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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宝石

时间:2024-05-04

赵勤

每次外出拍片时,她总会想:如果有个艳遇,生活会怎样?这时正是十月,新疆的北部树叶开始变成金黄色,灿烂到极致的辉煌,颜色饱和到有种绝望的奢靡,是一年中色彩最丰富的时刻。她隐约感觉到这次去可可托海拍片,会有意外的收获。

周四清晨,她背上那个装有相机、三脚架等拍照的装备和睡袋帐篷防潮垫炉灶等户外用品的大包,搭出租车去红山公园门口时还在想,这次能遇见个帅哥就好了。她到时去可可托海、喀纳斯四日游的散客团的大巴车已经停在门口。

安置好行李,坐好座位,她给女友小蔡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一切正常,准备出发。这个散客团是小蔡给她找的,她坐车到可可托海镇就不跟团了,等第四天上午她只要在镇上打车去三岔路口等着,中午两点左右,大巴从喀纳斯回来会经过那里,把她带回乌鲁木齐。

环顾了一下车厢内的乘客,好像没有什么有趣的人。她看看窗外,天灰蒙蒙还没有亮起来。

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她迷迷糊糊的有些睡意。每年她都要跑两次北疆这条线,五月花开的季节到喀纳斯拍山花,十月初到喀纳斯的禾木拍秋天色彩斑斓的树。去年来过一次可可托海。这次她只计划拍两天,行程路上就要两个大半天,看着出来四天,其实真正能拍片子的时间只有两个清晨和两个黄昏,其余都在路上浪费了。

到可可托海镇后,她住进了神钟山宾馆。在临街的一个单间里,她撂下了行李,站在窗前向外可以看到小镇的街道和仿苏联的建筑。那是小镇过去年代繁华时苏联专家活动的俱乐部,厚厚的墙,结实的木头门,现在被改成了博物馆,里面陈列着镇上出产的矿石,当然也有著名的宝石。

在总台租好这两天要用的车,她就拎着随身的小相机,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白桦林旁,拍夕阳下的老桥和牧归的哈萨克人。黄昏的光极短,没有拍几张,天色就暗了。她在街道上溜达了一小会,在一个小店前吃烧烤,还喝了一瓶乌苏啤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到宾馆她很快就睡觉了,明天早上要早起拍片子,这是个体力活,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一夜无梦,清晨她是被走道里很响的脚步声吵醒的,天还没有亮,都是和她一样的摄影人。她简单地梳洗过,拿上装备,走出宾馆,开车直接去了可可托海景区的第一个站点——野鸭湖。山路弯道很多,不知不觉弯出来时,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偌大的平原,隐约间有一处蓝悠悠的湖镶嵌其边。时间还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她停好车,找到一处开阔地,架起三角架,镜头对着湖面,希望可以捕捉到洒满阳光的湖面上,野鸭游弋戏水的图景。等光的时间,她戴好帽子和围巾,虽然还是初秋,但山里的早上还是很冷,摸摸脸上一片冰凉。周围一些合适的机位陆陆续续都来了人,有些人的御寒工作比她准备的充足,穿了羽绒服。大家不怎么讲话,看着湖面,等着光。

阳光慢慢升起来了,湖边生长着一丛一丛芦苇,在晨光里望去好像是半透明的。她拍了几张水天一色的芦苇。不一会野鸭就出来了,一对一对摇曳着,把湖面划出一层层波纹。她把机子设置成了连拍模式,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让她又紧张又兴奋,虽然拍照多年,也是老摄友了,但她听到快门的声音还是会不由的激动。

