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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迪隆寺的象

时间:2024-05-04

成刚

王楸语速极快,打机关枪似的,估计离话筒太近,都有了爆破音。她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还结巴,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王楸。所以,撂下手机,我仍一头雾水,没整大清爽。徐婷在逛“淘宝”,听说后先是冲我一愣,后哈哈大笑,笑拧了气,倒在床上求我给揉揉,顺顺气。

徐婷她不是我妻子,我妻子是董枚(是一枚别针的枚,不是玫红的玫,小时候户籍科的民警笔误,她就将错就错,用到现在。不知为何,这让我耿耿于怀)。徐婷大笑的样子像绝了董枚,有点像是做给人看,尾音如袋鼠叫。特别是敷过了董枚的面膜,搽过了董枚的眼霜面霜,穿着董枚的睡衣,枕着董枚的枕头,甚至像董枚一样微微打鼾。

徐婷是我前前任女朋友,她、王楸和熊小雄,跟我前后脚认识的。2006年春夏我们几个常一块儿玩。跟她分手后我交往过个女警,后结识的董枚(对这次序,徐婷有话说,她说,屌毛比眉毛出得晚,倒比眉毛长得长。她这张嘴可真像董枚)。董枚扯过离婚证的当晚就飞去日本玩,公寓里一堆没拿走的属于她的物件。

这才几天工夫,我还没从董枚的影子里拔出来,又来了个“董枚二号”。

元旦小长假,我在杭州郊外的龙井村遇到个相面的,那人真扯,劈头盖脸就说我这一辈子在同一类女人中间打转。熊小雄和王楸当时也在场。我们爬了半天山,正歇在半山腰一土台上,喝茶等上菜看风景。那农妇自山下上来,挨近桌边,我纳闷她这是要干嘛,她就毫无铺垫说出那句气人的话,面朝我,盯住我。熊小雄大嘴一咧,乐了。王楸两手握着玻璃杯逆光嗤嗤笑。我没好气,你说的同一类女人是哪一类?农妇回嘴道,你不才离婚吗?你不清楚?

我愕然,程序员出身的我随即找出个科学解释:相面的眼贼,熊小雄和王楸打眼一看就是两口子,我跟他们出来玩,要么没结婚,要么结过离了;我看着又不年轻,那就剩一个答案。说“才离婚”,她也就是赌一把,不然哪里能显出她的神。而“才”,就更没标准了,一个月是“才”,一年两年也是“才”。再说,现在人离婚后能独身多久?一年半载就很够意思。这么一回味,我连理论的力气都省了,眯起眼品茶。

见我不为所动,农妇摇摇头,转过身对着长桌那头的熊小雄和王楸嘀咕了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加之山坡下村道上恰好有辆哈雷摩托车躁狂驶过,我什么也没听到。事后猜,定不是吉祥话。熊小雄面上显不出,但菜上来后王楸明显没食欲,只顾拨拉米饭,但也就拨拉了小半碗而已,下山路上两根眉毛拧成一块。问没事吧?说是吃坏了肚子。

那天早上我看着“董枚二号”,心下还在揣摩那农妇究竟给熊小雄和王楸说了些什么。其实徐婷哪是“董枚二号”啊,她的疑心病可比董枚重多了。上一秒笑得肚疼,下一秒就忽地欠起身,收住笑,问题滚滚而来。“我们大家是昨晚两点钟才散的吧,这才四五个钟头,熊小雄就失了踪了,骗鬼去吧?老实说,这是不是你和王楸之间的暗号?几年不见,看来你得手了,得偿所愿了,竟然还在你的好兄弟熊小雄眼皮底下,当心他一熊掌拍死你。”

我说,“披萨三明治意大利面,吃了这么多年西餐,你这嘴还一股浓浓中国风。”

北京奥运会前夕,徐婷远走高飞嫁去美国俄亥俄。不是王楸本命年过生日,我都不知她回国有日子了。见她喝高了、脚底下拌蒜才邀她上的车,送熊小雄他们回万里城,顺道送送她,即便昨天晚上后来怎么怎么着了,又怎么样?大家都成年人。难不成我真的要“在同一类女人中间打转”?所以,她这么一通胡吣,我只当她消化障碍。

三十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一个幸福的女人,不会这么尖酸刻薄(比如王楸),但凡有条件,谁不想春风拂面巧笑倩兮;经验也告诉我,遇着不幸福的女人,别试着去做慈善给她找补幸福,赶紧逃吧,有多远逃多远,千万千万别回头看。

我说,快收拾收拾,一道去万里。

徐婷“切”了一声,你这是要赶我走吧?明讲呗。我是那死皮赖脸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知道你?你巴不得熊小雄失踪。你以为他失踪了你的春天就来啦?哼,一米八八、百十公斤的人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徐婷还说,我就看不懂她怎会迷上他。呼,可惜了她那条件。话说回来,我还不如王楸呢,在那么个好年纪,我看上的男人竟然是你。Jesus!

“你不也马上知错就改了,不还下嫁美帝?”

五个月后一个傍晚,我在复兴公园西门口等人,徐婷来电。在哪?美帝,她说,俄亥俄。复婚了?没,嫁了另一个俄亥俄的。俄亥俄认识的?不是,回上海的那些日子在一酒品推介会上认识的,不怕你笑,是一见钟情那种。我说,就不能跟个田纳西明尼苏达阿拉巴马的一见钟情?她笑出声,说起来别不信,这人不光俄亥俄,还跟我前夫一个镇,也叫詹姆斯。我说,你存心的?她说,我是那种人吗?求婚后,我才问他哪儿的人,那时他正要调回美国去。我说,这也太巧了。她顿了顿,这回我算是认了。

她说,人命天定,拗不过的。咱们就说熊小雄,这一次是彻底不见了。我没问她哪儿听说的,坏事传千里。她继续说下去,记得他第一次不见后我们被王楸喊去的事吗?急吼吼赶过去,火急火燎砸门,一进去,他却没事人样盘在沙发上看拳赛,搞得我们两个那个尴尬啊,起初我以为是王楸跟你和我开了个玩笑,但在那天晚些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人早晚有一天会真正失踪的,总有一天再也不回来。

