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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孩子王

时间:2024-05-04

肖复兴

我们的老院里,一茬茬的孩子,就跟一茬茬的庄稼一样,长得飞快,此起彼伏。一茬孩子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王。孩子王的领袖资格,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不用投票选举,自然而然就形成了。

向家的毛蛋儿,应该是我们老院里最后一茬孩子的孩子王了。

孩子王这个头衔的保鲜期和保值期,一般是在小学毕业到初中毕业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毛蛋儿是六九届毕业生,他初中毕业就去了内蒙兵团,他的孩子王的头衔本应就此结束,由下一茬孩子接替。但是,那时候,红卫兵闹得正欢,称王称霸,横冲直撞,早把孩子王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再加上大院里不少人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大人都不让孩子再到外面惹祸。大院清静了许多,像我们那一茬孩子前院后院疯跑、房顶树梢乱窜的情景,再也见不到了。随着大院被革命行动一次次地破旧立新,枣树、丁香树、桑葚树、影壁、石碑、院墙……都消失殆尽,孩子们也失去了疯玩的舞台,孩子王发号施令耀武扬威的空间没有了。孩子王,便彻底消失在毛蛋儿那一茬孩子里了。

毛蛋儿能成为孩子王,主要归功于和钟家老二小手表那场惊动全院的恶斗。一个小学四年级的毛孩子,把比他大十来岁的高中生打得翻倒在地,把小手表养的那群鸽子砍杀得落花流水。这样的举动,不能说是惊天动地,在我们老院里,却是绝无仅有。那一茬孩子,自然把毛蛋儿推崇到孩子王的宝座之上。

如果说,毛蛋儿因为猫和鸽子那一场大战,拉开了当孩子王的序幕,他真正上演当孩子王以后的第一幕,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红八月”。那时候,他爸爸老向同志,因为是建筑公司的头头,被当成“走资派”,大清早被单位的造反派从被窝里给揪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轿车的后备箱里,准备拉到单位去开批斗大会。毛蛋儿立刻火从心中起,那辆黑色的华沙牌小轿车,以前每天接送他爸爸上下班,是司机谦恭地打开车门,让父亲坐进去,现在却把他爸爸像塞什么东西一样塞进了后备箱,这样的屈辱,让他怎么能够忍受!他从家里抄起了一把切西瓜的牛角尖刀,噌噌几步,跑到小轿车前,趁造反派没注意,抡圆了胳膊,拚尽力气,朝车的轮胎就扎了下去。

车胎被撒了气,没法开走了,造反派叫喊着:抓住这个小兔崽子!毛蛋儿跑得快,道又熟悉,一阵风似的,跑出我们的那条街,从北深沟穿过后河沿老城墙的垛口,一直跑到了正义路。造反派气坏了,好几个人拚命地追,越是追不上,越是气急败坏,非要抓到不可。

毛蛋儿跑到正义路口东边原来的六国饭店前,眼瞅着那几个造反派追了上来,双方都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示威似的对望着,只见毛蛋儿一转身,顺着排雨管子,噌噌地就往上爬。那排雨管不过是薄薄的铁皮,哪里能禁得住一个人的分量呀!街上的行人望着这个疯了一样的孩子,都惊呆了,生怕排雨管断裂,或者他一不留神,从那么高的楼上跌落下来,那还不摔成肉饼呀!

那几个造反派,没有想到毛蛋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也看呆了。转眼的工夫,只见毛蛋儿灵巧得像他养过的那只猫一样,腾云驾雾一般已经爬到楼顶。站在上面,他还故意冲那几个造反派招招手,然后一转身,又像猫一样,从六国饭店的楼顶跳到隔壁的楼顶,眨眼间,没有了影子。