有人向湖水中投掷了小石子,惊起野鸭扑腾扑腾地飞起来,她抓了几张动感十足的好片子,不由微笑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湖面反光强烈,已经不适合拍照了。她心满意足地收好相机,正准备离开,却见漫山遍野的下山牛羊,携着尘土扑天盖地而来,还有被连成一队的骆驼,安静地驮着拆卸好的帐篷、牧民的大小家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妇女们裹着头巾骑在马上,抱着怀中的孩子,男人们骑着马在尘土中奔忙。她拿出相机,远远地拍大场景,这种哈萨克牧民转场的场景,原来也在这里遇见过很多次,她拍出了一些很壮观的大场景。

很多人看了她的转场照片都佩服她:一个小女人可以拍出那么大气磅礴的照片。这也许是她的片子总是可以卖出好价钱,她可以靠给出版社、杂志社提供片子生活的很好的原因。

但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一个人,他不跟风,几乎不去抢最好的机位。他好像不拍转场的大场景,但他的镜头确实对着那些哈萨克牧民,他只是站得远远的拍那些远处走过的哈萨克人以及那些拍照的人,好像他是个初学摄影的人,但看他的设备和姿势又不是新手。他不合“规矩”的举动吸引了她的注意,但也就是一会,她就看向了别处。标新立异是小姑娘的最爱,她未婚,可她大龄,她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最不堪的就是故弄玄虚的男人。

开车离开时,想起来曾经有个男人在她面前的各种“作”,她不由自己笑起来。以前也谈过几个男朋友,但她喜欢的那种男人一直都没有出现,晃着晃着就大龄了。

回到宾馆,已经赶不上酒店早饭了,她梳洗完毕,精心化了个糖果妆,穿上咖色的长裙和高跟鞋,涂上粉色的润唇膏,走到镇上。小镇天空高远宁静,抬头仰望,时常可以见到鹰,带花纹的、不带花纹的,挥动翅膀,时而节奏舒缓,时而激情昂扬,看得人心潮激荡。

小镇人不多,偶尔有穿花花绿绿艳丽衣服走过的人都是来摄影和徒步的。她把自己变得像个闲散的观光客,在小镇最热闹的街口溜达了一会,除了宝石也没什么好买的。一家叫“闽南饭馆”的饭馆虽小,但人气很旺,屋里坐满了人,连门前廊下的桌子也都散坐着喝啤酒的人。她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要了烤肉和啤酒。

在等待时,一个男人拿着瓶红乌苏啤酒和一盘烤肉走了过来。“美女你好,”他说,“可以拼下桌子吗?”他面色沉静,穿着件户外草绿色休闲衬衣,脖子上挂着个玉观音,头发茂密干净。

她认出他就是早上那个特立独行的摄影师,于是她说:“你的烤肉很诱人啊!”

他跨过一条长腿,坐在她对面,递过来一串烤肉。他把一瓶啤酒分成两杯,递给她那杯少一点的,做了个邀请她碰杯的姿势,然后一仰头喝掉了杯中的大半杯酒。

不一会她就发现他很健谈,他说他是个建筑设计师,经常加班熬夜,老婆受不了他的工作性质离婚了。他业余时间喜欢拍照,经常为了能出来拍片子撒谎请假,他已经去过了哈密、吐鲁番、喀什等地,因为可可托海的十月最美,所以先赶到这里来。这几天他要等一个哈萨克向导带他去可可托海有名的断裂带和额尔齐斯河源头去拍片子。

他告诉她,他计划用两年时间走完新疆的天山南北,拍完南疆的沙漠和北疆的草原。这是他第五次来可可托海,每次来都有感动,每次都可以拍到很满意的片子。

“我厌恶没完没了的加班,可是又离不开那种紧张和成就自己的感觉,”他说,“你呢?”

“我是个自由职业者,拍片子养活自己,我是个大龄剩女。”她还没有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他大笑起来,“我们彼此彼此啊!”

