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无问西东

时间:2024-05-04

郝大鹏

父亲坐在打瓜地窝棚的大锅前,将篮球大的打瓜双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打瓜“啪”地一声从中间裂开,几颗黑色的瓜籽从开裂处蹦落出来,撒在地上。在这个期待已久,梦寐以求的时刻,一直让我望而生畏的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洒脱,舒畅,甚至让我想到了聚义厅上的梁山好汉,歃血结盟后摔杯置地的豪迈情景,那是一种无问因果的果断和率性,一种义无反顾的飒然与决绝。

我自以为打瓜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人们在吃它的时候,要用一个手把它按住,然后抡起拳头将它从当中打开,分瓣吃。打瓜生长在沙土地里,以产籽为主,瓜瓤不是很甜,所以它不太招人待见,也就决定了它“尘埃开花无人问,自此天涯不相识”的卑微命运。

生活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特别是男孩子,都有偷瓜的经历,也是那段艰苦岁月的生活写照。

夏末秋初的夜晚,皎月在天,清光洒遍空落的原野,微风习习,乡村的夜晚虽然朴素而且简单,却让村里孩童躁动而又期许。

那一夜,我和村里的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乘着茫茫月色,潜入瓜地,被看瓜的老王头逮个正着。老王头当着我们的面,将一同被逮获的他的三儿子按在地上,用鞋底儿烀了一顿。

这杀鸡儆猴的场面让我惊魂未定,丢盔卸甲。当我狼狈地跑回家,又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随后父亲还给我讲了一通”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大道理。我对这瓜田李下的君子之道不感兴趣,认为那是君子的事,对于我们这群早对村里的打瓜充满期待和想象的孩子来说,任何一个理由都能颠覆这迂腐到家的君子之道。

夏天一过,山坡上的谷子刚欲泛黄,人们开始关注各个瓜地的长势。那些个头大的瓜地便被远远近近的孩子们盯牢,每天潜伏到瓜田边的草丛里向里眺望---除了点缀于藤蔓之间那一簇簇开得疯癫的野花,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比如刺猬、獾子等的小动物,当然最终之意还是满地纵横交错的藤蔓下,横躺竖卧着的那一只只绿油油的打瓜,总之,随便一个理由都能成为村里这群不沾油腥,瘪着肚子的孩子们提鞋正帽的借口。

父亲总是在打瓜开园的第一天就早早地带着我来到瓜地。打瓜开园的日子是村里人共同迎来的节日,在那段缺食少粮的岁月,人们可以来到瓜园,不花一分钱就能用瓜瓤填满肚子。村边土坡的小路上穿梭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们脸上挂着节日般的笑容,便形成了一道独特的山野风情。瓜地中间,早已被除去了杂草清出一块硬地,简陋的窝棚前,几口支起的大锅旁围坐着酣畅淋漓吃瓜的人们。吃瓜人不仅可以现场饕餮,还可以把瓜瓤用器具带回家,但必须把瓜籽留在锅里。瓜把式也被称作“老园头”,负责用挑筐把熟透的打瓜从地里挑回来,供人们尽情享用。对老园头来说,来瓜园吃瓜的人越多,代表他种的瓜越好吃,老园头也就越忙碌,这意味着几个月的劳动成果为人们所认可,所以再忙再累,他的内心都是幸福和快慰的。这个时候,春风拂面的老园头们写在脸上的笑容洋溢出最富有感染力的风景,他们用一个硕大的笊篱,把瓜籽从大锅里捞出再放到一个盛满清水的锅里冲洗几遍,然后再平摊到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上晾晒,那一笊篱下去足有十几斤。

邻村也有种西瓜和香瓜的,但吃西瓜和香瓜要用钱买。瓜开园的季节,西瓜和香瓜地里就是少有的冷清,和热热闹闹的打瓜地相比简直是壤霄之别,人们只能把西瓜和香瓜拿到集市上去卖,供那些有钱人享用。西瓜和香瓜属于名门正派,它们是武林中的武当、少林,身价高贵,名冠天下也能登大雅之堂;打瓜却是名不见经传隐于山野的游侠,没有独门绝技,却土生土长还偏偏充当行侠仗义、普度众生的角色,它是老百姓自己的瓜。

种打瓜不需要太好的地。上好的水浇地,人们会种下玉米、小麦,秋天时节,黄灿灿的果实闪着金子般的光泽,那颜色自然是高贵而厚重;好一点的山坡地人们要种下谷子、黍子或者豆类。地位卑微的打瓜,从来不与其他作物争一二,心甘情愿、踏踏实实地选择那些杂草丛生的沙土地,从春天撒下种子,到秋天瓜熟蒂落,不需要过多的打理,就像是村里的那些穷孩子们,无拘无束,自由成长。

打瓜的知名度也很低,它的整个生命历程平淡低调,只沿着一根选定的青藤南北东西地无声前行,不会攀附高枝,不会依树乘凉,只以自己能把握的生命韧性,以执著朝圣者的意志,在荒僻的田野里完成生命的因果轮回。不张扬,不攀比,不求地位,不论名分,不苟安逸,虽隐没于草野,却有着惊人的生命耐力,将自己依附在那棵别无选择注定生死与共的藤上,不紧不慢地开花,不声不响地结果,从草根里萌出到脱离茎蔓母体之间是平静谦和的一生,如淡定从容的隐士,蹲在杂乱的草丛,守着贫瘠的土地,与乡野为伴,充满了生的智慧,将时光分理得悠然从容。

