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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

时间:2024-05-04

在江南Z市,小雅从来都不是那种风云女人或美色招摇的女人,更不是养尊处优的女人。但小雅是天生丽质的女人。她美丽善良、温柔亲切;你越关注她就越能发现,她的女人味其实是不同凡响的,是那种潜伏于街头巷尾、流淌于人间烟火中的不同凡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雅高中快毕业时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开来,胸部扁平,身子单薄,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泛着纯洁无邪、心智未开的光泽;一头乌黑的头发也还剪成童花式短发,显得活泼而有生气。小雅从来不是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她在班里永远处于中等偏下的成绩名次,好在小雅的父母似乎从来也不计较这些。在父母心里,小雅只要自己觉得努力了就行了,只要懂规矩、不出格,不疯不癫,平平安安就行了。因此,高中毕业,小雅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甚至认为女儿总算把书读完了,且高中毕了业,就已经不简单了。在他们眼里,小雅从小到大都是懂事听话的,从来也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没有让父母过多操心,就是读书也是尽了自己的努力。再说了,天下这么大,谁家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那大学还值得稀罕么?不过,小雅倒是有些伤心,伤心的也不完全是没有考上大学,而是要跟好同学们分手了。毕竟同学这么多年,同学们喜欢小雅,小雅也喜欢同学们。到了快告别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吃了顿饭,话语之间不免伤感,回到家里小雅就哭了。

小雅爸听见了,从床上爬起来,披件单衣,进了小雅的房间,对趴在桌案上面对一本毕业纪念相册流泪不已的小雅说:“没有考上大学有什么值得哭的?整個街坊没考上大学的多了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考上大学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不都是一样需要工作挣钱吗?科学家、哲学家和其他什么家的,都是要靠工资生活的!告诉你,我已经跟你妈商量过了,明年我就提前退休,你来顶我的职,早点参加工作,比他们还要挣钱早呢!你有什么好哭的?”

小雅妈伊婧也从卧室里赶过来,看到女儿哭得身子直抽搐,心疼了,赶忙去打盆温水来替女儿擦脸。小雅不哭了,只是哽咽,直着身子让妈妈擦脸。伊婧说:“小雅啊,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哭是一件羞耻的事,以后千万不能随随便便地哭。你爸都跟你说了,明年你就要参加工作了,到那时你就是个大人了,要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动不动就孩子气了!”

小雅爸赵宇开,街坊都称他为老开。他随和、仗义、慷慨,整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他的身份在街坊当中曾经是个谜。听他的口音是北方人,可是从处人行事上看,又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南方人。老开能够南腔北调,甚至把某个地方的方言,说得比当地人还地道。他见北方人就说一口地道的北方话,见南方人,言语和举止就更像是一家人似的。其实,赵宇开是上海人,而且早年是一个上海大户人家的子弟,解放后破了产,家道也沦落了。后来,中年毕业就下放了,在北方农村跟一个同是上海知青的伊婧结了婚。伊婧的出身和家境几乎跟老开如出一辙,故而两人的结合在当年也算是同病相怜。老开天生有语言天赋,在什么地方待上一年半载,就能把当地人说话腔调学得一模一样。

对于赵宇开来说,这一生前半辈子的不幸,他不怨别人只怨命;后半辈子,觉得自己命运不济的就是养了个女儿。老开这一生没有真正流过泪,包括父母的死去,兄弟姐妹的离散和后来的疏远,他认为那是他们赵家躲不过去的命,而对于自己,在伊婧生下小雅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流了泪,不仅如此,还哭了许久。

从骨子里,赵宇开希望养个儿子,这里面并没有多少传宗接代或希望儿子发达、光宗耀祖的意思,他知道如果这个国家不让你发达,那你是永远也发达不起来的,这不是个人能解决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养个儿子,将来的生活可能好过一些,毕竟是男人嘛,就是吃点苦受点难,那也没什么;但养个女儿就不一样了,女儿要吃的苦和受的罪,可就不是他作为父母所能承担得了的。后来又想过让伊婧再生一个,万一是儿子呢,但医生明确告诉他,伊婧的卵巢和子宫都不能再孕了。

当然,小雅生下后,赵宇开也只是哭了那么一回而已。他是个尝过苦头的人,内心里相信命运;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命,那么他就认命。不就是生个女儿吗?这是我的生命延续啊!女儿小雅来到这个世上,是我赵宇开的命,我当然无条件地接受。小雅没有考上大学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孩子懂事听话,乖顺灵巧,上帝能够赐给他这么一个好女儿就是他的福分和造化。

老开在街坊是有好口碑的。他乐善好施,助人为乐。老开觉得谁都不容易,只要是投胎做了人,活着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开不仅想得开,而且也活得从容。他对谁都是笑脸,对谁似乎都满腔热忱,甚至可以说,老开跟谁都不结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都混到今天了,什么事没见过,我还犯得着生气和计较吗?街坊里,无论哪家出了红喜或白喜,或有个大灾小难,老开都会主动提供帮助。自己家里再拮据,也会想办法随份薄礼,“聊表寸心吧”。老开的好口碑也使得小雅从小到大在街坊里没受过什么委屈。

妈妈伊婧虽然也是家庭出身不好,但从小就是一个美人坯子,整个学生阶段她的身边都不乏众多追求者。下放农村后,又成了男知青们追逐的对象,甚至还发生过男知青彼此吃醋而斗殴的事件。伊婧也因为单纯和痴情,先后相恋过几个男知青但都没有结果。后来发生了跟公社书记上床事件而彻底败坏了名声,才遣送到邻县赵宇开所在的知青小组继续“改造”。自从跟赵宇开相识相恋后,她才算真正有了安全感,赵宇开的体贴、包容、热情赢得了她那颗受伤的心,跟赵宇开结婚后,她的生活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伊婧对女儿小雅的爱是极其用心的。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她懂得女人靠什么滋养自己,增色自己。从小她就不允许小雅有任何粗野的举止,更不允许说脏话、谎话,不仅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而且说话要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都要有女孩子的闺秀风范,要贤淑、清靓,甚至柔软。如果要让小雅回忆的话,小时候只要她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一句在学校里学到的脏话,母亲从来没有警告,挥手就是一个耳光,而撒谎则更是不能原谅的事情。母亲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即便是打了小雅一个耳光,事情过后,她仍然和颜悦色,轻声细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渐渐长大后,小雅发现到母亲依然姿色姣好,面容清秀,气质优雅。母亲每天早晚都要在镜子面前花很长时间来侍弄她那张脸,而且她从来不熬夜,不暴食,也从不张扬什么,更不参与街坊女人们的家长里短。母亲温和、亲切,有着一种富有教养的成熟女人味。小雅跟伊婧上街,一些不认识的人甚至会错把她们当作一对姐妹呢。可以说,整个青春期阶段,母亲的言传身教,做派和示范,都潜移默化地给了小雅十分深刻的影响。

小雅高考落榜的第二年,父亲赵宇开就退休让她顶职了。那个时候工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变得不甚景气了,但还勉强支撑得下去。穿着肥大工装的小雅,身体到这个时候似乎才真正苏醒过来,一天天地变得丰满。等到那套工装能将小雅美妙的躯体曲线勾勒出来时,上门来谈婚论嫁的络绎不绝。

其实,小雅心里知道,有个男人早就对她情有独钟了。

这个男人叫李大头,街坊里从小就打架出了名。小学没毕业就被学校勒令退学,辍学后就在街头打架滋事。如今,身高马大、虎背熊腰的李大头身上、脸上还有当年打打杀杀留下的刀疤痕迹。李大头其实是一个苦孩子,没爹没娘,是哥嫂拉扯大的。大了后哥嫂也管不了他,就由着他在社会上混。后来终于被劳教三年。放出来后,竟然变了一个人,不再胡闹了。但李大头的威名不减,谁提到李大头,仍畏惧不已。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都关心李大头,给他安排到街道一家食品厂上班。工作后的李大头果然好样的,当年就被评上先进生产者。当然谁也不会想到,李大头居然能跟小雅好上了。

