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高娃
1
每年的12月是父亲最高兴的月份。一进入冬季,他的话就多了起来,回老家拉羊肉是一年当中父亲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大的心愿。吃了许多地方的羊肉,他都觉着不如老家的好。从小养成的味觉是有记忆的,无论你走多远,都像一壶纯香的米酒,越酿越难以忘怀。
我的老家在鄂尔多斯的鄂托克旗,是蒙古族集中的地区。那里依旧按照祖上遗留下的习惯放牧。只是不再逐水草而居,每家每户居住在固定的草场固定的砖瓦房中。
父亲的外甥,继承家族的产业。百十多亩的牧场,百十多只羊,宁静淡然的日子让远在喧嚣中的我们心生羡慕。
12月中旬,安排好一切,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西行的车辆很少。蓝天阔大高远,飘浮的云朵如棉絮般轻盈,路笔直的延伸直插天际。父亲的心一点点愉悦,蒙古歌曲不经意间就溜出嘴边,曲调悠扬中夹杂着地理讲解。泊江海、锡尼镇、沙井……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在父亲的描述中鲜活了起来。
离家越来越近了。此时,表弟打来了电话。熟悉的蒙古语飘入耳际,父亲的舌头一瞬间找到了复活的按钮,发出了一个个漂亮的卷舌音,眉宇间跳跃着愉快的音符。表弟说,他在包苏木的饭店给我们订了炖羊肉。我们到了就先吃,他的羊跑到了草场的边界,他去追羊,一会儿才能到。听到父亲的翻译,我不禁笑出声来。表弟是怎样追羊,骑马?类似套马杆的羊鞭?他和羊是怎样的一个赛跑?我的脑海中幻化出贴近原生态的一个自然生活的场景。
父亲年幼失去双亲,在姥姥的关爱中长大。本乡本土的只有大姐的女儿、儿子,我的表姐表弟。虽然亲人越来越少,但是对这块土地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大,童年少年的片段被缝合了起来,愈加鲜活,对故土的亲切,流露在眼波中。
平时很少说蒙语的父亲,回到固有的语境中,舌头软软服帖地顺从着语言。故乡,是记忆的存储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个标记一种符号就被种植在了体内。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的被打上烙印,你无知无觉,在时光的脚步中,忽然一句乡音,一丝故乡的风,一段童年的记忆,会让你热泪盈眶,匍匐在曾经生活的土地上,竟是如此之暖。
2
我们到达了表弟预订的饭店,饭店的老板非常热情地招呼我们说:“你们是朝克图的亲戚?他刚才交待我,让你们先吃,他一会儿就到。”
这里的羊肉果然名不虚传,味道纯正鲜美,肉质恰到好处,我们一行三人,大快朵颐,不一会儿,桌上就堆起了骨头。父亲更是顾不上吃主食,吃了好几块大肉。间隙,父亲和店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故土。老板说:“今年的包苏木,在‘十个全覆盖工程中,房屋粉刷成了统一的浅黄色,街道上的垃圾消失了,来往的大车绕过村子走环城路,处处整洁干净。但热闹劲少了,做生意的人陆续离开了这里,前几年拥向苏木的牧民,大批返回了草原。朝克图,也回草原了,苏木的房子锁起来了。”
正说着,表弟推门而入。一口白牙裹挟着羞涩的笑容最先映入眼帘,头发上蒙着黄色,身上装着沙子的重量,像是从尘土中翻滚而来,風吹过的皮肤呈现出酱紫色,粗糙如风中的花岗岩,一看便知,是经年户外的色泽。质朴、热情、满足的气息哗啦啦扑面而来。
表弟已是标准的牧民形象了,和其他的牧民没有分毫的差别,谁也想像不到,年轻时候的表弟肤色白皙,1.80的个子有电影明星的颜值。近四十年的磨砺,他骨子里的羞涩没有变化依然如旧。表弟和父亲聊着天,一会儿蒙语一会儿汉语,父亲认真地听着。手上的烟卷,烟灰长长的伸展着,落在了饭桌上。
