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崔子美
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在天安门广场上响过,天下太平,社会有序,母亲遂做出了回娘家的决定。在过去的七年间,舅舅牺牲在了抗日前线,大姨已经远嫁关中农村,母亲流落在子午岭下的小城,亲人间的音讯被战乱所阻断,生死不知两茫茫,是否依旧在人间?
母亲非常急切,想念四百里外的外婆,她要独自回娘家。
那时候,母亲虽然参加了工作,只有配给的小米,没有薪金,只好抹下尚能值钱的银手镯,拿到私人商铺里交换了棉布,给外爷外婆做了两套衣裳,遂告了假,背上薄被子,带了干粮,拄了木棍,朝外婆家翻山越岭而去!母亲是勇敢的,母亲是决绝的,不怕路途遥远,不怕遭遇狼群,不怕村庄恶狗,也不怕遭遇歹人。有时一个人在山路上走,有时尾随着驮队走,有时和行人结伴走。
白天双脚不停,风里雨里也不耽誤。疲惫中撑着双腿走,渴了饮几口溪水,饿了啃几嘴干粮。夜里借宿在人家的冷窑里或者棚圈下,甚至点着篝火睡在荒野大树下,四百多里路程走了六天,直走得双脚血泡,蓬头垢面,黄昏时分推开外婆家的门,颤颤地叫了一声:妈!母子俩惊愕地扑在一起号啕大哭。历经战乱,都还活着;岁月沧桑,心还念着。
外婆家临近黄河,住两孔土窑,种几亩薄田,平时吃着又涩又稀的高粱黍饭,夹煮些白菜和洋芋疙瘩才能绵和地咀嚼下咽。外爷年轻时学了打铁手艺,整天在村口咣咣铛铛抡锤子,炉火中的烈焰将赤裸的胳膊烤得黑红黑红。梨花盛开了,他在铁匠铺子里打农具;寒风搅着雪花飞舞时,他还在拉着呼呼的风箱忙碌。尽管这样勤劳,还是吃上顿,没下顿。
虽然家穷,外爷外婆却明事理,没有缠裹母亲的双脚,还供养母亲读完了女子师范。当说媒提亲的人蜜蜂一样相继扑来,外爷外婆不为巨额彩礼钱动心,坚决反对包办婚姻,而是让女儿自由地去选择爱情。在频繁的抗日活动中,母亲与国民党军中的父亲结为伉俪,结婚后母亲才知道父亲是秘密的共产党人,潜伏国民党军中。尽管父亲挣军饷,母亲依然省吃俭用,将节余的钱补贴给外婆家。没几年,母亲随父亲调任他乡;又几年,父亲以通共嫌疑被国民党中统局押入监狱,终因缺少证据而保外就医。面对白色恐怖,父亲携家小奔回了解放区,落脚在陕甘交界处的故乡,也距离外婆家更远了。
无论怎样颠沛流离,母亲心里总是装着娘亲。
这次,母亲徒步回到外婆家,住了半个月,清扫窑洞,拆洗被褥,推磙碾磨,尽自己的能力干最多的家务,为的是给年过花甲的老人多一份体贴。母亲回娘家的消息迅速传开,叔伯舅舅和姨姨撵来相看,过去的同学也赶来牵手唏嘘。抗战和内战,让多少人杳无音信、魂断他乡。
之后,母亲和外婆家的联系通过新设立的邮局连接起来,或给外婆家书信,或是零碎汇款,不间断地关怀着外婆。然而,好景不长,“反右”运动打倒了大批文化人,又开始精简所谓的异己分子,父亲和母亲因历史不清,被清理出革命队伍,没有了职业、没有了工资、没有了生活保障,家庭陷入了没有依托的困境。粮食从哪里来?吃饭问题如何解决呢?生存的活路在何方呢?母亲坚定地说:为了孩子们,绝不能沦为乞丐,再苦再难也不能趴下!