她这时才感觉刚才喝得有点猛,有点微微上头。

“你一个理工男为什么喜欢摄影?”她问。

“建筑师是个奇怪的学科,要懂理工科的东西,还要懂线条和色彩,很多大建筑师都是画家或是书法家呢!”他喝了一口酒,说道。

“那你呢?你是个什么家?”她咬了一口刚上来的烤肉,仰着脸问他。

“我啊,原本想说自己是个摄影家的,可是面对一个美女职业摄影师我只好说自己是个杂家啦!”他笑起来。

“我也不是摄影家,我只是靠拍片子生活,我喜欢那些明暗之间的过渡,那些山、水、花、草在光影变化之间的质感。对,我喜欢拍出那种细微的质感。你呢?”

“我喜欢拍真实的东西,自然界里人是最会伪装的,可是人在处境中的变化时最真实。你想啊,一个生命在挣扎的时候是什么样?”他看着别处,有点出神的样子,“那应该是最复杂最丰富的时刻,我喜欢拍这个。”

“镜头下什么不是真实的?那你就是人像摄影师嘛!”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想法。

“我也不光拍人,总之我喜欢拍有生命的东西。”他说完冲她举了举杯子,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酒。她也没有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好,她喜欢他讲话时那种专注和认真的表情,像个孩子。

他们吃完饭喝完酒走出小饭馆的廊檐下,阳光明亮得刺眼,天空像洗过的一样蓝,她感觉自己晃晃悠悠的,有点晕。“刚酒足饭饱,我们在镇上走走吧。”他说。

小镇很小,小到只有一条十字街的繁华,街上很安静,间或可以看见有人骑自行车走过,偶尔有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来来去去。街上几乎没有车,行人也少见。寥寥的几个小贩似乎也从不吆喝生意,好像他们只是在看守那些不多的几样商品。

他带她向左拐,一条小路走到尽头,就是额尔齐斯河边上,蓝天下的白桦树美得像油画一样,一地的落叶金黄刺眼,看着让她只想落泪,却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远处河对岸的哈萨克女人在烧奶茶,青烟慢慢弥漫在树林里。

他和她并肩站在河边,看着滔滔流去的河水。好半天,谁都没有讲话。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长发,轻轻地吻了吻。他做这些很自然,就像他们是多年的恋人。她奇怪自己居然不反感他身上的气味。她对气味很敏感,很多男人没有进入她的生活,其实是因为她受不了他们身上的味道。

太阳升高了,阳光浓烈得有些黏稠,他对她说,回去吧。沿街一溜平房是商店,她和他走进十字街头最繁华的那家商铺,店里有点黑,刚进来眼睛不适应,阳光透过窗户投射进一道光柱,斜斜地照着磨得发亮的水泥地面上,透过光柱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的水汽慢慢地上升、空气里激荡的灰尘。破旧的柜台外面摆放着酱油、醋、清油坛子,柜台里面是自行车轮胎、塑料盆子、水果糖、卫生纸等,空气里有点甜,有点酸,有塑料的味道,有说不清楚的佐料含混的香的味道。柜台后面有个红脸蛋、青春痘的店员,透过斑驳的阳光,看着他和她,略显痴呆的表情,有点莫名其妙。商店里还有三四个人,一个斜倚着柜台的外面,另两个靠在柜台外堆放的货物旁,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买了两个“大大”泡泡糖,给她一个,自己一个。那个长满青春痘的店员给他找零钱的一刹那,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妈妈给些零钱买酱油醋,买完总会剩一点钱,买个棒棒糖就开心好几天。

懵懵懂懂的她随他回到街面上,阳光明亮,仿佛隔世。道路很清洁,可能是因为单纯的生活产生不了太多垃圾。通往可可托海国家地质公园的路边有一溜不起眼的平房, 一家一家小小的门脸,却都挂“宝石标本”等店名。他说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店,店里却都在出售各种宝石项链和戒面。这些首饰的做工和宝石的切割工艺都不是太好,但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货。前面街头拐角有个小小小的宝石标本店,老板很怪异,能通灵,可以去他店里喝喝茶,听他讲讲故事。