像表弟这样坚守在草原上的牧民越来越少了。生活的单调辛苦孤寂,工作量大且时间长,好多人走出了草原,尤其是女孩子。虽说,草原上的男孩子,勤劳朴实,通过奋斗已经有车有房有羊群有偌大的草场,但成家,依然是草原上男孩子最难以解决的问题。
草原上的小孩子,汉语说得非常好。表姐家的孩子,刚上小学,汉语讲得居然比蒙古语还要好。现在的草原,孩子的玩伴除了羊就是电视。家长们非常忙碌,孩子在汉语动画片的循环播放中,不自觉地就学会了汉语。多掌握一种语言,就像多了一条腿。记得古丽姐说过:“语言是一条精神得以前行的路径,可以带你走出去,让思想走得更远。”也许,草原的下一代,不会再将走出草原作为与新生活的接轨,而是会将汉文化融合在原有的文化中,形成另一种新鲜的文化,给草原注入新的活力。
我扭身看着窗外,天阴沉沉地似要下雪,却没有丝毫的沉闷。来到这片草原,我的内心异常地宁静安然。这是一块有灵性的土壤,这里的人有一双纯净的眼睛,有一张动人的笑脸,这里的草这里的羊这里的天空大地,流动着清澈。他们的坚守执着,让草原充满着生机,跃动的盎扬,保持着最初的美丽。
3
第二天清晨,父亲的电话响了,是他的老友,知道父亲回老家了,一定要请他吃个便饭。他的老友,当年和父亲当兵转业在一个单位,因为语言不通生活习性不适应,调动回到了鄂旗,在农业银行工作。在下海潮的节拍中,提前退休回家让儿子接替了工作,直接扎在自己的草场中养了上百只羊,靠着吃苦耐劳,如今冬天在镇上居住,夏天在草场生活,悠闲自得。
因为头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厚,瓦蓝瓦蓝的天将鄂旗的路面照得如女人梳妆用的镜子,光亮没有污痕。车子小心翼翼,四个轮子缓缓滚动,2档的速度行走。父亲没有车子的紧张,心情如阳光,泼洒得满胸满怀,变成语言倾泄在我们的耳蜗内。
在饭店门口,父亲的老友早早就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清瘦笔挺的腰板在羊绒大衣的装扮下,俨然成功人士的气派。意外的是,父亲见到了另外一个老朋友。在饭店门口,我们几乎同时到达,当这位老人从车身里出来,与父亲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清亮欣喜随着声音流淌出来,笑容满面的与父亲拥抱在一起。老人弯曲的双腿,标志性的八字胡,透着轻盈。五十年过去了,他们都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父亲的老友说话走风漏气,开怀大笑着裸露出嘴巴内唯一的一颗牙齿。他幽默自嘲地说:“现在不好看,过几天就好了。”父亲问他:“过几天就长出新牙了?”他咧着空洞的嘴巴,自信地说:“牙从北京出来了,正在路上,满口假的,可整齐了。装上就漂亮了。”三个人互相抬杠,欢笑。用蒙古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他们开怀大笑着,沉静在共通的语境中。乡音的流淌,浓缩了情感,释放了在外的飘泊。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们年纪大了少喝点,一瓶酒就见底了。一不小心又让我看到了他们年轻的样子。
父亲已经很久不这样喝酒了,进入养生状态后结交的人群越来越窄。远离了工作,没有了共同事物,同事像是被橡皮擦去了痕迹,除了老伴孩子,就剩下三两个老友了。
老友,就像是他的一面镜子,在岁月沉淀中看到了一路走来的风景。欢笑、痛苦、沉默、激情,他们有永不衰落的话题,像是经年开放的花朵,年年娇艳动人。一个微笑,一个回眸,一个动作,都有默契的存在,老友是你宝贵的精神财富,在困难无助的时候,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那一团火焰,能够给予你温暖与力量。佛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能擦肩而过。”那么,老友一定是你前世的亲人了。