那时候,我也站在六国饭店楼底下,和我们大院里好多街坊一起,看到了毛蛋儿如何猫一样飞檐走壁,又是如何如一团轻雾一样消失在楼顶的蓝天白云之中。说心里话,我挺佩服毛蛋儿的。在那个已经被红卫兵肆无忌惮杀红眼的“红八月”中,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反抗造反派的人,是极其少见的。那时候,毛蛋儿才十三岁。他还不是十分清楚那场所谓的大革命的残酷性。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小手表和他的鸽子,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如果他真的被造反派追上,后果不堪设想。就在那一天后的不几天,发生了栏杆市的血案,不过就是因为一个叫李文波的老头儿反抗红卫兵的非人虐待而惨遭红卫兵的毒打,被打死在乱棍之下。

时过境迁之后,这段文化大革命中的传奇,流传甚广。如今我们老院里新一茬孩子,已经传说毛蛋儿和武林人学过轻功,向杂技团的人学过杂技,甚至传说他像绿林好汉一样,真的会飞檐走壁呢。其实,我们这一茬孩子都知道,这是毛蛋儿每年上树打枣和时不时要上房揭瓦时练就的基本功。我们老院里好多孩子都会这一手,只是谁也没有他这样的艺高人胆大。

作为孩子王,毛蛋儿领衔上演的第二幕大戏,还要惊心动魄。

那是1974年的冬天,我父亲脑溢血去世,我回北京奔丧,家中仅剩下老母一人,我决心办困退回京,正苦于烧香找不到庙门。有一天,我家的家门被推开,毛蛋儿穿着一件带毛领子的军大衣走了进来,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坐下之后,他先告诉我他已经办回了北京。我赶紧请教他有什么高招,这么快就办回了北京。他对我说:我办的是病退。我说:你的身体跟牛犊子一样结实,你有什么病?他笑着说:我到我们兵团医院去开病退的证明,医生也这么问我,你有什么病?我撩开衣服对医生说,你看我有什么病,就有什么病。医生一看,傻了眼,我的腰间一圈插着的是一把把的蒙古刀。病退证明就这么开来了。听得我后背直冒冷汗,毛蛋儿还是毛蛋儿,从小到大,一点儿没变,什么绝活儿都能使出来,关键时刻都不含糊。

我的困退没有用得上毛蛋儿这样的绝活儿,因为正赶上北京到北大荒招收一批老高三的学生回北京当中学老师,我就搭上了顺风车。我接到通知,让我回北大荒办调动手续的时候,毛蛋儿为我送行。他看我穿着的棉衣还是弟弟送的工作服,后背有大块补丁,便把他的军大衣脱了下来,让我换上: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这次回北大荒办调离手续,怎么也得精神点儿,不能这么寒酸,给咱哥们儿丢脸!

我就是穿着毛蛋儿这件军大衣,回北大荒办的调动手续。回到北京,归还这件军大衣的时候,毛蛋儿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穿着这件军大衣回北大荒吗?没等我说话,他先说了:为了避邪,知道不?为了让你办手续时候顺利点儿,别遭受那帮孙子的刁难。

我说手续办得还算顺利,没受什么刁难,问他这件军大衣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毛蛋儿告诉了我下面的事——

他到内蒙兵团的第三年,因为爱演节目(我们老院好多孩子都爱演节目,这是我们老院的一个传统。暑假里,趁父母不在家,从家里拿出床单或被单,在两棵树之间拉起来当幕布,开始演出节目,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过这样的锻炼),他从连队抽到团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那时候,团长看中了演出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个北京女知青,几次想占她的便宜,都没有得手,一直贼心不死,吓得李铁梅像被恶魔缠身一样,总是偷偷地掉眼泪。李铁梅有个男朋友,是乐队里拉京胡的北京知青。他知道毛蛋儿天不怕地不怕,歪点子又多,就找到毛蛋儿,想让毛蛋儿替他出气。毛蛋儿一听,大骂团长这个老王八蛋妄想老牛吃嫩草,说那个老王八蛋要是再找李铁梅,你让李铁梅点头,约个时间和地点,把这个老王八蛋约出来,还反了他了,他以为他是南霸天呀?

