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故人

杨林

山遥遥几重，水迢迢几程，风雪声你又听过几更，哪个梦为真，哪扇门在等？提灯，可否照亮心上的城？而我卸下风尘，当回山水故人。

——《山水故人》

一

二月十一日傍晚时分，贵阳街头。如海的人潮四散开去，四周开始模糊。站在空旷的露台上，眺望着阴郁的天空，春燕陷入了沉思。这个她生活了半生的城市依旧烟火味十足，但今天晚上，她将要和这里短暂告别，丈夫、孩子、长发，此刻成了她心头最难的割舍。

午夜一点，下夜班刚到家的仁华，突然接到护士长的电话，通知她将作为援鄂医疗队员紧急奔赴湖北鄂州。临行前，她问爱人：“我就要去鄂州支援了，你不担心我吗？”“没什么好担心的，祖国需要你，你是一个有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这个时候，你应该去党需要你的地方，保护好自己。”爱人的支持和鼓励让她倍感欣慰。

十四日凌晨两点，距贵阳一百多公里的遵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护士休息室，心事重重的王玲怎么也睡不着。冷雨夹杂着寒风不时敲打着窗户，仿佛在提醒夜己深。自从科室王红主任向全科医护人员发出前往湖北抗击新冠病毒的倡议，她就悄悄在请愿书上写上“武汉人”三个醒目的大字，按上手印的那一刻，她的心早已飞回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在一千四百多名援鄂医护人员中，王玲十分特殊，她出生于武汉，成长求学于武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武汉爆发新冠肺炎疫情后，家乡成了她心中的痛点，满目疮痍的武汉犹如惨淡愁云凝结在她心头，到底要怎样来帮助故乡，回报故乡的养育之恩？

“我特别想，这可恨的疫情是一场噩梦，特别希望从这场噩梦中快点醒来，这一刻，我庆幸我是一名医护人员。”王玲说。

终于，两天后她如愿以偿，作为贵州第六批援鄂医疗队员，进驻鄂州市中心医院，接管两个重症病房和一个危重症病房。

从接到通知到出发，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他们还来不及好好看一眼熟睡中的孩子，好好和家人说一声道别就匆匆上路了。

二月十五日，贵阳下了一场雪，风雪交加的夜晚，车子行进在千山之外的异乡，就像孤单的旅人，一步一步迈向画面深处，走向雨雪浓重的远方。离贵州越来越远，离思念却越来越近。天涯、孤旅、夜色、风尘、云山、万重，一个个苍凉的语词蹦入我的脑海。

想起春燕的孩子默默给即将出征的妈妈梳好及腰的长发，想起媛媛两岁的宝贝对着视频说出“武汉加油，妈妈加油”，想起胡爽动情地给孩子写下“宝贝，你感受到阳光和春风了吗？你看见树梢发芽听见鸟儿欢叫了吗？春天就要来了，春天在哪里，妈妈就在哪里”，想起仁华悄悄瞒着年迈体弱的父母，想起王莹、袁敏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谈一场恋爱………一幅幅苍凉苦涩的画面向我飞奔而来。

二

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核，你走进了战“疫”区。从大雪纷飞的二月到春光明媚的三月，战斗和隔离是日复一日不变的主题。病人太多了，你怪自己的双手不能再勤劳些；临近换班，你希望工作时间能再充裕一些；患者时间久了，你期盼着能恢复得再快一些。在别人眼里你是医护，可病人说你还是陪护。你为病人诊治、护理、喂饭、倾倒排泄物、消毒、擦洗身体、剪指甲、洗衣服，甚至搬柜子、拖地、扛病床。隔离病毒从不隔爱，渐渐地，病人放下了思想包袱，对你产生了充分信任，一个个医护人员的家属也不知不觉被你感动。

一枚枚灰暗沉重的日子，因为无数汗水的浇灌，充盈起希望，这个原本惨烈的春天竟悄悄从无数个春天中脱颖而出。

你是我爱人的战友，我的亲人！我是三千医护家属中的一个，我一直在想，当你披星戴月，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在方仓，在重症监护室，在手术台与病毒展开殊死较量，我拿什么致我深深的敬意啊，我的兄弟姐妹！我仅能用一个又一个熬夜，用我蹩脚的文字，寻你丛生的白发，满脸的疲倦还有点滴文字里流淌的衷肠。

二月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三分：第一次进仓，没憋住，小便在裤腿。

二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十分：你说你是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漂泊无依，找不到回家的路，来吧，亲爱的朋友，我拼尽全力带你回家。

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一点十七分：天没亮出门，天快亮回家，只愿我们的努力能早日取得胜利，愿鄂州早日拥有一片净土，仅留下我们忙碌的身影。

三月二日，下午五点：时光飞逝，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看着这夕阳下美丽的城市，逐渐从寂静中慢慢苏醒起来，我思绪万千。

