有作为。在林区的场部适应了几个多月,就被调到下面的林场当护林员,我和张超、小刚分在了一组,坐着林场的板车就上路了。
一匹老马嘚嘚的蹄声回荡在林间的路上,枯败的野草依然倔强地挺着头,两侧的白桦树顶着满头的金黄,沙沙地唱着秋天的小调,混和着车老板不时的吆喝声,倒有一股子诗意。我们躺在板车上,看着天边的大雁,排着队飞回南方的家园,让人心里不免想起自己的家。不知名的鸟在颓败的枝桠上会冷不防叫一两声,或许是对秋天的不舍。我们谁都没说话,欣赏着这片日渐萧瑟的山野。
车老板姓李,都叫他大车李,五十来岁,话不多,除了几声吆喝声外,几乎不说话。我们默默地枯坐在板车上。张超从口袋中翻出一小把瓜子,分给我们,算是旅途中的一种消遣。忽然,小刚喊了一句:“快看,兔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一只灰色的肥兔子在草丛中一闪而过,飞快地钻进了灌木丛中,消失在我们眼前,我们仨不免有一些失望。这时,大车李说话了:“这里兔子多的是,不稀罕,等到了林场,让大青给你们多抓几只,尝尝鲜。”“大青是场里的老猎户吗?”我问了一句。“哈哈哈,大青不是人,是林场老张最心爱的狗,抓兔子可比人强多了。”原来大青是条狗,这一下就把我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大车李,大车李也提起了精神,把鞭子放在身边,掏出烟荷包,用烟锅子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抽了几口,笑呵呵地和我们说了起来:“老张啊,就是林场的护林员,以前是当兵的,脚有点儿残疾。要说这条狗啊,就好像他裤裆里的玩意一样,可宝贝着呢。好吃的都留给大青,大青吃高兴了,他就高兴,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三年前,他媳妇跑了,他追到车站,人没追到,回场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大青。那时候大青还很小,又瘦又蔫巴,老张看着可怜,用衣服包了回来,大伙看了都说养不活。老张犯倔,还真用羊奶给喂活了,老张和媳妇也没孩子,就跟这条狗相依为命了。这狗对老张也仁义,去年刚开春的时候,老张在林子里遇到了狼。刚打春,山上没吃的,狼饿得往山下跑,见着人眼都红,幸好大青在身边,和狼咬在一起,老张才没被狼掏了。不过大青被咬去了半只左耳,身上也伤了好几处,浑身是血。狼最后跑了,老张抱着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这老小子当年媳妇跑了,钱也卷走了,还把他部队带回来的奖章给拿走了,他都没掉眼泪,这回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眼泪都止不住。等大青傷好了,这一人一狗就没分开过。这狗聪明,知道老张对它好,它也懂得感恩,跟老张上山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就学会了逮兔子,每次上山都能叼回来一两只,正好给老张下酒了。这狗的听觉还灵,山上要是有大家伙,还能给老张提个醒。自打有了大青,老张在山上就没遇到过危险。”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进到林场的地界了,又往前走了二十多分钟,大车李指着前面的一片林子说:“看没看到半山腰那个窝棚?老张和大青就住那儿。”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排破旧的茅草屋。
没等车到屋前,就见一只大狼狗呼的蹿了出来,这不是农村的土狗,看着分明像是一只狼,一身青灰色的皮毛,还有几处不长毛的老伤,两只耳朵都竖着,只是左耳仅剩一半,双眼圆瞪着,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身体向前倾着,对我们发出警告。大车李连忙叫着:“大青,这是客人,不能咬啊,老张,你快出来,别让大青伤了人。”“来了,来了,大青别吓人,快回来。”屋子里出来一个人,脚有残疾,这就是老张了。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体倒是壮实,穿着一套泛白的工作服,脚上一双胶鞋,一双手很糙,腰上别着一杆烟袋,一瘸一蹦地到大青前面,摸着大青的头,细声细气地说:“大青啊,这是咱们的客人,不是坏人,不能吓坏客人啊,听话。”这狗像是能听懂话一样,慢慢地立起身子,俯下身子,用舌头舔着老张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们这才敢从车上跳了下来,大青愣愣地打量着我们。大车李告诉老张,说我们是场部安排下来的,好好安顿着,大车李交代完,就赶着车回去了。
