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人们喜欢把走过的日子叫岁月。可岁月是什么呢?
岁月如风。风虽无形,可人们却能看到它走过时,树枝的摇摆,小草恭敬地弯腰迎候。人们常说,岁月无情。它会让一个人、一头牛很快老去,会让一把锨变得锈迹斑斑,让一棵树枯去。岁月是有生命的,它像一位长者常常躲在冥冥之中指挥着万事万物却不露头面,它掌管着一个村庄的生杀大权却隐身无形,它发号施令让一个季节转换成另一个季节却不露声色,当它让一头牛、一棵树老去时,谁来说情都无用,你哪怕搬来一座金山贿赂它,它都会无动于衷。
岁月其实是有形的。它有时披一身绿装,有时穿着很时尚的迷彩服,有时又银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
当一个小女孩在欢快地跳着一枚用华丽的羽毛制成的毽子时,岁月正是那枚毽子。小女孩把岁月当成了玩具踢着踢着,便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有一村妇挥动着一把弯弯的镰刀,正在一镰一镰地收割山坡上的麦子,而岁月正是那把镰刀,村妇在一下一下地挥动中而老去……岁月是一个顽童,当人伸出手去想逮住它时,它却像羚羊挂角,一闪身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人们都想守住岁月,不让它流逝,可守着守着,人们自己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当初,我们对自家的土地、家园、一棵树、一头牛、一把锨、一捆草……看得比命都重要。我们一家人守着一座土屋、几亩薄地、数头牲畜、一片树林,不让任何人侵犯。我们想,守住了这一切,就等于守住了岁月。谁家的猪进了我们家的土豆地,拱坏了几株秧苗;谁骑着马从我们家的麦地走过,踏坏了几棵庄稼;谁家的孩子钻进我们家的菜园子,偷偷地拔走了几根萝卜……这一切,都成了我们家一天中、一年中最最重大的事情。
那时,我们的老房子因年久失修,已不能再住下去了。于是,全家人便一起动手,将干打垒的土墙夯得如同城堡一样厚实坚固,在房脊上放上最粗壮的椽木。两三间的新屋修起来了,我们又将院门修得高高大大,将墙壁粉刷得一片洁白。新屋隐在古榆之中,鸡鸣狗吠和鸟雀喳喳声从树荫中透出,炊烟从树梢头袅袅升起……呈现在日子里的这一切,显得那样美好而坚实。
我们打算祖祖辈辈在这几间泥屋中住下去。
每天清晨,太阳刚冒花花,栖息于老榆枝头的鸟雀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在鸟的啼鸣中,我们一家人便起床下炕,走出屋门,走向土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我们的先祖,曾经勤劳地开辟出一块地、经营出一片树林,养育出一群羊、几头牛,他们以顽强的劳动精神守住的这一爿家园,到了我辈这里,似乎变得更加坚实而牢固。
然而,岁月突然间像一个人的牙齿先掉了一颗,从此掰开了第一道豁!
屋后山脊上的那棵老杏树不知何故,有一天突然倒下了。
后来,我的祖父去世了。
祖父去世后,伴随他劳动的那把锨和镰刀随之变得锈迹斑斑,他曾经使唤过一头驴很快也变得苍老不堪!不久,驴卧倒于槽头,再也没有站起来。
就这样,我們家院子里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减少着。
有一只狗,追着别人家的母狗翻过山梁,便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有些东西何时没有了,谁也不记得,当我们需要它时,才发现它已消失了。
父亲和母亲脸上的皱纹开始一天天多起来,我们的唇髭一天比一天变得浓密。
孩子们长大后,出嫁的出嫁,离家出走的离家出走。这样一来,就好像牙齿掉了一颗又一颗,其余的牙齿随之也松动起来!
几年后,只剩下父母留守在家里。
再后来,儿女动员父母也离开了村庄。于是,家院很快变得破败又凄凉。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村里时,它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村庄了。我看到土地荒芜,长满野草,村舍一个个变得破败不堪,并有很多屋舍已经坍塌。昔日的那些生机勃勃的牛马已不知去向,马圈和牛圈都已变得空空荡荡。
我来到了自家那几间土屋前。
我看到我家屋顶上长着一尺来高的蒿草,烟囱孤零零地默立在房顶,不见一丝烟火气息。院中落满枯枝败叶,门窗被秋风吹得啪啪作响。
我急切地走到院内,打开破门,伸进脑袋朝里张望。屋中光线黯淡,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中,我看到屋中空空,土坑已经塌陷,炉火变成了冰冷的死灰,曾经有过的温馨已随风飘散。仅仅几十年时间,这间土屋变得如此荒凉不堪!