我没应声,我何尝不当是玩笑,还自作多情了一把。我想,八成是王楸猜着前一晚上徐婷睡我那儿,虚荣心作怪,她要测试自己的成色,看能不能从另一个女人怀里把我大清早叫过去。这并不是说有企图,但至少说明吃我的醋,心里有我。王楸将徐婷和我让进屋里后,递上咖啡,说你们仨先聊着,便一头扎进厨房,我找不到任何发问的机会,这似乎也能证明我的推测不是没边儿的事。

那天熊小雄看起来精神头很是不错。尽管蓝白条纹棉睡衣跟住院病人有一拚,黑眼圈,下眼泡也相当肿,瞳仁却亮得像用清洁剂仔仔细细擦过。我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了。他做电视广告配乐有年头,可平日里不聊音乐,也不喜欢人家跟他提音乐,家里的进口音箱基本是摆设。那天他倒兴头头放了好几首德国电子音乐,兴头头提起北京88号俱乐部。说2002年前后他经常出入那里,那时穷,叫不起酒,背靠墙站过道里,只是听歌,一听,听个大半宿。骑车到学校天刚擦亮。说来也怪,一点不困,吃过早点,继续上课。“那俱乐部很有意思。有一阵子尽是电子音乐,很多有意思的国外电音乐队来中国都去那儿演出。”

我基本上是个乐盲,一直自嘲是对牛弹琴里的牛投胎转世,大二之前,我压根不知有粤语歌这东西,更别提格莱美啥的。可我能想像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青年在那么个地方一首接一首听从没听过的乐曲是怎么个情景。多年后他辞职做配乐,原是有这个梗在先啊,之前可一字没提过。

“还在不?”徐婷饶有兴致。

“关了,关了有小十年。”

听他口吻,好像早点歇业才是那俱乐部最好的归宿。

那天熊小雄对我开发的中文输入法也比以往多了兴致,他抖擞精神,身子前倾,以一个得过奖的前程序开发者的身份提出了几个有见地的建议。要是你认识他这个人,你会明白这相当之罕见,即便对别人的事稍加干预,他也不干。他坚决反对我开放程序源代码,这让我始料未及。

我不解,“用户不该自由定制他自己的词库、编写对胃口的输入法外观吗?”

他点点头,“那是应该的。”

“但你不赞成做开源项目。”

“不赞成。”他点点头。

“就是说,应该的,你反不赞成?”

“换个说法更好,我赞成的,是不应该的。”

紧跟着,熊小雄卸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了个轻松的,还扮了个鬼脸。看来,他很为那无聊的文字游戏而得意。面上没露出来,我心里恼他。这个项目计划两个月上线,这都多少个月过去了,进展不到一半。本要趁这机会头脑碰撞下,说不准能给点启发,但他没正形。不赞成,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当时没发作,不为别的,是想着这也表示他心情不坏,一个心情不坏的人,即便真个半晚上不见人,也不会有坏事。而王楸在电话里的惊慌失措,在我看来是小题大作,婚后女人的通病。结婚后的中国女人还有个通病,照着自个儿主意打扮丈夫——熊小雄四十五码半的脚上赫然蹬着双印有大嘴猴LOGO的棉拖鞋。基于某种同情,我对他的气全消了。

唉,当天我应该坚持的,应该死劲撬开他的嘴,听听他的理由,兴许日后那桩神秘事件的答案就藏在他反对开源的理由里,如玉藏于石;唉,当天被他四两拨千斤避过,但随后的日子里我应该趁热打铁,主动上门找他,把话题往开源上头引,兴许一切还有余地。

可造化弄人。

接下来的几十天里各种不顺,我都怕了,暗想得闲了一定上舟山拜拜。输入法没进展不说,春节熬夜把写好的代码推倒重来,正卡着壳,父亲催装修,认定装漂亮点房租能要上价,开春前工人工钱也能还下来。他静脉曲张行动不利索,指望我,可我哪抽得离身。要他等。一天也不等。装修的事安排妥当,杨树已飘絮了。过敏性鼻炎准时准点找上门。去市六院看门诊,被送外卖的助动车轧到脚。照X光,脚弓折了。合作伙伴刘岩屏要技术移民去加拿大,工作室眼瞅着撑不下去。装修队这时又玩起猫腻,父亲去理论,气了个半死。咋办?能咋办。夹上拐杖拖着脚回西宁。下了飞机就收到两条短消息,头一个是刘岩屏发来的,说我让出十三个点的股份,他就留下。这孙子。我就差摔手机。幸亏没摔,因为另一个是王楸的,问晚上能出来不。拨过去,听我说不在上海就说没什么事,有日子没联系,请我上他们家吃饭。没别的事?没有没有,你忙。

她这哪是客气,分明是咒我,嫌我还不够忙。待所有的事暂时理出个头绪,该稳的稳住了,该压的压下去了,清明节都过去好几天了。灰头土脸拖着行李箱走过愚园路上的老大房,往柜台一张,时令点心青团也下市了。

青团下市了,徐婷却还在,以一种很惬意的姿势坐在我家阳台上的藤椅里晒太阳。过来接行李箱的样子,让我心里十分别扭,好像我是她俄亥俄老公,只是皮肤晒黄了头发染黑了。对面藤椅里是个和她同样发型的瘦高个女人。

“她是谁?”

“你就不能小点声,对过住的你不认识?”

好不容易回到我的地盘上,我却成了个多余的人。公寓里的陈设大变样,简直够得上沧海桑田。钢琴(董枚的)进了主卧,六斗橱发配到客厅一角,本就拥挤不堪的厨房里添了好几样据说是做西点的玩意儿。上书房一看,飘窗上多了张宜家九十九元的小桌,桌上是我工作用的Macbook Pro,屏保貌似替换成美剧《生活大爆炸》的剧照,桌脚垫一条长绒毛的白羊皮毯,也是宜家的,窗帘布统一变了个色。当时我哭笑不得,这整个房间不上演那种无脑都市舞台剧实在太可惜了。

女邻居告辞后,徐婷趋上前,仰脸道,“就不问问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徐婷一身簇新的大嘴猴睡衣,跟窗帘布一个颜色,前胸一张大猴脸,后臀贴两张小尺寸的,一边一个。

“哪儿来的?”

“董枚送的,董枚给我的见面礼。她人挺好的呀,你们为了什么离的婚?她知道了你和王楸的丑事?”

