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五虎上将在老五周忠新修的上房里横七竖八地坐定,周忠的女人三草便适时地再次将茶水填满,周忠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包新烟。边拆边说,这是我今年从新疆带回来的,卖烟的人说是俄国货。老四周超坐在周忠的旁边,先接过烟,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字母说,该不会是夜市地摊上的假货吧。老四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他刚要念念那几个英文字母,却发现三草锐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看,她的身子靠在黄澄澄的门扇上,挡住了半片亮光,像盘旋而下的老鹰,嘴嘬得紧紧的。天色越加阴沉,像一幕布景,把整个气氛也破坏得严肃起来。老四就闭了嘴。
当然,气氛早先还是好的。从早上十点开始,周忠就给众家哥哥打电话,通知他们来自己家里聚聚,待吃过了早饭,他们便陆续来了。正好是星期天,又碰巧箭子镇上不逢集,大家也都不好找借口,再说也是周忠从新疆刚刚回来,他这样一邀请,大家也都觉得不好推托。
最初来的是老三周云,他在乡上的中学当数学老师,戴着金丝边的眼镜,为人严谨忠厚,言语淡,不喝酒抽烟,满脑子都是一元二次方程和函数,除了兢兢业业凭良心干工作之外,别的一概不知,就连村上有好些人家的孩子打算在八年级的时候留级求他办事,他也无能为力,总是说,上面的政策硬,校长的制度紧,这事不好办。求他办事的人起初还以为是他要好处,故意推诿,就置备了烟酒送他,倒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整个人便马上萎缩了半截,诚惶诚恐。而他的媳妇翠娥却生得人高马大,声气浑厚,接过人家送来的东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应承了。周云扭不过翠娥,也只好委曲求全。翠娥这时往往要轻蔑地讥讽他几句,瞧你这样,还像个男人嘛!周云就越发在翠娥面前抬不起头来,却又无法把人家求的事情办妥,只好将事情一拖再拖,求他办事的人看着无望,只好别寻他法,又不好将之前送的烟酒要回来,于是,就在西场子里散布他的谣言,说他如何吃了好处,又不办事,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就骂他是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冷屁的废物,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要私吞人家的烟酒,就骂他是放着女人不弄,谋着丈母娘的私心裹严的家伙。周云也觉得委屈,却又无处申辩,翠娥一声喊,他都要禁不住哆嗦三下的,只好把气都憋回肚子里,不言不喘,他也就不和人交往,只知道教数学了。
周云来了也就来了,周忠和三草与他打了招呼,也不理他,他就凑到周忠的儿子身边,看一年级的旦旦写作业。接着来的是老二周飞。他端着新买的保温杯,大红的颜色,杯身粗壮短小,掌在他的右手上,像一枚炮弹,人还未进门,就能听见他唱:“衰草萧萧寒林静,霜花惨惨哀雁鸣。”这是秦腔《周仁回府》中周仁与其嫂嫂夜逃时的唱词,用以怀念替嫂嫂赴死的娘子。这是个哭音的调子,但从周飞的嘴里飘出来,却像是放羊娃满山喊的花儿,充满了调皮的喜庆。周飞披着今年流行的灰色呢子风衣,头发油光可鉴,个子高挑,在五个弟兄中算是最英俊的,他一进门,就踢了一脚趴在大门口的黑黑,黑黑倏地一下站起来,跳出老远,抖了抖浑身的尘土,钻进了南墙根儿下的柴草里,柴草里的母鸡被惊动了,咯咯咯地甩着胯子扑腾出来,像日本的相扑运动员,绕着院子跑。三草端着洗锅水从厨房里出来,欢天喜地地叫,哎哟,我的二哥,瞧你这架势,是来打家劫舍来了。三草的脸上喜气贴了面。周飞冲她一笑,不搭话,又唱,:“衰草萧萧寒林静,霜花惨惨哀雁鸣。”这次唱得倒是一板一眼,拿腔捏调极准。三草边把水倒进狗槽里,边说,别唱得这么难受了,又不死人,难不成你真要鸡飞狗上墙?老二回头又是一笑,挤了一下眉眼,问,还有饭吗?三草朝狗槽努了努嘴,说,都在这儿了。说完就哈哈大笑。周飞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朝三草一扔,三草拿水盆来挡,把脸缩进了盆里。周飞得意地一笑,却把一个悠悠球扔向了半空,然后接住,进了上房,喊着,旦旦,出去玩去。旦旦一看悠悠球,把笔一扔,抢在手里,小旋风一样出去了。三草说,四十岁的人了,总没个正经,尽是给孩子惯瞎毛病。周飞说,娃娃还小,念书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把娃娃逼得到最后跟他三大一样,就没意思了。