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草白
都是因为那个电话。陶金走出办公楼,走过操场边上的网球场,阳光直泻,毫无遮挡,一时间他感到头昏眼花。那人是她吗?听声音好像是的。可电话挂得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耳朵里就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此刻,路边场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阳光猛烈、嘈杂,网球场上的红色塑胶场地好像要被晒化了。有一刹那,陶金甚至产生了错觉,那个电话是真的吗?是不是午睡时做的梦?耳边反复回荡着这几个字:福安路,古城墙。
接到那个电话的瞬间,他就想到她。因为那个声音。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声音依然没变。干净、纯粹,略带忧伤。其实他很少想她,几乎忘了她。
街面上,车辆往来稀疏,两边店铺门口空空荡荡。一个女人撑着遮阳伞孤零零地站在对面公交站台上。陶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离那个声音所约定的时间还早。推开“雕刻时光”咖啡馆的蓝色木门,陶金像往常那样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他对这地方颇为熟悉,常常光顾。他在那窗边坐了一会儿,便有身材高挑、穿着酒红套裙的领班娉婷而来。
陶老师,小洁不在我们这里做了。陶金点点头。领班又说,她跳槽了。人往高处走,那个地方比这里好,让她去吧。领班微笑着说完这些话,好像是在安慰他。陶金仍是点头。领班轻盈地鞠了一躬,走开了。他之所以经常到这地方来,一是离学校近,二是因为那个叫小洁的女服务员。一个陌生人能了解并记住他的喜好,给了他一种贵宾般的礼遇和感动。他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连学生的名字都记不住,常常张冠李戴,闹笑话。近几年尤甚,好像老母亲的痴呆症都提前传到他这里来了。
陶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有一位胖姑娘站在面前,双手交叉放在下腹部,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一份烫金菜单搁在橡木桌上,示意他可以先看。陶金的手微微抖动着,眼神游移不定。胖姑娘努嘴一笑,仍示意他看菜单。姑娘的玫色口红已经化开,唇部显得异常肥厚,有种热乎感。
陶金点了一份焦糖玛奇朵,却没有要抹茶或酸奶慕斯。要是在之前他肯定会点,不是抹茶口味,就是酸奶口味。请问先生还需要别的吗?胖姑娘望着桌上那原封不动的烫金菜单,讪讪地问道。陶金皱了皱眉,快速瞥了那胖姑娘一眼。不需要了,谢谢,陶金说。胖姑娘将菜单收回,大大咧咧地朝服务台方向走去。本能告诉陶金这个姑娘不可能记住什么,她绝不是那种容易上心的人。人群中有些人别人说什么,马上就能记住,可这个姑娘不是。
咖啡端上桌,陶金尝了一口,这才想起忘了交代焦糖浆不需要搁两大勺,一勺半就够了。这些小洁都知道,可这个姑娘不知道。等候咖啡变凉的间隙,陶金环顾四周,墙上所悬的达利的油画作品《记忆的永恒》一片灰蒙。荒凉的海湾上,三个停止行走的时钟像柔软的面饼那样耷拉下来。木制护墙板裂隙处藏污纳垢。枝形吊灯蒙尘暗淡。循环音乐里正播放着卡兰·卡彭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
此刻,那个声音又回到他的脑海,而名字始终无法想起。挂断电话后,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想起来,好几次只差那么一点点了。一种随时可能想起什么来的感觉让他抓狂。记忆力的衰退是近几年的事,其实只是记不住名字,其他方面并没有太大问题。陶金暗自忧惧这只是开始,值得庆幸的是他马上就要退休了,这份难堪不会让更多人知道。而他的妻子朱冬女三年前就从一家医院的内科诊室里退下来,如今在海南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明确表示不打算回到这个夏天闷热如炉、冬天阴冷难捱的鬼地方受罪。一家人只在过年时团聚。而去年除夕,全家第一次分開过。朱冬女留在海南,他在家中照顾患重感冒的寡母,她的老年痴呆症已然到了晚期,常把他认作死去的弟弟。他以为母亲想弟弟了,可表面看来,母亲神情平淡,一如既往,并不知道那个叫陶秀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多年;也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陶秀何许人也。