三月四日，晚上十点四十七分：从厚厚的护目镜下，您居然感觉到我笑了，是啊，我看见你们一个个康复得很好，每天进来，我都会笑一笑。

三月十一日，晚上九点三十六分：像做梦一样，经历了无数的经历，战胜了无数的自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和姐妹并肩携手走过，时间飞快，眨眼间，今天满月。

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五十四分：看见病历越堆越厚，阅览表越来越少，代表着我们离成功越来越近。

一条条真实的记录，一句句滚烫的话语，一场场拼死的戰斗，一天天暖心的守护，像一束束光，照亮鄂州市民阴翳的心房。

想起，二月十九日，发生在雷山医院感人的一幕。五区负责人罗天永查房时和患者谈话，患者情绪有些激动，泪眼婆娑地说些感谢的话。罗主任上前要给她一个拥抱，患者立马侧过身去，摆摆手“不抱不抱，现在不能让你抱，不能增加你们的风险”，罗主任告诉她没关系，可是患者坚决拒绝。交谈过程中，患者告诉罗主任，她喜欢唱歌，恰逢罗主任也喜欢，二人相约加微信一起唱。

这个庚子年的春天，我记住了一个躺在病床上看落日余辉的老人，更深深懂得，再苦再痛，也要给痛苦一个流淌的出口，纵使曾经沧海，云山万重，也要笑对生活的苦难。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艾青说。

因为有爱，流浪的人们才能重返家园；因为有爱，疲惫的灵魂才能活力如初；因为疫情，我们走到一起，贵州卾州，风雨同舟！

多么铿锵有力，抚慰人心的话语啊，一路走来，在假装坚强中，你竟如此坚强。

其实，你何尝没有年迈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子离不开你，患难与共的爱人需要你，你也有过纠结，甚至恐惧，当你走进病房，第一次直接接触冠状病毒确诊病人，你小心翼翼，内心忐忑不安，你因为第一次收病人，人太多，不得不在凌晨四点开始抽血，为打搅了病人休息而深深自责内疚，你想到这么多的战友在奋战抢救患者，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孩子，你是党的儿女，现在国家有难，党需要你，你要去！”你反复告诫自己，决不能退缩，必须克服种种困难，挺身而出。就这样，在暗暗的加油打气中，你撑起鄂州一片天。在一个又一个方仓阵地，你的出现，像落花轻吻，像风拂两岸，像诺亚方舟，将病人泅渡。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当患者为你吟唱，百万市民也隔着手机屏幕唱给你听，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三

三月二十六日，疫情渐暖，这座你为之拼命的城市开始重启，你走了。鲜花铺开归途，离人的思念在心中流淌。和你并肩战斗患难与共的战友舍不得你走，早已结下生死情谊的病人舍不得你走，鄂州百万市民舍不得你走。书记答谢词里早已泛起泪花，全市人民长街列阵，眼里饱含热泪，心中万般不舍，我激荡于心的情感奔涌成了诗：

五十三个日日夜夜的并肩战斗在这一刻定格

五十三个日日夜夜的如磐风雨在这一瞬凝固

连同汗水、患难交织的情谊

像未风干的浮雕

游走在我记忆深处

在许许多多前来送行的人群中

我努力把你寻找

可是，亲爱的战友啊

寻你千百遍

才发现，这么多天来

我只记得你的名字还有你那熟悉的眼神

如潮的人群

扰乱我模糊的视线也扰乱我纷乱的思绪

我彷徨在广场的角落

今天，在久违的广场

站在明晃晃的暖阳下

我一阵晕炫，泪水悄悄打湿青衫

今天，澜湖的春水悄悄为你荡漾

西山的钟声不到客船

一城涌动的人心

在泪水中默默倾尽情思衷肠

……

去时风雪锁寒江，归来落樱染轻裳。春花盛开的三月，你走了。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你流着眼泪向家乡挥了揮手，告别满目疮痍的武汉，告别为之拼过命的鄂州。你说，希望回来时，武汉能美丽如初，鄂州能美丽如初；你说，宝宝出生前，一直觉得自己十八岁，是父母身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当自己披挂出征，一夜长大；你还说，此生有幸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

在驻地，我曾问你，疫情结束后有什么打算，你告诉我，爸爸是退伍军人，和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北京看看，看看天安门，看看毛爷爷，看看我们的万里长城。疫情结束后，要好好活着，上孝父母，下爱子女，带上他们去北京。

你为鄂州拼过命，你是这块受难的土地永远的牵挂。在你返回贵阳的隔离酒店后，远在千里之外的鄂州，多少牵挂漫过心头，思念碎了一地。

“玲玲好，老伴下午还在念叨说，你们应该到达贵阳了，回去好好休息，多多保重！”

“我的命是你用汗水和热血拼博换来的，永远感恩！”

“战疫图谱画好了，莹莹收到了吗？”

庄阿姨、周爹爹、自称你御用画师的小哥……一下子全闯入我的记忆，我陡然想起了我一刻都不曾散落的亲情。只待时光驱散阴霾，只待故人安好，只待春归景明，带上妻子去贵州，去看看贵州的山水故人！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