他带她走上了一条小路,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脚踩上去“沙啦沙啦”地响。她和他并排走着。她抬头望天,天空中云汇聚在一起,一朵一朵,很白很大。太阳耀眼不能直视,阳光明亮,但没有多少温度,空气是冷冽的,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你穿得太少了,冷了吧,快到了,还有几步路就可以喝热茶了。他说着,顺势揽过她的肩头,拥着她往前走。一切都很自然,都符合她的心意,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她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拐角果然有个“珍石珠宝店”,门脸不大,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店小,但东西很多,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石头。柜台里也摆满了各式各样、各种颜色加工好的宝石颗粒,透过玻璃柜台看过去耀眼夺目。

老板清瘦,脸色发黄,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左手带着个玉扳指,看见他俩进来,招呼他们在柜台内的小桌前坐下,就去里间拿茶叶来泡。

老板和他很熟络的样子,寒暄了几句天气的话,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都专心致志喝茶。她喝了几盏热热的普洱,感觉胃里有了热气。

见她看架子上的矿石标本,老板从背后拿出一块灰黑色的石头,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定要她握着感觉一下。在他诡秘的微笑下,她握着石头的手,感觉有波纹一样的力量一圈圈蔓延开来。疑惑间,老板偷笑道:“它可以释放对人体不好的辐射,你感觉到了吧?”她赶紧放下这个怪异的石头,可紧接着,他又拿起一块放在她的手里,“这个石头可以吸收刚才那个石头释放出的不好的辐射,这样,刚才不好的辐射就被这个石头化解了。”看着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她将信将疑地拿在手里,渐渐地却是满口生津,突突的心跳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惊魂未定地重新打量这个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个店怎么看都有点诡异,但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劲。

《易经》上说,五行,行行相生,行行相克,五行之初,天地之始,五行循环,万物循生。宝石店老板的理论也有些道理,他能了解石头的相生相克之理,想想他刚才诡秘的种种神态,他倒是有些身怀绝技高人的味道。

闲坐了一会,他们和老板告辞出来走在街上,清冽的空气刺激着嗓子和鼻腔,她又想打喷嚏了。

他搂着她,去我房间看照片吧。

他住的宾馆在后街面上,大厅没有什么人。他住在最高一层,三楼,没有电梯,他扶她走楼梯,她的高跟鞋关键时候不跟脚,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到楼上。

窗帘半拉着,地上除了三脚架和大背包还有半提子瓶装水和几瓶啤酒,桌子上放着简易的咖啡壶,旅行茶具,一台银色的苹果电脑没有关,屏保是一张张照片。

都是你拍的?她问。

是啊,美女。我一个中年老男人,就这么点爱好了。他说着给咖啡壶倒进磨好的咖啡沫,加了水,通上电。

你要不要洗个热水澡?他问。

不,我想看看你的照片,她说。

那你看照片,我去卫生间冲个澡,顺便烧点水,一会你泡下脚。他说完,自己去了卫生间。

看着他电脑里的照片,大多是人像,一个在湖边玩耍的孩童,突然转过脸来有点诧异的大眼睛;一个脸皱得像个陈年核桃的老妇人无助绝望的神情;骆驼背上酣睡的孩子,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嘴角上扬,有一丝笑意。

他的片子大多是一些不被注意的人,一些沉默着不事张扬的人,尤其是人在某种状态下。那是些什么样的状态呢?她说不好,看着这些片子她感觉紧张,有种莫名其妙的压力。

他进卫生间一会儿,就传出哗哗的流水声,也就一小会,他就冲好出来了。他搬出个塑料洗脚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水,他抱她到床上坐好,拉过被子给她做靠垫。

我想看你拍的照片呢!她假装抗议道。

你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为了好看穿裙子。可可托海是寒极,你受了点风寒,需要烫个脚,这样会舒服很多,要不会感冒的。

宾馆里怎么会有洗脚桶呢?

