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盛祥兰
春 梦
每年四五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个外乡人打扮的男人,挑着一副扁担准时出现在小镇上。
这个外乡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膛黝黑,泛着健康的亮光,个头不高,但魁梧结实,操着一口山东话。
他每走一步,肩头上的扁担就跟着颤一颤、弯一弯,似乎承受不了一前一后两个大篮子的重压,就要断了。但是,不管扁担如何颤如何弯,却怎么也断不了。扁担是用槐木做的,篮子是用柳条编的,都结实得很。
前面的篮子里装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有男孩子喜欢的玻璃球、弹弓,女孩子喜欢的红头绳、花手绢,也有女人喜欢的针线包、花布,男人喜欢的烟斗、打火机。后面的篮子里装着一些吃的东西:高粱糖、核桃酥、红糖、小米和白面等。
外乡人一来到小镇上,就摇起了拨浪鼓,得咚咚——得咚咚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可以从小镇的这头传到小镇的那头。
这个时候,孩子们就从山坡上、从河套边,从四面八方朝拨浪鼓响起的地方跑去。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大人们也都直起腰,抬起头,朝镇口望去,嘴里说道:“那个山东货郎又来了。”
孩子们围住货郎开始观赏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
有的拿了个弹弓试试,有的挑了个花手绢闻闻。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坏了。但到了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很多时候,他们是没有钱买的。只有几个家境好点的孩子买了块高粱糖含在嘴里,欢呼雀跃起来。那些没有钱买东西的孩子,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失望,他们一样兴高采烈地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宝贝,跟着货郎从镇子的这头走到镇子的那头。
家住镇东头的赵家大丫头春梅,一听到拨浪鼓“得咚咚——得咚咚”的声音,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慌乱地照着镜子,把两条大辫子梳得油光铮亮,垂在腰间,又将新穿上的花上衣照了又照、看了又看。然后,才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加入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队伍中,一起朝拨浪鼓响起的地方跑去。
十七岁的春梅,从这个春节过后不久,便开始盼着春天的到来。
有时是在菜园里种豆角的时候,有时是在做饭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上一会儿。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拨浪鼓的声音。
她这样听上一会儿,什么也没听到,就又低头开始干活。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痴痴地听起来。
她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这个春天的到来。
当外乡人的拨浪鼓响起的时候,春梅的心开始春风荡漾,她觉得有清凉凉的小溪在心间流淌,欢快而甜蜜。
似乎,她的生活只为了听那拨浪鼓的声音,她的生命只为每一个春天而绽放。
当春梅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从这个小镇上消失了。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拨浪鼓的声音。
来年春天,孩子们没有盼到拨浪鼓的声音。
年复一年,那拨浪鼓再也没有响起。
仿佛,它从未在这个镇子上出现过,小镇上也从未有春梅这个人一样。
夏 凉
我家房后有条窄窄的街。
街面坑洼不平,小石子、草根、树叶,散落在街道上。也有鸡鸭鹅狗的粪便,这一块,那一坨,显得脏乱不堪。
风大的时候,街面上尘土飞扬,那些枯枝败叶常被风卷起,低低地旋转着,像找不到方向的风筝,飘浮不定。
街的另一面是一排低矮的木板房,隐在高大的柳树里。
夏天的时候,碧绿的柳条垂下来,欢快地摇摆着,亲吻着房顶。有了柳条的爱抚,灰色的木板房立刻鲜活起来,那灰也灰得明亮了。
但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柳条上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没有碧绿的柳条映衬,木板房依旧灰着。没有了叶子的柳树,也一样灰着。因了这灰,整个小镇看上去无精打采,灰蒙蒙一片。
