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项世荣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四年了。在这段匆匆流逝的岁月里,我也已进入花甲之年。二十几年来,不管我的生活怎么变化,对父亲的怀念却始终没有变化,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历历往事,常常如过电影一般,时不时就撞入我的记忆,每每萦怀于我的心间。昨晚,又梦见了父亲:在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条两山之中并不是十分宽敞的沟渠间,先是看到不少人工整理出来的地块,大块的、小块的、完工的和半完工的,总共有几十亩……我心想,这么些年不见父亲了,原来他老人家又干出这么一个大事业来。正想着,就见到了父亲,他似乎没显老,还是在世时的样子——但仍然没有说话(我近期好多次梦到父亲,他好像都不说话,不同我搭腔)。正恍惚间,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早上起来,就见微信里有两段《写在郑州地铁5号线死里逃生后》的感文。
两位作者不约而同,竟然在面临绝境时,把唯一的电话分别打给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他们的反思中,当他们认为生命行将终结时,心底里竟然回忆起的全是小时候父母亲的种种呵护、钟爱。而在自认为即将离开人世间,最割舍不掉的,放心不下的,也是这生他们养他们的至亲。看着两则微信,我在热泪盈眶的同时,也不由得又回忆起父亲为家庭为儿女们的种种操劳奔波。
父亲七岁那年,爷爷在邻村里给人家干木匠活。农历二月二傍晚,家里可能要改善伙食,奶奶就让父亲去二三里之外的化湾梁村老康家喊爷爷回家吃饭。一贯勤快的父亲,应声就出了家门。
当他走了一里多小路,走到小地名叫阿包梁的爛沙渠地段时,猝不及防与一只大狼狭路相逢。赤手空拳的父亲,看见路旁蹲踞着的成年大狼,不敢喊、不敢退,甚至不敢移换目光,他盯着大狼,同时也没敢停下脚步。大人们早就告诫过:一旦遇上狼、狗等猛兽,千万不能表现出惊慌,更不能拔脚逃窜。一旦这样,那就性命不保了。想起大人们平时的叮咛,父亲只能硬着头皮朝前挪动。他后悔自己走得太匆忙,连一根木棍也没拿。
也许是那只狼当时并不很饥饿,也许是父亲从小的高个头帮了大忙,也许是他坚定的不回避的目光起了作用,大狼看着这个虽然步子很小很慢但渐渐越来越靠近的男孩,犹豫地退让了,它转身退下路旁的沟渠,一忽闪不见了。紧张至极的父亲见机加快脚步,快步上到几十步远的阿包梁上,这才有机会拣了几块石砲,他四下瞭看,再没发现狼的踪影。于是撩开双腿,一个冲刺跑到化湾梁的场上。
村里的狗叫了起来,父亲在村人们喝管土狗的同时,随村人走到一户人家家里,这才见到了爷爷。因为刚才的那番惊吓,他好一会儿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家有个家风,小孩子见了大人或长辈,要主动依礼节先问候。
爷爷当然不知道父亲刚才的经历,他大概还因为儿子刚才进门时没有问候主家而在生气。当父亲缓过劲儿来说:“我妈让你回家吃饭”时,他说已吃过了,并说:“这么晚了跑上来干什么?赶紧往回走!”
父亲后来对我说,他从小就有些惧怕爷爷,当爷爷说出让他回去的话来时,他也就没敢说一个人不敢回,更没敢说刚才路上碰到狼的事,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出了门。当他返回到康家人脑畔的场上时,他就从一大堆柴草中拔出了一根二三米长的细椽,然后扛着上了阿包梁。太阳已落了山,父亲小心地走到刚才遇见狼的地方,但什么也没看见,他不觉又紧张起来,便放开脚步,又用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跑回了家。
父亲第二次遭难,是他十七岁那年。夏秋之交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父亲,还在月色下给主家的牲口铡草。铡着铡着,他有些力不从心。负责填草的人知道他是累了,便好心替换了他,让他填草,自己站起来铡草。也许是太劳累了,父亲有些打盹;也许是夜色里,填草的人看不清铡刀落下的尺度,突然间,父亲觉得右手拇指一震,他停了填草,举起手接着月光一看,右手大拇指没有了。于是大叫一声:“我的指头呢?”