镇上买的,在野外跑一天路,晚上能有热水泡个脚,解乏。我是个享乐主义者,哪怕在荒郊野外。

说着他把她的袜子脱掉,用手试了一下水温,这才握着她的脚放进水里。他对待她像对待个小女孩。水的温度刚好,脚放进去稍微有点烫,但确实很舒服。他用手给她的脚背上撩水,搓搓脚脖子,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她洗脚的情景。她看着他做这一切,这样的场景好像很久以前发生过。她有刹那的恍惚,好像他们这么生活了很久。

洗完脚,他去卫生间拿来毛巾给她擦脚,把每个脚趾都分开擦一下,才把她的脚放到床上。他把被子拉开,把她抱进床头,拉过另一个枕头给她当靠背,把被子给她盖好,又拔下电源线把电脑放在她的面前,让她可以靠着床头看照片。这是个细心、体贴的男人,她这样想。

他去卫生间倒洗脚水,又洗了杯子,倒了煮好的咖啡,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

他又去背包里翻出一袋感冒冲剂,倒在纸杯里,用刚烧开的水冲好,拿在手里晃了晃才端过来。他让她喝完感冒冲剂再看,她没有说话,听话地一口气喝掉了有点烫的那杯药。

他面对她斜坐着,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她侧耳偎在他的胸前,可以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准备好了吗?可以吗?他讲话的气流和鼻息在她耳边拂过,痒痒的,弄得她心里一阵酥麻。她闭着眼睛点点头。他脱掉了她的裙子和上衣,放在椅背上,他的大手抚过她背上有点冰凉的皮肤,拉过被子盖上她的身体才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在被子里,他的身体覆盖着她的。他的身体干燥、滚烫,肌肉有一种让人愉快的硬度和力道,他亲吻着她,一点一点,一边又一边,他是最有耐心的猎手。她在和她的欲望作斗争,可这注定是溃不成军的。她的身体已经接纳了他,在她还来不及想太多时。她的身体比她忠实,他们势均力敌,激烈地翻云覆雨后,她短暂地失忆了。

他拉过被她蹬掉的被子,盖好她。他斜靠着床头,点了一支烟。她这才看见他的右手臂外侧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她用手抚摸着那道疤痕。

这是怎么留下的?

哦,这个啊,是我前妻给我留下的纪念。

那你给她留下了啥?她不禁好奇道。

我没有暴力倾向,我给她留下了女儿。我们的女儿判给她了。

哦,小姑娘多大了?

六岁多了。不说这些了。来,到这里来。他熄灭了烟,把她搂在怀里。

两人很快睡着了,睡得香甜深沉。醒来时,下午5点了,肚子又饿了。他带她去酒店的餐厅吃了拌面。他和她一起去她住的地方拿了装备,帮她把车退掉,再回到他住的酒店,把东西放到他草绿色吉普后备箱里。他让她在车上等着,他上楼去拿自己的装备。不一会儿,他背着包,吹着口哨下来了,她在车上看着他走出来,觉得他像个大孩子。

他开车走在去景区的路上,刚下过雨的天空,蓝得炫目,几朵白云绕着山峦的顶端。车子走在可可托海景区内的额尔齐斯河的河岸上,两边是高高的白桦林,脚下是深深的河谷,水流得很急。

他带她去了一条她不经常去的沟里,这里散居着哈萨克人家。他在拍那些哈萨克女人喂牛、挤奶的场景。一个男孩子围着他转来转去,他换个镜头对准小男孩的脸,拍了几张大光圈的脸部特写,惹得小男孩一定要看他的镜头。

她看他干活的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有点严肃认真的陌生感。她趁着光线好,拍了白桦林树下的黄叶和河谷开阔的场景,她还拍了帐篷炊烟升起,小孩子赶着羊群回来的样子。她走得离他远了一点,拍了些花草在水中旖旎的样子,还有小昆虫在夕阳里,透明的翅膀。