老三木木地站起来,脸略微红了一下,转个身又坐在炕沿上。周飞也不理老三,兀自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水。三草就在院子里喊周忠,你是不是掉茅坑了,赶紧的,二哥来了。周忠在厕所里应着声,系着裤带出来,慌忙去给老二发了一棵烟。周忠说,二哥今年的生意看来是越发好了,人也精神了好几倍。周飞点上烟,吸了一口,说,凑合着能过日子,还是不如你的日子厚实啊。周忠咧嘴憨憨一笑,环顾了房子四周说,在外拼死拼活这么多年,也就落下了这一院房子。周飞说,咱农村人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媳妇和房子,你娃命好,三草算得上是咱们周家媳妇中最漂亮的,你这房子也是我们弟兄几个中盖得最好的,还不知足?周忠又憨憨地笑,说,是哩是哩,我满足得很。
周忠又抬头看房子,碗口粗的松木椽齐齐整整,像站得笔挺的一个排的士兵,给他守房呢!墙壁粉白粉白的,像三草的屁股。周忠禁不住地嘿了一声,心里美滋滋的,昨晚他就是抱着三草的屁股睡觉呢,尽管三草有些不大乐意,但他还是觉得暖和得很。周忠想笑,那坏了的左眼就皱了皱。周忠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是三草不让他回来,她说人家都住上了宽房大院,就咱们家还住着草庵子,说不定啥时候打雷下雨就把我们压死在下面了,你一个大男人,不在外面挣钱,老想着回来,有什么好?周忠被问得哑口无言,也就铁了心,要在新疆挣了钱,翻修了房子才回来。三年下来,钱倒是挣了不少,他所在的那个建筑工地,只要肯吃苦,就没有挣不上钱的,这年头,搞建筑的,比在政府衙门混饭吃的人财大气粗。可两年前,他干活时,不小心被头顶的铁丝划伤了左眼,当时去私人诊所瞧了瞧。那开大药房的大夫说好好吃药,无大碍,就乱七八糟地给他装了一包药片,虽然看东西不太清晰,他也就信了那大夫的话,天天吃药。没想到后来竟然闭上右眼后,眼前就漆黑一片。再去医院复查,才知道是已经坏了,左眼糟蹋了。周忠失落了一阵,也就觉得失落不值钱,又好不了了,便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三草。三草以为并不打紧,也就没小题大做。时至今日,那眼睛从外表若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来异端,连三草都没有发觉。周忠皱了皱左眼的时候,周飞却发觉了,就问,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周忠说,没事,就是最近害了眼疾,滴着眼药呢。周飞哦了一声,把目光放到院子里去,又说,房子还满意吧?周忠就又憨憨一笑,连说,满意,满意,这还是多亏了二哥,要不是有二哥帮衬着,我在新疆也放心不下。三草这时候进了上房,端着昨儿油炸的饼子,说,这还得要好好感谢二哥呢,要不,我一个女人家,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盖房子又不是小事。周飞说,我也没帮什么大忙,还是弟妹本事大。三草接了话茬儿,捅了周忠一下,说,等过一阵子,闲下了,让周忠好好谢谢你。周忠慌忙说,是哩是哩。三草又说,二哥,喝茶,吃馍。
老二周飞为人精敏,善言谈,在箭子镇上做服装生意,占了镇上最好的地段,铺面开得大,脾气好,眼光也好。在镇子的门面租金水涨船高的时候,他不怕多出钱,盘下了三间大门面,许多人都暗地里嘲笑他被钱烧昏了头,也有人暗暗为他攥了一把汗,一致觉得,一年数万元的租金就够他受得了,还挣什么钱。可周飞偏偏就这样挣钱了。他结识广,回头客多,凭着怎么嚼也嚼不烂的三寸舌,硬生生地夺了箭子镇服装集市上的半片江山,零售兼批发,生意红火得把他越烧越年轻了,他还雇了两个年轻的女娃导购,自己俨然一副老板相。而老天爷配人自是均匀,有人说,周飞若是有个头脑略微活络的女人,便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他那婆娘不但头脑不开窍,而且懒散,不注重梳洗打扮,看上去就像个要饭的,和周飞站在一起,实在是阴差阳错。好在周飞也认了命,并不嫌弃,还在县城买了楼房,让她给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做饭,自己反而住在乡里,便很少和她碰面,倒也自在。