这里面有个奇怪的现象:李大头从小就特别佩服小雅的父亲赵宇开,可以说,在街坊里李大头就服气一个人,那就是老开。而老开也从来不把李大头当外人,家里有吃的,李大头来了随便吃,甚至老开口袋里有香烟,只要李大头伸了手,老开也照样给他扔一支;李大头冬天缺衣少穿,老开就把自己刚发的工装拿给李大头,而且永远不用还了。这两个人在一起幾乎没大没小。但李大头心里知道,老开是从来也不歧视他或厌恶他,好像把他既当儿子也当哥们儿。无论在街上还是在胡同里,李大头聚众闹事时凡遇到老开就会立马开溜,不再把事态扩大。人多时只要老开一声断喝,李大头也会马上停止行动,即便是跟人打架吃了亏也会偃旗息鼓,转身走人。因为老开与李大头的这层关系,小雅从小就受到了李大头格外的关照和呵护,无论在街坊还是在学校,根本就没有人敢欺负小雅。小雅高中时经常夜里去学校补习,李大头就天天晚上护送她。李大头这样做,既是对开叔(赵宇开)和伊姨(伊婧)的感激,也是他内心里非常喜欢小雅。小雅跟她老爸差不多一个德性,从来不歧视他或厌恶他,从小到大见了面都叫他大头哥,声音甜甜的。

李大头在街道食品厂挣了第一个月工资,就请小雅一家人在饭馆吃饭。老开摇着脑袋说,大头这小子知道感恩了。伊婧却没说什么,神情反倒显得有些忧郁。小雅刚下班回家,听爸爸说晚上大头请客吃饭,便兴奋地说:“他请客,我猜还是想在爸妈面前显显出息了吧!”

那顿饭在当时算是很丰盛的,鸡鸭鱼肉,桌上几乎摆得满满当当。李大头跟老开喝高度白酒,小雅和母亲伊婧喝黄酒。喝开后,老开和李大头说起往事来,又像当年似的没大没小了。老开一会儿说“大头你小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大头小老弟”,而李大头一会儿“开叔”,一会儿又变成了“老哥”,频频举杯,真像一对患难兄弟。小雅始终没有插进话来。而伊婧显然不想说话,也很少动筷子,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大头,脸上始终泛着忧郁的神色。

话题不知怎的突然扯到了李大头的三年劳教上来,李大头这时的表现着实让小雅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李大头一下子表情就呆滞了,接着把头一垂,呜呜地哭起来:“开叔,伊姨!我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们从小就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现在长大了,也有了工作,我求你们收我做儿子吧!”

老开惊怔住了。伊婧神情镇定冷静地说:“不行,不行的,大头!你简直是开玩笑嘛!”

小雅站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其实她完全弄不明白李大头干吗要这样。

李大头跪下态度坚决地说:“你们不答应我做你们的儿子,那么就收我做个养子,做干儿子也行!”

老开欲言,但伊婧抢在他前面说话:“大头啊,我们不是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吗?干吗还要认什么养子干儿子的!”

老开弯下腰搀住李大头的手臂,乐呵呵地说:“你个傻小子,怎么想起这一出来了!好好好,就收你做干儿子,犯得着这么做吗,过去不就是把你当干儿子一样对待的吗?”

李大头站起身,一把抱住老开,叫着:“老爸!”老开答应道:“嗯,好儿子。”李大头放下老开又想过来抱住伊婧,但被伊婧推开了,说:“刚才跪在地上就算有那个意思了——不用再叫什么妈了。”但李大头还是放声叫道:“妈——”伊婧却没有答应。

李大头返身将小雅一把抱住,说:“小雅妹妹,今后我一定会像你亲哥哥一样地疼你,爱你!”

一年后,小雅跟李大头结了婚。

对于这桩婚事,老开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在乎女儿小雅的意见。

小雅说:“大头哥人是不错的……”后面的话,似乎有些害臊就说不出来了。

李大头对小雅的爱真是无微不至,除了买衣买吃的,每当小雅上夜班,大头都要亲自接送,风雨无阻。到了岳丈家里,手脚勤快,什么都抢着做,嘴巴也甜,老爸老妈地叫着。

跟老开不同,伊婧从一开始就怀疑李大头对小雅的企图,结果证明她的预料是对的。

以伊婧对女儿婚姻的期盼,李大头绝对不是她的理想人选,甚至连人选都不是。她觉得小雅的男人不仅应该仪表堂堂,修养体面,而且应该出身高贵,绝不是李大头这类低层次且还犯过科的货色。

结婚那天,小雅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洁白的婚纱,几个女伴在一旁帮着她。气氛热闹。听到妈妈在喊自己,小雅赶忙应着,穿着婚纱走进妈妈的卧室。

“小雅,我的宝贝女儿……妈妈今天想跟你说的是,出了嫁的姑娘,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你要记住,将来你跟大头在一起过的日子,苦也罢,甜也罢,都是你自己的命,怨不得别人。你要学会用心,学会忍耐。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自己承担,千万不能哭哭泣泣!就是你的男人欺负了你,打了你,也要忍得住,不要跑到妈妈这里来告状和哭诉。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你嫁出去了,我们……再也不能将你收回来了(伊婧的眼泪再次汹涌而下。她再次将它们擦去)。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妈妈也不知道命运将怎样安排你的一生,但妈妈永远爱你,永远祝福你……你都记住妈妈说的了吗?”

“记住了,妈妈!”小雅点着头。

小雅不知道,在她转身之际,更多的眼泪从伊婧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伊婧关上房门后,就扑到床上,用被褥捂住自己的脸抑住剧烈的抽泣声……

小雅婚后一年多,先是赵宇开因为肺癌晚期离开了人世。丧事刚办完,大头的街道食品厂便宣布破产关门,大头从此失业。伊婧这时已退休在家,她的退休金也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开支。

大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又与他过去的那帮狐朋狗友有了来往。常常借口出去找活儿而夜不归宿,有时候半夜回来也是满身酒气,甚至烂醉如泥。大头有一天夜里喝得踉踉跄跄地回来,抱着小雅放声痛哭,好像他已经憋了很久很久:“小雅啊,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我怕是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其实那一刻,大头原本想说的话是:“小雅,我们离婚吧,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出息了,我一点儿也不能保证能给你带来幸福。我是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我现在又在社会上混了,而且混得很烂,很脏,很臭……”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

这一天,伊婧来到女儿小雅的住处。她很少来这里。

伊婧问小雅,大头呢?小雅告诉她,大头现在跟人跑运输了,到南方帮人家运木材。伊婧坐到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背对着门口。女儿如今生活的窘境让她心酸。但她不会让这种心酸从她的脸上流露出来。她就那么严肃地坐在那里。在小雅看来,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似乎变了一个人,冷峻、严肃。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伊婧的沉默使小雅有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看得出,伊婧来就是想听小雅说点什么的。而小雅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小雅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心事说了出来——她想要一个孩子。

伊婧几乎不假思索地当场反对。

“小雅啊,你想没想过,你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啊?你连自己都快无法养活了,怎么能决定要一个孩子呢?”

“不是还有大头吗?他不正在努力挣钱吗?”小雅眼眶里盈了泪水。

伊婧冷着脸,神情淡漠地说:“听妈的忠告,你要做好更坏的打算,去迎接今后可能更加艰难的生活!这个时候对你来说,完全不是考虑生孩子的时候!”说罢,掏出一个信封扔到小雅的床上,起身就走了。信封里装着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块钱。

“什么是更坏的打算?那又意味着什么呢?”小雅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直到有一天传来了大头的死讯,才发现妈妈伊婧一语成谶!

大头死了,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小雅又回到了伊婧的身边,一同带回来的几乎都是当年陪嫁的东西,包括那只破损了的玩具熊。

小雅和妈妈伊婧一样都成了寡妇。

伊婧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能有所作为,那么小雅的命运就将可能是自己命运的再版,甚至更糟!

