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某个时代,我们这些猿猴似的山里娃从古老而原始的村庄出现了。
我们的目光中闪烁着荒凉和饥饿,我们每次如牛吃青草一般,喀哩喀噌,一转眼便把一大碟咸菜干掉了!我们的吃相贪婪而凶猛。
那时,不是五菜纷呈的年代,能有咸菜吃就已经不错了。一般来说,母亲将土地上收获的白菜、辣椒、芹菜和胡萝卜等洗净,然后一层一层压进一只大大的陶缸里。母亲尽量使咸菜腌得花样丰富一些,一只大陶缸就这么被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咸菜,很快便腌好了。
冬天到了,我们挤在一个屋子里取暖。母亲把汤面条做好了。有时,她在锅里放一点清油葱花,但大部分时间是白水煮白面——有面吃,就该谢天谢地了!
在母亲做饭的过程中,我们像小小的阴谋家一样,个个在心里盘算着能如何多吃一些。还没等母亲完全把饭做好,我们早已端着一只大碗,等候在锅台边了。
饭总算做好了。母亲的额头上已沁满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我们每人盛了冒尖一碗。我们端着饭碗来到桌前,那儿已摆好了一大碟咸菜。于是,我们将筷子同时伸向了菜碟,我们的飯碗里顿时充满了红红绿绿的色彩。
面条已经上桌。边吃面条边夹着咸菜,食物在我们的牙齿间还未来得及咀嚼,就被喉咙迫不及待地吸进肚中去了。滚烫的面条将胃烧得火烧火燎地疼痛。我们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转瞬间,我们如风卷残云般将那一大锅面条吞噬殆尽。锅里即便粘着一两根面条,也会被我们中间某个眼尖手快的捞起,唏溜一声——面条犹如小蛇似地摇头摆尾钻进肚里去了。
锅空着,咸菜碟也空着。我们各自端着一只大空碗,久久不肯放下。我们用筷子捣弄着嘴巴,我们望着那口空空的大锅……母亲说,要是没吃饱,到天黑一阵了再去烧土豆吃吧。
母亲发了话,我们才作鸟兽散。还没等到天黑,火炉上就烤满了土豆片。
吃土豆,就咸菜,吧叽吧叽,简直是饿魔附体!人的生存状态一旦到了这个份上,便等于回到了猿的时代。我们返祖成一群只有本能没有灵魂的猿猴了!
有时,母亲告诉我们说:“你们爷爷孙子——人老几辈子了,都是吃馍馍就咸菜过来的……”
我们像接受宣判似地聆听着母亲述说家史——连家史都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咸菜气息。
我们都沉默着。
后来,我们更加懒惰。我们懒得将咸菜切碎吃,我们将脏乎乎的手直接伸进咸菜缸里,一下子就能捞出一根红艳艳的胡萝卜来……我们每人高举着一根红萝卜,如高举着家族的旗帜,我们表情木然而荒凉地走在生命之路上,茫然不知去向。我们不知道吃完了上顿和下一顿有什么区别,我们不知道今年的吃和明年的吃有什么不同,我们更不知道被自己吞噬掉的那些饭菜对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怜巴巴却又怡然自得,我们脏兮兮黑乎乎傻呆呆的样子让别人看了都摇头,自己却全然不知地在傻笑着。我们成了一具具被掏空了灵魂和智慧的木偶!
我们还得回到咸菜上来。因为咸菜总是那么纯朴可亲,那么现实,我们不能没有咸菜。在我们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比吃一碟咸菜更重要呢!
母亲腌好的那一大缸咸菜很快又被我们吃尽了。母亲又在着手腌咸菜。母亲往缸里压菜的背显得更加伛偻不堪。好不容易压满了一大缸咸菜,还未等完全腌好,我们就又一个个围在了缸前缸后。
我们的嘴巴蠕动着。我们的目光一闪一闪的。我们对咸菜的态度是虔诚而急切的……如果没有咸菜,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吃掉了一缸又一缸的咸菜。
一般来说,我们一点儿也不显得灵活。相反,我们的目光越来越呆痴。我们望人时神情木然,连眸子都不转动一下!
母亲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又一次被我们吃了个精光。而站在咸菜缸前不停劳作的母亲已满脸皱纹银发飘飘。我们呆呆地望着母亲,却不知道帮助她和感谢她。我们对母亲的辛勤劳作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咸菜或迟或早会被我们再次吃尽。母亲腌菜的动作更加缓慢而迟重。我们等待得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我们蹙着眉头跺着脚,嘴里发出丝丝的不满声。
母亲总是沉默着,没有一点怨言。
我们对没有怨言的品质无动于衷……我们只管低头咀嚼咸菜,我们咀嚼咸菜时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
母亲的脑袋一天比一天垂得更低了,母亲的腰一天比一天更加弯曲了。
有一天,母亲望着我们满脸污垢衣衫褴褛大口咀嚼的样子,她突然一扭身,悄悄地哭了!
我们都停止了咀嚼。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们傻呆呆地望着母亲一耸一耸的肩头……我们不懂母亲为何而哭泣?
银发,在母亲的两鬓一飘一飘的。
——选自《飞天》199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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