“瞎鸡巴讲。”

“哈哈,恼羞成怒啦。”

有位发小去年秋天在美国一处叫老路易斯维尔的小地方待过俩月,说那儿的居民异常好客,他一个东方人走在街头,各种招呼应接不暇,常被拉去人家里进餐。看来,徐婷把美利坚人民的古道热肠嫁接到我的闷屁股公寓了。

按说一个女人送睡衣给住前夫屋里的女人,是天底下所有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高兴,还相当相当之沮丧。就像我老早就明白离了婚双赢,可单等董枚先提,她提了,我又抹下脸可着劲儿挽留;同样,我明白徐婷会天荒地老住下去,可我不会下逐客令,如若明天她拍屁股走人,我想我还会巴巴挽留,“怎不多住几天?”

我想,我是完了。

熊小雄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患得患失。”

我说,“抬举了,我这是虚伪,积重难返,改不了啦。”

徐婷在的最后几天里,CCTV-6播过一部好莱坞狗血传记片《W》。里头有这么个狗血情节:在小布什还不是总统的时候,有过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有天他发神经,和太太拍桌子吵了一架后冲到外头生闷气,郁郁寡欢,看什么都不顺眼,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但一秒钟后奇迹发生了,当他抬头看树顶的天时,耳畔突然传来神甫跟他讲过的话,块垒顿消。那是全片中公认的经典台词(我看到很多人在微信微博上疯狂转发),“把你周围的人的每一天,当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记得我当时扭头看了眼徐婷,她正沉浸在片子里,显得温柔端庄。她发觉我在看她,冲我露齿一笑。我心里冷笑,她误解我了。我不但不惭愧,不过意不去,反为她的误解幸灾乐祸了好久。

几天后,徐婷离我而去,投奔了普陀长风的父母家。带着董枚送她的没穿多少次的睡衣裤,带着无所畏惧的神气,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我的公寓。我说,我开车送送你。她说,别假惺惺,我叫了滴滴打车,在楼下候着。再见。像现如今的“90后”女生,她把“再见”这两个音节咬得不能再重,但我听出来了,她对我的恨实际上很轻。

徐婷前脚刚走,我就“啪”地合上电脑满屋忙活开来。我把钢琴重新拖回客厅,把六斗橱推回卧室,抄起飘窗上的小桌扔到堆杂物的北阳台,我还打了个电话给小区门口的窗帘店要他们下午来量量尺寸,我把她做点心的器具抱下楼扔进垃圾桶,我吭哧吭哧想把一切还原回她来之前的模样。我们老家有讲究,客人走后的一整天不能扫地,倒垃圾也不行,不吉利。我顾不上这许多。迷信迷信,迷了才会信,想要不信,就不要迷。

就这么见不得徐婷?过后我问自己。

好像并不是。

那就是日久生情、不想睹物思人?

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有时候我依稀感觉到,如果能整明白这件事的缘由,我就会明白日后在泰国清迈做出的选择。让人胸闷的是,不管是否知道缘由,都不能避免或改变什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火箭,我是那绑在火箭筒上的狗,一发,就不可收拾。

没有,我没撵徐婷走。

我就告诉她,我得搬到熊小雄家住上一段时间。我老实告诉她,要我搬过去的人是王楸。我故意这么讲的。徐婷正戴上厚厚的防烫手套,要把灶上的粥锅掇下来,那里头可够营养,少说五六样豆子,还有红枣枸杞百合啥的,咕嘟咕嘟冒泡,空气也变得甜丝丝的。她哦了一声,意思是听到了。沉默了会儿,我说,你可以住这,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她边往碗里盛粥边说,没必要。我说,你不跟对面女人要好吗?她接着盛第二碗,没必要。我怀疑她没有在听我后面说的话。喝过粥后,我坚持要洗碗,正放水龙头下哗哗冲着呢,碗却豁啷裂作两瓣,无缘无故,就像碗不想活了。

终于到了约好的那天(也就三两天后)。我一大早就开始收拾,翻出换洗衣物叠好放在行李箱内,将剃须刀牙刷润肤乳圆珠笔电脑充电器等日用品塞进箱子夹层。关掉路由器,扳下电闸,将煤气管把手旋至“OFF”的位置,挨个细细检查了一遍窗户插销后,走到门口,我却犹疑了:

——这么做,妥吗?

我家里的餐桌是配有六把椅子的那种,有四把一年到头也无人光顾,我拉出我那把来,坐下,右手搭在椅背上,就着瓶口一口一口地呷徐婷买的智利120葡萄酒。春雷隐隐,光线黯淡,桌面空荡荡,是想心事的绝佳时刻。我有太多心事等着理理顺,我努了把力,可发觉丧失了想心事的能力。这感觉不难体会。连看大半天美剧,对一般人不成问题,但我们已然不会盯着一张图片看两分钟。就是这感觉。丢了东西又记不起来丢的是什么的感觉。我气馁地站起身,弯腰拎过皮箱,撞上门,钥匙左转两圈,反锁停当,就冒雨去了,上王楸和熊小雄的家去。

没得选。换作是你,在那么一间咖啡馆,面对那么一个王楸,你不认识她,你也会答应她。

我本以为熊小雄会一搭儿来,我们三人会像从前那样扯皮打趣。没想到就她一人等在那里。这下我简直不知坐在她什么方向,手放在哪儿。坐对面吧,就必须迎上她的眼睛;坐旁边吧,太近,不合适。几分钟后,我发现是我多虑了。她一脸迷茫,不能自拔,无暇他顾,给雨淋湿了的围巾都还裹在脖子上。看得出是有事情把她迷住了。她又不信它。

我想王楸只是要找人说说话,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好了。可是结完账,分别时,她却一把攥紧我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哆哆嗦嗦,“来我家住,好不好?”

“他不知去向,我害怕;他出现在家里,我也怕。跟头一次一样,他每次都不声不响就走了,不声不响又回来了,听不见脚步声,听不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家里,在阳台上,在厨房里,好像他一直就在,没离开过。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上次不好端端的?”我说。

“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你来看看就明白。”

“你们商量过吗?”