她对小雅说,妈妈要去上海待上一阵子,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把自己照顾好。小雅吃惊地望着母亲,这些年妈妈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更别提去上海了,而且在这个家里,提及上海,妈妈总是打住话头,似乎不允许有关上海的话题继续。当初小雅跟李大头结婚时曾提出想去上海做旅行结婚,伊婧当即反对:“上海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樓房多,人多车多嘛?有啥意思!”现在妈妈突然提出要去上海,一定事关重大。

其实,伊婧对于自己这趟上海之行结局究竟如何,心里并没有多大把握。记得父亲作为反动腐朽的资本家死于苏北的劳改农场,母亲在政府没收了全部房产后,被迫搬到郊区一家化工厂集体宿舍后自杀的。她和哥哥随后被姑妈收养在苏州乡下。到了1969年秋哥哥去了北大荒,1970年秋她下放到苏北乡下。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她的命运从此与苦难相伴,直到与老赵相识,结婚。跟伊婧的身世比,老赵的家庭背景和来头更大,老赵的家父当年不仅拥有面粉厂、制衣厂,而且在香港还有股份公司,其母是大学教授,兄弟姐妹五个从小除了诗书礼仪的私塾教育,还有西洋英文的必修课。老赵行四,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伊婧从十七岁时就开始飘落,在苏北那片贫瘠荒芜的土地上,她先后四次堕胎。还记得在一百多公路外的扬州县城医院做的人流,竟是用那种萝卜私刻的假公章蒙混过关的。直到被公社书记老婆在队部值班室的床上抓了个现行,命运才把她辗转到了老赵的身边。那个时候她只有二十三岁,但已是资深“破鞋”——这样的经历使她在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知青回城高潮时就断然拒绝回上海,而老赵也依从了她,或者说,老赵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双双招工进了江南Z城。

“回去还有啥意思呢?眼看人生过半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还能赶上什么时髦和热闹?就是有时髦和热闹,也不是属于阿拉的了!”当时老赵如是说。“咱俩就在这小城里度余生吧,好在我们有了小雅,一家人聚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

后来,上海那边不断传来落实政策、补偿财产之类的传闻,老赵也动心过,也问过伊婧是否想回上海,看看能不能也“补偿”一笔回来。伊婧坚决地拒绝了——想到这些年自己的生死从来没人过问,而回到上海,将与那些当年欺骗过她、甚至羞辱过她的人共处在一个天地里,她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好”,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是,老赵的家庭补偿数额在六百多万以上,这还不包括当年的房地产;他兄弟姐妹五人,除老赵外,都回到了上海。据说老赵应得那份保存在他大哥那里,据说是均分的。伊婧的哥哥当时已经考进了同济大学,且结了婚,最早的那幢洋房退还了,如今是哥嫂和年迈孤寡的姑姑住在那里,财产的补偿也在三百万左右。

现在,伊婧回上海去,就是要把她和老赵应得的那份财产要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日薄西山,她最后的希望就是小雅——如果说,小雅的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她作为母亲在那个年代的无可奈何和随波逐流。小雅今后如果再婚——她必须再婚!作为母亲她就必须左右全局。她还记得,小雅守寡后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来提亲,她当即予以拒绝!未来小雅的夫君绝对不可能是生活在这片破旧的老城区里面,就是说,伊婧自己破碎的人生之梦,必须在她唯一的骨肉小雅身上重现华丽而精彩的光芒!

他第一次见到小雅,是在老城区热闹的菜市场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别有风韵,或者说,与众不同——跟菜贩子们没有多余的口舌,一手把青菜拿上秤盘,秤砣翘起后,她就把钱从小夹包里抽出,似乎根本不关心秤星是否准,一手交菜一手交钱,显得有教养而低调,甚至像是家境富绰有余,根本不在乎这点菜钱的样子。但从衣着上看,却朴素平常,是那种工薪阶层女人的装束,洗得泛白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好像改过领口,裤子也束了裤腿,脚着一双布鞋。她中等身材,瘦削单薄,一绺柔顺的黑发很随意地绾在脑后,挽着一只装菜的小竹篮子,悄无声息地游走在熙攘的人流里。他当时就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隔了三两个买菜人的距离,却很难再靠近些。他观察着她。这个女人在摊点上询问菜价,好像也是轻声细语,显得小心而拘谨,好像这里是不能大声喧哗的地方——这种状态跟菜市场喧闹嘈杂的氛围正好形成反差。这个女人无论装束、举止,还是气质,对于曾经在工厂里工作生活过的他来说,都有一种似曾熟悉的亲切感。

他像是只顾着观察菜摊上的菜品而忘了脚下,与小雅撞了个正着。

“啊哟——”他叫了一声,夸张地把手里的蔬菜撒了一地。

小雅惊声道:“哦——对不起啊,对不起啊!”脸色都红了。

他马上随声附和:“不,不不,是我不小心啊。”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一张线条清秀的脸,带着淡淡的忧伤和不经意流露的羞怯,眼睛里满是被惊吓了的神情。“是我不好,光顾着看菜了,没注意……”他态度诚恳的样子。

小雅没再说话,赶紧从这个男人身边走开。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竟然有些鬼使神差了。一大早就提个网兜来到菜市场,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寻觅他想见的人。

第二天终于发现了目标。小雅正在自家的小院里晾晒衣服。他隔着围墙就大方地叫了一声:“你好啊!”小雅并不知道这个从院外发出的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仍在抖着手里衣服上的水,抻开后往衣架上挂。外面又叫了一声,小雅这才扭头一瞧,一个男人的半个脑袋立在围墙头外。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一定是忘了那天相遇的一幕了,便说:“我们有一天在菜市场里见过的,还记得吗?”小雅就点了下头。他说:“能请我进院子坐坐吗?”小雅又点了下头。

小铁门吱吱呀呀地拉开了。他进了院子,站着,环视周围。院墙边上种植了许多盆花草,有些花开得正艳,红的黄的,刚刚浇过水,在阳光中闪着晶亮。小雅从里屋拿来一把椅子,在衣架旁边摆好,他就坐上去。他表现得沉稳大方,像是一个老朋友来寻访故旧。

客人来了,不能不沏茶招待,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客人来意是什么。在小雅的成长环境里,家里只要来了人,茶水是必须要泡上的。小雅把泡好的茶放在一张竹制的小茶几上,一并端进院子里,放在陌生客人的旁边。

“你太客气了,谢谢啊!”他说,恭敬地欠了身,又坐下,望着小雅。小雅羞赧了,搓着手,站在旁边,说不出什么来。

他喝了一口茶,说自己来这里是要找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事,打听过了才知道这位老同事早就搬家走人了。小雅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可以帮他找找下落。他随口编了一个名字,小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猜不到那人是啥模样。

他说,自己是个下岗职工,如今正在四处找活,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你看着……不像啊……”小雅说,显然是说他的下岗职工身份。

他苦笑笑,把身穿的KOSS牌单衣扯了扯:“这是假冒的。这不是出门来找老同事嘛,总不能让人家看到我如今混得那么寒碜吧。”

小雅轻叹一声,便说自己也是下岗工人,工厂已经倒闭关门了,现在是靠基本生活保障费过日子。

像是组织上的人终于接上了头,于是,这一男一女,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这样一个破落而又温馨的小院落里,开始了彼此第一次由浅入深的交谈。

小雅问:“找工作有眉目了吗?”

他重叹一声:“难啊!”他望着她,阳光正在这张俊俏的脸上形成忧郁的剪影。“我听说你们这个老城区就要开发了,将建成一片新区,所有老房屋都要拆迁,有这个事吧?”

“有这个事。”小雅有点兴奋,说,“这跟你的工作有关系吗?”

他苦笑笑:“我聽说那个开发商跟我要找的那个同事很熟,就想到请他帮忙说说话——这么大的工程,希望能给我安排个活儿。”

“要是找不到你的那个同事怎么办?”她问。

他耸了一下肩:“是啊,找不到,可怎么办呢?”