正是数九寒天,塞外冰天雪地的,按照毛蛋儿的嘱咐,李铁梅把这个老王八蛋约了出来。老王八蛋约了好几次,李铁梅都没有答应,这一次,老王八蛋非常高兴,如约来到团部粮库前,没看见李铁梅,正四处寻摸呢,一个大麻袋,从身后套了过来,没等他喊出声,已经黑乎乎的就把他装进了麻袋里,接着一个闷棍,立刻晕菜。然后,几个知青把人塞进粮库的麦子堆里。

如果不是第二天清早有车来拉麦子,差点儿没把这老王八蛋憋死。毛蛋儿解气地对我描述着他亲自导演的这幕大戏。

不能就这么完了吧?你这不是惹事吗?我问他。

那是!没几天,师部保卫科就来人调查这事,让全宣传队的人都列队站在冰天雪地里,边上还蹲着条大狼狗,阵势怪吓人的。他们先把李铁梅和他男朋友叫了出来,让他们交代是谁领头干的。李铁梅哇的一声就吓得哭了起来。他们又冲着大家叫喊:今天不说出是谁领头干的,你们谁也别走!谁也不说话,他们就开始挨个把人叫出来,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这玩的是什么战术?我想这么僵持下去,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一咬牙,就站了出来,说我一个人干的,和别人没关系!师部来的人凶神恶煞地走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你干的?你知道要死人的吗?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我也火了,一把扒拉开他的手指,比他嗓门儿还大,质问他: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那老王八蛋要强奸我们的李铁梅,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那人又质问我:你有什么证据说你们团长要强奸李铁梅?我大声喊道:我敢这么做,我就有铁证如山!其实,我哪有什么证据,但那时候,气可鼓,不可泄!我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那人才对我说:你跟我来!然后喊了一句:其他人解散!

我跟着他去了团部的保卫科,他问我有什么证据,让我拿出来。我是一口气硬顶在了嗓子眼儿,拧着脖子对他说:我不能给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我是上级派来的。他质问我。我告诉他:你是上级派来的不假,不过我已经把证据交给了你们上级的上级!他瞪着眼睛直盯盯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交给谁了?他以为我不敢正视他,我也直盯盯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时候一定不能泄气,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告诉他:我已经写信交给了周总理。你们要是不管,就快有人来管管了,那老王八蛋就快要完蛋了,你们等着瞧吧!这都是我瞎编的。但是,都是我事先想好的。别说,这一招挺管用。毕竟团长是做贼心虚,不光是李铁梅这一件事,他惦记着我们团漂亮的女知青有好多个,告状信很多,都寄到了师部和兵团,甚至北京,还真有从北京转来的告状信。没过多久,师部就把这个老王八蛋调走了,我的事也没人追究了。月黑风高杀人夜,大麻袋装老王八蛋的事,被我们宣传队编成了快板书,在内部演开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比真事还要精彩!

说了半天,也没说你那件军大衣怎么避邪呀!我问他。

你别急呀。那天晚上,就是我把那个老王八蛋装进麻袋里的那个晚上,因为白天下了一天的雪,特别的冷。但已经是定好的事情了,再冷也得出去呀。再说了,那个老王八蛋欲火中烧,他不怕冷啊!我得陪他练练呀!临出门的时候,李铁梅的男朋友把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让我穿上,一为保暖,二也为了遮挡一下身体,别让那个老王八蛋认出我来。我就穿上了军大衣。事后,李铁梅的男朋友说这件军大衣避邪,让我逃过一劫,非要把这件军大衣送我。

从战鸽子,到战造反派,到战团长,毛蛋儿这人生三部曲,让他成为我们大院的传奇,让他这个孩子王的期限无比地延长。

毛蛋儿从内蒙兵团回北京之后,在他爸爸的建筑公司当一名工人。起初,是想让他在工地上干两年,然后找机会调到公司的工会以工代干。他爸爸早早过世,让这个机会打了水漂,没有人再去问津。没过几年,公司不景气,改制之后,要下岗一批工人,他买断了工龄,下岗回到了家。幸亏他爸爸给他留下一个三居室,他从我们老院搬进这三居室,出租一间,有了进项,再加上他老婆的工资,勉强也够他一家消费的了。

那时候,他整天无事可干,像没笼头的野马到处散逛。有一天,他路过龙潭湖的鸟市,看见有个人在卖一对翠鸟,竟要上千元那么高的价钱!那时候,他拿到手的买断工龄的钱,一共还不到一万块钱。这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他的心里不禁一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敢情现在行情变了,不仅又开始养猫逗狗,连鸟都这么值钱了,而且居然有这么多人在养鸟买鸟卖鸟!