“没有,你又不是外人。就是外人,他也不会有意见。他活在另一世界,这家不过是个歇脚处。他会同意的。现在他什么也不在乎。”

事实证明,王楸的话不掺水分。对我的从天而降,熊小雄自始至终没有显出任何异常。起先我以为之前频频借住,他习以为常了。说起来,那还是在2007年他们刚买下这房子时。他家的房子在小区最后一排小高层的三层,南阳台外横条人工小河,见天有人钓鱼,下雨天也有。我们三个会一字排开趴栏杆上看人家钓。看如何理钩、上饵、抛杆、扬杆,看怎样中鱼,看鱼离开水面挣扎的瞬间;纵使半晌没鱼咬钩,我们也看得有滋有味。我买了把秋千椅,家居市场里能找到的最大号的那种。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脚架得老高很舒服地看钓鱼。结婚后我才去得疏了。所以我想他是习以为常了。我老是蹭他们家的沙发床睡。

我在北面的小书房对付着住下,依然睡折叠沙发床。那沙发床现在旧了不少,弹簧也塌了几根。徐婷抱来几条厚毯子垫着,倒也不觉得硌。凑合着行了,反正我打算一个月后告辞还家(说来邪乎,这两年我离开自己的窝超过一礼拜就做噩梦,梦里整间屋子遭水淹了,地板全拱起来,像上海本地人钟爱的肉皮),到时候王楸没道理不放行。好在书房墙上嵌着台索尼4K显示器,这倒是个宝贝,可以把Macbook接上去写程序,这样对颈椎大有好处,我认为这应该是所有程序员的标配,所以我常常一气干到凌晨两三点才熄灯休息。

有天我刚起床,裤子还没穿好呢,熊小雄不敲门就闯进来。他很唐突地问我对Google眼镜的看法,我们坐下聊了会儿虚拟现实技术。聊到尽处,他说,有个事跟你沟通下。我说,讲。他变得有点难为情,我说,有什么事你说。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的话还是让我变脸失色。熊小雄指指写字台上的电脑主机,说,我晚上要用它,真不好意思。我呵呵一笑,说,就这点事?至于吗?我去客厅睡沙发,一样的。他忙摆手,可能由于过意不去,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别,别,去卧房睡。“啊,那王楸呢?”我问。他两眼一呆,不再说话,仿佛之前没想起还有个王楸。

王楸后来问,放着书房不睡,睡客厅?你这是演哪一出?我哪能照实了说,胡乱搪塞过去。后来我还真上卧室与王楸同居。这是后话。

其后几天我心里头乱糟糟,像从喉咙眼里擩进把干草。要不是性子软,早卷铺盖一走了之。我思量着,莫非熊小雄在性方面有特殊癖好?莫非他们两口子设好了局,一步步拉我进去,参与进一场放浪形骸的游戏?我还在想,他们一直没小孩,连不当心怀上都没听闻过,莫非整件事是因此而起,他们合谋故弄玄虚?现在回想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是我自己给想歪了。

自我撤出书房当日起,熊小雄就迫不及待驻扎进去,准确地说,是长久住了进去。住进书房的熊小雄,失踪得更频繁。每晚起夜时我会长个心眼轻轻将书房门推开条缝,但总不见熊小雄的人,一盏黄澄澄的台灯和偏蓝的电脑屏幕自顾自亮着,机箱的风扇呜呜闷转,营造出它们主人通宵工作的假象,帮着打掩护。我没凑上去听对面卧室里的动静,我确定他不在里头,我也相当确定他不在这花香寂寂的漆黑公寓里头。

三更半夜的,去哪儿了?不管去哪儿,总得出房门吧,总得经过客厅吧?守株待兔,装睡,悄悄跟着他,到那时不就水落石出?

问题是,熊小雄照消失不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一定是趁我熬不住时开溜了。我无法想像他那庞大的身躯如何做到落地无声,这让我大伤脑筋。好在他还晓得回来。三四个、六七个,至多不超过九个钟头,他总会现身,伴着天光。时间一长,我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了。换作别人,早当面锣对面鼓跟他坐下来谈。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得比较多:王楸不会不知道我做事的风格,解谜破案,我没这能耐,我充其量是他们夫妻间缓冲的弹簧,有缓冲才有余地,有余地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了,夫妻间的事,隐私着呢,尽是红线。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守望着别出事就成了。

唉,说着轻巧,执行起来则是另一码事。公寓里鲜花日日新,但气氛就不提了。王楸每日都在努力做出不上心的样子,傻大姐般拉熊小雄和我活动,杀人游戏、跳棋、真心话大冒险……在鸟叔大红大紫那阵子,我们甚至跳上了骑马舞,扭腰送胯的,相当三俗。除了时不时玩失踪,我并没觉得熊小雄异样。有些游戏他明显不太乐意参与,但还算配合;在另外一些游戏里,他比王楸和我都投入。除了俗的,我们还有雅的,采草莓,看话剧,泡人工温泉。只是,这些统统会在晚八点落幕。一到那个点,熊小雄就会去书房,带上门(我就纳闷他为何从来不在里面反锁),义无反顾,不耽搁哪怕一分钟,仿佛过了时间,他就进不去了。

接下去单曲循环:半夜里,台灯和电脑亮着,高背旋转椅里空空如也。所以,你可以想像为什么王楸提议去泰国熊小雄不则声;所以,你也就知道每当熊小雄消失在书房门后王楸有多丧气。

王楸之所以丧气,我估摸着,担心人身安全、怕他出事故,倒在其次,次之更次;最大的煎熬是明知他会外出活动,可她被排除在他的晚间活动外。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在未来若干小时内看到的经历的,她都没法看到没法经历。而他守口如瓶,不露口风。不知你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约好小伙伴去庙会上看流动马戏团,到地方,他们被顺利放行,蹦蹦跳跳进去了,你却给不分青红皂白挡在那热闹的神秘帐篷外。我想她一定是这样。

要我说,我们的活动不如不活动。可不活动的话,干什么?大眼瞪小眼?所以活动还不能断。杀人游戏,跳棋,真心话大冒险,采草莓,看话剧,泡人工温泉。泡得人都要吐了。外面那条河上天天有钓鱼的老头,可我们谁也没想起去看钓鱼,像几年前那样,在秋千椅上,六只脚架在阳台栏杆上,人手一罐啤酒。迷糊了似的,我们谁也没想起过。直到熊小雄失踪后的某一天,我在弯腰捡袜子时,才发现秋千椅底部早就霉迹斑斑,防腐木也腐烂了。

期间,我跟一位做心理咨询服务的熟人谈起熊小雄。他不以为意,心理学术语也懒得用。他的假楠木办公桌正对落地窗,不用起身就能俯瞰整个长风公园。他说话时手势花哨,于是我有个错觉,我们讨论的不是熊小雄,是三十六万平方米公园里散心的男男女女。他把办公室开在此地,是为方便那些人求医问诊,如同补胎小店安址于路面坑洼地段。照他的说法,熊小雄这样的人现如今多了去了,十个里头有仨,还有三个潜伏期。他说,“为什么要弄得神秘兮兮,因为生活没滋没味,又不想被一眼看穿,也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火苗。”他弹了个响指,“不过,听起来,你这位朋友不严重。”

“严重会怎样?”