老张很热情,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不一会儿就把旁边的那个屋子收拾出来,把我们安顿好,他又去张罗晚饭了,要给我们接风。
老张把盘子放好,撕了几片葱叶洒上,返身往炉膛里放了几根木柈子,才坐上了桌。小刚把酒给我们倒好,老张说了一句迎欢你们,就让我们先吃菜。我们也顾不上烫嘴,抢着夹一筷子就往嘴里送,虽然肉不是新鲜的,有些发干,也没有什么作料,但是肉香冲击着味蕾,混合着葱的清香,在嘴里像是爆炸了一样,真是太香了。“好吃。”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老张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招呼着我们多吃。他嚼着黄豆粒,或是嚼几口小葱,一盘子的肉没一会儿就要被我们吃光了。盘子里还剩下两块,我们不好意思再动筷子了,用手擦擦嘴,拿起酒,都敬起了老张,老张没推辞,和我们喝起了酒。喝了一会儿,老张从盘子里拿出来一块肉,叫声大青,把肉扔给大青,大青接住肉也不客气,直接就吞了。老张问我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肉吗?”小刚倒是机灵:“是兔子吧,是大青抓的对吗?”老张一愣问了句:“你小子咋知道的?我还想和你们吹吹牛呢!”我和老张说:“来的路上,大车李都告诉我们了,大青真是条好狗。”“哎!大青可不是狗,那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说完,老张又端起酒喝了一口,我拿起剩下的那块肉,也学着老张,把肉扔了过去。大青看我一眼,又望向老张,老张点点头,说了一句:“吃吧,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我们的亲人。”大青对着我叫了一声,把那块肉吞了下去,大青真懂事,我们又把带来的面包都拿出来,轮流喂给大青,不一会儿大青就和我们熟悉了。两瓶烧酒最终被我们喝光了,除了咸疙瘩丝之外,桌上摆的都被我们消灭了。喝到晚上九点多,我们都醉了,老张把我们送回屋,嘱咐我们一定要把屋门插好,要撒尿就尿桶里,晚上别出屋,这个季节不安全。我们迷迷糊糊地答应着,等老张走了,我把门一插,倒头就睡过去了。
借着酒劲儿我们一觉睡到天亮,除了梦里有几声狗叫,睡得是真舒服啊。伸了伸懒腰,一抬头被吓了一跳,老张走到我们炕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坐起来问了一句:“昨天晚上我插门了,老张你怎么进来的啊?”老张呵呵地笑了笑:“张超让屎憋着了,出去拉完也不插门,你这是给狼留门呢。”张超一脸蒙,不太确定是自己,老张告诉他,他鞋上还粘着屎呢。张超一听,大叫着趿拉着鞋跑到外面蹭鞋底子去了。老张又接着说:“昨晚上幸好没狼,野猪摸进院了,亏了大青在院里一直叫,把野豬吓跑了,要不然啊,非把人给拱了不可。”我们听完吓出一身的冷汗,山上三种动物不能招惹,一熊二虎三野猪,这是我们早有耳闻的。熊和虎轻易见不着,野猪要是饿毛愣了,真往屯子里钻啊。那玩意一身的蛮劲,没事就往松树上蹭,满身都是松树油子,就像穿着一身铠甲,老虎见了都发憷,更别说人了。我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连忙把衣服穿好,就跑去感谢大青。大青倒是没受伤,估计是那野猪也没到饿疯眼的时候,只是下山碰碰运气,没成想碰到了大青。大青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见到我们,摇了摇尾巴,在我们身上蹭了蹭,看了一眼张超就又找个地方闭目养神去了,弄得张超一脸的愧疚。