冬寒时,父亲带着可以干活的哥哥,到十里路外的梢山砍柴,闻鸡而往,又披星而归,将干柴背到小城戏楼下变卖;母亲则到附近的山上打槐树籽,去皮晾干,缴到供销社换钱。春天里,父亲和别人一起在石崖上炸石头,母亲就在大路边的平坦处拌泥制土坯,双手皲裂,血珠流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生存坚韧地拼命。
挺过了最艰难的几年,靠维持生计的活儿勉强糊口,把委屈的心志磨结实了,渐渐地母亲能在几个月里挤出三两块钱寄给外婆。那时候的三块钱很了不得,能买一丈蓝布,或者买二十斤粗面,花一毛钱就可以到国营饭馆里吃一碗香喷喷的粉汤。
不久,母亲想娘家了,带着五岁的我,乘坐大卡车离开县城。到地区车站转乘时,工作人员和出行的旅客异常多,一天一夜地排队买票,硬是坐上了货运卡车。模糊地记得,外婆家住在半山坡上,院子里一排红漾漾的牵牛花爬满了篱笆,花儿比我的拳头还大,开得格外艳丽。外爷个子高,驼了背,吭吭哧哧地喘,用铁齿一样的手摸我的头,挂疼了我的头发。外婆瘦小,面目慈祥,张开豁牙的嘴唤我的乳名,皴裂的手不停地撩起黑色衣襟揩眼泪。外婆家的土窑不大,一盘小炕,一个锅灶,地上摆着一堆金色南瓜。
那次,母亲心里很苦,自己的生活几乎崩溃,不能接外爷外婆一起生活,有个疾病谁伺候照顾呢。外爷外婆说:他们已经是生产队的五保户了,不愁吃饭问题,村里的户家侄男侄女也会关心的。还叮嘱母亲说:你五个孩子,拖累大,缺衣少吃,日子清苦,多照顾好自己!离开的那天,外婆和外爷把我们送到了石子公路上,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卡车。这时,母亲的眼泪在大风中一串又一串地飞,发出了伤心的哭泣声,生生地扯住我的手,和她一起跪在大路上,给外爷外婆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也许那是无法报答的分离,也许那就是残酷的诀别……
回到小县城的时候,母亲领着我们挖苦菜、打野杏、捡菜叶、捕蝗虫……家里实在是穷呀,几次揭不开锅,父亲母亲饿肿了。那年的春节,家里只有一根猪尾巴,你咬一点点,我哷一丝丝,他喫一丁丁,最后剁碎了拌在青盐土豆锅里,凑合着过了个大年夜。
后来家里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年前寄出的信,外婆托人写的,信里说:外爷去世了,族亲帮忙安葬在山上。外婆摸黑过日子,没钱买点灯的煤油和止疼片……母亲看完信,哭了一夜,外爷去了,外婆又处于困境。第二天,母亲找到当干部的学生,借了五块钱,让嫂子赶紧寄过去,自己忙忙地打工走了。半年后,嫂子才愧疚地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寄给外婆的钱在邮局被贼偷了,没能寄出去。听到这话,母亲愣住了,一下就瘫坐在灶火前的柴堆上,泪水流下来,喃喃地说:都怨我,为什么不亲自去邮寄呀,我妈七十多岁了天天摸黑,关节疼得没钱买止痛片,我妈抚养我长大,连五块钱都讨不来吗?
母亲又向学生借了五块钱,亲自寄出去,一月后汇款被退回来,退款条上写着:此人已去世。母亲拿着退回的汇款条,放声号啕,一遍一遍地骂自己,买了好多的纸钱,在大路畔上跪对外婆家的方向跪了一夜,蓬头散发,眼圈黑了。那时候,我完全被母亲所震撼,母亲深爱着外婆。外婆是她生命的牵挂,外婆是照耀她的星辰!
此后,母亲过了十年灰暗的生活,扛大包、剁药材、打土坯,头发花白了,六十岁的时候还在下苦力。想不到的是,国家拨乱反正,母亲的政治问题得以昭雪,按月有工资了,还领到一千元的象征性补偿。母亲买肉买菜,做了一顿丰盛的家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天终于晴朗了。又郑重地宣布要回娘家料理外爷外婆的后事,而且拒绝了我们几个儿子的陪伴。
按照陕北风俗,儿女要把去世的老人安葬在一起,才算完成了儿女的责任。母亲回到娘家,选了一块向阳的穴地,请年轻的族亲出力开挖了墓室。她又到镇子上定做了一大院纸火,雇了几个挑夫,她扛着硕大的幡杆引路,一行人逶迤地十里路回到村庄。设灵堂、奏鼓乐、摆筵席,把外爷外婆安葬在一起,纸火的烈焰窜上半个天空,母亲的哭泣使族亲分外感慨:女儿也是儿!
母亲返回家里后,明显消瘦了,很是沉默,似乎想着自己的心事,又把门前土路挖出了两米宽的畦子。我问这是干啥?母亲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花籽,红着眼圈,说:我妈喜欢大朵牵牛花,一直种在她的硷畔上。咱家也种上吧,看见牵牛花儿红漾漾地开,好像我妈还在人间……
此刻,我管控不了自己,潸然落泪。母亲心里太痛了,还在思念着娘!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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