“你玩网游不?角色扮演。懂吗?不会怎样。”

“不会怎样会怎样?”

“社会身份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这样。”

对我提出的请人跟踪,以及在书房和入户门上装监控头的办法,他坚决反对,严厉指责这做法太不负责任。“馊主意,绝对是馊主意。长长脑子好不啦?想没想过,一旦给他发现了怎么收场?这类人自尊心特强,逆反心理也强。他也许只上楼顶吹吹风,或在哪儿看会儿水。这时候觉察被人跟踪被监视,面上挂不住,情绪失控,跳楼投河的事也做得出来。”

“对了,他穿衣打扮跟以前有差别不?”

“看不出不一样。脸刮得勤,天天刮。他以前就刮得勤。”

“他还晓得自己是谁。唔,房事呢?”

关于行房,我红着脸跟王楸讨论过。基本上,十天里他会有一天去卧室。我说,他还没忘自己是个丈夫这最基本的社会身份。王楸不认同,咬着下嘴唇说,你看见了就不会这么说。她松开嘴唇,我明白你那医生朋友指什么,不要小孩,我们结婚前就约定好了的。我以为他有障碍。不是。他就一句话,“为什么一定得血丝糊拉的。”我说,这是自然现象。他说他当然知道,但就是没法接受,想也不能想。他这观念是怎么来的,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但我既接受了他,就要接受他这想法。他开玩笑说,程序、音乐也有生命,不是吗?你见到血了吗?

“会不会有外遇?”

“没。我巴不得他外面有人。”

“为什么?”

“不用再猜来猜去。”

“那就跟他好好谈谈。”

“谈过。他说每个晚上都在写曲。还放给我听。是不是越写越好了?客户总说改改改,又不给个具体方向……最近压力大了点。”

“有这个可能。”

“有吗?你觉得他像是有压力吗?人是瘦了,瘦对他来说是好事情。你住进来前不久,他就去了趟体检中心,体检报告很正常,除了鼻中隔偏曲,那是天生的,其他都好,血压也回到了一百二,精神更是好得不能再好。我没见过他精神头这么好过。整宿整宿见不着人,身体、精神比以前还好,你不觉得怪吗?……我希望你能再住些日子。”

我当时没听王楸的就好了,我按计划住满一个月打道回府就好了,因为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我没法细说,不是不愿意,也不是要刻意隐瞒什么,实在因为在同一天花板下,我却不比你们多了解多少,我日益觉着熊小雄陌生,王楸也是。我就晓得,两三周后,王楸崩溃了。我那天一早去五角场办事,不在现场,晚上一推门就傻了,满屋狼藉,花瓶全碎了,花瓣踩得哪哪儿都是。王楸把自己关卧室里,叫不应。熊小雄在电脑椅上打盹。我推醒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王楸疯了,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我问警察为嘛上门?他摇头。他就知道摇头。我也拿他没办法。

到了后半夜,夜里气温最低的那个时辰,王楸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掰扯起来,她就是那晚怀上的。

徐婷算是言中了。

我得手了。不仅得手,还带球过半场突入禁区将球捅进了球门。铁杆球迷意外逆袭成进球功臣,做梦都会笑醒。我不记得我有笑过。如果你身上摇摆着一个赤裸的女人,暗恋多年的女人,会笑醒;如果那女人的泪水一刻不停砸在你前腔,你因此亢奋十倍也正常;如果那女人是你好友的妻子,而他也许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忐忑是人之常情;如果事后被戴绿帽的哥们没有给你几个耳光没有唾你脸没有指责你,连看你的眼神都一如既往,你会惊诧,会莫名,同时会庆幸,会……

但那哥们一个月内就消失了,人间蒸发了,这个时候你又会怎样?既然做了混蛋,索性混蛋到底,接过好哥们的班,站好他的岗,照顾好他的女人。我这么盘算过,也这么做过,王楸和我还差点成为同一个孩子的父母。但,我还是退出了球场(主动撂挑子也罢,被亮红牌也罢,结局就是这样),径直穿过一排排观众席,出了万人体育馆,没能再回头。

对的。我的朋友熊小雄最终还是不见了。他的名字被录进了区公安局“失踪及不明身份人员信息系统”的某一栏。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天气里,在一个非节庆非节气非纪念日的普通日子里,如同手一滑触碰到电邮的“发送”按钮那样,他从此没有再回来,鱼儿放生一样不回来了。

九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二十四小时不见人就有资格报警。可这冷清公寓里剩下的两人任由座钟指针滴答下去。不能否认(承认这个很难),在确信熊小雄这回的失踪是真的后,王楸和我松了口气(弱队的教练以1∶0的比分捱到终场哨响起时通常会这样)。王楸再不用随他的消失与现身而猜来度去。我内心的歉疚也因他的缺席有所减轻。

直到第三天黄昏,水鸟低徊,天边紫罗兰时,王楸轻轻走过来,挨着我立在阳台上。我揽住她,她挣开,垂头专心削苹果,递给我。她说,该报警了。我看看天,说,是啊。我想了想说,先给他河南老家去个电话。王楸说,就他和他妈他哥的关系,告不告诉都行。后来是王楸拨的110,整个过程她都显得很镇静,最后留地址时才有些焦躁。当晚来了俩年轻民警,挺有礼貌,开了门,不着急进来,笑着要鞋套。次日九点多刑警们上门,由物业丁经理陪同,这拨人没问有没有鞋套就大剌剌跨将进来,那架势像有证据证明有人是有罪的。

这是我第二次见那姓丁的物业经理。王楸绷不住失控的那次,他说,“消消气,有业主提供线索的,你朋友——他太太也不知他去向,小区里失了窃能不怀疑他?这也怨不得别人。消消气。”这次他倒不怎么说话,背着手,看东看西。他不用说话,话都让警察说了,他看看听听抽抽烟就行。警察了解了一些情况,问了我不少问题。其中有些问题让我很难为情,但我一一回答了。