在父亲和他老友的眼中,我读到了他们前世的密码。
4
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包苏木,是鄂托克旗的一个公社。这里有他成长的足迹。以前的荒芜,现在热闹了起来。依托着天然的水资源,着力打造旅游景区,碧海阳光温泉度假村是它的一个名片。度假村的周边湖连着湖,蜿蜒穿行在草原。夏季,绿色的织毯平铺着大地,飞鸟在湖中闲憩,一望无际的金线从天际倾泻而下,你会迷恋大自然的恩赐,会分辨不出是在江南是在草原。
我很好奇草原中为何会有南方的样貌。据父亲说,当年没有这么多的水。有一年,从外地来了一支石油钻井队,勘测到这里的石油资源,结果油没有打出来,从地下喷出三米多高的水,日夜流淌成一片湖。原来这里的地下水资源异常丰富,是一块丰沃之地。
每年回到鄂旗都是行色匆匆,今年我却极想在这里住下来,与父亲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来到度假村,安静极了。加之下午预报有雪,天气阴沉了下来。度假村像是忙碌了一个夏季,进入睡眠的模式。门口停着旅游的大巴士,散落着三两辆汽车,提醒你这里还在营业。
步入酒店的大厅,节电的模式更是昏暗,像是要打烊了。冬日的温泉度假村,没有了夏日的喧闹与燥热,空旷寂寥。前台接待的是一个小伙子,透着职业的微笑。我和他商谈着价格,好说话的性格让我心生不忍。一个中年男人踱着步走了过来,询问地与你聊了起来。当他知道父亲是鄂旗人,专程回鄂旗泡温泉,直接将父亲的温泉门票降至半价。鄂旗人的豪爽,热情,重义,让我们宾至如归。原来这个中年男人是他们的经理。
淡季的萧条,整个温泉成了我们的专场。这里的设施非常齐全,服務人员精心指点我们泡温泉的方法步骤。先从温度低的池子泡起,最多泡15分钟,有不适感及时出来休息。10多个池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动人的故事,跟随着故事体验主人公的情绪,池内的泉水有了不一样的灵性。父亲喜欢温度高一些的,而我喜欢女性美容健体的汤池。三四个池子泡下来,体内的乏陈全部出来了,眼皮困顿着。石板温泉恰到好处的出现。人躺在石板上,温泉在石板下流动,热能透过石板传送到体内,小憩的绝佳之所。起身之时,身上全然轻松,一扫疲倦。
SPA水疗,没有开放。3个人的专场,让我们羞怯提出更多的要求。服务员却主动前来询问。大型设备转动了起来,水的力量突显,犹如巨型铁梳,从头而过,大而有力的抓梳,将头上穴位全然开启。两侧交织的水柱,集中在颈椎肩周,按摩的力度轻重正好,僵硬的脖子瞬间恢复了自由。父亲的腰部在水流的冲击下,舒适起来。
之后的理疗池、美容池,一一泡过。父亲脸上的皱纹好像少了许多,恍若年轻的小伙。在进入干蒸房之前,服务员贴心的让我们喝了一杯姜水。说泡温泉一定要干蒸,将体内的湿气潮气排出体外。静静地呆在70度的高温房中,皮肤燥热,体内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股的寒流,从后背向上移动。我打起了寒颤。待身体平稳后,从干蒸房出来,服务员递来的姜茶水,令人愉悦。
酒店更是五星的住宿标准,走廊厚厚地绒织毯,木质的装饰风格大方朴素。一夜无梦。
雪花悄悄地来到窗前,注视着沉睡的我们,回到故乡,一切都是踏实的。
5
早晨白茫茫的世界,没有其它色彩,酒店的大厅更是寂静。前台服务员还没有上班。也是,7:00太早了些。昨天入住的时候,给了两张早餐卷。客人稀少的酒店,我们怀疑着早餐的真实性。
走过沉睡的走廊,三个人在餐厅门口徘徊着,遇到一位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士,匆匆而来,她问道:“是吃早餐吗?”我们点着头。她边走边回过头和我们说:“跟我走。”在走廊尽头来到了一扇门前,女士打开锁让我们进来,说:“在这儿等一等,饭马上就好。”旋即身影消失在右侧的门内。