“衰草萧萧寒林静,霜花惨惨哀雁鸣。”周飞又唱了一句,像王菲唱的《幽兰操》。他总是喜欢这么冷不丁地来一句,腔调推陈出新。三草就又边织毛衣,边说,你别老是衰草,衰草的,可别把这么好的日子唱没了。周飞刚要和他说笑,就看见老四周超幽灵一样缓缓地进了上房,轻手轻脚,像贼一样。周飞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摆出了当哥的架子,收回了眼。周忠站起来说,老四来了。周超哦了一声。三草就说,你可真是一棵衰草,像被风吹来的,丢了魂儿了吗?周超也不看三草,拿眼乜斜周飞,说,哪有二哥厚重呢!周飞就显得极不自然,咳嗽了一声,取出烟,给了周超一棵。三草的脸立刻就红扑扑的,像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时收不住劲儿。周忠不懂周超的话,只顾给周超倒茶。周超觉得无趣,自顾说,车子在箭子川学校的门口停了一小会儿,却被哪个狗日的学生娃把前轮胎放了气,害得我耽误了时间。周忠说,还早,大哥都还没来呢。周超说,大哥人家是大神,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小喽啰相比。周忠就又憨憨一笑,说,是哩是哩。
插图:王艺雯
周超是跑出租车的。从太原府到箭子镇的专线,十五里路,每人每次三元钱。箭子川道上像周超这样的面包车,不下五十辆。箭子镇逢集的时候,这些面包车就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南门街的十字,像柏氏饭馆里与食客争强斗狠的苍蝇,黑压压一片附在空闲的桌面上,墙面上,节能灯上,甚至食客的头顶和饭碗的边缘。等有人在某个地方挥一挥手,便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物体本来的面目就瞬间露出,一片片像出水的鱼儿,那红的,白的,蓝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就真真切切地粉墨登场了。
周超的面包车是花两万元淘来的,半新不旧,深红的颜色,混杂在众多的面包中,并不起眼,就像是众多苍蝇中的一只。箭子镇每逢阴历单日有集市,站在中心医院的门口,远远望去,并不宽敞的南门街就显得更加逼仄了,像独木桥,人和车子就成了攀附在桥上的苍蝇。轻巧的年轻人在面包车的缝隙里左挪右闪,而腿脚不灵便的老年人则只好站在两边门面的廊檐上,无助地观望。周超就经常在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飞来飞去。他最怕的就是交警,其次才是城管,可交警从县城来箭子镇的次数并不多,除非是他们手头紧了,才成群来乡下拾便宜。周超就被逮住过,也就是一年前,他被困在移动公司的宣传拱门前,前不去,后不来,被那些遮遮掩掩的交警逮了个正着,事后周超总觉得是有同行陷害他,不然,那么多的黑车,为啥偏偏就一把抓住了他这个无证驾驶的!其实,周超总想考个驾照,那样就能堂而皇之地开着车去一趟县城了,但由于乡下的车辆查的不严,形势并不紧迫,也就一拖再拖。周超的怀疑是有道理的,那个胖交警一把揪住他,就说,你个开拖拉机的,也能开小车了!把驾照拿来。周超无法,就挣脱。那人一看,就大骂,狗日的,还没有人能从我的手心里逃脱的,你再挣扎一个试试?周超挣脱不了,就和人家理论,为什么只抓我?那人觉得周超是个混账,就把周超的车叫人开走了,还扬言要罚五千块。周超急了,冲上去就踢了他一脚,那胖子也急了,叫人来收拾周超,周超就地抓起一块石头,照着那人往下狠命地拍,旁边看热闹的人慌了,连忙拉扯住,劝那些交警走了。周超气不过,就蹲在移动公司门口抽着烟,大骂了两个小时。看热闹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周超是犯了神经病,收紧身子,绕着他走。这样的事,倘若是一般人,那面包车再想要回来,简直是无望了,可周超不怕,晚上给老大周羽打了一个电话,就不管了。周羽到底是弟兄几个中的大神,没出半个月,车就要回来了,只是因为打了交警,罚了五百元。这样一来,周超就在面包行列中有了威望,那些开黑车的,无证的,没有年检的,没有保险的便都让着他,尊着他。周超的车也就跑得顺当。至于那些盛气凌人的城管,别看他们颐指气使,远远地指着人就骂几辈子的先人,但他们的内心到底是虚的,没有交警那么强硬,乡下的人并没有城里人那么怯懦,惹急了就能挖他们的祖坟,因而,他们还是会见机行事。周超又是个懂眼色的人,趁机和里面的支队长方脸马三套上了交情,自然是能受一些庇护。开车的都羡慕周超走了狗屎运,可周超却不把其中的利害告诉他们,只偷着乐。
周超的生意按理说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叫他不得安生,初中都未毕业,就在箭子川道上鬼混,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个头,却一齐在腰间暗藏了弯月尖刀,只是胆子还不太大,只拿着那明晃晃的东西在箭子中学的门口吓唬学生,但凡有学生间起了矛盾,只要略微给些好处,请他们出山,便定能报仇,一时间恶名远扬。周超思前想后,只好让媳妇领了他们两个去上海投奔小舅子,在电子厂寻了差事。
如此,偌大的院子,就只剩周超一个,倒也成全了他。周超只抽烟不喝酒,却又喜好女色,家在河畔,进出并不惊动村子里的人。而他恰好又有车子的便利,便在箭子川道上洒下了无数情种,周围的村子几乎都有他的相好。夜晚收工的时候,他总能领着女人悄悄进门,第二天一早又出车,落得逍遥。只是把白天辛苦挣来的钱,像仙女散花一样打了水漂。他乐得如此。