小雅说:“你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个开发商老板,他要是真的需要人,你不是一样有希望吗?”

他好像有所悟:“是啊,说的也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直接去找那个老板呢?”

半晌,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你下岗后就没找过工作吗?”

小雅看着天空,眼睛眨了几下,好像有点潮湿了。看得出,她一点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个聪明,今天的贸然闯入应该见好就收了。他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了。”就往院外走。小雅也站起来。走到院子门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好跟你联系啊。”

“你就叫我小雅好了。”她说。

他说:“我要是找到了工作,可以告诉你一声吗?”

小雅笑了,“我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她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他听到这句话后才走出了院子。

差不多又过了两周,一天小雅家院落的那扇小铁门又被敲响了。这是上午九点多钟,小雅正在给花草浇水。听到了敲门声,她放下水壶。打开小铁门:“是你啊——”小雅显得意外而吃惊。

他满脸喜悦之色:“小雅啊,我找到工作了!”

一男一女就这样站在门口说话,大白天的,小雅的眼睛就左右瞅了瞅。寡妇门前是非多,伊婧提醒过她。

小铁门吱吱哑哑地拉开了,他一步跨进来,声音便提高了八度:“那个房地产老板给我安排了工作,就是为你们这个老城区拆迁做服务工作,以后我可要经常来这里登门拜访啊。”小雅问:“是你那个老同事帮的忙?”这次没有给他搬来椅子,也没打算再给他沏茶。她希望他说完话就走人。

他说:“那个老同事找不到了,我就按照你说的,直接去找了那个老板,一听我的情况介绍后,他还真的答应留下了我。”

小雅说:“你可真幸运啊。”

“这还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否则我能这么幸运吗?所以,我今天特意登门来谢你。还有,我想请你吃个饭,表达一下心意。”

难怪他这么高兴地跑来致谢,原来是自己的主意帮了他。“吃饭就免了吧,心意我领了。”潜台词还是希望他早点离开。

“可是,饭店我都预订好了啊,就咱俩——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下谢意。”

他那副诚恳而谦虚的样子,让小雅感到了为难;或者说,在当时,不答应下来,这个男人甚至不会主动离开。她最后说:“好吧。”

自从丈夫车祸死后,小雅几乎没有去过饭店吃饭。守寡以来,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邀请过她去饭店吃饭。那个时候手机已经出现了,但不是小雅那个阶层可以拥有或消费的,远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普及。否则,小雅会在答应他之前,悄悄给远在上海的母亲伊婧打个手机,让母亲判断一下这顿饭她是否可以接受。

那个时候,母亲伊婧在上海,正忙着跟伊家的赵家的那些舅姑姨娘们打着争夺财产的官司。她下定决心,打不赢这场官司,就死在上海,希望小雅一个人在家里把自己照顾好。

出门前,小雅又犯愁了。她甚至有点后悔那么草率地答应去吃这顿饭。翻遍了衣柜,竟然找不出一件略显时尚的衣服可以穿得出去。她看到在衣柜里面,醒目的仍旧是挂在那里的那套洁白的跟大头结婚时穿过的婚纱。她伤心了,眼泪也流下来。她关上衣柜,坐在一堆旧衣服的床沿上,忍不住哭起来。她突然想到,这些年来自己竟然都不曾买过一件新衣裳。

女孩子出门前是一定要化妆的——这是母亲一贯的不厌其烦的告诫。最不济也要穿戴整洁,搭配适宜,最不济也要化个淡妆,描个眉和抹个红什么的,要有女人味。从小到大,母亲的训诫,早已成为小雅的生活习惯。

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就将就吧。再说,那也是個下岗的男人,未必需要那么讲究。小雅就穿了平日出门上街买菜的那套浅灰短衫,衣领和下摆倒是认真地熨了熨,然后对自己的脸,描了眉,抹了淡淡的脂粉,口红也稍微比平日涂得艳些;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是十分漂亮的女人。

饭店位于闹市区的街道旁边,名叫“大众食府”。

包厢是他卫鸣笛提前订好的。现在,小雅知道他的名字了。坐进去后,他就把菜谱递给小雅,请她点,并且说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小雅像接了烫手山芋似的随即把菜谱退给他,说还是你点吧,又说,我从没点过菜。过了一会儿,又说,随便什么,吃点就行了。脸色渐渐红了,而且也有些拘谨了。

他把服务员叫了进来,说把你们饭店的拿手菜都做上一份来。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圆圆的大眼睛把这一男一女看了一遍,说先生,如果就两人吃,那是吃不了的。卫鸣笛把菜谱扔给她,说吃不了就做小份的,反正都做一份,我按原价付。小雅赶紧说:“吃不了就别浪费——你不是才刚刚找到工作吗?”

一盘盘美味佳肴端了上来。显然,那个服务女孩说了实话,尽管是做了小份的,但还是摆满了一桌。他提议来瓶红酒,小雅没有反对,但说只能喝一点儿。

他举杯,她就跟着举杯,吃菜也几乎是同时的。开始对菜的口味彼此还说上几句咸淡话,后来几乎就无话可说了。

他猛地喝下满杯酒,开始叙说自己的身世经历,除了延续自己的下岗故事,这次他终于说到了自己后来的离婚。

一听到离婚,小雅的脸立即就涨红了,好像他的离婚跟自己有关,甚至就跟此刻与这个男人在一起吃饭也有关。她问:“为什么要离婚啊?”

他看着她,反问道:“我一个下岗工人,她还愿意跟我过下去吗?”

小雅又不说话了。她好像明白了那个女人的选择。

他这时轻声问了一句:“小雅,也说说你的情况吧。”

这是她自从丈夫车祸死后,第一次在一个刚刚熟悉的且颇有好感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内心的一切。当她说出自己是个寡妇时,眼泪便流下来。然而,她感觉自己舒畅了,心里似乎也不再那么堵得严和闷得慌了。

在她的诉说过程中,他脑子里的疑虑像烟雾一样一层层地消散。眼前这个漂亮娴静的女人也终于从烟雾里脱离出来,一下子变得真实,变得活生生的了。他需要这样的真实和这样的活生生。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力量了,伸出手一把抓住小雅的手:“小雅,咱俩交个朋友吧——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他眼神凝重而深情地望着小雅,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可以对天发誓!”

不知为什么,小雅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下。她那颗孤寂多年的心这一刻被打动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一个男人会如此诚恳真挚地渴望与她交上朋友,公开表达爱意!她没有朋友,她渴望朋友,更渴望这样的男朋友。她平淡无味的生活里太缺乏这样的时刻了。

小雅没有把手缩回来,就那么让这个男人握着,感受着他的手掌传递的力道与温热。

“你还是把刚找到的那份工作干好吧。”服务员进来送菜时,小雅把手抽回来,说。

他好像仍处在激动的状态,说:“你放心,小雅,我一定会把工作干好的!如果将来咱俩有缘的话,我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不,是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伊婧从上海回来了。

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在上海打了两场民事诉讼官司,一场是跟自己的嫡亲们,一场是跟老赵的兄妹们,都赢了。原本就属于她和老赵的应得的财产,她兑现成了她名字下的四百万银行储蓄。在决定踏上归程的前夕,她把自己藏身于南京路上一家咖啡厅的角落里,一边欣赏着繁华的街景,一边泪流不止。

经历的一幕幕闪过她的脑际——面对亲情时的冷漠和淡然,讨价还价时的寸土必争,对簿公堂时的唇枪舌剑……甚至于聘请的律师最后也在商量着能不能缓一缓,而她的回答:不!她突然有些悔恨自己那样做,做得那样绝情绝义。她清楚地知道,上海,这个她出生并长大的城市,将从此不再有她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记忆里那些曾经温情的往事也将从此淡去。

伊婧回来之前就从小雅的来信里得知,Z市的老城区就要全部拆迁,眼下正在进行登记填表。她回来看到的情形让她大吃一惊,一半老城区的旧房子都在拆了,几台挖掘机正在将屋基底下的黑土翻挖出来,现场一片狼藉。

回到家里,小雅把伊婧紧紧搂着:“妈妈,你可回来了!”小雅眼里滚动着泪水。妈妈回来真好,她的安全感也回来了;有妈妈在身边,她就会坚强起来。

伊婧问了小雅关于老城区拆迁的事,小雅说:“就等着你回来签字呢。”伊婧警觉地问:“签什么字?”