你回来了,每次回家母亲都是这一句。他的名字很少被母亲提及。有好几次,他差点想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母亲叫陶秀是在一个夜里。上厕所发现拖鞋不见,哇哇大叫。陶金听闻响动,急急钻出被窝下床疾奔过去,帮她将鞋子从床底之下移出。谢谢你啊,陶秀。从那之后,陶秀这个名字时不时地从她的嘴里冒出来。有时候是喃喃自语时,有时候是需要帮助时。母亲那种随意而谨慎的语气,让陶金以为她并没有完全丧失掉记忆,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
从“雕刻时光”咖啡馆出来,陶金沿着少年路往前,身体忽儿移至树荫底下,忽儿从那树底下钻出。他的身躯在日影和光亮之间缓慢地移动。路边杂货铺门口有人贩卖太阳镜,小女孩蹲在树底下逗引蚂蚁,一位肤色深黝的男子嘴里喊着什么口号快速从他身旁骑过,这些都没有引起陶金的注意。
几个星期前,陶金收到云南女孩杜樱的信。这名农家女是学院里分派给他的资助对象。多年来,除了给她寄各类学习及生活用品,他们还通信。最近的信里,女孩谈到职校毕业后打算回乡种植花卉。她喜欢花,在种满薰衣草或勿忘我的花田上工作是她的梦想。信末,女孩宣布下次要送他一份世上最珍贵的礼物,以此感谢多年来的解囊相助。看到“珍贵”和“礼物”这些字眼,陶金一阵苦笑。这个世上,除了时间,还有什么对他来说可称是“珍贵的礼物”呢。
福安路是一条整洁、安静的柏油路。这些年,别处都在整修、拓宽,大兴土木,唯有这里没有太大改变。这路,还是那么窄小、局促。因为毗邻东湖,树木比别处更显葱郁、繁茂,湿漉漉的,水汽淋漓。陶金最后一次来这里还是五六年前,去派出所更换二代身份证,一个下雨天打车过来,完事后匆忙离开。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那几年,他经常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他还年轻,不过三十几岁。刚刚买了新房,欠了许多钱。他的妻子还在原先的单位上班。他忽然全都想起来了。刚才电话里那个声音说福安路和城墙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恍然大悟。
那是一段轰烈而短暂的行医生涯。他把广告登在报纸夹缝里,豆腐干似的一小块。电线杆及闹市区的白粉墙上也有它们的踪迹,那是他雇人张贴的。作为临床理论教师,学校偶尔也派他去附属医院上班,每周一两次,相当于客串。他总觉得与医院里的人格格不入,每次去都只为了完成考核任务。
这边的广告零星铺散出去后,慢慢地,他的客厅成了小诊所,黄昏前后病人们络绎抵达。最忙的时候他连吃饭都顾不上。他专治一种疑难症,有一定治愈率,却不作任何担保。好在医生不必向病人解释诊治原则,他不过是几种进口抗生素联合使用,双管或三管齐下,一般人很难搞到,但他有亲戚在那个药品代理公司做头头。
那些年进进出出的病人太多,有些连续来一两个月,哪一天忽然不来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一天,陶金的妻子朱冬女发现客厅茶几上一对陶制虎皮鹦鹉不见了一只,这是一位多年好友去非洲旅行回来送给他们的纪念品,俩人都异常珍视。肯定是哪个病人顺手牵羊拿走的!朱冬女气吼吼地叫道。
一旦想到这些病人恶作剧背后的动机,陶金内心的愧疚感即刻减少许多。没错,他的药不是万能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万能的药。可为了钱,他来者不拒。
他只对那个女人说过,你的病我治不了。女人幽幽地望着他,说,我知道。她当然不知道。在福安路光线昏暗的公寓楼上,那个女人的家里,陶金决定不再给她注射多种抗生素,猛烈的药性对这个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是种摧残。她从不上门,每次都是陶金出诊。当然,在诊金上她向来很大方,也不在乎。
一路上,陶金使劲想那女人的名字却一无所获。随即,一张苍白瘦削、颧骨高耸的脸浮现于陶金的脑海。女人穿一件宽大的墨绿连衫裙,裙摆垂荡至脚踝上方,一头卷发披散在肩,从屋的这头走到那头,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动作迟慢,举止娇弱,好像一阵风刮来就会随之飘走。
