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金焕珍
“似水流年”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词。类似这样的词还有很多,比如芳华、邂逅、梅雨、松涛、前世今生、萍水相逢、金玉良缘等。汉语中的这些词,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凝练、典雅、内涵丰富、表现力强,更重要的一点,它们能够引发我们无限的想象和联想。
以“水”喻“流逝的年华”,今天看来,已无任何新意可言。但是正因为这个词被引用之多,被使用之广,亦足以证明,它顽强的生命力和常用常新的特质。
“似水流年”出自汤显祖的传奇剧本《牡丹亭惊梦》,原句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柳梦梅对杜丽娘的一段唱词,是柳叹息杜年华流逝,却独自在空闺顾影自怜。当然,其中也暗含着遇见杜丽娘的欣喜。
“似水流年”这个词,似乎给人一种时光流逝的无奈和伤感。如普鲁斯特的名著《追忆似水年华》。有些句子和情境,虽然没有出现这个词,但也给人这样的感受,仿佛这个词就站在句子的背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管我们如何理解这句诗,但它里面却实实在在闪烁着“似水流年”的影子。
一
十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去武威进行高中新课改培训。下午培训结束后,与一大学舍友相约在浙江大厦前见面。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见面地点,但这个舍友没有出现。眼看距约定时间已过去了十分钟,我连忙给他打电话。结果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早已到达。
我四处张望,寻找舍友。突然,我的眼前一黑,一双手蒙住了我的双眼。手松开,我们两个相视大笑。舍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很久很久。而我也在记忆里迅速寻找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恍然大悟,原来舍友早已经到了,只不过他在人丛中偷偷地观察我,看我有什么变化没有。舍友的心情我理解,也许,他观察的是我的容颜,观照的却是自己的内心。
自大学毕业后,我们一直未曾见面,直到九年后的此时。在这九年里,我们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生活工作,娶妻生子。期间,我们的容颜和内心,与大学时相比,早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时间回到三年前的夏天,我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来山丹游玩,我们已16年没见面了。我去车站接她。宋之问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而我是“近友情更怯,不敢见故人”。我想,这个女同学也会有这样的心理吧。当她从车站里面走出来的一瞬间,我惊呆了,仿佛我见到的不是16年后的同学。她竟然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发型也没有变化。好像时间在她的身上停止了流动。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而她却“人生还是如初见”。
见面后,我们握手、打招呼、寒暄。这时,我才得以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同学,皮肤依然白皙,大眼睛依然清丽明润,但她却比以前显得瘦削,犹如经了微霜的百合。言谈举止中,还透着一丝淡淡的倦意和忧虑。我也明显感受到彼此之间些许的拘谨和隔阂。我们谈论高中时的美好时光,毕业后的工作生活,以及其他同学朋友的现状境况。谈起往事,我的兴致很高,而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只是淡淡地应答。她虽然单纯安静如过去,我也在生活的洪流里坚守自我到今天。但我们彼此的世界,還是被生活改变了一部分内容。
王小波说: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是啊,我们在相同的日出里起床,在同一轮明月的轻抚下入眠,却在不同的空间里,经历着不同的人和事,做着不同的梦。
二
许多年前,我和同学从张掖坐火车去兰州。车厢里很拥挤,打牌喝酒的,聊天吃零食的,座位下或过道里睡觉的,干什么的都有。一节车厢,展现的就是一幅社会众生相。
我起身来到两节车厢交界处,那里是吸烟区。当然我去那里不是为了吸烟,而是透透气、活动一下身体。因为是晚上,我哈口气,用手擦擦火车玻璃,眼睛靠近玻璃向外面看。广袤无际的荒滩、荒凉冷峻的山峰,在明月的映照下,格外清晰。那些荒滩野岭,也许羊群走过,牧羊人走过,也许从古至今就没有过人的踪迹,在漫长的年月里,偶尔飞过一只累了的鸟,在一块不知名的石头上,停留片刻,然后飞走,不知所踪。河西走廊的明月,映照着这亘古如斯的大地,荒草在寒冷的冬夜里瑟瑟发抖。火车玻璃把我和外面的世界一分为二。我在飞驰的火车上看外面的一切,仿佛在看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有些地方,明明是一片我从未去过的荒野之地,我却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好像自己曾经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
有时候,车窗外闪过一星灯火,那里可能有一所房子,温暖的炉火和热情的女主人。也可能,那一星灯火根本就不是来自一所房子,而只是一盏灯。远处的祁连山,在夜色里,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祁连山的那边,我看不到,我知道那边是青海。小时候,常常对着南面的大山痴想:山那边是什么呢?现在,这早已不是问题。在我们的已知生活之外,一定有未知的世界。那些已知的还是未知的事物,它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又哑然失笑,笑自己的浅薄和无知。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在这里似乎得到了印证。然而,我们为什么要去赋予事物本就不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呢?存在难道不就是存在吗?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外,是否还有一双眼睛——一双时间的眼睛在默默地看着我们呢?
正在我遐想之际,同学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思绪才回到了现实,我才意识到自己坐在火车上。
三
高一时曾暗恋过一个女孩,她坐在我后面。短发高个,清秀干练,是我对她全部的印象。我内向木讷,她活泼爱笑。她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中等。因为我不善言谈的性格,课余,她和另一个女生常常恶作剧逗我。她们在我衣领里放粉笔头,我转过身,却不知道是谁放的。她们看着我羞红的脸,相视大笑。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时间一晃而过,高二下学期开学,那个女孩没来报到。得知她随父去遥远的内蒙古上一所中专学校,她们全家也搬到那里去了。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座位,我怅然若失,痛苦了很久。我想:为什么离开的偏偏是她呢?
如今,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她了,也曾向同学朋友打听过她,但一直没有她的音讯。席慕蓉在《野风》一诗里写道: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河流呢?也许这一生我都没有与她再次相见的机会。
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我们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各自行进在自己的轨迹上,寂寞而孤独,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探索和追寻。也许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许什么也得不到,终其一生,两手空空。有的人来到这世间,只为了和我们相识,一见面,便如跌落草丛的露珠,倏忽不见;有的人只为伴我们一程,然后互道珍重,一别再难相逢;还有的人,与我们相识相知,相悦相守,陪伴我们到老。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王小波如是说。年少时,总觉得“似水流年”是一个时间概念,是流动变化的,属于记忆和过去。现在才明白,似水流年既具有时间性,也具有空间性,它是我们整个人生坐标系里一个举足轻重的点和位置,是我们精神世界里的一个支点。是它,不时提醒着我们,推动着我们在生命的河流里滚滚向前,并且给予我们擦干眼泪继续向前的信心和勇气。
女儿今年十二岁,她翻出去年的一条牛仔裤,穿在身上,结果短了一大截。女儿从小个子比较矮,在班里排队一直在前面。没想到,去年买的裤子今年穿不上了。我才发觉女儿长个子了。她长大了。
我和她朝夕相处,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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