经过这件事,我们更喜欢大青了,去哪里都喜欢带着它,只是它不太喜欢我们,或许是觉得我们太吵了,它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的工作就是看守这片百十里的山林,一是护林,防止老百姓乱砍偷伐,二是清林,把枯枝死树拉回去做柴,既可以防火,也可以合理利用。每过十天半个月,场部会有人给我们送来一些米面油的,我们也可以去山下的村子里赊一些东西,等大车李去场部报账后再还上。这片林区倒是挺大,人家却不多,七户人家不到三十口人,基本都是场里的员工。刚来的那几天,老张除了领我们去村子里挨家认识了一下,就是每天领着我们在林子里转,详细地告诉我们路线,同时也传授给我们一些知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新奇,老张就是这座山的百科全书,哪里有树莓托巴,哪里有野果木耳,哪里的山葡萄酿酒好喝,哪种蘑菇能吃,哪里有兔子窝,哪里能套山鸡,哪里能打到狍子,哪些地方时常有大家伙儿,都一一告诉我们。当然了,我们不怕,有大青呢。
每天的巡山都是必须的工作,吃过早饭就出发,中午一般是在山上吃一口,带些干粮,背点儿水,切点咸疙瘩丝,吃饱了接着转。路线不是固定的,但是老张不会领着我们往深处走,那里面没有路,也没人大着胆子往里钻,要是没有猎枪,深山里不安全。几天下来,我们虽然累得像是散了架,却也熟悉了工作,也慢慢喜欢上了巡山。虽然我们几个上山的动机不纯,但是工作也都完成了。每天打回来几捆柴,还得带一兜子好吃的回来,野味还没得过手,山鸡套子都下了好几天了,连个鸡毛都没看到,蘑菇都晒好了,就等着山鸡下锅了。
十月末的时候,山上陆续下了几场大雪,转眼间就把我们四个人一条狗孤立在山上。吃喝不愁,只是天一冷,老张的腿就开始疼,说是在部队落下的伤,好不了了,天天绑个热水袋焐着。大雪封山倒不用去巡山了,天天倒在炕上,三个饱一个倒,日子无聊透了,只是看着老张天天疼得唉声叹气的,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晚上我们一核计,寻思着能不能打一只狍子,把皮剥了给老张做个皮褥子,兴许给腿保温能止疼,肉还能让我们吃一阵子呢。我们来了精神,第二天就问老张怎么能打到狍子,老张一听我们要去打狍子,笑了一会儿,马上表示不同意,但是经不住我们的执拗,终于同意让我们去试试了,只是一定要我们带上大青。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老张又唠叨好半天,又特意和大青说了几句,才让我们出了门。
我们带着大青直奔那个能打到狍子的地方,按着老张教的方法,在树丛里下好几处套子,就下山了,一路上我们都很高兴,满心欢喜地回去了。只是等到第二天,才知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还真有狍子的脚印,却一只也没套住。我们重新整理了一下套索,垂头丧气地又回去了。老张没有失望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对我们说:“别灰心,等我好一点儿了,我带你们去抓,傻狍子其实不比你们傻,哈哈!”我们三个撇着嘴,没搭理老张,各自弄下酒菜去了,还是喝点小酒败败火气吧。
进年关的时候,场部会派拖拉机给我们送年货。我们就在山上过年,包点儿饺子,弄点儿酒菜,痛痛快快地喝顿酒。正月里就到村子里串串门,跟老张挨家拜个年,混几顿好酒好菜,也算舒坦。
到了春暖花开,我们的苦日子熬到了头儿,看着树枝抽出了新芽,满林子的山花野草,又把这座山染得生机勃勃,老张又带着我们开始了巡山,大青也重操旧业,时不时地给我们带来惊喜,我们又开始了山大王的快乐生活。有时候也有几个不开眼的,想偷砍几根木头,哪个也没逃过大青的耳朵,每次大青都能及时发现。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用小刚的话来说:“风餐露宿遍山跑,革命小将不怕苦。桌上有肉杯有酒,革命事业干到底。”
我们日复一日地守在这片林子里,春去秋来,按部就班当着山大王。唯一不如意的就是老张的腿,只要入冬就钻心的疼,经常是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虽然老张领着我们打到了几只傻狍子,肉进了五脏庙,张超把狍子皮缝成了皮毯子,把老张的腿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效果甚微。张超又心血来潮,为了让大青也暖暖和和过冬,用旧棉衣给大青做了一件棉袄,给大青捂得严严实实的,就露着四个爪子和半个脑袋,连尾巴都盖住翘不起来了。