问王楸前,他们要我回避回避。姓丁的跟出客厅也来到阳台上,顺手拉上玻璃门。所以我一点也听不到里头在讲的内容。阳台下河如止水,有人坐在马扎上悠哉钓鱼。钓不钓鱼?他试探性找话题。我摇头。游不游泳?我又摇头。我们已统一过口径了,但我还是好奇王楸会怎么说,会不会有些话她没告诉我却给警察一五一十交代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姓丁的身上。姓丁的锲而不舍,他问,你朋友,那姓熊的,他会不会水?我先没吭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不会不会(熊小雄的县城在黄河边上,他说他看见过泡烂发臭的尸体,还救过人)。你确定?我打定主意要逗逗他,补充道,他晕水晕得厉害,大老远闻到水腥气就犯晕。果不其然,丁经理的脸跟我设想的一模一样。不仅如此,晚些时候,我还当警察面大大方方揽住王楸腰身。

“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你有病啊。”

他们一离开,王楸就冲我喊叫。

“这样他们才会重视起来。两千八百万常住人口,每天报上去的失踪人口得有一个团,我得想办法让他们重视起来,是不是?”

这一招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警车多来了几回,警察多问了不少事,熊小雄干活的电脑也给“借”走了。那些日子,我无论去哪儿都特别的踏实,皮夹子半截露外面也不怕偷,边走路边点钞票也不怕抢,肯定有便衣警察暗中盯梢,安全着呢。那些日子,我哪儿也没去,倒不是行动受限,一来工作室生意少,少到随时就能关门大吉;二来我和王楸正你侬我侬,像两片不干胶。其间我们吵过几回。王楸说,吵吵,就觉得没那么对不住他,吵得越凶,心里越好受。我捏捏她虎口的肉,表示理解。

一转眼盂兰节到了,人还是没下落,找不着不说,蛛丝马迹都没有。电脑还回来了。专跑这宗案的杨警官把电脑抱进书房,接通电源,开机,以示全须全尾,没有损坏。那天午后王楸不在家,见粉丝去了。熊小雄不在后,她的私人英语电台更新少了,为维系起见,个别热心肠的粉丝牵头张罗了听友见面会,在浦东证大喜马拉雅,不能不去。于是我跟杨警官多聊了几句。杨警官有感而发:这年头,没结婚的,女的失踪的多;结了婚的,就掉了个个儿,换男人了,百分之九十是离家出走。杨警官说,一般离家出走不可能就穿拖鞋,除非……怕就怕除非二字。我按下电视机遥控静音键,看他,他也回看我。猛地亮起嗓门一声短笑,别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这不好玩。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有胆睡人家老婆,没胆杀人。我揶揄道,这就撒手啦?杨警官说,调查会继续的,只是性质变了。

杨警官说没撒手其实就等于撒手,王楸看着撒手了其实咬着不撒手。我也一样。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们两个再也受不了了。我们看过那逗逼片《泰囧》的DVD后去了泰国。

在酒店住隔壁的,也是一对中国人。有天暴雨倾盆,哪儿都去不了。王楸洗过澡聚精会神剃腋毛。我去底层的小酒吧坐,翻看微信订阅号。隔壁男人走过来借火。我们谈了会子天气饮食。熟络点后,那沈阳人开始挤眉弄眼,“那女的不是你太太吧?”我没否认。“是你哥们的太太吧?”我没吃惊。“我就说嘛,我家那位还不信。”那人一点不掩饰猜中后的得意之情,还表现出很羡慕我,同时为自己只能和妻子出来旅游而失落。

我不吃惊,我觉得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被说中不神奇。最初的激情退却后,我们的脸上就只剩罪感了。那时我认识到,与其说王楸和我是来旅游的,不如说是被对熊小雄的负罪感流放到了泰国。这罪感太强悍了,在我们的激情刚燃起时就将其掐灭。我最初探进睡衣摩挲王楸乳房是中了情欲的魔法,可接下来吮她乳头扯掉她的睡裤便是另一回事,仅仅是出于礼貌,双方才都没半途而废,戛然而止,我们一往无前,装作勇敢装作很不羁,并在来日面对熊小雄时装出毫无愧色。王楸和我以为能瞒得住对方,可身体不说谎,我日渐疲软,她也不能更干涩了。

在21世纪的当代都市生活中,这,充其量是一段不那么道德的小插曲。投下阴影,但也有欢愉。以我的优柔,以王楸对丈夫让徐婷都难解的着迷,我们在相交后的相离是肯定会发生的,撤退得飞快,我会遇到另一个女人,她和熊小雄也迟早会同床共榻。自觉不自觉地,大家都会往日常里出溜下去。可是,熊小雄的失踪,却让粉色小插曲变成躲不掉的黑色挽歌,导致我们这些人,想日常都日常不起来。

如警察们所调查到的,我们没对熊小雄做过什么。罪感,说白了,就像杨警官讥刺的,不过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诚然,熊小雄的离场,让王楸和我享受过一种自由,我们做爱的场所迅速扩张到了公寓的每一处,王楸也不用再抿紧嘴唇压抑自己。但是好景不长,我们的脑子被一个假设给攻陷了,它一旦出现,就火速蔓延,且蕨类植物般顽固扎根在每一个神经元每一个脑细胞上

——假设那晚王楸没有带着泪痕来到客厅沙发前,我没有替她擦泪并抱她进卧室,假设这些没有发生,那么熊小雄会不会一去不返?假设妻子没有不贞,好友没有背叛,那么他会不会丧家犬般蜷缩在街角(我们确定他一定在某个肮脏污秽的角落里)?

我们,我和王楸,在他消失不见后,又做过什么?我们做的唯一有价值的事就是凑近电话机拿起话筒拨了110,我们甚至没起草过一份寻人启事。而后,我们就安逸地住在了他名下的公寓里。他在那里还没住满十年,那里有他的衣服鞋子跑步机工作用的电脑,墙壁上挂着他和她的婚纱照。我的袜子塞进他买来的滚筒洗衣机里,我的内裤和他妻子的成双成对地晾在他常待着吹风的阳台上。熊小雄人不在了,看不到这一幕幕,但这对他也太不人道。一句话,那些个月,我住得难受极了。王楸看起来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在一个失眠夜后的黎明,我建议把这套房子挂在中介所里,“慢慢卖”,我提议搬去我那里。那边上有全上海最知名的妇产科医院,红房子,我们得好好准备孩子出生的事。话说了才一半,王楸叫了起来,“卖房子,亏你想得出,门都没有!”为了强化她的反对,她奋力一挥胳膊,把化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扫落地上。等情绪平复下来,王楸眼圈红红地说,这么多年来,熊小雄写程序做配乐,就为买房还房贷,房子卖了,他就是白忙活一场。

“以后别提这事了,啊?”