你应该出去透透气。
我一个没有气的人,要透什么气呢,女人说。
我陪你逛逛吧,在家里待久了不好。
要逛,就在福安路上逛,女人说。
女人说话的样子像叹息。陶金还是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尽管她的脸已经很清晰了,可她的名字仍无影无踪,无可捕捉。
这次,她是回来探亲,还是永久地留下?那么多年了,她可是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他打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回想当年,每个周三下午,陶金都没有课。他就在那个下午陪女人逛福安路。他们仔仔细细地逛遍那条路上的每个角落。一处清代某学者的故居,大门开在僻静处,门扉两侧摆放着石狮子,左侧雄狮两爪之间的绣球滑落不见,右侧雌狮的眼珠子被剜碎裂;另一处是一座无主的宅院,环堵萧然,窗棂、门板瘫倒在地,院中荒草离离。除了这两处他们没进去过,其他如某幼儿园栅栏前、某消防站门口、某处逼仄的转角,他们都曾长久地逗留过。
陶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那正是他此行的必经之路。在那里,或许能将女人遗忘已久的名字重新打捞上来也未可知。如此想着,他万分急迫,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不多久,他已站在福安路69号门口。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很不同。陶金一阵惶惑,感觉走错了地方。进门处,一块崭新的黄石上刻着朱红毛体“英雄园”三个大字,周围休憩花坛上遍植各色菊花,肥硕而艳丽,远远看着就像是假的。花坛两侧植有成排龙柏。灰色花岗石一直铺向陵园深处,直抵那座白色纪念碑脚下。
他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直闯直撞地往前走。在纪念碑后面,他找到了那些名字,王今天、郭玉停、卜森林、于乃义、许丹池、陈英雄……它们还在。他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抚过,往事忽然变得鲜活,向着陶金流淌而来。
当年,女人穿着墨绿绸裙的身体清风般飘过一座座墓碑,她的目光在碑石上流连,凝望,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可阴冷的碑石上除了隐隐生长的青苔,什么也没有。角落里有一座新墓,上面的墨汁还新鲜。女人蹲下身子,用脸庞去贴近它。他眼前浮现出女人苔藓一样湿漉而清新的眼睛。
现在,那个男人的名字仍刻在上面。这二十几年来,不断有新的添加进来。陈英雄,英雄……這真是一个让人倍感痛心的名字。那个女人说,是那个名字害了他,命该如此啊。
那是个冬夜,市郊一家纺织厂起火,他们赶去救火。
当初,她想不通一个怕火的人,为什么要进这个行当;更想不通的是,当现场人员都已疏离,火势也得以控制,为什么他还第二次进入火场。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她想通了没有。
陶金四顾张望,没有墓地,没有碑石,什么都没有。周围绿树成荫,松柏流翠,水泥路面通向里面的花园,那里还是树,到处都是树。有人在树下打太极拳,音乐轻盈,他们的动作也轻逸、飘忽。一个男人打着电话走过他身边。一个推婴儿车的中年女人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想到,墓地成了公园。或许只有当清明前后这里才会变得庄重起来。陶金上学的时候就被老师们领着来过这里,排着长队,人人手持一朵白菊花,将它献于英雄墓前,鞠躬告别。回去后将这些写进作文里,好像每年的这一祭奠行为只为了增加写作素材,是枯燥的学校生活的点缀,而与真正的悼念无关。他当然没有因此记住任何一个英雄的名字。
现在,就连那个女人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了,好像它成了一片绿叶消失在整座森林中。陶金眼前闪现出女人蹲在墓碑前的情景。女人的目光在碑上流连,上面刻着那个人的生卒年月,两个日子挨得太近,中间那一横杠,是被挤压的薄薄的一生。
陶金记得日报追踪报道过这个事件。或许,报纸上还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可那些报纸早已无法寻觅了。