我从土屋中退出来,看到院落空空。
我看到草棚坍塌下一角,垛在棚上的草捆己霉烂成灰。棚下曾经拴过的大灰驴不知去向,它的笼头缰绳却依然挂在墙壁的木钉上。我伸手一摸,它便断成几截。屋檐下,挂着两把锈迹斑驳的镰刀,墙角立着的锄头把也已腐朽。还有我从前穿过的一双球鞋,竟然还架在梁头的椽缝里。有一些架在或挂在榆树桠叉的农具什么的,随着树的一天天长高,逐渐告别大地,升至半空,最终在那里做了风和岁月的祭品。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但雨却不知滋润的只有蒿草了;雪落了一场又一场,但雪也不知,它落在了一块不需要自己的地方了。唯有树在茫然地、默默地成长着,树的成长由一天天渐趋升高的挂在树上的农具和鸟巢作证。
曾经充斥院落的鸡鸣狗吠声消失了,升腾于屋顶的那一缕炊烟消失了,散失于院落里的铁锨、锄头、镰刀、驴车、缰绳、猪食槽等该腐朽的腐朽,该被人拿走的拿走了……一屋的温暖飘散了,曾经经历过的日子淡远了,那些为生活流下的眼泪和欢声笑语随风飘逝了,最后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的院落,面对天空,终年沉寂着。
我们一家,曾经在这段老墙中生活过,梦想过。那时,我们踮起脚尖,目光越过老墙,张望过村庄,张望过更远的地方。如今,这一段由时间的泥土和记忆的石杵夯筑而成的残垣断壁,显得那样无助。我知道,这段老墙伫立在黄昏中,一定有它坚守的道理。它曾经挡住过一段日子的流逝,挡住过一场又一场的寒风吹彻,挡住过一片落叶的远走高飞,挡住过从日子里发出的叹息和欢笑,挡住过幸福之时的沉吟和悲哀之时的恸哭……
我抚墙长叹,感慨岁月无情,人生只要从这堵墙里迈过去,就永远回不来了,这一切都将会变成飘动在人心灵深处的一段梦幻般的记忆。
凛冽的寒风刮得正紧,满院的凄凉让我目不忍睹。
我像逃一般地离开了小院。我脚步急切而凌亂地向一家冒着炊烟的土屋走去。我敲开那家屋门,看到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面对着我。我问,哪间房子是吴老大家的?
那人不动声色地说:“我就是吴老大,你找我有啥事?”
啊,难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神情呆痴的老人就是吴老大?可我的童年好友不是这个样子啊!那时,他生龙活虎,性情活泼而又热情好动……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苍老木讷,面目全非了呢?人啊,原来就这么不经岁月的折腾!
既然吴老大老了,比他小不了几岁的我还会年轻吗?
我告诉吴老大,我是他童年要好的伙伴桩娃。他听到我的小名后仍无动于衷,没有表示出一点惊喜的神色来。我进一步说,儿时,我们一起放羊、打柴、割草……玩得多么开心。他神色恍惚,满脸疑色,仿佛在辨别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杜撰出那么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
吴老大也不邀请我进他家的老土屋。他只是用一双冷漠、混浊又狐疑的目光望着我。
我被吴老大拒之门外。
这里是他的家。他有资格拒绝一个半途丢弃村庄而逃跑的人。
我问他父母身体还好吗?他淡淡地回答我,他们早已下世了。我又问到村子里几位老人,他说都不在了……
我感到内心有一阵荒凉的寒风猛地吹过。
几十年,在人生的长河中也算不上太久的岁月,可村庄已变得面目全非,曾经那么熟悉而亲切的人都已离世而去,荒芜的田地中长满蒿草,剩下的老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连自己童年最要好的朋友都变成了陌路人!
我被吴老大拒之门外。我开始在村中茫然地游荡着。我穿过荒野,越过废墟时,没有听到一声牛哞,一声驴叫,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没有听到曾经回荡于山间沟谷间的牧歌和人欢马叫声……
我知道,这个曾经养育过我的村庄已不再属于我了。我已失去了这个村庄,村庄的一些土地因为我的离去变得荒芜不堪,村庄的那几间土屋因我们一家人的离去几乎变成了废墟!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也捡拾不回来了!
如果我想恢复家园,硬是赖在村里,像吴老大这样的发小也许会给我让出一块地、一头牛、一把铁锨和一些麦种来,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虽然,我家的祖坟还孤零零地伫立在村中的地湾里,我家的老土屋还没有完全变成废墟,眼下拾掇一下还能凑合着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不能怪村庄无情,也不能怪吴老大无情,这是我的错。是我先抛弃了村庄和家园!我用自己的错筑成了一道通向村庄、通向村人的鸿沟。被遗落的村庄在几十年间足以结成一块冰块似的隔膜,而这么多年冻结起来的情感冰块也许得花费一辈子工夫去融化。
——选自《回族文学》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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