一九七二年,我们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四年多了,每天接受着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精心再教育。进年关的时候,场部用拖拉机给我们送了年货,跟车的还有几个刚下乡的小青年。这几个小子一下车就被穿着奇异、人模狗样的大青给逗乐了,围着大青转来转去,穿上衣服的大青像个新媳妇似的,赶忙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卸车的时候又下起了雪,卸完车,场部的拖拉机就赶紧撤了,我们几个收拾了一会儿年货,就发现大青不见了,老张一瘸一拐地喊着,我们也在四周找了一圈,喊了半天,却不见大青回来。老张想了想,回屋把衣服穿好,推着大二八就往山下骑。我们怕他出事,都要和他去,他摆着手,骑上车顺着拖拉机的轮辙追了下去。
我们焦急地在屋里等,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隐约听到一些声音,忙迎了出去,只见老张抱着大青正跑回来。我忙问:“大青怎么了?”老张对小刚说:“快把炕收拾出来。”张超和小刚忙把炕清理了出来,老张把大青轻轻放在炕上,慢慢地把衣服脱掉,大青的脖子上有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地冒着血,上面还扎着一些木头茬子。我们用毛巾把伤口按住,大青不时地抽动着,眼睛里流着泪水,不停地打量着我们。我们按着伤口,让血流得慢一些。小刚拿来小烧,要给大青消消毒,然后把伤口缝合上。老张接过小烧往大青伤口上慢慢地倒着,大青疼得叫了起来,但它没有力气爬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周围处理干净,又点上蜡烛把针消了毒,线也用小烧泡了一下。张超虽然会点儿针线活儿,却说什么都不敢给大青缝合。我接过了针线,一边擦着血,一边缝合着伤口。可能是伤口已经麻木了,大青一动不动。等我们缝好伤口,大青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躺在大衣里像是睡着了。我们都瘫坐在炕上,问起了老张。老张把手放在大青的头上说了起来,原来场部的拖拉机往回开了二里多地的时候,大雪把路上的车轮印给盖住了。开车的小伙子没留神把车开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斗子翻了。这几个人倒是没事,笑呵呵地准备推车,没成想招来只狼,他们哪见过这场面啊,幸好车上有几根木棍子,一边叫一边赶。哪赶得走啊,那狼跟疯了一样,噌噌地往前蹿,这几个小伙子爬到斗子上,一边挡着一边喊救命。就这么僵持半天,后来发现大青竟然跑过来了,大青应该是听到了呼救声赶了过来,冲上去就和狼咬在了一起,等我赶去的时候,它们还咬在一起呢。大青仗着身上有棉衣,没被狼咬透,脖子上的伤是粗树杈子生生扎透的,我拿棍子狠狠给了那个狼几下子,它俩这才分开。那狼也够狠,上来就掏了我一口,大青又给狼的脖子来了一下,那狼才跑回林子里。还好那几个小伙子没事,就是差点吓尿裤子,哭得跟小娘儿们似的。我骑自行车去村里叫人,让他们帮忙推车,等村里人到了,我就赶紧把大青抱回来了。听老张说完,想象着当时激烈的场面,大青真是好样的,救了几条人命啊。这时我反应过来,忙问老张被咬了哪里,老张把袖子一挽,右臂上赫然两个牙印,伤口已经不出血了, 小刚把小烧拿过来,轻轻地倒上,又往出挤了挤血水,从柜子里找了些土霉素,让老张吃了。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坐在炕上陪着大青,希望大青能挺过来。
看着大青好起来,老张天天用小烧庆祝啊。喝完酒,慢慢地把他自己的事也说给我们听。老张自小父母双亡,是一个孤老婆子给养大的。后来老婆子死了,老张没了牵挂就参加了八路军,打仗也很勇敢。解放前跟着部队到东北剿匪,被弹片崩了腿,落下了残疾,就留在了当地。后来解放了,就分到这边当了个护林员,还在这边娶了个老婆。他的老婆以前嫁过人,但是几年都生不出孩子,婆婆天天骂她是不下蛋的鸡,后来被撵了出来,流落到东北让老张给收留了,后来就搭伙过日子。他俩也有几年恩爱日子,用老张的话来讲,老婆其实也舍不得他,就是山上太苦,熬不住啊,他不恨她。老张追到车站,只是想最后再见一面,但是缘分断了就续不上了。钱让她以后过日子用,奖章就给她留个念想吧,毕竟做过几年夫妻,还有感情。大青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捡的,可能是老天爷可怜他,赏他个伴儿。这一人一狗就守了这片林子三年,也算相依为命了。前几年林子里不安生,除了盗伐的,还有野猪、狼,要不是有这狗啊,老张还真守不住呢。