只有那些阶石还在,一级级通向上面,毗邻山崖一侧因加固了铁栅栏,让人无端地觉得安全。陶金好像看见那女人仍坐在阶石上,人人都在往上爬,只有她安然不动,高高在上的脸显得清冷、寡淡。上面是古城墙,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灵江水,以及江边垂钓的人。
有一回,陶金指着那顶上说,你不上去看看吗?她“哦”了一声,目光仍在原地停滞。那些不断地从底下上来的人喘息着经过他们身边。他们的目标在上面。那些个闲暇无事的下午,陶金坐在烈士陵园的台阶上,而那个女人坐在他身边。时间好像灌满泥浆的河床。一度,陶金感到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结束。他无法回到妻子朱冬女身边,他们那个家成了牢笼,而他总有一天会窒息而死的。
女人告诉陶金,就算他不死,他们的日子也长不了,他一直想回北方老家去,而她不愿离开故乡。
是啊,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陶金说。
可有一天,女人还是离开了。福安路上的公寓人去楼空,他蹲在那道油漆剥离的铁门前,默默抽完一包烟,期间有一只硕大的黑鼠从上面楼道里奔窜而下,两相对照,惊惶而逃。天黑了,楼道变得更黑,他慢慢走下去,扶着栏杆,双腿颤抖着,几乎不能直立。他不敢相信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已经不在了,像一阵青烟一样溜走了。
而那个北方男人的身体和名字怕是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那几年,陶金在烈士陵园里四处瞎逛,兴致起时也会爬到古城墙上,默默站上半天,耗掉一些辰光。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远处的灵江水,水面泛着白光,船只在那上面悄无声息地滑过。后来,他把家搬到城市的另一头,就不再到这里来了。
他的遗忘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始料未及。生命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也够他忙活的。之后,他当然也遇见过别的烦恼,但无一例外全都解决了。只要时间仍在流逝,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当电话里那个声音说出福安路和古城墙这几个字的时候,陶金想,她回来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陶金举目四望,却不见她的身影。可能,就算她站在他面前,也认不出来了。他寻找着疑似她的面庞,如果来了,她肯定会到墓地找他。陶金发现镌刻着逝者名字的碑石几乎平躺于地,而略高于碑身的圆柱状矮松环伺左右,远远地根本看不见墓碑,而墓地周边,修剪成几何形体的植株密集排列着,让人们根本无法进入。他再次踮起脚尖,仍只看见灰黑色的、平躺着的大理石碑身紧贴地面。名字下边刻着生卒年月,有的则是一个问号,甚至两个。
不用说,这些逝者的名字尽管都被刻在坚固耐久的大理石碑身上,每年清明節也有那么多素不相识之人前来祭奠,可是他们早已彻底死去,遭人遗忘。记录他们英雄事件的书籍迟早会成为下一次造纸的原料,而那些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的报纸早被扔进故纸堆里,无人问津。任何对死亡的褒奖和装饰行为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那些刻在碑身上的名字,不过是一个个符号,与医院候诊室里滚动播放的患者姓名没有任何两样。
陶金绕过这块方形绿地,沿着阶石一格格攀爬而上。他感到行走的艰难,双腿像是注满了铅水,根本提不起来。
往事纷至沓来。有一年,陶金的客厅里来了一个女孩。她是所有病人中年龄最小的,短发,圆脸庞,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对大眼睛,黑亮、清澈。每次完事后出门,必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陶医生,再见。那是初秋,当女孩在客厅黑色真皮沙发上留下两个窄小汗湿的手印后离开,妻子朱冬女便跨出房门,手里拿着一瓶酒精棉球。“那女孩可真瘦啊,胳膊细得像根稻草,而脸那么白,眼睛那么大。”她边消毒,边问陶金女孩在哪里上学。
女孩没有上学,学校让她把病治好了再去。
有一天,陶金正收拾着注射用品,听见门外那女孩在问一个病人,“阿姨,你来这里打针多久了?去医院化验了吗?”