周超口风不严,却又借着工作之便,消息灵通,太原府的大小事儿,几乎无不知晓,尤其是那些边边角角,墙角旮旯的花边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村长何时敲了来全女人的门,王瘸子几时翻了赵寡妇家的墙……周超都一清二楚。因此,周超倒成了太原府的人物,轻易不敢有人说他的坏话。三草自然也不例外,她对周超提防得更紧。所以,三草在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的时候,就放下了手中的毛衣,给周超沏了茶,也叫他吃馍。周飞的面目也缓和了下来,弟兄五人中,也就他们两个都在箭子镇上做事,周飞时常坐周超的车回家,所以走得近。只是周飞不喜欢这个当弟弟的拈花惹草,也不喜欢他的碎嘴,总在他面前想摆一摆当哥的架子,却又觉得很难,那势做出来,有时候就收不回来,自己就能觉得尴尬来。周飞说,这一段生意还顺吧?周超说,还好,还好。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天变了,刮了一阵风,就黑沉沉地拉下了脸,后来就稀稀拉拉飘起了雪花,像母鸡在院子里抖飞的鸡毛,偶尔一片,大大的,落在地上,霎时就没了踪迹。周忠这时接了姐姐从鹿山打来的电话,问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这阵子就要送老太太出门。周忠讪讪地笑着,说,就好了,就好了,只等大哥来了就有结果了。那边姐姐急躁地吼,不管了,老太太今儿死活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们就等着接吧。说完就挂了电话。周忠愣在原地,电话的忙音响个不停。弟兄四个就都不说话,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乱看的乱看。三草说,来就来吧,今儿个好歹也要商讨出个结果来。门外的场地上这时就有了汽车的响动,狗朝着门口叫了两声,屋子里的气氛荡漾了一下,大家都往出走。周超说,大哥来了。
大哥终归是大哥,姗姗来迟,才有了大哥的味道。众人迎到门口,大哥就从车子里出来了。大哥的个头与老四差不多,或者比老四还要矮一些,在弟兄中算是最矮的。大哥有些近视,平时并不戴眼镜,但每次回家,却一定要戴上那副茶色的近视镜,他说回家不比别的,乡下人穷讲究多,一大群老人聚在戏场子的南墙根下晒太阳,女人们在沟畔站着说闲话,男人们多在发祥家的小卖铺前下棋,一群娃娃乱哄哄地在戏场子里打仗赛跑,尘土飞扬。倘若这时,你不能一眼把他们分个子丑寅卯来,那他们就要记恨一辈子的,回家就骂你狗眼看人低。周羽在这一点上比较慎重,人面子上他绝不含糊。戴眼镜不只是为了看人清晰,也有耍派头的意味。太原府的人一致觉得,戴眼镜的人都聪明,像周羽这样的,若是不戴眼镜,就显得学识上不够,是要被暗地里猜忌的。周羽大学毕业,就从太原府跳出去了,一直在县医院的内科上班,过了四十五才荣任县医院的副院长。一时间成了太原府轰动一时的人物,大家都说周家的坟茔里没有走气,先人积德呢。周家弟兄也指望着大哥早早转正归位,可谁知而今已至及艾之年,还仍然脱不掉头上的副字,尽管已经是县医院的第一副院长,却终究不能扬眉吐气,和其他的六个副院长一样受制于人。近段时间,一把手被上面调查了,说是药贩子告得厉害,大哥就翘首而望了,心情才有所好转,要不,他也懒得回家一趟。
周羽很早就对太原府的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他们农民气太重。他不喜欢乡下,但凡和人谈起,就说乡下如何败坏,有些人就受不了,觉得那个破落的县城其实也和乡下没什么两样,但周羽还是浑身布满了莫名的优越。周羽说,乡下终归是乡下。
周羽被众星捧月般地让进了院子,他边走边脱手套,捏在手里,在快要进上房的时候,四下里拍打了一阵裤子,说,乡下就是土多。周超说,县城土也不少。周羽就看了一眼周超,哼地一笑。县医院的司机小刘跟在周羽后面,右手里的红塑料袋里提着水果,左手里黑塑料袋里装着一只烧鸡,等他们进了门,周羽就示意小刘把水果放在显眼的八仙桌上,才在北面的沙发上落了座。三草赶紧倒茶,连说,大哥一定是饿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吃什么就尽管吩咐。周羽说,在箭子镇上遇到了老同学,已经在镜月饭店吃过了。周超就一阵唏嘘。三草也知道,镜月饭店是箭子镇规格最高的饭店,上面来了检查的大领导,一定要在那里吃的,他们甚至还把市级以上的领导何年何月何时吃过多少都登记在册,装裱后挂在墙上,用以招揽食客。三草也给小刘倒了茶,就没吱声,自己站在靠门的地方听他们说话。
