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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在煎熬里蔓延

时间:2024-05-04

人说一次谎,就成了骗子。我不只说一次,还连续说了一年。我不光一个人说,还拉着众人一起说。

——题记

我不是个好女儿,天天行骗。

我是个骗子,不知道自己还能骗多久。

我是个骗子,没法圆谎的骗子。

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把母亲安葬,至今,她过世的事实父亲还不知道。作为家里独生女儿,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事,做了这么大的一次主,这使得我一年都是呆木的。别人说一个笑话,我再也笑不出来;给学生上课,避开不敢讲述有关亲情的文章;一个人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但凡出现一瞬他人母亲身影,就嚎啕大哭;站在地铁站里,苦苦等着一个像母亲背影的人,可我终没找到——我想我是永久失掉母亲了,可在父亲面前,我要表演成一个反应迅速、说话得体、精明伶俐的人。

我开始了我的骗!

我把母亲葬在神木老家几天后来到父亲所在的鄂尔多斯,之前母亲病重我无力照看时,二叔和小姑把父亲接在这里治疗。我那会儿高烧不退,像驾着一艘失掉方向的破船,摇摇荡荡,但还在惦记远处亲人在的岸。小姑家离医院车程半小时,可我准备了三天才跨上车子。小姑家有个宽展的落地窗,正对面是一个公园,从楼上看上去,深冬碧蓝天空,一股股暖阳斜着洒下来,可草滩仍是黄而枯的。我终日拉个小板凳凑紧窗子,看阳光来,阳光走,没一束能打在我身上,感冒药一天吃几大把,冷的冰粒子还结在骨缝里。几天里,我只盘算一个问题:给父亲说,还是不说,我该怎么办?家里一个娃的结果是,没有人敢给你做主,亲戚朋友甚至爱人总在设身处地替我想好一切后,用一句话收尾:“当然,这个主还是得你做,我们意见都只是个参考!”父母生病期间医院任何决定是这样,母亲后事料理是这样,连今后如何面对父亲也是这样。

在母亲病情恶化的一个上午,二妈焦急的声音撕裂般从手机听筒传来,她喊了一声我名字,又突然有控制地收音,“张瑜,你找个背圪崂我给你说个话,不要让你妈听见!”我头皮立刻紧缩起来,牙齿开始打颤,“你爸脑出血了,在抢救,你要不领上娃娃回来上一趟,赶紧订票可,在蒙医院!”她已然撂下了电话,我似一片漆皮浅贴在楼道墙面上,飘得没了重量,大概久了听见屋里母亲唤我,“是不是你爸出事了,我早上就给你说昨晚没梦好梦。”我试图扯起嘴角,但失败了,涎水要涌出喉管来,泪要肆出眼眶来,我表演不出轻松,反而让母亲直直等了我半天拙劣演技后要憋不的话,“嗯,二妈的电话,没事,就说爸爸跌了一跤,住院了,让回来看看,跌得不要紧的。”我背着手,不停搓着手里的冷汗,母亲转过头,什么也没说。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伺候妈妈,伴随她的其中一个病叫“进行性肌肉萎缩症”,之前我抱着她还能立起来几秒,足够我把她从床挪到轮椅,从轮椅挪到马桶,可这一句话撩响之后,母亲再也站不来了!同时另一问题困扰我,我离开谁照顾母亲?那天下午,我跑了三个家政服务中心,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才找到一位山西的阿姨。当她第二天出现在小区门口时,我内心浸湿在芦苇荡里,种起铁似的杆儿,干扎着疼,我要放我的母亲给外人了,可我只能座上宾似地掏心掏肺对这位阿姨,恨不得尊她为我的救命恩人。我祷告她好好对母亲,交代了电器使用方法和食物的位置,随后便抹着泪提个挎包疯跑踏上机场的路。

忘不了父亲要手术时的情景,眼珠瞪得雪亮,十分钟也不眨一下,希望他能说句什么话,可医生很迅速地就推进去了。三个小时里,我坐在铁板椅上没动一下,“咚咚”的心跳声;手术间不停推出病床发出坚砺咔哧声,亲人“唉唉”叹息声,包裹我难以肩负的身躯,我总感觉我像冰筑的了,随便一敲就要“咯嚓”碎掉,又好像有另一个更强大的自己站在对面,看我被击碎,消融,默默捡拾水滴,抟起一个新的我。那时,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父母的依靠了!