我家房后的小街是寂寞的。
平日里,除了下地干活的人、放学的孩子,小街上很少见到人。
小街上最常见的是鸡鸭鹅狗。
鸭子和鹅摇晃着身子,悠闲地踱着步子,享受着日光的抚摸。几只小鸡正忙着啄食人们遗失在路边的一串谷子。一只黑狗趴在槐树的阴影里,睡得正香。
不知从何时起,寂静的小街有了响动。
每天的午后时分,小街上会有笃笃笃的声音响起,是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不轻不重,有节奏、有韵律,像舒缓的乐曲,在夏日落寞的午后时分,绽放开来。
每当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宽二爷来了。
宽二爷八十多岁了,是我们小镇上最老的人。他个高、肩宽、眉重、鼻梁挺。听长辈讲,宽二爷年轻时是小镇最帅的小伙子。喜欢宽二爷的姑娘不少,可是一到谈婚论嫁,女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宽二爷家里太穷,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老娘,谁家也不愿意将闺女往火坑里推。这么着,宽二爷快三十了也没娶上老婆。
在宽二爷三十岁那年,小镇上的一个俏姑娘看上了宽二爷,私定终身,将自己许给了宽二爷。姑娘家里死活不同意,硬逼着姑娘离开宽二爷。姑娘不依。姑娘家人就将姑娘锁在了屋里。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趁家人不备,姑娘跳窗逃了出来。跑到镇东的巷口,投了井。
第二天有人去巷口挑水,才被发现。人漂浮在水上,早已死去。
据说,俏姑娘投井时已怀了身孕。
这件事发生后,小镇上没有一个人敢去巷口挑水。
后来,那口井被掏干净了,注入了新的水。可人们还是害怕,尤其是女人,一看见井,就想起俏姑娘死去的模样,不敢再靠近半步。男人胆子大些,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是回事了。
这件事过去一段时间了。有一次,宽二爷去巷口挑水,两桶水打上来了,当宽二爷拿起扁担,弯下腰,准备挑起水桶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平时,两桶水在宽二爷的肩上,轻飘飘的。可那天,那两桶水像两块千斤重的铁蛋一样,任宽二爷怎么用力,就是直不起腰来。
宽二爷惊出一身冷汗,扔掉扁担,拔腿就跑。
从此,宽二爷再也不敢去巷口挑水了。
俏姑娘死后,宽二爷就收了心,不再和任何姑娘往来。在宽二爷四十岁那年,卧床不起的老娘也走了。宽二爷就一个人生活。
夏天,宽二爷侍弄两亩人参。冬天,宽二爷拉上爬犁去林子里拉木材。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也有媒人给宽二爷提过亲,宽二爷一个也没答应。
如今的宽二爷已到了暮年,得了轻微的老年痴呆。头发全白了,眉毛也白了,长长的胡须也是白的。
每天的午后时分,宽二爷拄着拐杖,出现在我家房后的小街上。
他轻叩路面,从小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小街的西头走到东头。整个下午,他就这样走过来,又走过去。风吹过来,他花白的胡须就飘了起来,像秋后的干草一样枯竭。
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道士。
没有人知道,宽二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条小街上。
宽二爷的家并不在这条街上,宽二爷的家离这条街还挺远,中间隔了两条街。宽二爷为什么要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呢?
有人说,宽二爷是因为老年痴呆,走错了路。也有人说,宽二爷是因为俏姑娘,因为这条街的东头,就是当年俏姑娘投的那口井。现在那口井早被填埋了,不用了,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蒿草。
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宽二爷在这条小街上走来走去时,我已上小学了,记事了。
房后的小街,是我放学回家必经之路。因了宽二爷,我对那条小街心生惧怕。
宽二爷的拐杖声,宽二爷花白的胡须,都让我胆战心惊。
小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怕他,有的孩子宁可绕路走,也不想碰到宽二爷。
也有家长拿宽二爷来吓唬哭闹不止的孩子:“再哭,再哭白胡子老头就来了。”那孩子立刻止住了哭声,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那条小街,在每天午后的那段时光,只有鸡鸭鹅狗陪着宽二爷。
宽二爷在前,鸭子和鹅跟在后面,随着宽二爷有节奏的拐杖声,摇晃着身子,缓缓地踱着步子。小鸡还在津津有味地啄食人们遗失在路边的那串谷子。那只黑狗仍然趴在槐树的阴影里,还没有醒来。
太阳偏向了西山,夕阳的光束斜射过来,印在小街上,印在宽二爷花白的胡子上,也印在那些鸡鸭鹅狗的身上。这个时候的小街,就像一幅水墨画。
我小学还没毕业,小街上的拐杖声就不再响了。