顺便,王楸把搬去我住处的提议一并拒了。我猜,她故地住下去,念旧的成分肯定有,还不少,我还没自负到认为在她心里能和熊小雄较高下,我压根没往那层想过;按说男人的占有欲会出来作祟吧,没,我没有,不仅如此,我暗自盼着警察将熊小雄找回来,我不惜耍花招误导警察,就想能全身而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暗恋的女人一旦成了烫手山芋,念旧也好,不念旧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可我不能不顾王楸,一个人溜之大吉。毕竟有我的份,溜掉太下作。我猜,她故地住下去,为丈夫的成分少,为她自己的多。她得想,和我通奸伤了熊小雄一回,万一熊小雄回家,她却不在家,家具蒙上一层积尘,他会作何感想,她的罪孽是不是又多了?

走也不是,住也不是。王楸和我被卡住了,被夹住了。不能往生,不能赴死。因此我随口一提泰国,她就认真了,眼波一闪,“什么时候去?明天吗?订好机票没?”旅游,算是个像样的借口,瞌睡时的枕头。

浦东机场过安检前,我们的脚步别提有多轻快。尤其王楸,拖着二十二英寸的桃红色拉杆箱走在前头,步频很快。我留意她脚踝处,寻思着,再细半寸,她一定会摆脱地心引力飘起来。当此之际,有个黑色念头闪过:她许是真做过什么勾当,请我住进她家,是整个计划至关重要的一环,我跟他们朝夕相处,到头来没发现任何异样,不就能证明她是清清白白的?只消瞒过我就行了,而这并非难事,稍加诱惑,我就五迷三道,除了她,眼里哪会注意到旁的。这些,她当然心知肚明。可回过神来,想起这念头滋生的原因,我便哑然失笑,自己未免也太蠢太荒唐了,不过是因为她走得快,快得让我有点撵不上,我就七想八想的,以为她要逃,逃亡境外。

等办完托运手续,核对过身份信息,过了安检,两溜机场商店冷清地排过来,王楸慢了下来,她慢慢地说:

“回来时逛逛免税店。”

瞧哪!还没登上飞曼谷的航班,我们已被“回来”这个词及它深长的意味给盯上了,紧追不舍,狂吠不已,如蛆附骨。泰国之旅的调子就这样定下来了。

曼谷四天,三天雨。坐大巴到了清迈,又雨。雨大得不像话,伞充其量就是个样子货。那些天里,我们做得最多的,就是眼睁睁看雨水在各种玻璃表面积聚滑落再积聚。一个充满异邦情调的天地横陈眼前,可就是进不去。我们给困住了。老祖宗智慧绝顶,“困”这个汉字让每一个被困住的人心有戚戚。如果再多待几天,我肯定会去医院,我疑心自己得了某种骨病,每日清晨下了床直腰向天伸两下胳膊,肘关节就剥剥作响,像在肉里骨里放炮仗。颅骨偶尔也这样。

我说过再见,辞过“哎哎”伸手留我的沈阳老哥,收起手机,揣着没喝掉多少的一瓶占边波本往走道尽头的房间去。房间里的王楸保不准正想着来一点祛祛湿。酒喝光了的话,酒瓶还可以灌点水插支花搁床头柜上看。至于什么花,我没概念,对花花草草我一窍不通,还是交给王楸吧。走道昏暗,射灯迷离,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住我的脚,还没反应过来,就跌翻了。爬起来,弯腰去看,是一床单,肯定是保洁人员粗心遗下的,再看,酒瓶也碎了,一地碎玻璃渣。还好人没事。沾了一身的酒。

王楸在做瑜伽。我不知她还会这个,她的动作很像回事,柔韧性这么好,估计劈“一字马”也不在话下。我在床尾坐下,酒自茄克下摆吧嗒吧嗒朝下滴。我脱下来,拧了两把,就不滴了。王楸换了个动作,平躺下来,面朝天,两个膝盖扣在胸前,像练失传已久的缩骨术。我露出笑来,“你可以当作家。”她没问为什么。所以我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我本想说,刚刚在《三联生活周刊》订阅号上看到,有人说作家是向内生长的指甲。我搞不懂,就觉得这说法挺有趣。向内生长?那该有多疼,想想就疼。她不问,我就没机会说。我将枕边的脱毛器拿起来,准备放进盒子,收好。王楸说,“放下,有一边还没剃。”她抽抽鼻子,说,“喝酒了?”说,“你不酒精过敏吗?”说,“喝了那么多,你一定有话要说,说吧。”我张张嘴,我想说,没喝多少,刚才摔了一跤,酒全洒衣服上了。可我觉得这么说像是狡辩。所以只笑笑。我盘算着要不要先泡个热水澡去。

万万没料到,几秒钟后,只几秒,她主动提出分手。她的原话是,“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了。省得你为难,省得你再一个人喝闷酒。我们,分了吧。”讲完后,王楸继续做瑜伽,徐徐吸气,徐徐呼出,气息绵长。

我想我真是不可救药。在那一刻,我还想打岔,岔开话题。“隔壁那人和我聊了会儿天,他叫王树彭,彭德怀的彭,沈阳本溪人。做玉原石生意。”我甚至要说,跟他一起那女的是当地土地局局长。之所以这么瞎编乱造,大概是有戏剧性,有噱头,够抓人。熊小雄失踪后的这段时间,这种花招我使了不下百次,百试不爽。每每预感到我们将陷入某种情绪中,或涉及严肃话题,我就瞎编一气,用一个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将王楸和我从暴风眼里搭救出来。但是,这回不会管用了,我清醒意识到。

“为什么?”