因为拇指被铡掉,父亲不久就被财主家辞退。他为了生计,开始辗转于河套地区黄河两岸。当时的黄河,水很大,过河需要渡船。一次,不知因为什么,渡船在快要靠近岸边时翻了,坐船的四五个人都落了水。父亲后来给我说,他原本不会水,开先掉进水里还扑腾挣扎,后来呛了几口水,整个人就全沉下去了,但庆幸的是脚先着了地,一着地,他就双腿用力一蹬,居然冲出了水面,出水的这瞬间,他看见不远处正是河岸,于是就扑腾着挣到了岸上,其他人,大多被艄公救了上来,好像只有一个人,没来得及救起……
如果说,这几次险难还是父亲在自己成长生存中的遭遇,那么,接下来的几件,就全是为儿女为家庭的付出了。
我上小学时,原来农业社的小队核算机制被彻底废除,大集体运动进入登峰造极的年代,全大队统一核算,统一劳动。人们虽然每天起早摸黑,但功夫都花在路上了。每天,人们要来回跑三四趟好几里路去干活,人累不说,还干不出多少活。加之那时牲畜少粪土少,又靠天吃饭,每年分不了多少粮食,再加上集体收回来的粮食还要交公粮,留籽种,轮到各户分的粮食就十分有限。那时又是工分制,我们家只有父母二人挣工分,却有三个孩子,所分的粮食当然少之又少。因此,几乎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为了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同时也为了能尽量多挣些钱粮,父亲开始外出揽工、当木匠。他和队里协商,每天缴一块或八毛的副业费,换10分工(也就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整日工)。有年年底前,父亲搭了熟人的四轮拖拉机,拉着他挣来的几袋顶工钱的玉米、谷子等粮食,朝家乡返回。走到离村子不远的一处背阴坡遇到一段沙路,拖拉机怎么也上不去,车上坐的几个人都跳下去帮着推车,但车子仍然不动弹。司机说,这是上坡导致东西都溜在车后背厢里的缘故,前轻后重,车蹬不上劲儿,需要一个人上去站在动力车和拖斗中间压着,以使前后平衡。父亲于是就站了上去,车子果然挪了几步,但又不动了。众人于是又手推又锨刨,车子又走了几步。这期间,父亲发现吼叫着的车头因为不能前进,左右摆动的相当剧烈,车头和拖斗间的空隙越来越小,于是就跳下了车,他的双脚刚落地,刚才他站的那个动力车头和拖斗间的空隙就“当”地一下子挤在一块儿,好险啊。父亲后来说,他要是犹豫一下,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此后没几年,我上了初中。初中第一年夏天某个周日,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带上一二斤柠条籽返回学校。本来这个任务我可以自己完成,但那天不知干什么,把这事忘记了。到了早饭后,我准备出发去学校了,才又想起来。父亲听说后,就让我下午再去学校,他说他上午收工后趁中午去弄些柠条籽回来。
中午吃剩饭时节也过了,父亲才回到家里,他弄回来了大半袋柠条角子。我当时已吃完饭,看见父亲回来,就接过他弄回来的袋子,到院子里去皮、筛子去了,父亲进门上炕开始吃饭。他长出一口气,对母亲说,今天差点又把命搭上了。母亲问怎么回事,父亲说,他在一个渠湾上发现几株大柠条,便跳下去又捋又掰忙活了好一阵子。正打算返回,一回头,一条一米多长的白铁蛇,挺起半个身子,吐着信子就立在他面前。人站得低,蛇立得高,离得又很近,大概一二尺的距离,身后是十几丈深的大渠,进不成,退不得,躲不开,万分紧张中人蛇僵持对峙着。中午时分,是蛇们最活跃的时候,白铁蛇又是我们当地毒性最大的一种。父亲在烈日下,不知和蛇对峙了多长时间,后来,白铁蛇可能累了,渐渐地越立越低,终于降下身子,爬走了。
还有一次,父亲和几个年轻人去公社送公粮,送完返回来的路上,年轻人嫌一人拉一辆平板车走着太慢太费事。就把两个平板车的车辕相向搭在一块,然后一个人掌舵,其他几个人在后面推着走,这种组合,一是使车子由两个轮子变成四个轮子,速度快了;二是推起来省劲儿。但问题是危险、方向性差,下坡时没有刹车的办法,父親在平路上还敢坐他们的车,遇到下坡,就坚持下来步行。几个年轻人胆子大,就驾着车子朝前跑。结果一个小弯没拐过去,翻了车,把一个人的腿摔骨折了。父亲因下得早,躲过一劫。
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一年冬天,有天一个亲戚捎来话,说父亲拉木料时翻了车,人也受了伤,在大舅家养伤。我听后忙请了假赶过去,这才知道,弟弟要结婚,父亲为了给家里的新窑做门窗和家具,赶着毛驴车买了一车木料,在过一个小沟坎时翻了车,一根木头砸在了他的腰部。当时我说还是回县城住几天医院吧。但父亲坚持说不用,我知道他是怕住院花钱,也就没再过分坚持。父亲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就挣扎着下地干活了。直到他老人家后来患了大病,我陪他去西安检查治疗时,才在拍出来的片子上发现,那次他的整个后腰椎都被砸断了,愈合了的伤口还是错位着的……我不知道那天父亲是怎么在受重伤后又忍着剧痛捱到大舅家的,我也不清楚父亲那些天忍受了多大痛苦才熬到伤口痊愈。现在回想起来,仍感觉心里充满了愧疚——我居然没有仔细盘问一下翻车的过程,也没有请假伺候他老人家几天。当时还以为他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一类。
人生不容易,每个人都不可能一辈子一帆风顺,父亲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还遇到过什么样的艰辛险难,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仅就上述这些事例,也已大体勾勒出了一个庄稼人的人生缩影。不识字的父亲,没有留下什么治家格言,也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但他的那种为儿女为家庭不计甘苦,不求回报的付出,就是留给我们最大的精神财富。
常言说,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时就没有挽回的机会。年轻时,许多不以为意的疏忽,到如今却成了永远没有补偿回报的遗憾。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人们代代都在教训和遗憾的积累中成长感悟,人们也在辈辈相传的悔痛和反思前行中摸索成熟。
又快到父亲的忌日了,谨以此文,献给在天国的父亲,愿天国没有病痛,没有劳累,没有苦难!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安享晚辈的祝福,永远护佑子孙与家人!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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