这是一个可供百人聚餐的大厅,角度光线都很柔和。舞台是由一个蒙古女人的帽饰作为外观围饰,周边的墙上贴着浅金色的壁纸,上面凸出着蒙古族的战旗,地上铺着花色地毯,厅内的中部是圆形的桌子,周边的台阶上摆放着长条形的桌子,供不同的人群使用。整体色系统一,色彩胆大却不轻佻。依稀之间还能听到曾经的歌声,碰撞酒杯的欢笑。
今天它好安静,盖着大雪的棉被,享受寒冷中的清冽。
我们座在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前。一只黄色的大花猫,踱着方步从右侧的门内走出,步履缓慢沉稳,眼睛直视着我们。走到桌前,停下了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三个人,像是国王一样透出威严显出骄傲。我好奇地看着它,彼此读着不同世界的信息,寻找相通的点。它似乎嗅出了我们是这儿的客人,绕着每一个人认真巡视了一遍,一板一眼地又走了回去。我笑称:“我们闯进了它的领地。”
饭果然很快,不一会现做的手擀面条,每人一大碗便端了上来。面条筋道,细细长长,一层黄色的鸡蛋大小均匀的平铺在上面,量足。小碗,在我的眼里,都像是一个海碗。自制的小菜,随之上来。
雪天吃面是最舒服的了。热气腾腾,家乡的味道入口、入胃、入怀。昨天在大厅遇到的总经理也来到了这里,问够吃吗?不够再上。像是自家的兄弟,热情招呼着。
父亲吃完饭,悠闲吸着烟,他喃喃地说:“这么大的雪,就为了三个客人,也要点火擀面,鄂旗人的重信用热情好客,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道:“的确是,在这样偏远的一个小镇,传统一点没有变,人性中的美品质中的信任,让人有一种坦然。”看着父亲,我们彼此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6
雪越下越厚,天地一色,万物空灵。踏着雪迹,我们的车子打了一个转向,折身走在了归途,又一次拉长了与故乡的距离。
车子顺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家里有父亲的爱人,我的妈妈,因为下雪,我们已耽搁了行程,妈妈在家里等得焦急,急切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那里是父亲人生的主战场。他的子女在那里出生成长,他的汗水奋斗的脚步在那里扎根。而鄂托克旗有着父亲青春的味道,童年的记忆。
三天回家的路,浓缩了父亲一生的脚步,愉悦地欢笑,艰难地行走,无奈地滞留,迫切地回归。天、地、风、雪,从心里面一一走过,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读着他一生的荣辱,也许只有经历过,才能从容的面对风雪,如此的淡定。我认真读,聆听着声音深处开出的花朵。
我不禁在想:“家,是什么?故乡,是什么?”
我区分不开家与故乡。我是幸运的,没有将它们割裂开来,它们一直浑然一体地长在我的心里。但是,我相信,故乡是心头的美玉,它们是有温度、有色彩、有体味的。故乡就是那一份从小听着它长大的语言,长大后郁结在你心头的那一份乡愁。你放不下,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会愈发清晰。经年之后,当你踏入这一片土地,会止不住泪落如雨,它是你生命的主节奏,它像一个红红的烙铁,从一出生就在身体之上烙上了终身的印记,无论你走多远,它们都不会淡化。
车轮飞快地旋转,我的家,越来越近了。回家,回家,家,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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