“就是这间老房子的拆迁合同啊。”小雅把合同文本拿出来递给她,说:“街道都来人催过了。”

伊婧戴上老花镜把合同文本过目了一遍。问小雅:“邻居都签了吗?”小雅有点不明就里,说:“大多数签了,但也有人没签,觉得补偿低了,还有觉得置换的新房面积不够。”伊婧把合同丢到一边,说:“我们也不签!”

从回到家里直到此刻,伊婧明显感到了小雅的变化。她居然连一句有关妈妈在上海的情况都没有问过,而且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变了,变得兴奋而开心,甚至听见小雅从堂屋到厨房给自己沏茶时还轻哼着歌曲儿——这是过去从来也没有的现象。她本来这个时候是要告诉小雅,我们的好日子都要开始了,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当然也包括小雅的再婚问题,可是这一刻,伊婧改变了主意。

“小雅!”伊婧说,语气冷峻了,“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小雅站着,脸色羞红。

“他是干什么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小雅说,他是一个负责落实拆迁工作的年轻人,因为上门来了解情况,一来二去,交上了朋友。伊婧问,他是代表政府还是代表开发商?小雅说他在开发商那里找到的工作,是代表开发商。

那个男人是什么出身,受教育层次,经济状况,相貌气质,等等,伊婧需要了解的情况太多了。还有,他跟小雅好上,是因为拆迁的需要,还是真心愛上,或是另有所图?

她需要跟那个年轻人见上一面。她对小雅说:“等妈妈把拆迁补偿的情况搞清楚了,你就叫那个年轻人来家里,我们要见面谈。”

“妈妈,说说上海的事吧!”小雅好像才想起似的,显得有些急切,望着母亲。“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伊婧直视着女儿的眼睛,心里却百感交集。她从女儿眼睛里看到的还是那像一汪甘泉的清澈和单纯,那种几乎与世无争的羔羊般的柔弱与善良——她其实是最不愿还看到这些。毕竟,小雅三十三岁的人了,守寡也有五年了,这世事沧桑,人心叵测,怎么就没能给她留下些许痕迹,心眼之外再长个心眼呢?怎么就没有变得那么功利,哪怕是变得刻薄一下也好!她又想到了自己身后庇护的竟是这样一个女儿,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

伊婧说:“妈妈今天有点累了,上海办的事,回头再告诉你。”

一个星期后,他被小雅领进家来。

他穿得简朴大方,浅灰色西装,白色衬衣,一双不知名的黑皮鞋,显得很郑重其事,透着一种工薪阶层的休闲放松。自走进屋,他的表情举止,甚至一举一动,都被伊婧一双锐眼紧紧锁定,丝毫没有松懈,仿佛一松懈就会酿成大祸。他在堂屋桌边坐定,单独面对着伊婧,那个时候他才隐隐感到了压力。他本以为可以轻松地以三言两语的寒暄和自我介绍就跨越过去的障碍,突然变得困难重重了。

伊婧看出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拘谨,或者说,是他的虚怯。他的笑容已经变得不自然了,甚至有些紧张,就是说,她的强势气场已经产生了作用。

小雅把沏好的茶水递到他的手里时,还冲他挤了一下眼,希望他镇定沉着,他回了一个眼色,意思是我明白。然后,小雅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见面之前,小雅提醒过他:“我妈是个上海老知青,人很精明的。我妈姓伊,叫伊婧。”他觉得“伊婧”这个名字让他脑子里乱了一阵,这个名字好像属于遥远的民国,又仿佛就是当下的故事。小雅接着说:“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我妈当年可是上海滩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呢!”他觉得心里有点乱了,说:“那我该说些什么呢?”小雅笑了:“就说你喜欢我呗——她又不会吃了你!记住,她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什么。”这话又把他难住了——他能照实说吗?

伊婧在问话之前,忽然觉得小雅说的有关眼前这个男人的信息是不够准确的。小雅口中的那个男人好像多少有点猥琐,是在大街上很容易就发现的那种失败而落魄的男人,或者说,是个地道的穷人模样,那种男人的目光也是焦虑而伤感的。然而,眼前看到的这个,高大,有一米八左右吧,肤色有些黝黑,但面目英俊,身材有些单薄,却透着健康的体质。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保养得挺好,皮肤色泽光亮,看不出为生计所迫风吹雨打的痕迹,一双眼睛也明亮,只是神色之间流露出某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卫先生,”伊婧开口了,一边轻轻地呷一口茶,声音淡得也像那口茶水一样,“你确定是在跟小雅谈恋爱吗?”

他点头:“确定,当然确定。”

伊婧淡淡一笑,好像知道他会如是回答。“也确定你们会相处下去?”

他再次点头。他突然希望她就一直这么问下去才好。“确定,我跟小雅彼此相爱。”他尽量平静地说。

“那么,你有打算娶小雅吗?”

“当然。我一定是要娶小雅的。”他觉得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只有这样才能驱散自己心理上的压力。“除了想娶小雅,我没有别的心思。”

“那么,你知道小雅的身世吗?”伊婧问得不紧不慢,但眼光始终锁定着他,好像不如此他就会溜之大吉。

他回避她的眼光,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知道,小雅都对我说过了——她前夫叫李大头,是车祸去世的,她守寡已经五年……”他注意到伊婧表情上的愠色,赶紧收住了这个话题。“我也告诉过小雅,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三年前就离婚了。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合适的。”

“你打算怎么娶小雅呢?”伊婧突然打断道。

他愣住了——是啊,怎么娶小雅呢?这个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居然成了问题。

“你有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

这话声音很轻,但冷若冰霜,透着凌厉,伴着她那泛着寒气的目光又一次从他的脸上掠过。现在是等待他回答的时候了。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搓着,像是在掩饰某种内心的焦虑与难堪。

“现在说……我……还是个穷光蛋吧,但是将来……”他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烫伤了,后面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哈哈哈……”伊婧放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不可抑制。她放下手里的茶杯,仿佛这一切都是她事先预料到的。“年轻人!”她说,语气完全是长辈的威严,“作为小雅的妈妈,我实话对你说,即使小雅的处境多么不好,我也不会答应她嫁给你!直接说吧,不同意她嫁给任何一个穷光蛋!因为小雅那样的苦日子过过了,我不会允许她再过一遍!你的将来怎么样,那不是我关心的,反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赶紧重新选择吧!我不可能同意你跟小雅走下去——你要娶她,那是梦想!”

她在下逐客令了。他当即感到阵脚大乱,但觉得还有话要说,不,是有许多话要说。

“伯母,你不应该这样吧!……你对于我,不,对于我跟小雅在一起,合适不合适,可以提出意见……我现在的经济状况,也并不能代表我将来就……如今什么都在变化……”

伊婧摆了下手势,仿佛到了这个时刻这种手势就是她的规定动作。她一点也不想继续听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激动而急切的男人继续说下去。

“不要对我说那些没用的,我是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人生痛苦阅历的人。你的那些话可能对小雅有用,但对于我,一点用也没有——你可以走人了!”