父亲头上被凿开一个洞,牵着一根管子要流淤血到一个血袋子里,他脸皮发黄,嘴唇揭着丝丝白皮,就倒在床上,细看,全身插着管子。那夜我就站在他的旁边,深怕他昏迷中挠头碰到血袋,更怕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完全印证了医生说过的诸多后遺症。可我还是在凌晨打迷瞪了,父亲拔出了他的胰岛素针头细管,我倒吸一口气,万幸导管没从头上血窟窿抽出来。

“我是谁嘞?你认得不?”

“瑜子么!”

他说得很慢,顿着咳了两声,我不敢逗他了,扶着他躺平。可他还是侧身子想要爬起来,我唤来护工抱他,插着输液管子的手要去拉开抽屉,我扶住手,问“你要什么了,爸爸?”他说:“手机。”

我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在西安,他在鄂尔多斯,分开后每日是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的,可几个月后,两人都没办法自己握住手机,都要靠人附在耳边,跟前没人,就说不了话,以至几天才能说一次。在母亲身边接到父亲的电话,也总说一切都好,可这次我又来哄着母亲说父亲都好了。

“哎呀,你还能行了么,能记住老电话号码不?”护工也在让气氛愉悦些。

“1340917……”

一个数字都没说错。我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了。他第一刻清醒的时候,是要给母亲打电话!他拿着手机,颤微微重复说着“喂,喂”,医生刚好进来,我便替父亲报着平安,心却难受至极。

我是残忍的,自从父母去年四月分离,母亲西安住院,父亲北上内蒙,我再也没促成他们见面。那日我轻估了母亲的病,以为就是腰椎间盘突出导致下肢无力,父亲要离开家时,嘱咐要给他的绿萝浇水,过几天他回来检查,母亲定是答应的。她站在阳台上,看着父亲走向二叔的汽车,叹了一口气转向我,“你看,他竟连个头都没回。”

我带她西安、北京短期住院,她总安顿让我浇水,十月一号彻底瘫在床上要离开家去医院后,她再没回到家。我从重症病房接母亲回到了榆林,见了好多亲人,在重型呼吸机不停地帮她吸气的两个月里,无数次想着要推着父亲下来看看母亲问她想见父亲不?

“见了干甚,这么个样子咋见了?”

她是怕父亲牵心,可自从呼吸机戴上就难以通电话了,父亲怎么能不惶恐。他确实带上后遗症,扶着才能走路,话说不周全,只能很慢蹦几个字。亲人们在我提出见面后,都担心三个小时车程脑部摇晃,更害怕见了母亲覆着重型机器戴着面罩会瞬间刺痛他脆弱脑神经,再涌一次血,人就完了。

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没让见,可后果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如同我现在又站在小姑的阳台上,翻来覆去一样。我走在卫生间,对着镜子,设想父亲会问我,我该怎么答,在西安?在榆林?在住院?在家?一张烧白的脸掟得平平的,仍说不出一句从逻辑意义上,从故事结构上,顺承得体的句子。

第二天一早,小姑挎着我的胳膊,在走上楼梯的一刹,我还从包里摸出一根口红,擦在嘴上,我像一个非职业演员一样,学者走步,化妆,控制脸部表情,更像一个非职业骗子,演着骗子。果然,我嘻嘻哈哈摆出水果、衣服,假装我是活得多么花团锦簇,妈妈一切无事,团团祥和,还是被父亲一句:“你妈了?”收住了所有节奏,冰凝一般固化了整个病房。我止住了悲伤,知道要堆笑,轻松,从嘴里要挤出一句顺溜话,可还是卡住,我从后背戳了一下小姑,“我大嫂,嗯,住院着了。”她眼波递过来了,“我妈在西安住院着了,都好,好。”这两句双簧话把我俩都吓坏了,我看到她眼里映着我受惊愕的脸。