可她从来不问他“我的病到底能不能好”。谁都知道这病难治,可万一陶医生本事大将其治好了呢?概率肯定是存在的。每次注射完毕,女孩都要遵医嘱在那沙发上再坐好一会儿,好像非常害怕进针口在赶回去的路上再度出血至无法收场。
女孩家在很远的乡下,陶金替她在城里租了房子,与一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同住。黄昏,女孩到他家里打针,“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来我这里治病的。”陶金告诫道。出租房在一个裁缝铺楼上。有一次,陶金路过那里,看见女孩蹲在楼下水泥地上搓洗衣服。肥皂水淌到脏兮兮的街面上,流入下水道。另有一次,陶金骑车路过那附近一家书店,意外发现她的身影在书架前伫立。
有一天,女孩母亲打电话来,问他医药费能不能月底再结。以前有过病人拖延药费,然后不声不响走掉的情况,他当然不能为她破例。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自己的精明,因为后来那个女孩果然悄悄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这些事情忽然浮现眼前,清清楚楚,让陶金一阵战栗。不要想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忘了它们吧。其实,陶金已经忘了它们,如果不是这些陡峭的阶石。当年,那赁屋而住的女孩也在这些台阶上走过。她的同龄人都坐在教室里,而她却无所事事,有那么多时间需要打发。台阶很长,一直延升至山顶,古城墙就像一条苍老的巨龙,盘旋在山体之上,也像陶金手腕上的那道疤。
他终于爬了上去,脚步忽然变得轻飘起来,整个身体摇晃不安,极不适应这骤然而至的坦途。脚下青砖浸染出时间的青苔色,垛上弹痕依稀,墙体颜色古旧斑驳,无一处相同。远处,灵江水绸带似的一窄条,似乎随时可能飘忽而去。在他四周,游客们东张西望,不时按着快门,嘴里发出惊讶声,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陶金留意着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那些看上去与众不同的人,有可能是她的人。
在他心目中,她始终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连她的消失,也是如此。毫无预兆。他想像她在北方的日子——不知为什么,他认定她是去了那里——风沙扑面,气候干燥,她的皮肤也变得粗糙了吧。当然,她也可能变得强壮,换了一个人,不再弱柳扶风。
他觉得自己可能认不出她来。他认识的只是二十年前的她,黑白照片里的那个人,永远被定格,无法得到更新。
有一段时间,他的身边无人走过,好像这截城墙成了他的地盘,一个加长版的阁楼阳台。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他站在垛口处张望,似乎看见远处行走着她的身影。他决定不再走动,原地等她来。他等着。这等待的过程加重了他的焦灼,同时也让他好奇。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极不真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他等的那个人会来吗?似乎那个电话不是来自几个小时前,而是非常久远的事。
终于,一个头戴蓝色阔边帽的女人缓步而来,女人的半边脸被帽沿所遮,看不清楚。她白色裙衫飘逸,黑发垂荡,有种卓尔不群的风度,同时又暗示着少女时曾有过的幽闭岁月。女人在那个与他邻近的垛口处停下。她的脑袋恰好嵌进那个凹槽里,就像一幅画镶进画框里。陶金一直等着那女人转过头,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女人离开的时候,望了陶金一眼,她的泰然自若让他吃惊。女人帽沿所遮的脸庞白皙温润,那对明亮的大眼睛不可抑制地走向暗淡,却不曾完全消失掉它曾经的光芒。女人走远了,尚显窈窕的身影慢慢汇入黄昏的光影之中。无疑,女人会老去,优雅而与众不同地老去。人群中,这样的女人实属凤毛麟角。陶金一阵心悸。可有人永远没有机会变成凤凰身上的羽毛、麒麟头上的犄角。那个短发、圆脸、大眼睛的女孩,二十年前在他家客厅里出现过的女孩,她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治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女孩去医院抽血,拿来化验单给陶金看。其实不必陶金亲自看,那上面的数值、箭头都标得清清楚楚的。