他的脸羞红了。在伊婧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站起身,望了望隔壁关闭的房门——他多么希望这个时候小雅能够走出来啊,但是没有,他尴尬地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像是被那道冷漠而凌厉的眼光扫出去一样。

他前脚出门,小雅后脚就从房间里出来了。母亲一脸肃穆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

“他走了?”小雅问,其实心里凉了半截。

“走了。”伊婧瞥了女儿一眼。

“他说没说,下次还来看你?”小雅试探地问。

“不,没有下次了。”伊婧站起身,往里屋走去。

十一

谁都没有想到,老城区的居民开始上访,要求收回过去签订的合同,否则就不允许施工队伍进入现场。导致事态变化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雅的母亲伊婧。

这一天搬迁办的王主任找到了开发商的公司,转告了政府将在下周一举行与拆迁户代表的见面会,并且暗示如果这次谈崩了,老城区的开发就有可能泡汤,因为稳定是压倒一切的。

距离下周一只有三天时间,他觉得要跟小雅见面谈一次。小雅已经告诉他,她家刚刚安装了一部电话,是她妈现在需要不时与那些拆迁户互相沟通信息。他往小雅家里打了电话,当听到那个冷冰冰的“喂,哪位”时,他旋即挂断。他后悔没有跟小雅约定合适的通话时间。好在当天午后的一个电话终于是小雅接了,小雅嘘了一声,她妈刚刚午睡。他急切说他希望她出來跟自己见个面,小雅在电话里答应了。

见面地点就在老城区附近的一家茶楼里。小雅一见面就问,什么事这么急啊?他说,我就是想天天见到你。小雅脸一红,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问他,这一杯黑糊糊得要多少钱?他把桌上价格单推到她面前,小雅一看,眼睛瞪大了,说三十啊,这么贵!你怎么能点这么贵的东西喝?他就爱看小雅显得惊讶的俏模样,说请你喝,再贵我都愿意。这话让小雅的心里甜美无比。

他说到下周一要跟拆迁户谈判的事,牵头人就是小雅妈伊婧。他说,拆迁不能完成,这个项目就迟迟不能开工,因为竞标已经完成,不能开工就相当于公司资金沉淀,银行利息和公司财务费用每天都上万元。小雅听得眼睛直眨巴,说要花那么多钱啊?他叹息一声,说更可怕的是,这样闹腾下去,这个开发项目就有可能泡汤呢!

小雅问:“那你们老板一定急坏了吧?”

他一撇嘴:“可不是嘛,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冲人发火、骂人!”

“真是的,这种人!”小雅想象得到那个当老板的那副臭嘴脸。她用小匙搅拌着杯里的浓咖啡,慢腾腾地说:“我妈原来也不是那样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我妈过去一直是开明大度的,而且还教育我也要那样开明大度,不能跟人斤斤计较,做人做事都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可是这些年来,可能也是穷怕了,她变了性情,特别是从上海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了,其他的事,好像都不重要,她也不关心。”

他问:“你妈去上海干吗?”

小雅说:“是处理家庭遗产的事,她也没告诉我结果。反正,她不太开心。她跟上海的亲戚们也不来往了。我想,她不告诉我那些事,可能是怕我受了不好的影响吧。”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小雅说:“你约我出来,是不是想让我回去做我妈的思想工作?”这还真是他最初的想法,可是现在,他觉得突然不必要了。“算了吧,你还是做你妈的乖乖女好。”

“那你约我出来,就是请我喝这么好的咖啡?”小雅眼光怪怪地看着他。

“是的,就是请你喝这个黑糊糊的咖啡。”他觉得心里舒畅开来。

小雅说:“我要回去了,我妈醒来会找我的。她现在看我可紧了。”她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他问,显得很关切。小雅扭头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深情。“你以后就在午饭后给我打电话吧。”说着就要走开,他拉住她的胳膊:“我打车送你吧。”

小雅夸张地笑了:“这才几步路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有钱人了,一杯咖啡都喝掉三十块,还打车呢——你真不打算过日子了?”一溜烟走出了茶楼。

十二

这天晚餐,伊婧自己动手做的菜,有红烧蹄髈、糖醋排骨、清蒸鳕鱼、炒韭黄和花生米,都是她和小雅爱吃的。菜摆上桌后,小雅便夸妈妈的手艺就是不一样,抄起筷子挑了块蹄髈肉塞进嘴里嚼着,面容像花一般绽放开来。妈妈做的菜就是好吃,没办法,小雅跟妈妈学过多少次了,可就是做不出妈妈的味道来。妈妈没有笑脸,坐在桌边,抓起酒瓶先倒了一杯放到了小雅的面前,然后再给自己斟了一杯。小雅惊诧地看着她,除了逢年过节,妈妈一般是不让小雅喝酒的,更不会主动给她倒酒。

“妈,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小雅问。

伊婧拿起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细嚼着。“今天,我们母女俩好好说说话。你陪妈妈喝。”她把酒杯举起来,看着小雅。

小雅惶惑地举杯碰了一下,酒杯到了唇边,那股烈焰般的酒精冲劲使她闭上眼睛抿下一口,像一团火焰从嗓子涌进内脏。妈妈一般是喝绍兴酒的,除非有心思了才喝这种烈性酒。她心里明白,妈妈要谈的,一定还是要自己跟那个穷光蛋男朋友分手的事。

伊婧喝开了,也说开了。她首先说起她与小雅爸的那些往事——这些小雅都听过N遍了。然后,又说到抚养小雅长大的艰辛不易,说到小雅爸的去世,特别是小雅守寡后,这些年所过的贫寒的日子。她流泪了,声音也哽咽了。小雅赶忙把纸巾递给她,她知道妈妈今天一定还有许多心里话要说。

“小雅啊,你知道这些年里妈妈的心里有多苦吗?咱俩一对守寡的女人,相依为命,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伊婧泪眼朦胧地看着女儿。

小雅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下来。那些日子她当然忘不掉,可是……不也挺过来了吗?

静默片刻,伊婧悲怆的心境似乎得到了缓解,语气又变得坚定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决定回上海吗?就是我们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了,不能再那样生活下去了!”

小雅发现妈妈的眼光咄咄逼人。

“你爸在世时,我们原打算就这样随遇而安地过一辈子算了,那些家族的财产本来也不是我们挣来的,就想着就息事宁人吧,哪怕忍气吞声也过去了。可是你爸去世后,我觉得就像天塌了下来,等到你又守寡后,我的想法就彻底变了——这些年里,谁关心过我们?谁又帮助过我们?而那些财产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这是法律规定的,为什么不要回来?要回来,天经地义!”

“妈,你要回来了吗?”小雅怯怯地问。

伊婧消瘦的脸颊变得红润了,眼光也亮了起来,尽管挂在脸上的泪水还闪着晶莹的光泽。她把酒杯又举到小雅的面前:“来,陪妈妈喝!”

小雅举过杯子,没想到伊婧用力很大,两只酒杯啪地一碰,把里面的酒水都震得飞溅出来。伊婧一口干了,嘴唇上还沾着酒滴,也不吃菜,专注地望着小雅,眼眶里又溢出泪来,神情却显得幸福而满足的样子。她慢慢伸过手,抚摸上小雅的脸蛋,抚摸得那么轻柔而亲昵。小雅的眼泪也旋即滚滚而下,她记得,她出嫁那天,妈妈也曾经这样抚摸过自己。

“我亲爱的赵小雅小姐,”伊婧突然用一种发嗲的声调说,“你现在还是我的千金大小姐啊!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们,不再是穷人了!”

小雅睁大眼睛看着妈妈,那一刻,她怀疑妈妈是不是已经喝醉了。

“赵大小姐,你现在的身价就是四百万,这些钱,妈妈都给你存在银行了。”

伊婧哈哈大笑,又给自己斟了酒,又猛喝了一口,不吃菜,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小雅。“我的穷怕了的赵大小姐,你是不相信媽妈说的?”她从身穿的格子呢睡衣口袋里摸出一本朱红色的银行存折,递给小雅。“你仔细看,要看清楚那上面的数字!”

四百万!真真切切四百万!!

那张存折在小雅的手指上哆嗦一下。“妈妈,你真伟大,你真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妈妈在上海的那三个多月里,为了这四百万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努力加无所畏惧!