周老爷子一生引以为荣的便是生了五个儿子,且不说个个能上天揽月,入海擒龙,但最起码一字排开,能遮挡了太原府半片天。周老爷子酷爱秦腔,是自老戏解禁之后,太原府秦腔自乐班的第一任团长,善须生,尤以饰演刘备《祭灵》而闻名箭子川道。周老爷子不识字,却腹中装了几十本戏词,但凡被他演过一回,就能烂熟于心。某一年春节,他在戏台上演得正起劲,发现天上飘雪,看戏的人零零星星离开了,正觉没趣,却突然看见他的五个儿子在南墙根下一字排开,高低有序,他就想到了关张赵马黄,这不正是五虎上将吗?于是,他就改了儿子的名字,让他们真正成为五虎上将。
老大,老三最有出息,考上了大学,算是成材了。太原府的家长教育孩子总会说,好好读书,将来也像周羽周云那样扬眉吐气。也许,这哥俩儿还不知道,在他们上大学和刚刚进入工作的那几年里,一度成为太原府一些努力的孩子的榜样,放飞理想的孩子们都以能和他们说说话而感到骄傲,甚至有些孩子贪玩了,半夜三更回家,生怕被父母责骂,就撒谎说是他们其中有人在西场子里说书呢,听过了头。父母一听这话,便把举起的笤帚慢慢放下,脸上带出满意的笑,抑或摸摸孩子的头,说些好话,暖上被窝让他们睡。有些逮了便宜的孩子,便始终记得周家弟兄的好,对他们格外尊重。
尽管周飞、周超、周忠并没有因为上大学而成为公家人,但他们也是刻苦勤劳的人,尤其周飞,生意叫人看了真个眼馋,手里捏着大把的钱,谁敢在他面前叫嚣。周超也有他的长处,别人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算起来,最差的便是周忠,当初日子过得紧巴,周老爷子在他们还没有分家的时候,就格外照顾,但也不算太丢脸,媳妇漂亮,自己也务实,这新崭崭的一院房子,也不含糊。
周老爷子在世时,五虎上将还是一个攥紧的拳头,将令一出,无人敢不遵,周老爷子在太原府就显得颇有成就感,说话时,腰杆也直挺挺的,有人在背地里就说他的胸脯昂起来,马蹄子都踏不倒。可等周老爷子于五年前撒手西去,世界马上就从大清朝变到了二十一世纪,中间未经过任何变故,周家的拳头突然就散开了,成了五指长短不一的巴掌,巴掌一扇,就把一地的烟尘扇到了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就看不清了,生活变得凝重起来。等大家都作鸟兽散,她就只好落在了老屋,和周忠一家过日子。因着周忠憨厚,最初的两年里又未曾出外打工,日子倒也凑合着能过。可等周忠去了新疆,老太太不但不能帮着三草看孩子,却还要人家端吃供喝地养着,人常说,久病无孝子,三草就支撑不住了,经常在她面前摔碟子砸碗,指桑骂槐,老太太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明镜似的,就拄了棍,让旦旦领着去别的儿子家里闹腾,一进门就说三草的坏话。周羽在县城,老太太去不了,就托人捎话带信,说在家里受了气,要周羽来教训三草。周羽是个大忙人,天天围着病人转,也知道哥哥嫌弟媳妇脚大,白白惹得弟弟不喜欢这个理,也就一直不做声,也懒得回去调和。老太太在周羽这里无望了,就去寻老四周超,而周超又经常出车,媳妇也在附近的砖厂做工,经常是锁子看门,老太太去了几次,都没见到人,也就死心了。而周云那儿老太太也知道,儿子都在翠娥的眼下受气呢,自己去了,还不是白白添堵。最后,就接连去找周飞,捡着双日的时候去,周飞就把老太太接进门,让到炕上坐了,拿出从集市上买来的点心和水果给她吃,等老太太吃饱喝足,天快黑的时候,就把吃剩的东西打包,仍然把老太太送到三草那儿去。如此几次,老太太也就知道了周飞的心思,背地里哭过几回,也就不再去了。可这样一来,三草就觉得丢脸,嫌老太太在太原府败坏她的名声,对她越发苛刻了。周飞送老太太来的时候,也多次劝三草,三草的声气就不那么重了,却还是要和她理论。周飞就把三草拉扯到三草的屋子,三草仍然边走边骂,周飞也是好话说尽。老太太总是气昏了头,把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嘴上也不饶,骂三草亏了先人。
周飞在三草的房里劝说三草,老太太就开始怀念周老爷子在世时的光景,那才叫山是山,水是水,苍蝇在上,鱼在下。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摸八仙桌,知道那是老爷子花三个银元在箭子镇上买来的,三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仍然光滑如昨,低头闻闻,就有一股松油的味道忽忽悠悠飘来,那是她擦了好几年的功劳。老太太把脸贴在桌子上,就看见周老爷子从上房里慢慢进来,仍旧是那一身青衣,边走边唱:“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几声……”老太太喊他老不死的,他却装作没听见,掏出几个黄澄澄的杏塞进她的手里,径直上炕睡觉去了。老太太也就跟着上了炕,挨着他的身子睡下了……
四野果然寂静,狗也不叫了,风也没了。三草的房门悄悄关上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声嬉闹的声音都被老爷子的鼾声淹没了。
