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金色的麦田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而耀眼。山地金秋的阳光从不灼人,即使在午后也温柔可亲。有时从远处的天边吹来一丝丝凉风,与阳光携手,犹如亲爱的姑娘来拜访,使我感受到无限惬意。
记得那时,在收割的季节,我常常孤独一人伫立在麦浪起伏的山地上。
我身后高大的山脊上有一棵老榆树安详而古朴地默立着那里。山脊的后面,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两团厚厚的白云。
天地沉寂,树叶在婆娑抖动着,空气清新纯净而略带麦香……我站在麦田中,将目光掠过波动的麦地,投向远处的山峦。我的表情朴拙而安静,我与麦田浑然一体,麦田闪烁着一种远古时代的气息。
阳光亮亮地落在我的臂膀上,落在我手中握住的那把弯弯的镰刀上;微风掠过我的额发,我的发丝飘拂得十分轻盈。
麦地与天空,橙黄与湛蓝分明,对比强烈。在天与地之间,那棵古榆,站成了一种永恒而宁静的象征。
我面对起伏的麦田,心情无比激动。麦浪的翻滚很像是一种情绪的波动。我望着麦子优美而富有激情的动态,犹如观看一场大型的群体舞蹈表演。
我默立于天空与麦田之间,秉领天地之精气,感受着麦子恢宏的舞蹈……许多年,就这样,我依靠阳光和麦子,使自己的生命变得一天比一天茁壮起来。
面對金黄色的麦子,我高举着月牙般的镰刀,却迟迟不肯动手。我割麦子时常常有一种屠杀无辜的负罪心理。我在心中默默地与麦子对话:麦子啊,你费尽周折将自己孕育成熟,难道等待的就是农人的这一镰吗?
麦子突然停止了舞蹈,个个低垂着脑袋,像害羞的少女又像沉思的哲人。麦子十分坦然地说:可是收割并不等于死亡呵,来年被农人再撒进土地,我们不又成长一回成熟一次吗?
我说,如果被农人磨成面粉吃了呢?
麦子说,那我们依然存活于农人的生命之中。
我与麦子完成了童话式的对话。我被麦子的话语感动了!我突然糊涂起来,究竟是农人应该感恩于麦子,还是麦子应该感恩于农人呢?……
沉默过后,从西北的天空吹来一阵悠然的风,麦子又开始舞蹈。麦子去意徊徨,来意蓬勃。
山地宁静入玄。从远处的村落里,隐隐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声。
整个午后,我的情绪完全沉浸在金秋麦田的感染中,我身处麦田有一种永恒恬淡的超尘之感,我特别珍惜与麦子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因为,在许多年后的我这一代,即将结束与麦子为伴的农人生涯。……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我家族的多少代农人,我也不知道我的祖先身处麦田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知道我的祖先的血液里流淌的全部是麦子的精英!
如果没有麦子,我们该怎么办?
我开始割麦。
我的臂膀被阳光和劳动铸造得结实有力。我割麦的技巧早已娴熟,我割麦的技巧不像是自己训练出来的,倒像是从祖先的血脉之河流淌下来的一种遗传。
我割出了第一个麦捆,接着又割出了第二个麦捆……我的劳动顿时闪射出一缕现实主义的光芒。其实,我割出的麦捆不过是有史以来,在我的家族史上无数个麦捆中的其中几个麦捆,可它们汇聚起来,却成了一种劳动的珍珠和河流,闪耀而贯穿了我的家史!
我非但喜欢割麦,我还喜欢捆麦捆。我捆的麦捆结实、整齐而紧凑。我捆麦捆的动作如老农般娴熟优美。我割的麦捆越来越多,排列有序的麦捆犹如二方连续图案,直接体现着劳动的优美。我的眼神和气质与麦子十分融洽和谐,我割麦从不觉得苦和累。割麦劳动很像是一种对现实苦难的回避。
后来,我离开了山地。在城里,我很少有机会与麦子相处在一起,但我却能日日看到麦子的粉碎形象。看到面粉,我便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感到自己和麦子的命运一样,正在一天天被岁月和现实挤压和粉碎。
我结束了家族的最后一代农人生涯,走出了山地……但麦田犹在,村庄犹在,它们表现出的耐力是无与伦比的。
当我再次回到那块金色的麦田时,我已经感染了文森特·梵高握住左轮手枪走进奥费斯麦田的那种孤独和痛苦的心情……生命和心灵的家园一旦失去,再回归寻找就变成了一种临时性的安慰。
在城里,感到惶惑感到压抑时,我就开始追忆麦田的宁静。我一旦将笔锋伸进原始的村庄和麦田,就会有一种慰藉,文字也一个个似乎变成了麦穗,金灿灿而沉甸甸的……难道文学与麦子就是这么一种血肉关系吗?真有意思!
在麦田的那个午后,我一口气割下了一亩多地。我看重自己的收获,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收割!
正想鼓劲,镰却老了。我便提着镰,走出麦地,走上山冈,来到山梁土岗那棵唯一的古榆树下。树荫立即将我笼罩在阴凉之中,我身上闪烁的光亮也随之消失了。
我坐下来开始磨镰。磨镰的声音在山冈上单调而有节奏地响着。磨镰和割麦一样,都有点像艺术劳动,轻松中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磨完了镰,我便仰脸躺在树荫下稍作歇息。我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看树叶婆娑,聆听着远处山峦的斑鸠发出的咕咕鸣叫声。斑斑驳驳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柔柔而静静地注视着我……那时,所有人世间的苦难和痛苦,还有很早以前就已崛起的富贵以及后来的种种利欲和诱惑,都变得遥远而又遥远!我不争荣耀也不会被谁一剑刺伤,我的情绪如泉中之月明净透亮,如蓝天博大如白云祥和……我是不是达到了一种生命的极致?
后来,我睡着了。
自由的梦长着天使的翅膀在金色的麦田和瓦蓝的天空之间飞来飞去,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选自《散文》1994年第1期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