村里,看瓜的老王头是最会种瓜的人,他负责种打瓜已有好多年。他种的打瓜个大,籽满。他有五个儿子,有一个是捡来的,其余四个是妻子带来的。结婚半年,妻子就得病撒手人寰,他带着五个不是亲生的儿子,过着贫困交加的日子。王家人除了贫穷,就剩下力气。每到收割的季节,一家人在开镰的日子才能敞开肚子,大吃一顿,他家早起割荞麦晚上就能吃上饸饹的效率是出了名的。五个孩子中最大的两个没念过几天书就辍学在家帮助养父干活,余下的三个都在我母亲的班级里读书,我母亲为了这三个孩子没少操心费神,可王家的三个孩子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正经读书。

我曾随母亲在村里的碾坊见到过王家一家人,那是母亲无数次家访中的一次。老王头一边用萝筛着黄米面,一边歪过头和母亲做着对答,他眼睛黄白,眼仁乌黑,恰如打瓜瓤里嵌着的黑瓜籽,目光和善却又犀利。他的五个儿子,抱着大石碾推得飞转,眼里闪烁着收获的狂喜。在母亲的劝说下,王家的三个儿子又回到了课堂。听母亲说,老王头是个复员军人,打过仗,立过功,受过奖,复员前已是连职干部,本来能够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可安置手续转来转去丢失了,他给部队写过信,因部隊番号取消,去信如泥牛入海。老王头顺天意选择了属于自己的生活,送走了妻子,送走了妻子的父母,带着五个孩子艰辛度日,生火做饭,缝缝补补,既当爹又当妈,对自己的过去从来都是缄默不语。

每年秋天,他整天整夜守在瓜地的窝棚里,呵退那些企图偷瓜的孩子们,他的五个儿子,谁也不敢动一个打瓜。我从父母那里知道老王头的一些身世,所以每次去瓜园吃瓜的时候,就特别留意他。我从没见过老王头和村里人坐在一起吃瓜,听他儿子说,每天人们散去,他都要将一地狼藉的瓜皮收到一起,然后装车,送到生产队的养猪场,很晚才去睡觉。他无怨无悔地拉扯着自己的儿子们,兢兢业业地守护着村里的瓜地,近乎信仰。我看见他经常用下巴抵住扁担头上的双手,借助草帽檐下的阴影以无限深邃的眼神凝重地望着远山,望着远山外更远的远方——幼小的我常常被这样庄严又苍茫的表情威慑,震撼。

后来,老王头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去部队当了兵,我母亲把他的另两个儿子送上了初中,其中一个做了木匠,另一个住在临近旗县,秉承父业种瓜为生。和我一起偷过瓜的儿子得了精神分裂症,离家走失。后来,听说在老王去世的第十个年头,他那走失的儿子带着十几个人给他父母扫过墓。村里人说,他被好心人收养了,病也治好了。我也曾带着一份虔诚回到村里的山坡想去祭奠一下老王头,可是没找到他的坟,也没看见那个疯儿子给他立的墓碑。老王头连同他的故事也就像他种过的打瓜一样,化成苍穹之下的一粒尘埃。

打瓜的故事就像村边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却总是归于平淡,直到近些年,打瓜经过了育种改良,不仅个头大了,而且口感也有了很大变化,就像静谧的河水里泛起的一道激越的波澜,把村里打瓜开园的热闹场面涤荡得无影无踪。想吃打瓜只能到集市上去买,而且价格不菲。经过改良的打瓜瓜籽越来越小,瓜瓤越来越甜——往昔村里那些关于打瓜的故事变成了风一样的传说。

我随着岁月的河流任意地漂泊着,就像打瓜的前世今生,栖息于草根间,漫无目的,任意东西。十四年前,我因工作变动再一次来到农村,恰好那里有适合种打瓜的土地。有一年,地里的打瓜获得了丰收,趁中秋回老家过节,我到瓜地里买了几个大的带回家送给了亲人和朋友。节后上班归来,母亲电话里说:“你舅说你太小气,过节竟给他送了兩个打瓜”。本来想让大家吃一下情怀的我有些怅然若失。后来我想,打瓜生于草根,长于草根,最终的归宿也该离不开草根。倘若有一天,它被经过漂亮光鲜地包装,摆上琳琅满目的货架,或者被拿来送人做礼物,冠以这些浮华的光晕,它就会脱离它的乡土气,迷失固有的本真和人们对它根深蒂固的认同。

华而不露、贵而不显、富而不炫、贫而不移才是打瓜的真品性。今年中秋,又是打瓜上市的季节,我回到家乡的墓园为父母扫墓。没忘了给他们带上几块事先切好的打瓜。父母生前和我一样特别爱吃打瓜,他们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执教,把人生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他们一生引以为荣的教育事业,他们生前以低调之姿处事,以谦卑之态待人,以虔诚之心授业,遭遇磨难时,不屈服,历经低谷处,不认输;也从来不攀比、不张扬、不炫耀,按自己的步调,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底色。《道德经》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土里土气的打瓜,从来不论身价名气,它只是扎根土壤、按自己的生命韵律植根乡野,所以才能处处生根发芽,绵延不息。我的父母、瓜把式老王头、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生于尘土、长于草野的人们,他们隐于尘烟,无惧无畏,平平淡淡,却改变着天地人寰,传递着生命顽强生存的密码。他们是打瓜的兄弟,从来不论出处,无问西东。

——选自《枫林的天空》微信公众平台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