她把存折递回妈妈的手里,看着她把它重新放进睡衣口袋。显然,这顿晚餐妈妈是事前就打定主意要让她知道这一切的。

伊婧这时才说到了重点:“小雅啊,妈妈今天告诉你这个秘密,就是要你赶紧跟那个男朋友一刀两断!你现在已经不属于那个阶层了,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那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你!好在他并不知道你原来是个有钱的女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定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欺骗你呢!”

这话立即引起了小雅的反感,她的情绪也随之急转直下:“妈妈,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就是有钱了,又能怎么样,不还是一样要过平常的日子吗?过日子不还是柴米油盐那些事吗?再说了,小卫也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什么,他对我说的都是老实话,都是正正经经的……”

伊婧的脸色变了,显然女儿的口吻和态度让她愤怒:“傻丫头,你难道忘了你的第一次婚姻?忘了那个大头是怎么死的?不就是为了多挣点儿钱吗?多挣点儿钱才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你过过那种好日子吗?你回想一下,你们那个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结果人没了,钱也没挣到,这些事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妈妈!”小雅哭了,“你不要提我的第一次婚姻,不要提大头……”她抽泣了一阵,把眼泪抹去,觉得心里有种撕裂般的疼痛。“我是忘了,要不是忘了,现在就没办法重新开始……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就高人一等了,就有资格看不起穷人了!”

伊婧冷静地看着小雅,有点发愣,好像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作为母亲,她必须表明态度;她不能容忍女儿的再婚对象是那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绝不!

“小雅,你听着!”伊婧的语气异常冷色,“妈妈是过来人,是那种从大江大河里泅渡过来的人。这世道人情,我看透了。这看透的道理,你还不懂。你还没有那样的经历和经验。不过,我声明在先,你的那个男朋友,我是不会接受的,说白了,你要是尊重我,就必须跟他分道扬镳!”

小雅突然问道:“妈妈,既然我们有钱了,为什么你还要挑头领着大家,去跟政府要求提高拆迁补偿款,还有其他条件?”

“这个,你还不懂。你那个穷男朋友也不懂。”她说,“你还不知道钱的重要性,不,是机会的重要性,不懂得什么叫‘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十三

周一的谈判,无果而终,不欢而散。

于是,老城区改造项目风风火火一阵后,现在突然就要偃旗息鼓了。

外面已经传出了那个开发商因为不堪拆迁户的如此刁难而准备撤资走人。

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

预订好的小饭店就在小街口两百米处的地方。到了包间坐定后,服务员就开始上菜了。这也是他事先预订好的。

小雅一直把头低垂着,好像她并不想见到他。他给她酒杯里斟红酒时,小雅才抬起头,眼睛是红肿的,眼眶里盈着泪水。“你怎么啦,小雅?”他问,心里那种预感就强烈起来。她勉强笑笑,笑得凄婉;她抓起酒杯举起来,跟他的酒杯重重地碰了一下,接着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也不吃菜,就那么看着他,依然笑着,却流下泪来。他伸过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无比。“是你妈妈要逼着我们分手吧?”他问。她这时就把身边那个包裹拿起来递给他,说:“这是我给你织的一件毛衣,也不知是不是合身,你就作个纪念吧!”他把那个包裹按在身边,再次问道:“你也真的要跟我分手?”她哭了。“你说得没错,我们分手吧!我媽不同意的……这些日子里,我都愁死了……我也没办法……”

“你说,你妈到底看不上我什么?是我的长相,还是我的人品,我的出身?”

“都不是,就因为你穷,你没钱,也没地位……”

他的表情突然松弛了一下:“我要是不穷呢,或者说,我要是有钱呢?”

小雅惊愕地望着他,神情有些疑惑。“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去糊弄我妈,改变过去的说法——她可从来不被人糊弄的!”她从桌上抽出纸巾擦拭着双眼,哽咽道:“你把我忘了吧,去找一个好姑娘吧……我其实配不上你的!”

“小雅,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语气反倒坚定起来,“你到底爱不爱我?”

她刚刚擦干的双眼又被泪水模糊了:“如果不爱你,我们能走到今天吗?如果不爱你,我会这么伤心吗?”

他把小雅的手抓紧了:“相信我,我会让你妈接受我的。”

“你是想让我等待吗?”她说,“等待你变成有钱人的那一天?”

他本想笑一笑的,却突然觉得一阵酸楚,竟然也流下了眼泪:“不,不是那个意思,”他淡淡地说,“我是让你等着好消息。”

十五

僵局终于打破了。开发商做出了妥协。

以伊婧为首的拆迁户的诉求得到了满足,可谓大快人心,小区里当天就有人放了鞭炮以示庆贺。老城区的人夸赞伊婧,因为正是她的提议和领头,才使得大家都有了这么好的一个结局。

伊婧觉得自己受之无愧。她从一开始就觉得她跟那些拆迁户不在一个层次和眼界,她要办成的事就必须全力以赴,甚至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也是从她作为知青那个年代起就埋下过的“革命意志”,“发动群众”造成声势,形成“人民的汪洋大海”——她还是深刻懂得的,甚至可以说她深谙其道。在她所经历的那一切险恶叵测的命运劫数里,她至少收获了这种“斗争哲学”——尽管在那个年代她是被凌辱与排斥的那个阶层,然而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她如今的“活学活用”。

伊婧算了算,仅提高拆迁款这一项,开发商将多支付两百多万。她坐在小院里的躺椅上,怀抱着小猫咪咪,喝着茶,眯眼望着白云飘逸的蓝天。她打算购买一幢别墅,在Z城的南边,那里已经开发出来了,她也去那里看过了,周围青山绿水,环境十分优美。还要给小雅买辆上档次的轿车,奔驰或者宝马。她要把小雅包装起来,使她的身价与美丽配得上千金大小姐。

好像老天有了感应似的,一个惊人的消息这时在小区里流传开来:伊婧的女儿小雅的男朋友,就是那个神秘的开发商老板!甚至传言,之所以在拆迁款上做出让步,替政府维稳买了单,就是因为这个未来的女婿为了娶上小雅而不愿得罪了未来的岳母大人!

伊婧坐不住了。在她看来,这个谣言既恶毒又阴险,甚至是直接打了她的脸!她问小雅,外面的传言,你听说了没有?小雅淡淡地说,那些传言都是谣言。

当时的小雅,并不太关心这个谣言,因为这个谣言跟自己的那个男朋友没有关系。散布这个谣言的显然是些别有用心的无聊人。而伊婧觉得必须查出谣言的制造者。她一连几天耐心地打听,是谁最先这么说的,终于查到了拆迁办的王主任身上。

王主任是个胖子,一双小眼睛,脑袋秃顶了,五十左右年纪。他见来人是伊婧,立即老嫂子长老嫂子短地叫着,态度显得恭敬极了,与前几次在一起激烈谈判时的冷漠严肃形成巨大反差。这让伊婧大为意外。

没等伊婧开口,他倒是先道贺:“恭喜你啊,老嫂子!你可真会跟人玩迷藏,早知道卫老板是你未来的女婿,我们直接上门找你,不早就把事情办结了?”

“你恭喜谁啊?”伊婧铁青着脸,厉声问,“谁是我未来的女婿?你说的那个卫老板,又是谁啊?你可不能乱讲的!”

王主任的笑容僵在胖脸上,一时也愣住了。“怎么,你还真的不知道啊?”他用手挠着秃顶上稀疏的毛发,小眼睛直眨巴,皱起了眉。“你看看,那小雅也应该早说呀,怎么能保密到现在呢?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他看着坐在椅子上一脸愠色的伊婧,又笑了:“我也纳闷啊,原来都快成一家人了,怎么较上劲来一点也不退让呢(他指的是关于拆迁款谈判时伊婧的态度)?”