快到八月份的时候,我们发现老张这几天特有精神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劈柴生火,好像是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我们问老张是不是把人参当萝卜啃了,咋还返老还童了,这体格都比我们强。但没两天,老张就开始发低烧,勉强吃下的东西又会吐出来,全身酸疼,吃药也不见好,又挺了两天,连水杯都拿不住了,手抖得不行。我们一商量,让张超看家,我和小刚送老张去林场卫生院。
院长仔细观察着老张,又让护士拿了一杯水进来,把水慢慢倒在老张身上。老张看见水就像见了鬼一样,惊恐地挣扎着。院长又对着老张吹了几口气,老张马上抖个不停。做完这些,院长唉了一声:“他这是狂犬病,治不了了,通知林场准备准备后事吧。”我们一听傻了,忙拉着院长:“这人昨天还好好的呢,您再给瞧瞧,打针吃药,再给治治啊,这是大活人啊!” 院长看着我们说:“狂犬病是绝症,治不了,人染上就完了,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快去通知林场吧。”
黄昏的时候,张超哭哭啼啼地骑着大二八赶了过来,大车李没过来,说是让家里的老娘儿们给老张做身寿衣,咋的也不能让老张光溜溜地走。晚上老张醒了,像是清醒了,看到自己被绑在床上,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个病怕是好不了了,我倒不怕死,没死在战场上就算是捡了一条命,就是不能和你们一起看林子了,不能跟你们喝酒了,不能陪着大青了,我这心里舍不得啊。以后啊,你们把这片林子守好,照顾好大青,我死了就埋回林子去,还能跟你们做个伴,晚上找你们要小烧喝。”老张停了一下,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说:“我得谢谢你们,这几年有你们,我这心里高兴。”老张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们已经泣不成声了。老张缓了缓又说着:“也没看大青最后一眼,吃不上兔子了,让大青给我戴孝吧,让它送送我,我都想它了,大青。”我们握着老张的手,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眼泪止不住,低着头身体颤抖着。老张看了我们一眼使劲骂了一句:“都他妈是带把的玩意,别哭得跟个娘儿们似的。记住我说的,把我埋到林子里,棺材里放瓶小烧让我路上喝。”
第二天早上,老张挣扎着燃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走了。
第二天,大车李领着村里的壮劳力,又找来个白事先生,去林子里选地方了,说是要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让老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享享福。选好了地方,村里人直接就把坟坑给挖好了,就等着明天入土为安了。我们三个又守了一夜,张超还是拉著曲子,大青还在呜呜地哭着。
老张走了,这片林子还在,日子也还得继续。我们每天带着大青护林清林,只是少了老张,让人心里空落落的。走时候我们会特意去老张的坟上看看,和老张说说话,大青也会独自跑到这里,每次只能拽着回去,慢慢地大青也知道主人回不来了,只有和我们去巡山的时候才出门,平时就趴在屋里地上,睁着眼睛发呆,也不太吃饭,整整瘦了一大圈,看着这狗我们也心疼。我们知道大青想主人,只是放心不下我们几个,它要保护好我们,大青到底是条仁义的狗,要是能逮到山鸡兔子的,有时给我们叼回来,有时埋在老张的坟边上,这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也许是给老张解解馋吧。