第一次骗,就这样实现了,于是,开始了重复的一次又一次。每次走进父亲在的房间,心都捣鼓样收服不住,我还带着所有亲人一起受这罪,使他们学我一样行骗。过年的时候,正逢母亲七七,每一周亲人见了都给教,说要统一口径,说我妈在西安看病。一次二叔醉酒,给父亲说错了,说母亲在榆林,慌了一大家子,赶紧开会研究怎么编这个过程。无疑会场是默声且悲凉的,伴随轻轻叹息,落在我眼里都是亲人对我的垂怜。我不敢看他们,亦如我不敢看父亲。

他是那么想再拨通一次母亲电话,我总在旁边打岔,说母亲胳膊疼、手机坏了,说出各种让自己心痛更让他心痛的理由。

他们再也说不了话了,见不上面了。

母亲走得很突然,虽然我知道日子不会久但也没料到会那么快,一切后事都是在她半夜去世后匆忙问询的。我问二叔,坟堆抓紧挖了,他说好。我说二叔,明个要埋了都妥当了吧,他说都弄好了。仪式后,要驾车一个小时从榆林到神木安葬,因为跨了市办了很多过路手续,我只管坐在母亲木棺前,走一里撒一把纸钱,我说妈妈,你跟着我走,带你离我这么远,我没法了啊。泪解决不了问题,转眼到坟地了。车停下,我跳下来,等着的几个老乡围着一处,但,并没有见到坑!我慌了吼一嗓子问,二叔指着地下的几块砖,说这就是坟。

母亲葬在老家的高峁上,依当地风俗,一个家女人先走,是不能入土的,只能摆棺材在地面上,等哪天男人殁了再一起下葬。我和从榆林来的亲戚都震惊了,不能入土为安是个什么事儿!我何以面对我的母亲?!二叔和族长一直在说,神木靠近内蒙,是本乡田地风俗,并指着远远的方砖围砌的坟说,这都是和你妈一样的啊,我们这都这样啊。——我不能接受,疯人一样跑了好远,真的发现了一座座,在等着她们自己男人才能入土的女主人坟墓。风刺刀一样催拉撕扯着身子,舅舅姨姨呼唤我回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回头,母亲的棺还等在那里,那日没有太阳。

弄吧,砌吧!

工人很粗糙地把方砖放在棺旁,放一块砖,用瓦刀打一层水泥,我期盼这个过程慢一点,可看着他们几个熟练地动作,我扯不住时间,顺着等待,围着棺材上了一圈土砖头,红缨缨地包上我的怒怨与不甘心,可上面就薄薄附了一层瓦片了。他们起身收拾,阴阳平事說,风大不敢烧花圈,明早上坟再烧,我知道这个仪式这么简单就交代了。

我也这么不庄重地,就放母亲在遥远的旷平展滩,够都再够不着了。将近一年,几乎没离开过她,现在她停住了,就在这,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生活。跪在那围着的砖头旁,我磕头,念着:“妈啊,妈,我对不起你,就让你在这了。妈啊妈,这个给爸爸交代不了啊。妈啊妈,你今后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哭也没用的,你还要留着身子照顾你爸了。”

几个姨姨在耳边说,拉我起来。一顿一回头,只能就这样离开了母亲。她使用过的衣物胡乱被丢弃坟旁,兀立的引魂幡被乱风吹散,嗖嗖萦绕白纸屑,这风早就吹透我,我吐了一口寒苦的胃液。回不了的头啊。

我接父亲来西安了,每天能看到他我很欣慰,他时常昏昏的,不能走路,说话依然就几个字,可几个字里,就有我应对不了的那三个字:

“你妈了?”

我的老父亲啊,我在哪里给你找我妈去。可一问,我反应特别快,“在榆林医院,住院呢。”越说越顺溜,不打结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父亲在家,总会在那盆绿萝旁发呆很久。我留着母亲的拖鞋,就放在进门处,每次一回去,总感觉母亲真的在,就迎出来,问我要吃什么。我们似乎都在等她回家。

下个周一,就是她离开一周年了,我不愿回去,站在那个峁上,点纸,摆好多三姨准备的她平时爱吃的食物,磕头,大哭,那么真实而残忍。

就在刚才,我又骗了父亲一次。每次骗完我都迅速离开,深怕他目光落在我扭曲的脸上,怕他再问我什么。每次跑开,心里都盼着这谎说成个真的,该多好。那我就能领着健健康康的母亲站在父亲跟前,说,“看,我妈病好了,我没骗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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