傍晚收工的时候,她和他都满载而归,他把车开得飞快,车在盘山道上弯来弯去的,吓得她夸张地惊叫起来,他却神态自如地吹着口哨微笑着。

他们换了一家人少的饭馆吃饭,他要了手抓肉和馕,他说这是哈萨克族人的标准吃法。她吃了一点就饱了,看着他手握羊小腿在啃,她更觉得他像个大孩子。

晚饭后,他带她在街上散步,沿着一条树林走到了河边,河水哗哗啦啦地翻转着冲刷过去,水面在没有黑透的黄昏里闪着亮光,

回去的时候,他和她又去了那家宝石店,老板在方桌前摆弄那些奇形怪状的矿石标本,看见他们来,也没有特别招呼,就从桌下拿出小茶杯,洗了手,给他们泡茶。

看着柜台里那些透亮的海蓝宝石,她问老板,这里一年能产多少海蓝宝石?小小的可可托海镇上到处都是宝石标本店,那么多宝石卖给谁啊?老板伸过茶壶来给她倒茶,慢悠悠地说,可可托海镇是海蓝之乡,别看不大,这里的海蓝在世界上都有名。

老板说这里出产的矿石中很大一部分是珍稀矿,原住民很早以前就知道矿石的“灵气”,知道有的矿石会让人生病,有的矿石会让孕妇舒适。即使今日,他们对很多矿石还能凭直觉认出是“好石头”还是“坏石头”。这里的宝石啊,以前多得很,在山上放羊,一抬脚踢一下,地上滚落的就是海蓝宝石……

这么多啊,她咂舌。

是啊,海蓝可以通灵,带上它可以增强人的第六感,让有情的人更默契。有人买了是为了保值,更多的人买它是为了心意相通。姑娘要不要看看,我这里有品相很好的存货。

她回头看他,他鼓励她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就买一块。老板进里屋拿出一个小盒子,在玻璃柜台上垫了块黑丝绒,打开盒子给她看。她就是再不懂,也看出这些海蓝比柜台里的那些好,纯度高,色泽鲜亮,几乎没有絮状棉。她不爱戴首饰,可看见这些透明的海蓝还是动心了。不记得谁说过女人都是喜欢亮晶晶的石头,比如张爱玲的《色戒》,王佳芝为了一颗鸽子蛋,居然送了命,那是不是爱情,还真不好说,想到这里,她心情有些灰暗起来。

老板自顾自地讲话,并不怎么给她兜售海蓝。他说不光这里的石头有灵气,

这里的树也都有了灵气。山上的桦树旁边往往有一棵松树,就像两人共同经历尘世的风风雨雨,不离不弃,当地人称之为“夫妻树”。刚进景区,山脚下不远处有一片开阔的草地,就只有两棵树,一棵是桦树,一棵是松树,秋天的这个时候,一棵是金黄色,一棵是墨绿色,并肩而立,它们就是景区里最著名的夫妻树。神钟山的爱情传说你已经知道了吧?你发现了没有,在额尔齐斯河畔仰望神钟山时,会看到山石上的一幅天然而成的素描画,一男一女,一俯一仰,一对恋人相依相偎,这就是阿米尔和萨拉,当年为了爱情奔逃到这处山水圣地,盟誓在这人间仙境坚守一生。这里的海蓝宝石是保佑爱情的,像阿米尔和萨拉一样,两情相悦,心有灵犀……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并没有认真在听,海蓝在她手里,晶莹剔透的,看得她有些发呆。

他看出她喜欢海蓝,要给她买一粒海蓝吊坠。她心思一转,坚决不要。

明天去拍照时你给我捡一颗,那多有纪念意义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的任性,只好作罢。老板说,现在过度开采,不好捡了,就是有,成色也不是很好的,而且那会有危险的。她说不怕,有危险才珍贵啊。她说这话时,脸朝着老板,眼睛却看向他。老板也看向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陪她去宾馆拿了洗漱用品和睡衣,回到他的房间已经深夜了,他让她先睡,他要把明天一早要用的东西准备一下,他们讲好了,明天走远一点拍片,不回来吃早饭了。