等三草的房门再次开了,周忠就说,别再作践老太太了。三草就有了笑声,说,谁让她败坏我呢!周忠在院子里看见老太太脸贴着八仙桌睡着了,旦旦把几颗石头轮流着往奶奶手里塞。就把老太太叫醒了,扶着她到炕上去。老太太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叫了一声周忠,我的儿啊,作孽呢!便哗哗地流出了泪。周忠说,没事了,没事了。老太太的眼泪却更加汹涌了。
老太太终于熬不住了,就在今年五月去了鹿山的女儿家。老太太逢人就说,我是去逃难的!说毕了,又哭。
又到了腊月天,燕子去了南方,周忠也回来了,老太太就在鹿山再也待不下去了。女儿家毕竟是亲戚,日子过得也不宽展,就又想着回家的好,好歹还有周忠呢!
五虎上将绕着大哥说了一阵闲话,周忠又接了姐姐的电话,说是老太太已经坐上车了,路滑不好走,司机说要三个小时才能到。大家回过神来,言归正传。
周飞说,还是大哥安排吧。
众人就都齐刷刷看着周羽,周羽喝了一口茶,没作声。周超接了话,就是,我们都听大哥的。
周羽说,我在城里,对情况也不太了解,还真不好说。
三草就在门框上欠了欠身说,人人都骂我不孝顺,我也就认了,你们谁有孝心,就把老太太接了去。
周超按捺不住,对着三草说,这倒也不是假话,太原府的人都说你的不是,也没有错怪你。
三草急了,冲着周超喊,那是老太太嚼舌根呢,我哪一天亏了她?周忠一看三草的脸色红了一遍,就作势制止三草,你吵什么吵,哥哥们都还没有发话呢。三草也自知理亏,就闭了嘴,顺手从炕上拿起毛衣,仍然站在门口的位置心不在焉地织毛衣。
众人又把眼光投向了周羽。周羽清了清嗓子说,老太太那是老糊涂了,再加上眼睛看不见,心里烦躁,自然要寻些事端来,我们也不能只责怪三草。三草趁机说,还是大哥有见识,说话在理。周超就白了一眼三草。周羽停了停又说,这事我们都有责任,尤其是我,在城里,远,对老太太照顾不到,我先检讨。周羽的话让大家顿时惭愧起来,纷纷低下了头。
雪已经纷纷扬扬,大片大片落下,轻触尘埃,又倏忽而去,了无踪迹,像女子的吻,热烈却又短暂。旦旦不知何时独自站在院子的中央,把悠悠球扔出去,拉回来。黑黑在他的周围抖着尾巴,眼睛盯着悠悠球,追出去,折回来,舌头吐出来,冒着热气。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静,却又显得极为漫长。周羽从身上掏出一包中华,慢慢拆开,逐个儿发给大家,于是,沉闷中烟雾一簇一簇弥漫开来。
总得想个办法吧!周羽又说,我在城里,离得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飞说,我也是独身一个,饭都没人做,整天忙着,根本没力量照顾老太太。
周云把手捅在袖子里看电视,表情木然,回头轻声说,我做不了主。
周超猛吸一口烟,说,我也是独身啊。他的嘴张大了,似乎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却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就止住了,硬生生把一些话咽回了肚子。
周忠起身给大家添了茶水,拿眼瞟三草。三草就说,我已经恶名在外了,我也不怕被人骂,老太太在我这儿是一天也不能待了。周忠直了直腰,刚要说话,被三草狠狠剜了一眼,就顺势缩进了小凳子里。
周超说,你稍微对老太太好点儿,她也不至于四处说你的坏话。三草一听是抱怨她呢,就气不顺,觉得周超也太损了,一进门就给她寻事。就说,我对老太太不好,你倒是接回家好好伺候去呀。周超说,老太太眼明手快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现在老了,不中用,你就嫌弃她了?周超还不想和三草吵,说话的语气也尽量平和。可一听这话,三草忍不住了,说,老太太眼明手快的时候,给你们哪个没有看孩子,你们都操过什么心?可旦旦长这么大,还不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周飞见三草有些激动了,就说,大家慢慢商量,总会有个办法的。说着,从茶几下面取出一个小板凳,顺手递给三草。三草就坐下了,气愤愤的。
周羽一看气氛缓和下来,才说,咱们周家也是太原府有头有脸的人家,万不可为了这点事让全村人笑话。他抬眼环顾了四周,见大家都安静地听着,又说,依我看,老太太当初是分给老五的,而今老五的日子好了,也不能撵老太太走,不然,全村人就对老五有意见。
三草一听,才知道大哥是推托呢。就说,我们不怕人家骂,人都说家里的小儿是太岁,好吃好喝好穿都占尽了,可我们周家却不然,你们当哥哥的把老人的精气神使唤光了,等胳膊腿不灵便了,反倒丢给我们,我们冤啊。
周羽觉得三草不讲理,有点生气,就冲着她气嘟嘟地说,难不成让我把老太太接到城里去?周羽这么说,原本是要给三草一个下马威。却不料三草说,若是老太太能去城里,那自然好,就是有个头疼脑热也方便,冬天也不受冻。一句话,就把周羽噎了个半死。周羽哼哼冷笑两声,说,就怕是老太太自己不去,也住不惯楼房。三草说,只要你要,老太太没有不乐意的。周羽才发现,三草和自己干上了,她给自己没留情面,他把她看得低了。一时满脸通红,僵在那儿。
