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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孤独

时间:2024-05-04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废墟》一文里曾经说过: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砖块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残断的木柱在夕阳下默立,历史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昔日的光辉成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遮羞的阴影。

记得我第一次跟一位画家朋友去郊外写生时,那个村庄的人虽已搬迁,可有许多土屋还默立在老榆树下。我穿过空茫沉寂的院落,走进那些黑暗、残破的屋里,我看到了被丢弃在屋中的一件立柜、一张床、一个小包袱……

立柜顶上放着一卷一卷的白纸,抽屉里放着合作医疗证、动物免疫证、日历、膏药、酒盅、铅笔、扑克牌、避孕套、醒脾养胃颗粒、桑塔纳出租车名片、金水宝胶囊、日记本等等的物件……

床上的被褥还在。堆在床上的花被显得干干净净,似乎主人刚刚睡过午觉,被中还留有人的体温似的。床头上放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女人的长筒袜、小钱包包、皮带,还有小孩的衬衣、裤子、棉袄等。

其中,在橙黄色封皮的日记本里,记载着一个女人的成长过程。一开始,这个女人还是个女孩,她在日记里记载了自己的择偶标准:“相貌不要求过高,但人品一定要好。”

恋爱期间,姑娘与恋人似乎有过波折,日记中记载说:“裂缝既然不能愈合,那就各奔新路吧!”

到了后来,日记中的内容已完全和那个女孩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了。从日记中可以看出,女孩早已结婚,这个家曾经为村庄的人牧过羊,因为日记中有代羊的流水账。如,2002年4月3日(下午)张智大羊9只、小羊6只、共15只……从代羊账中还可以得知,这个村里有张智、杨万平、罗存花、叶长俊、张存路、高永莲、叶长杰、王金梅等这么一些村民。

日记本里还夹有女主人的两张照片的底片,是她在水井边和庄稼地里留的影。从底片看上去,这个女人已经人到中年。

可以想象,这个女人,由姑娘到为人妻,为人母,在漫长的岁月里,完成了对喜悦之事的欢乐和对苦难现实的抗争与呐喊。当这个女人完成了她这一辈子该发出的声音之后,她的生命之路也就基本走到了尽头。

我从残屋中走出来。这时,我看到了寂寥的院落、孤苦的树,还有清远的天空。

院中,那些挂在树桠上的竹筐、布袋,胶鞋、镰刀……再也没有一双手将它们取下。它们随着树的长高渐渐远离大地,离开那些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日子,最终在树的高枝间漫漶、消亡,变成尘灰被风带走,成了风的祭品。

在我眯起眼睛朝树上看的一瞬间,一场秋风从院落中掠过,呼呼向东刮去,有一些滞留在院落中的被日子遗弃的残衣碎片随风卷起,如俘虏一般被带走,一去永不回头。

这时,有几片硕大的雪花在阴霾的空中旋转飞舞着,迟迟不肯落到村落大地。也许,连雪也能感觉到无所适从——它们曾经落过的一截烟筒没了,它们曾经落过的几间黄泥巴小屋没了,它们曾经落过的那些青青田畦没了,还有那些小菜园也没了……唯有风在呼呼作响着,从村西头刮到村东头,席卷着那些被日子丢弃的残片和屋顶上的蒿草,掀动着那些被岁月侵蚀过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

时间尚早,可夜幕已刷地一下提前拉下来了。

经过了一个百年营造起来的村庄,就这样变成了一片废墟。

变成废墟的村庄也好,那些静默又荒凉的土地也好,它们在等待着未来命运的安排。

无论它们的未来命运如何,但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它们再也回不到那个麦穗摇曳、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屋灯闪烁的村庄了。那个村庄,随着时代的变迁,将一去永不复返!

近二十年来,中国城市大规模的建设,房地产的开发,激发起了许多人的私欲膨胀。这种趋势就像集团军不断地向村庄进兵,再进兵。于是,一个又一个村庄,像流寇一般,在大兵压境之下,节节败退,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它们已经被城市建设的大兵团击打得残缺不全,满目创痍。

我亲眼目睹的那个村庄如同中国大地无数个村庄的命运一样,就这样被消灭了。它们的消失似乎在预示着,中国的农耕时代将要结束?

中国学者李敬泽在2015年木垒书院“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会上说,在中国,一个村庄,就是一盏明灯。还说,眼下,一个一个的村庄正在塌陷,文化的灯次第熄灭。现在大家都要吃有机食品,但村庄正在变成无机的村庄,它的功能越来越单一,它是世界大棚里的植物、世界工厂的一个偏僻部门,它装不下须弥,它自身也不能发光,它完全笼罩在北上广的灯光下,正在失去它的公共生活,失去自己的记忆,也没有自己的想象。

如果整个村庄的灯盏都熄灭了,那中国大地将会沦为一片黑暗。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华灯万盏的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也不可能照亮整个村庄大地。

如果有一天,中国最后一个村庄的灯盏熄灭了,最后一块麦田被侵占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相信,这个变成废墟的村庄曾经一定孕育过它自己的梦。

村庄的梦,是回荡于大地田园的一段村姑的清澈歌喉,是沉吟在深夜暖炕上的幸福拥抱,是飘动在中年女人头顶上的一丝红头巾,是麦场上垛着的一垛金黄色的麦子,是山坡上走动着的山羊,是村落黄昏戏闹不止、吼喊不断的一群顽皮的孩子,是闪烁在深夜里的一晕橘黄色的油灯……

一个村庄百年崛起的梦,在这里沉落了,它已随风远去。

我听到河湾里的小溪在孤独地流淌着,我感到村落残垣断壁中透露着一种深邃无尽的凄凉。

可以想象,那些被迫出卖了土地和房子的人,携老扶幼,最后回头看一眼人老几辈子住过的地方,然后,他们怀着留恋而又复杂的心情,踽踽离开村庄,走向城市。末了,它们住在一栋楼的“村庄”里,从此与这个“村庄”里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失去了土地,丢掉了那些熟悉的日子和生活方式,丢掉了那一盏闪闪如眼的温暖小油灯。他们住在楼中,面对四面都是陌生的人群,他们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有时目光游弋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常常不知自己的脚步应该迈向哪里?

近十年来,中国不知有多少村庄就这样消失了。作为村里的人,他们放弃的不仅仅是家园和土地,而是经过百年修炼形成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从农耕时代的初期就已经开始积累至今的劳动美德与生生不息的人文精神。

我第二次再去那个村庄时,那些秋天还立在村落的土屋已被推倒。

那时,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啊!

整个倒下的废墟,被雪掩埋,像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坟冢。从雪地里露出的是一扇门柜、一截水缸、一轮破轮胎、一截抽水机的管子、半截沙发、一扇小柴门、一截木水槽……它们像似从村庄大地伸出的一只只呼救的手臂。……大雪啊,你想用这种方式掩盖掉百年积淀起來的村庄记忆吗?

雪落荒院中,荒院在无声地沉睡着。清晨,已没了清扫院落积雪的声音,黄昏已没了咯吱踏雪归家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只野狗跑过废墟,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爪印在雪地上……

在某个残垣断壁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我拿下来一看,布袋里装着一些小芸豆的种子。黑褐色的小芸豆闪着亮泽,像小鸟的眼睛似的,显得生机盎然。显然,是这家的主人留下的种子,本打算来年春天,把它种进菜地去,然而,还未来得及播种,人已离开了村庄。

我把这袋种子带回了家。我想把他送给一个种菜的农民,让他把这些种子再次撒进地里,让它们最后再发一次芽,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吧!

——选自《雪莲》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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