她怎么能睡着呢,她在床上翻看着他的照片等他。

一张一张浏览过去,突然一张马的照片让她看着有点发呆。那是一张在湖边的照片,湖边的芦苇还没有返青,是枯黄的,湖里是还没有完全化开的冰水混合物,碎碎的,像巨大的冰激凌,一匹马身陷在“冰激凌”中,只有脖子在水面上,它昂着头,绝望地看着前面,眼角是一滴还没有流下来的泪。

见她对着那张照片发呆,他说那是一组照片,还有几张在后面。他走过来打开另一个文件夹,从水刚没过马的小腿,到水没过马的背部,直至冰冷的水没过马的脖子,这一组片子背景是浩淼的湖水,前景是枯黄的芦苇,构图简洁完美,马的表情从有一点惊慌到慢慢地害怕到最后的绝望都被拍出来了。最后那张,马昂着头,尽量伸直脖子,眼睛里混合着绝望、悲哀、骄傲等一种复杂神情,让她不忍直视。

“拍这种片子,也太残忍了吧!”

“春天去福海拍片时遇上的。你不觉得美吗?生命临危之时的反应最丰富,最真实,你看它的脸部表情层次感多丰富,那么多意味反映在眼神里。”

“美是美,只是这种美是残酷的。”

“生命原本就是残酷的。我只是拍下了它,如果我不拍下它,你都看不见这种美!”

“在那种场景下,还能冷静地去想构图和光线,还能拍照,”她有些伤感地说,“也只有你们男人能做到。”

“不拍照,还能做什么?去把它拉上来吗?它是注定要走下去,注定要被水淹死,而我能做的只有拍下它。人的力量有时候很渺小。”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但心情变得复杂和敏感起来。

那天夜里,在床上,她是迫切的,仿佛她的身体要用尽全力记住他。他的贪婪配合着她,一遍一遍,让他们这次相遇更像是蓄谋已久的幽会。

早上天还没有亮,她随他开车来到额尔齐斯大峡谷深处,车一直开到没有路,不能走的地方。下了车,脚下湍急的水流就是额尔齐斯河,这是中国唯一一条流向北冰洋的河流。他们走去的方向就是大东沟的方向,再向前走十几公里是额尔齐斯河的发源地,很多游客都没有到达过,只有很少的搞地质和测绘去过,据说景色很美。

早上的树林里,因为在河谷边,水汽氤氲,透过阳光,树上的叶子通体透明,亮亮的。更高一点的地方,云雾缭绕着山峦,仿佛仙境一般。她除了拍照,还在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这里的山和水因为有光和雾气的原因,都仿佛活转了过来,有了生命,她贪婪地咔嚓咔嚓地拍着,没有和他走在一起。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只有水流的声音,鸟叫的声音,走着走着,她感觉有点眩晕,空气潮湿,衣服可以拧出水来,黏在身上。她站在路边,把背包靠上山边的一块大石头,大口地喘气。

对面的山崖缝隙里,有一棵金黄的白桦树,孤零零地长在悬崖上,一片白色的雾霭缭绕在树梢。她换了长焦镜头,就在她对好焦时,镜头内总有一道亮光反射进来,刺着她的眼睛,看不清楚。无奈下,她用长焦当望远镜,扫视周围,观察是什么在反光。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那块镶嵌在石壁上的海蓝,那块大石头突出崖壁一些,在石头的一侧伴生着一个棱形的白色柱体,那应该就是海蓝,和老板说的一样,海蓝颜色很淡,像是玻璃的那种蓝,在长焦镜头里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那个蓝是她熟悉的,她恍惚看到了在镇上,他轻吻她的刹那里蓝色的光晕。