我们就在山上过日子,冬去春天,秋收冬藏,这片林子现在是我们的地盘。套山鸡打狍子早就不在话下,小刚酿的山葡萄酒都成抢手货了,大车李隔三差五地就替场长赖几瓶回去。已经在这里六年了,场部早想调新人替换我们,我们都放不下大青。大青老了,体力也不如从前,巡山的时候只能在我们身后慢慢地跟着,或许它也要坚守那份责任。
又一年春暖花开,在第七个年头,大青也离开了我们,去找它的主人了。它走的那天,冲着我们长长地嗥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上山。我们在老张的墓旁找到它,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头靠在老张的坟包上,死在了主人的身边。我们哭着把大青埋在旁边,用木板给大青竖个碑:忠犬大青之墓。他们终于团聚了。为他们感到高兴。我们按规矩给大青摆上贡品,每个人都敬了大青一杯烧酒。大青不仅是一条狗,更像是我们在异地他乡的亲人。老张陪了我们四年,大青陪了我们七年,可以说我们的青春里都是他们的影子。如今他们都走了,一座老坟,又添了一座新坟。
张超还是用京胡表达着他的伤感,小刚默默地把酒摆上,我们喝着酒,回想着刚到这里的样子,往事像开了闸,瞬间填满心间,让人心里发酸,就好像这山里的风,不留痕迹,却刮得脸上生疼。“我们下山吧。”我说。“我们可答应老张守好林子的,说话得算数啊。”小刚反驳了我一句。“我也想下山,这里让人心里堵得慌。”张超说完灌了一口酒,呛得直咳嗽。小刚低着头喝起酒,不再说话,张超拿起京胡,又拉起了《空山鸟语》,火候足够了。
没过多久,通知下来了,我和张超调回场部,让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顶上来,小刚没走,他要守一辈子,让我俩放心,他会好好陪着他们。临走的前一天,小刚要给我们饯行。我们弄了几个下酒菜,倒上四杯酒,又夹了一块兔肉放在地上。那一夜我们都醉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海阔天空地胡扯,不知不觉地倒在炕上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张超去了山上,和他们说说话也道个别。中午的时候,大车李送过来两个小伙子,就跟我们当年一样,看着什么都新鲜,不停地问这问那。临下山的时候,我冲这片林子大声地吼了一嗓子,也和这片林子告个别吧。下山还是那条路,只是心境不同,那匹老马慢慢地走着,路仿佛越走越长。
我和张超留在了场部,赶上休息就去看望小刚,给他带点烟酒什么的。小刚带着那两个小伙子,就像当年老张带着我们。我托熟人弄了条小狗崽,这可让他高兴坏了,看他那劲儿,恨不得把这个狗崽当儿子养。我逗他:“你现在是娶树林子当老婆,弄个小狗当儿子啊。”小刚笑着说:“裤裆里的蛋子我不用了,赶明都给你装上,你多生几个娃子,到时候让我抱走一个就行。”说完就拿出肉干,再贴上几个饼子,和我们一醉方休。
一九七八年,我和张超先后踏上了返城的列车。小刚比我们晚走了半年,他没能教会狗儿子抓兔子的本事,把它留给了大车李。而在那一年,老张的家乡,凤阳小岗村,也悄悄掀起了又一次历史变革的序幕。
返城后,就像是拧足了发条的机器,每一步都匆匆忙忙。数十年光阴流逝,我们也天各一方,各自为生活奔波。我没有回过林场,但那片山林我从不敢忘记,尤其是大青最后那一声嗥叫,叫得人心里发颤。那两座坟也许早已消失在岁月中,不再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只会在半梦半醒时出现在脑海——老张蹲在窝棚前,拿着烟袋锅,笑呵呵地摸着大青,大青還是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几处不长毛的老伤,两只耳朵都竖着,只是左耳仅剩一半,双眼圆瞪着,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
作者简介:孟宪坤,哈尔滨人,1949年生人,1968年十月下乡到北安苏家店农场,于1976年招工回哈。曾因工作原因,游遍祖国半壁江山,退休后喜好读书,亦时常提笔耕耘,追忆往事,感怀时代的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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