女孩依然每天黄昏准时出现在陶金的客厅里。她越来越瘦,身板还是那么单薄,十七岁了,仍没有明显的发育迹象。
她不再说“陶医生再见”,而是每次出门前,将酒精棉球扔进垃圾桶里,悄悄将门带上,再轻手轻脚地下楼。
有时候,饭桌上,俩人会忽然说起她,在哪里吃饭,白天的时候做什么,以后怎么办啊。
这个病如果治不好,学校是不会要她的,陶金说。
其实,这些规定很没有道理,不是吗?她完全可以正常上学的,朱冬女说。
没办法,有些学校就是这么规定的。
……
女孩连续三天没来,陶金这才意识到并打电话给她母亲。学校已经同意女孩回去读书,只是她这个体质能上学吗?女孩的母亲在高兴之余也深感忧虑。陶金马上说,没事的,这个病只要平时注意休息不熬夜,上学是可以的。真的可以。让她去上吧。陶金很高兴,好像这也属于他多种抗生素联合治疗的成果之一。
半年之后,陶金从一个熟人口里获悉意外。有人在城市的道路上飙车,而女孩要急着横穿马路,把信投进对面的邮筒里。
也有人说是女孩的自行车不慎骑入轿车的车轮底下。
女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难受啊。
微风袭来,暮色四起;城墙之上,游客寥寥。尖锐的刹车声也随之远去。陶金好似打了个盹,往事淡去,尘土与柏油混杂的气息也逐渐淡去。她不会来了,或许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许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总之,她不会来了。
陶金向城墙的豁口处走去。一级级,沉默的阶石在他脚下无尽地延伸,他完全失去了耐心,只想一步跨到底。回家。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到了晚上,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母亲了。那个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的老人,却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的人。
回家的公交车上,陶金想起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同时,他还想起弟弟陶秀。现在,这两个名字躺在一起了。弟弟是六岁那年走的。那年暑假,陶金拎着弟弟的凉鞋,赤脚从河埠头走回家。弟弟躺在门板上。姨母在张罗后事。母亲躲在房间里哭。李叔叔蹲在院子外面的土坑上抽烟。父亲还在从外地砖窑厂赶回家的路上。
那年暑假在陶金的记忆里一片阴冷惨淡。父亲把自己关在那个烟雾腾腾的房间里。母亲蹲在夏日酷热的田野上割草。兔子房里草叶堆积如山,一股惨烈的腐烂的草腥气,好似要从墙壁砖缝里渗透出去。弟弟出事的时候,母亲和李叔叔在屋子里聊兔毛多少钱一斤。那个李叔叔去过上海,给陶金吃过大白兔奶糖。
有一天,陶金问母亲李叔叔为什么不来了,那些大白兔奶糖呢?
陶金推开房门,看见母亲坐在饭桌前,右手撑着下巴,正在打盹。饭菜已经准备好,保姆走了。母亲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看他,嘴唇翕动着。他一阵胆战,怕她说出那个名字。他不希望接下来的晚餐时间,被那个名字打搅。
母亲却说,茶几那边,有你的东西。说完这话,她难得地露出笑容。
陶金一脸狐疑。茶几上,放着一只鼓胀的包裹,寄自云南曲靖,是标准的易碎物品的过度包装。陶金从那个纸盒子里不停地往外掏东西,塑料气泡膜、报纸什么的,足足堆了一地。最后出现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纸盒子。是一粒粒种子,形状略长,深褐色,表面有纵脊状突起。
他摊开那张皱巴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陶老师:这是勿忘我种子。它的花语是:浓情厚谊,永远的回忆。我把它们寄给您,以此表达我的心意。我永遠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同样,请您也不要忘了我噢!祝您幸福!杜樱
他想笑。一种愉悦在身体里荡漾,难以名状,又转瞬即逝。他将纸条折了折,塞进口袋里,同时还有那包花籽。或许,明年,在他家的露台上,将开出那种浅蓝色的像星星一样的花朵。
想到这些,陶金抬起头,对着餐桌那边的母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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