她收好相机,放下背包,走到崖壁边上。那块石头镶嵌在崖壁上,崖壁一侧有一个小平台,平台上有棵小小的松树。如果能上到平台上,就可以攀着树够到那个菱形的石头。

他拍了几张片子,没有看见她,山里林子密,路又是弯曲的,他喊了几嗓子,只有一点回音,但没有她的应答。一路找了过来,等他顺着路找到她时,她正试着从旁边攀援上去,早上的山石因为露水的缘故有点湿滑,能抓住的只有草,山石突出的不多,不好攀附,此刻她已经进退两难了,在崖壁上悬着,向前困难,后退也是不可能了。

他惊呼,嘿,小心,手里在飞快地换装着镜头,你的下面是深渊,你要千万小心啊,说着他举起了相机。她背对着他,看看脚下是沟壑的谷底,此刻才感觉到害怕, 听到了他转动镜头对焦的声音,他连续按下快门,咔嚓咔嚓的连拍声音。她稍稍回过头,看向他的镜头,古怪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就是他镜头下的马。

他又喊了一声,你正在悬崖边上,要当心。他的喊叫让她紧张、慌张,让她意识到此刻的危险。她的心里有了复杂的怨恨情绪,好像是他让她到了这个危险的处境,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男人终究是男人。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话,她慢慢地抬头仰望着山石的上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平台,海蓝宝石就在平台的左侧,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蓝色光晕,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美好的事物总是因为稀少才显得珍贵,因为得不到才稀少。我能够到吗,她想。恍惚中,她觉得那个蓝色的希望就在那里,她贴着山崖,迈出了右脚,试探了一下,山石有点滑,她费了点劲,还是挪动了一小步。他还在大喊大叫,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或者她不想听了。她要拿到那个海蓝宝石,仿佛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早上的阳光照着山体,眼前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小草的叶子透亮,小树枝透亮,山体的表面是透亮的,她的心也是透亮的,她想到那些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感情,那些心里爱着的事物,海蓝就在前面,希望就在前面。太阳升得很快,阳光变得强烈起来,眼前是一片闪亮的光晕,海蓝宝石在强烈的日光下,没有了蓝色的幻影,一片刺白。也许时间只是过去了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但就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想到了很多,心里一下有了经过几辈子的沧桑。回过神来,她看见他拿着相机,14-70的镜头对着她,此刻她才惊觉,他是那么陌生,那么隔膜,他与她到底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路遇的陌生人,那些缱绻不过是一个幻影,淡淡的蓝色幻影。

危险,下来吧,在你的左脚下方有个蹬的地方,你用脚试探着后退。他说。

心静了,再看海蓝宝石,在阳光下,耀眼得不真实,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虽然只有一步,却是咫尺天涯。唉,她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有的事情终究是一步之遥。

她尝试着按他说的做,左脚后退了一小步,挨着一块凸出的小石头,她落下了脚,转移了身体重心,慢慢回过头来。没事的,这个距离可以够到,相信我,说着他伸手向她。只要你退后一步,我就可以够着你了。他的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她奋力地向他伸展双臂倾斜过去。他拉住了她,把她拽了过来,刚好倒在他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扑通扑通跳得有点急。看着她惊魂未定的脸,他有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练过攀援,比这陡峭的山崖我也攀援过,确定你是真的想要吗?如果是,我们回去拿装备,以我的技术,拿下它问题不大,他说。

她的背不由挺直了,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的怀抱,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坚硬了起来。不用,我们走吧,太阳升高了,光线太强,你不是还要等人带你去断裂带吗,我也要准备回去了,她说。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好像突然不高兴了,是因为那个海蓝宝石吗?他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去那个店,我给你买一个海蓝吧,比这个还大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算了,就这样吧,我想回去了,她说。

回程的路上,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里是许巍的歌声,一直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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