龙潭湖鸟市偶然间这一瞥,噌噌地在他的心里蹿起了火苗,燎得他浑身发热,蠢蠢欲动。他立刻跑回家,叫喊着要老婆把积蓄的钱拿出一部分。老婆奇怪地问他干什么,他说买鸟。老婆火了,人还养不起呢,你抽疯呀,买只鸟养着玩?他不想和老婆置气,一时半会儿跟老婆也掰扯不明白。老婆到底磨不过他,他到底还是把鸟买了回来,他先买回来一对便宜的玉鸟。

毛蛋儿聪明,对于活物,尤其有一种天然的悟性。这从他小时候养猫就看得出来。他重拾当初养猫的心气和功夫,养鸟和养猫一个道理,只要你心思到了,钻研进去了,鸟和猫一样都会懂得你的心,和你相亲相近,和你一起风生水起。

毛蛋儿心灵手巧,他很快就学会了编鸟笼,懂得了调鸟食,他清楚鸟要是病了,该怎样弄碎点西药片掺合在鸟食里喂进去,他知道文百灵武画眉该怎么个分别遛鸟而不脏了鸟……鸟声啾啾,整天在他的屋子里叫唤,叫唤得他老婆和儿子心烦意乱,却叫唤得他满心欢喜,渐入佳境。

三个月后,他养的第一对玉鸟孵出四只小鸟,活了一对,他小心翼翼把它们养大,拿到鸟市,很轻巧地就碰上了买主,几乎没怎么砍价,就卖了三百元钱。这是鸟带给他的第一笔收入。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养鸟的名气越来越大。老婆对他刮目相看,自从下岗之后求谁都不灵,烧香佛爷恨不得都掉屁股,没想到,这小小的鸟却帮了这么大的忙!

后来,他基本不到鸟市去转悠了,因为他的名声大振,号称“鸟王”,他的家,常常是顾客盈门,都跑到他的家中订货了。他的鸟还没有孵出来,就已经有人排队预定了。而且,他也不再养玉鸟那种不值钱的菜鸟了,养的都是名贵品种,然后靠它们孵出小鸟挣钱。一对名贵的白牡丹鹦鹉或是烈日牡丹鹦鹉,一万三,少一个子儿,他都不卖,还得事先交给他定金才行。

他的底气粗了,开始把头扬了起来,指挥得一家团团转。他早把出租出的那一间房子收了回来,专门用来养鸟。这间房子成了鸟房,搭成一层一层的鸟笼,几十只鸟百啭千回,吵得隔壁邻居家不行。他便先是常常买点儿东西送给人家,然后再送只百灵给人养着,把邻居也培养成了养鸟爱好者,渐渐地把关系调理顺了。听惯了鸟叫,像每天出早操时候放的音乐,便成了大家永远的音乐。我好几次找他,经过他家的楼下,总能给人一种百鸟闹林的感觉。有了相当不错的收入,有了悦耳动听的鸟声,老婆和儿子一时再不习惯,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晃,我有好几年没有见着毛蛋儿了。两年前,毛蛋儿的儿子小毛蛋儿,突然来我家找我,哭丧着脸,对我说:你和我爸爸是好朋友,你劝劝我爸爸好吗?我忙问他你爸爸怎么啦?小毛蛋儿气急败坏地告诉我:我爸爸到现在还养着他那些宝贝鸟呢!我不是他的儿子,那鸟才是他的儿子!

我让他慢慢说。我知道毛蛋儿养鸟的辉煌,只有那么六七年的时光。后来,鸟的行情一下子跌了下来,原来上千元或上万元的鸟,几百元,甚至几十元,都没有人买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价格起伏,和以前吉林长春闹腾得疯狂的君子兰,几乎走的是同一个路子。毛蛋儿的收入一落千丈。但是,毛蛋儿养鸟养出了感情,你不让他养,跟没个抓挠的一样,他的心里五脊六兽的。不为卖钱,自己养几只玩玩,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可能不让他养呀!