地上的雪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院子里,柴草上,房顶上,已经纯白纯白的,天色也不似刚才昏暗了,有了亮色。旦旦坐在廊檐下老太太的蒲团上,双腿分开,右手伸进裤裆里,玩着小鸡鸡,龇牙咧嘴,表情怪异。三草在片刻的安静中,回了一次头,就发现了旦旦的秘密,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冲出去,一把揪住旦旦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骂着,要死啊,要死啊。旦旦被揪疼了,哇哇哭起来,叫着爸爸,爸爸。周忠赶忙出去,把他拉进了屋里。三草真有些恼了,就又骂,你个狗日的,倒会来事。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周羽就觉得三草是拿旦旦骂他呢,窝了一肚子火,就憋不住了。站起来说,你要怎样?
弟兄几个一看大事不好,也都站起来。周飞出门拦着三草,周超挡住了大哥。周忠站在屋子中间团团转。周云仍然捅着手看电视,对眼前的现状熟视无睹。
周超说,大哥别生气,你怎么能和女人家一般见识呢?
周飞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这样对大哥呢?
三草一下子就哭出了声。边哭边嚎,天爷啊,要我的命哩,原想着大哥来了能主持公道,可你们却一个个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女人家,我这辈子是欠你们周家的什么了?就我一个人贱,我是恶人歹人,你们都是君子,都孝顺。三草哭着,吼着,双手在大腿上拍拍打打,双脚乱跺,声音倒是抑扬顿挫,足足一个在娘子坟前哭墓的“周仁”。
周忠看不下去了,觉得三草简直是胡闹,就板了脸,在屋子中央嚷着,你个女人家,蹬鼻子上脸,简直就是个泼妇。周飞和周超一眼就看出了周忠是装腔作势,要不是觉得丢人,他才不敢说这样的话。周羽倒是没见过这阵势,他以往总觉得这个弟妹长得漂亮,会说话,手脚麻利,今儿个一叫阵,才发现真人不露相。转而一想,老太太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女人手里日子是怎么个过法?想着想着,就越发来气,他固执地认为,老太太是被三草虐待了,周家的名声被这个女人败坏了,五虎上将的关系也被这个女人搅乱了,她简直就是罪魁祸首。但他心里胆怯,知道自己也不在理上,老太太的问题他做得也不好。接老太太去城里,根本不现实,不仅仅是老太太不适应城里的生活,而是他们一家人根本不能接受一个农村老太太突然闯入,媳妇儿子一定不答应。再说,他如今的事业正在节骨眼上,更不能为此分心。当然,周羽还觉得自己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和农村妇女一般见识?大吵大闹岂不失了体面!周羽颤着双手点了棵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发现小刘正看着他,眼神复杂,他觉得小刘这样的眼光不大好,就顺手递给小刘一棵烟,让小刘到外面看风景去。
小刘出去了,周羽气得浑身发抖,一棵烟三两口被他吸了大半。三草竟然坐在地上哭着闹着——你们都孝顺,就我是狐狸精,狗屁五虎上将,还不如一群没人性的狼!三草越骂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门口不多时就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说三道四。
周超是个急性子,看不下去了,再者,他看到周羽受了气,又下不了台阶,他还指望着周羽日后要帮衬他呢,想着应该控制一下局面,对大家都好。于是,他走出去,断喝一声,行了,不觉得丢人!三草果然被他的气势压住了,哭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些。周超一看有效,就又板着脸说,你要唱,就到南畔沟给死娃娃唱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三草一听,住了声,站起来,盯着周超骂: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家里教训人,你是个什么东西?周超被突如其来的训斥弄得火冒三丈,也骂道:简直就是个泼妇,别以为大哥怕你,我却不怕你!周超右手的食指指着三草的鼻子。三草骂: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周家的名声老早就被你败坏了,你能养得起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却养不起自己的老娘,还有脸说别人!