伊婧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她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哆嗦。她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的内心是愤怒还是惊喜,忽然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问王主任,那个叫卫鸣笛的公司在哪里,她这就去找他。伊婧赶到公司时,办公室一名年轻的女秘书告诉她,卫董事长出差了,是去省城办理把公司总部搬迁过来的事宜。

十六

这是一幢十层大楼,当初租赁最上面的三层楼面作为办公地点,就是为了便于俯瞰西北角那一片灰暗陈旧的密密麻麻的房屋连成一片的老城区,观察那片区域的开发进度。此刻,透过阳光里的层层烟尘,在光线淡薄的远方,他看到了小雅家的位置,看到了在那间简陋破败的屋子里那对快要反目为仇的母女俩……

他来到Z城纯属偶然。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黄昏时分,他独自走进商业街区的一家茶楼,在临窗一间坐下,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看着茶楼提供的放在桌上的报纸。没有什么有趣的,报纸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才看到那座江南Z城登载的整版招商广告,其中关于房地产开发的种种优惠政策吸引了他。凭着商人的直觉判断,他知道Z城那里有一桶金在等着他。他把那张报纸丢在桌边,看着窗外夕阳中的街景,他想,应该去那个江南Z城转转,或许会有更好的发现呢。翌日,他自己开着奔驰去了。

Z城的实际面貌,跟他脑子里想象得差不多:破落,简陋,拥挤,六七十年代的灰色建筑,鳞次栉比,比比皆是……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他甚至看到了那些老房屋下面埋藏着成片的金子呢。于是,他决定暂住下来。

现在看来,那更好的发现,就是小雅。那天在菜市场上见到她,同样纯属意外。他当时是要去了解一下这个老城区居民的人流量和购买力水平,却不想结识了小雅。后来与小雅的几次见面,他也是有许多问题想试探着了解的。比如,当时老城区的拆迁,多少钱一平方米的补偿是合适的?将来回迁,同等面积的住房安排,是否合理?后来,他更愿意了解小雅的私人问题了,比如小雅结婚了吗?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她有孩子吗?她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当时他只是觉得,从小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然、沉静和羞怯,依附在她这样一个美貌而又多少显得有点超然的女人身上,似乎她不应属于那个工薪阶层,或者说,不属于生活在这样一个破败而贫困的区域里面。那么,是什么给她带来了这样的命运?

他最初决定不对小雅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考虑的——那种反差,谁都难以接受,继续交往下去几无可能。其实,最早跟小雅交流的一切,他并没有撒谎,他确实是从一个下岗工人开始起家的,而且他跟小雅一样,也是顶父亲的职到机械厂当了工人的。论文化,他还是个初中生。然而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工厂就关停了,他就下了岗。他下岗后就跟一帮好兄弟集资承包了机械厂一个锻造车间,用了三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的商业智慧就是那个时候发达起来的。眼看着技术升级改造的任务已经迫在眉睫(对于锻造行业来说,那可不是几百万干得了的),他决定另起炉灶,进军刚刚兴起的房地产。至此,他真正交上了好运,财富滚滚而来。都说他是靠投机发财的,可他自己说,是自己赶上了好时代,想不发财都难。而随着跟小雅的交往加深,他经常会不自觉拿她跟自己的前妻比较,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的可爱与珍贵。前妻也曾与他患难过,但财富到来后,却开始尽情挥霍起来,从VIP健身到高档美容,穿戴也讲究起来,Hermes、Chanel、Dior、Cartier,还有欧美、澳洲、马新泰、中美洲加勒比的豪华游……好在那段婚姻总算结束了,他身心疲惫,甚至觉得这一生未必还需要婚姻了。然而,小雅出现了,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仿佛失散多年了终于在Z城得以偶遇。那个阶段里,他越是以平民的打工仔的身份与小雅相处,越是能够体会到那种久违的关爱体贴,那种温润亲切的相互认同,那种实打实的爱情关怀。为了将谎言持续下去,他曾对小雅说,他住在公司租赁的集体宿舍里,是三人一间的屋子,意思就是小雅不能单独去他那里——他其实是住在宾馆的一间豪华的套房里。当然,那间套房对于小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跟她在那里发生过彼此的第一次。不仅如此,他还谎称自己也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跟七八同事共用一间大屋子办公,并说“那里乱得就跟菜市场一样”,用意显然也是不希望小雅去那里找他。他甚至还特意跑到小商品街上给自己买了几套廉价的衣装,专门用于跟小雅的约会,以至有一天小雅发现他的衣领露了线头,说是下次要带针线来给他缝上……

他忽然觉得,弄成今天这个糟糕僵局的原因,正是从自己的谎言开始的。如果从一开始跟小雅相识时便公开自己的身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一五一十,那么情况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吗?伊婧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她还会从中作梗、挑头滋事?可是当初,不这样降低身份,低调行事,那么小雅会相信自己,接受自己吗?她还能保持着那种平静与淡定,或者说,她能相信我的感情是真诚的了吗?

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一切麻烦的制造者,甚至是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现在应该是破局之时了,无论结局如何。

十七

日头照进小院里不久,那扇小铁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先是缓缓的,后来一次比一次急切而有力。刚剛吃完早饭,在厨房里准备洗碗的小雅走出来,她听见围墙外好像人声喧闹,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她打开了小铁门,眼前顿时花了——门口居然挤满了人,一时间她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首先涌进院子里的是拆迁办王主任领着街道居委会的一行人,后面跟着街坊的邻居们。小雅被这阵势吓住了,赶紧叫妈妈出来,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伊婧出来时,王主任迎上去就说:“老嫂子啊,我没有撒谎吧?——今天,人家上门来求婚了!”

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跨进院子,手捧一大束鲜花,神情拘谨,好像他是被别人强行带到这种场合来的,目光在人群里急切地搜索着目标。王主任对伊婧指着这个年轻人说:“瞧,这不就是你未来的女婿——卫鸣笛董事长吗!”

小雅真的惊怔了。她不敢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平日里那个衣着朴素、行事低调、甚至有些愁眉不展的男人——他怎么会奇迹般变得这么英俊而精干,她心跳狂奔起来。她终于看见了他向她走过来。更小雅令人惊诧的一幕是,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单腿跪地,仰面深情地望着她,高声说道:

“亲爱的小雅,我今天正式向你求婚——嫁给我吧!”

小雅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而下。这个时刻,犹如梦境般奇幻而突然,她几乎无法承受。她不敢开口说话,浑身战栗着。她泪眼望着身边的母亲伊婧,依然要看看母亲这个时刻的表现,或者说,看到她的态度。伊婧靠着身边的王主任,仿佛这个场面也吓着了她,使她难以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她不住地对女儿点着头,甚至希望自己伸手过来推女儿一把。

小雅接过那束鲜花,他随即站起身,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高声喊道:

“好,好,好啊!”

“小雅啊,祝福你!”

“小雅啊,你可是我们这里飞出的金凤凰!”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雅伏在他的肩头,含着泪对他悄声咬耳道,“你就是个穷人,又怎么啦?为什么要搞出这么大的阵势!你说,你究竟叫什么?”小雅较真地问,“你不是叫卫小卫吗?”

他终于笑出声来。“哈哈哈,这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娶你!”

伊婧看到了这一切,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抹了一把泪,悄然退出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就在房门掩护的后墙壁上,她拉开一面黑色小帷幕,那里面居然是赵宇开的小小祭坛,骨灰盒上立着老赵生前那张放大的显得开心无比的黑白遗像,好像他一直活得那么开心而快乐。

“老赵啊,老天开眼了!侬不会想到吧,小雅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啊哟哟,阿拉今天老开心啦!”

遗像里的老赵仿佛也笑了起来:“好啊,好啊!这是个好时代啊,好时代就一切皆有可能——小雅这也是苦尽甘来,老天给她修来了福气!”

他好像还对伊婧挤了一下眼神:“侬还是老来赛个(厉害),阿拉勿如侬呢!”

作者简介:钱玉贵,男,中国作协全委会第八、九届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一级作家, 鲁院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清明》《天津文学》《小说林》《山花》《安徽文学》《西湖》《厦门文学》《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发小》,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累计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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