但是,小毛蛋儿告诉我,他可不是只养几只的事,那间鸟房还被他占着,依然是一屋子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依然是此起彼伏地孵着小鸟。鸟不再卖了,他就把新孵出的小鸟送人。而小毛蛋儿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他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让他爹腾出这间房子,自己好结婚。父子两人冲突起来了,居然还打了一架。他老婆替儿子结婚没房子着急,当然站在儿子一边,上来劝他:赶紧把这些没有什么用的鸟都收拾了,把房子给儿子腾出来结婚。得,他和老婆又打了一架。气得他老婆骂他六亲不认,就认他的鸟!

我赶紧去毛蛋儿家救火。

毛蛋儿带我到他家这间鸟屋里看这些吃凉不管酸的鸟,指着这一屋子鸟,很有些得意地对我说:有时候,我就坐在这间屋子里听鸟叫,听那是什么鸟在叫,暗暗在想,鸟市最兴旺的时候,得值多少钱;另一只什么鸟又在叫,又值多少钱。钱从心里过,好像大把大把的钱从手里过一样,流水一样,哗哗地响。你说有意思不?

我劝他:拉倒吧!赶紧把这间屋子腾出来,给你儿子结婚!鸟重要呀?还是儿子重要?哪头炕热,你分不清了?

其实,好多的事情,我们都一样,明明可以分得清爽,却偏偏分不清爽。记忆和现实,便常常这样打架!青春都早已经是挑水的过景(井)了,可偏偏还以为自己是得意洋洋的孩子王呢。

毛蛋儿叹了口气,对我说:那是我儿子,他结婚没房子,我能不急吗?可是,让我把鸟都收拾了,我就不憋气吗?

我对他说:我知道你憋气,可甘蔗难得两头甜,你总得舍一头吧!

他又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得舍一头。可你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说我再舍下这一头,还剩下什么了?上学的时候没赶上好时候,说是初中毕业,其实就是小学六年级;后来,去上山下乡,青春大好年华,都葬送在塞外高原了;返城了,不像你还赶上个末班车,考上个大学,我这儿倒好,工作没安稳几年,又赶上企业改制,买断工龄下岗……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两手空空?好容易赶上一把,养鸟让我挣了钱,心气也舒畅了,现在,好,一闪,把我的老腰又闪了一把。你说,现在,我剩下的这一头,就是这点儿鸟了,再把这点儿乐给舍掉,我这一辈子还剩下什么了?

我只好劝他:别抱怨了,人这一辈子,谁都一样,都是狗熊掰棒子,最后能抱住一根棒子就算行了。你有儿子,你儿子得结婚,再给你生个孙子让你抱着,你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一摆手说:眼睛指不上,还指望眉毛?儿子我都指望不上呢,还指望抱孙子?

我说他:别怪你儿子,要怪就怪你自己!要是你当初卖鸟红火的时候,给你儿子买套房子备着,能有今天的矛盾吗?我知道,那时候,他卖鸟的钱都投入新鸟的培育里了,要不就都大把大把地挥霍掉了。

他一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

毛蛋儿内心好强,可是,他不明白,他不是当年我们老院的孩子王了。他不承认自己廉颇老矣,已是英雄末路,无可奈何地被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甩了下来。如同戏文里唱的那些老戏里的英雄好汉,以往有再多的过五关斩六将,最后都是以走麦城收场一样,毛蛋儿最后这一幕戏,到底以悲剧收场。无论是战鸽子、战造反派,战团长,都是和外部的战斗,到了自家的营盘,和儿子战斗了,无论以前你再能耐,再勇猛,再神机妙算和运筹帷幄,都会是老子以失败而告终。这或许是人生的进化论所揭示的哲理,也是人生这出儿女情长的大戏的总体戏路子。在这条路上,谁也逃脱不掉。特别是江湖上的好汉,最后都是折在自家人的手里。自家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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