周超还不曾受过女人这样的气,脸霎时变成了猪肝,他想都没想,就一拳挥过去。周超在太原府打架是出了名的,他曾经因为地界的事,拿着一把杀猪刀,把村长从山上追到了山下,直到村长躲进了周飞的家,周飞出面让村长给周超道歉,重新把地界分好,才把事情平和了。太原府人都说周超是个屠夫,黑红不怕。周超这一拳打下去,若是打在三草身上,三草定是招架不住。
众人都惊叫出声。周云站在地上,浑身震动了一下,眼镜险些抖落,斜搭在鼻子上。
“住手!”这时从人群里挤进来一个老太太,她颤颤巍巍地吼了一声,像是拼了全力呐喊,但终究因着年老力衰而显得有些虚软。老太太狠狠地将拐棍往周超身边扔过来,但拐棍未到周超脚下,就软塌塌地落在地上,像一条被人当空击死的长虫。周超叫了一声——娘。举起的拳头便不再刚硬了。老太太老泪纵横,咬着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晃了两晃,被身后的人扶住。
一见周超走神了,周飞便顺势接住了周超的拳头,一反手,就把周超的胳膊拧转了半圈,周超尖叫一声,背过了身子。在周云扶眼镜的当口,周飞丢开手,低声呵斥,你不害臊,还想打女人。周超跳开一步,像急火攻心的猴子,哇哇怪叫,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冲着周飞吼,你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众人被周超说得一头雾水。周飞起身上前,伸手想抓周超,周超却又后退了一步。周飞说,你胡说什么!周超说,你都要帮着她打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周飞说,你要敢胡说,我今儿个就打死你。周超突然哈哈大笑,三两步走到院子中央,喊着:来呀,来打死我,你以为我怕你?
周超站在大雪中,威风凛凛,像武侠片中的大侠。雪三两下就白了他的头、眉毛胡子和肩膀。周家弟兄一齐从上房里挤出来,看热闹的人也从大门里涌进来,片刻,站了两排。周超在脚下划开了一片空地,他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像一棵已经枯死的树。
周飞说,我今儿个弄不死你,我就不是娘养的。他也走到院子中央,和周超相隔着三步之远。
周超说,今儿个就把事情挑透了,免得亏了老五。
周飞扑过来,恼羞成怒。周超一闪,跳到了周飞之前的位置。周超说,你怕了吗,我偏要说。三草从人群中钻进来,冲着周超吼,你莫要胡说。周超冷笑两声,说,就你们两个干的好事,别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老太太就是看不下去了,才躲出去的。
三草说,你莫要胡说。她的声音低下去了,身子软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热闹的人唧唧喳喳嚷起来,宋二说,没想到这事是真的。马绍女人说,怪不得周飞一天尽往这儿跑呢。豁嘴说,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儿,要不这美美实实的房子一个女人家能盖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周飞僵在原地,姿势还来不及收回来,像一尊雕塑。周超却有点得意地点了棵烟。
结巴三瘸子说,乱,乱,乱伦哩!三瘸子的话还未说完,大家都傻了眼——周忠突然冒出来,举着一把小凳子,怒气冲冲地向周飞跨步过来,周飞一看不妙,就向后退,向人群里躲,却被老泪纵横的母亲挡住去路,打了一个趔趄。周飞慌不择路,也没细看,就顺手一把将母亲掀翻,不想因为用力太猛,将自己也摔倒了。待要起身,却为时已晚,周忠已经迫近身前,周飞心想完了,就闭了眼睛。
只听咔嚓一声,凳子四分五裂,众人再一次失声惊叫,有些胆小的女人甚至双手捂面,扭过头去。等周飞睁开眼睛,却发现母亲趴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血从她的头上慢慢溢出来,热气腾腾。
雪一点儿一点儿地融化,渗出了一个陌生世界的半片地图。
作者简介:杨逍,本名杨来江,生于1982年,甘肃天水张家川人。小说发表于《创作与评论》《飞天》《福建文学》《阳光》《文学界》《山东文学》《鸭绿江》《星火》《西部》等数十家刊物。多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有小说被辑入《2013青春文学》等重要选本。先后获得黄河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麦积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黑请回家》、长篇小说《那年的爱情输给了谁》等三部。代表作有短篇小说《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两个人的战争》,中篇小说《天黑请回家》《白墙》《那年的杏花败了》《野蛮生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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