宽二爷走了。他是老死的,头天晚上睡觉,第二天早晨没有醒过来。神态安详,没有痛苦。
按照宽二爷的遗愿,将他埋在小街东头的那口枯井旁。与长眠在那里的俏姑娘相伴,与高高的蒿草相伴。
我想,宽二爷不再孤单了。
秋 残
镇子南端,紧靠着医院,有一个打谷场。
场子呈椭圆形,水泥铺就的地面,平整光滑,看上去像个溜冰场。几棵高大的杨树立在场外,午后的阳光将树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打谷场上。
每年的秋季,打谷场就派上了用场。
人们将秋收的玉米、稻子、花生、大豆,都拉到打谷场上,暴晒上一段时间。玉米和花生晒干后,剥了皮、摘了秧,收拾干净就可以拉回家了。而稻子和大豆就没那么简单了。人们将晒过的稻子、大豆平铺在打谷场上,用连枷来打。
打连枷可是个力气活,常常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干。当然,家里没有男劳力的,女人也干。打连枷除了要力气,还需要技巧。连枷在手上抡起来从耳边轻轻划过,高高悬起,再重重落下。连枷一起一落,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每当打起连枷来,打谷场上是一片欢腾。女人们包着头巾,男人们戴着草帽。连枷在空中挥舞,咚——锵,咚——锵,声音此起彼伏,有节奏、有韵律。
秋天的风一阵一阵吹来,稻子的壳忽高忽低地飞着。
打完连枷,还要用簸箕筛。簸箕是用细细的柳枝编的,形状像个U字。双手握住U字的两个边,左右晃一晃,再上下颠一颠,那壳和碎屑就一点一点被簸出去了。这个时候的稻子、大豆颗颗饱满,粒粒晶莹,闪着光发着亮,惹人喜爱。人们将干干净净的稻子、大豆装进麻袋,心满意足地拉回了家。
剩下的麦秸、稻秸,有的被人们抱回家当柴禾烧,但大部分都堆在打谷场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坨,高高地堆满了打谷场。
秋收后的打谷场一派萧条,人去场空,只留下一个个草垛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杨树的叶子开始枯黄,秋风吹起,树枝不停地颤抖,将叶子一片一片甩了出去。脱离了树枝的叶子,惊慌失措,不知何去何从。有的飘在了打谷场上,有的落在了草垛上,有的飞到了路边的地沟里。它们的命运就是这样,风将它们吹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
几只麻雀飞来,在打谷场上、在草垛上、在飘落的枯叶间寻找人们遗失的谷粒。
偶尔,也会有孩子在打谷场上玩耍。孩子们喜欢在这平滑的地方打陀螺、弹玻璃球。
一个深秋的正午,阳光将它暖融融的光束打在了打谷场上、草垛上,打谷场在这个秋天的正午呈现出明亮温暖的样子。
两个在打谷场上打陀螺的男孩,浑身上下沐浴着暖融融的光束,一会儿跑到东边,一会儿跑到西边。他们跑到哪里,温暖的光束就跟到哪里。他们玩得多么起劲啊。
两个男孩追着陀螺一路奔跑。当他们经过一个草垛旁时,发现草垛在微微摇动。他们以为是猫或狗在找东西吃,就没有理会。当他们跑过草垛时,听见草垛里有隐隐的声音发出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两个男孩停止了奔跑,好奇地寻着声音来到草垛前。那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压抑、低沉。
两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垛,看到一对惊慌失措的男女抱在一起。
那女的是镇西头老常家的二闺女小芬,只有二十岁,是个黄花大闺女。二十岁的小芬出落得水水灵灵,人见人爱。男的是镇医院的医生,是个结了婚的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长着一双勾人的眼睛。
这件事没出两小时,就在镇子里传开了。
这种事,在那个年月,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小镇上,可以想像会是怎么样。
当天晚上,小芬就割了腕。幸好被家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
后来,听说小芬的父母很快将她嫁给了邻村一个腿脚有残疾的老男人。
那个医生还做着医生,他的老婆闹了一段时间也就不闹了,两个人又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冬天来到了小镇上。
打谷场上,草垛依然是这里一堆,那里一坨,高高地堆着。一场一场的雪,落在草垛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座白色的山丘。
那里,没有了玩耍的孩子,也不见觅食的麻雀。只有白色的草垛静默着,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冬天没有过完,那件风流韵事就被小镇上的人们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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