“我累了。”她就是这样说的,声调懒洋洋,她说,“这才几个礼拜,你我就像过了几辈子。看看我,现在都懒得背过你去剃腋毛。”

“是啊。几辈子。”

我们双方都没提熊小雄的名字,没有,但心领神会,是熊小雄把我俩硬生生拆散了。那是秋初的清迈,屡遭兵燹之祸的柴迪隆寺废墟不远处,菩提塞雷纳酒店的三楼,两个不再年轻的中国男女因一个失踪的胖子而分道扬镳;他们,也是因这个胖子的失踪捆绑在一起。

我说,还去免税店购物不?王楸说,去啊,有你拎东西,不能便宜你。我说,待会我去前台再开一间房。王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做作,有意思不?我说,肚里的孩子?她想了想,这你别管,不来这世上也好。

晚餐后,她才剃了另一侧的腋毛。在卫生间。

第二天下午,云断开,雨住了。我们出了酒店,迎面撞见那对中国男女,那女人撑一把当地的手工伞,红到俗艳的那种,我却意外地觉着亲切。男人揽着女人的腰,裙摆上、裤管上尽是泥点子,看起来两人走了很远的路。那男人冲我龇牙挥手打招呼,我面无表情旁顾左右;倒是王楸响亮地嗨了声,回过礼去。我问,认识?王楸咦一声说,不是住隔壁房间的夫妻吗?

我们穿过Sunday Walking Street往柴迪隆寺兜了一圈。据说里面那塔高九十米,可几百年后的今天,就只剩六十米。我有点遗憾。可王楸不以为意。她说,这样才好。她说,塔矮了,才能显出塔里那尊坐佛来。我坐在塔外的石级上,反复琢磨她的话。我试图解读她是有所指的,如果有所指,那么熊小雄、王楸和我,谁是塔,谁又是佛?谁显出了谁来?又或者我们都不是,我们只是后半截身子没入红砖塔体的石头象?

唉。谁知道。

六点来钟。雨又下开了。好在我们已经折回步行街。那是上灯的点,夜市起了。各种酒吧、小吃摊、工艺品店,各种灯。一落雨,整条街的灯火就洇开来,融在地上一滩一滩。到处是人。汉语充耳可闻,让人恍惚此地何地。我们头碰头在遮阳伞下吃凉拌木瓜丝,又把外套拢在头上小跑到另一阳伞下吃了份超难吃的泰式肠粉,为发泄不满,我们赖在那狭小的地方躲了一阵子雨。王楸背靠我,她的发梢湿漉漉的,潮湿的混合了发香的气体裹着小吃摊的烟气涌入我的鼻孔。她的头发几乎湿透了,随物赋形贴在头皮上,湿到我的泪珠子滴在上面她也毫无知觉。哗哗雨声中,我们被满大街的各种国籍的游人冲刷着,我听到心里头有东西在坍塌,在分崩离析。

我推推她,朝对街指去,“去做个按摩吧,正宗泰式。才一百二十泰铢。不然会感冒的。”

“你来买单。”

“OK。”

“你上哪儿去?”

“走走。随便走走。”

我踏上路肩,在雨中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十好几分钟。回过头来,发现又回到了原地,那家按摩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丝深处熠熠生辉。得走远点。我劝自己。后来侧身檐底下看了会儿街头艺人吹一种造型古怪的乐器(吸引我的是那人脸上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又有点像在祝神)。在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我方察觉浑身上下给浇透了,包括内裤后腰。我想这是要感冒发烧了。仓促间,我伸手推开左手边一扇门,飞快扫了下里面墙上的海报,原来是个Live House,平日完全想不起去的那类场所。

那家俱乐部门票低廉,三百六十泰铢,但挺严格,看过身份证件才肯放行。里面不大,人也不多,十几个。舞台上是几个泰国小年轻,瘦垮垮的,无精打采。我要了杯酒坐下,辨不出颜色的沙发上烟臭浓烈,夹杂着残存的狐臭。说来也怪,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打起了盹。音乐时近时远。等到醒过来,不打寒战了,我看了下时间,一口干掉杯中酒,起身打算离开。这时大门那边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舞台上出现个美国大汉,大胡子,大花臂,拿起架子上的麦克风,厚手掌嘭嘭敲了几下。台下唿哨声怪叫声多起来,此起彼伏。我思忖着要不——再坐坐。大汉走到台后,上来几个格子衬衫的美国帅小伙。观众马上沸腾了。他们喊着什么,我听不清,大概是乐队名称,或乐手的姓名。那伙乐手一言不发,开场白也没有,操起家伙就开始了。我闭上眼听了一曲,鼓声很靠前,吉他、贝司、人声躲在后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乐队,不知道这是什么类型,但怪好听的。我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可我没办法继续,继续坐下去,继续听。倒不是担心王楸,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泰国,她今晚尽可以放松下来,被陌生人的灵巧的手指多捏捏。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继续听下去。

我踮起脚跟环视一圈,现在看演出的人数量翻了几番,仍然陆续有人进来。要出去,得挤,得用膀子扛,得不住口地嚷嚷“Sorry”,然后一定要贴着墙,这样才能不那么费劲开出一条缝来。室内开了冷气,可也就十来步,我挤出一头一脸的汗。我抬袖子擦去汗,深吸口气,然后闷头向前。等再抬起头来时,却瞪呆在当地。我看到一个大胸脯金发女子,少说38D。越过她裸露着的雀斑点点的左肩,我看到一根颇有分量的水泥方柱子,我看到一个人立在柱子和墙的夹角处,像半截柱子,即将完工的半截柱子,不是被破坏的柱子。我看到他时,一束很亮的蓝光刚好滑到他脸上,所以霎时间我看清了那人。

他双臂环抱胸前,这样肩膀就更宽了,这样他的头就不那么显大。他的头浮标般高高地扬起,那姿势,活像动物园假山背后瞭望的棕熊,贴足秋膘的棕熊。微弱的光流动在两方镜片表面,似乎是自体内满溢出眼窝。

这星球上相像的人千千万,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或女人。我遇见另一个自己也许不敢相认,可那时候,在两千六百八十六公里外的泰国清迈,在那家破败的不入流的Live House闪烁的灯光下,我一眼认出了熊小雄,是他,不是别人。在徐汇话剧艺术中心,我看到过这样的熊小雄。太祝的魂灵低吼:“绝后代,断宗嗣,乃天下第一孤寡之人。”商鞅赤色囚袍回道:“这又如何?”当时我用余光瞥见了这样的熊小雄。

有一会儿工夫,我头脑里盘旋着几百个问题,我有几百种跟他打招呼的方式。究竟该选哪一种?这让我的脑袋险些炸掉。

最后,我稳住步伐迎上前去。

我说,“熊小雄。”

乐声和唱和声几乎要将房顶掀翻掉。我的声音也不大。他竟听见了,垂下头,瞥了我一眼。整个过程是那样慢吞吞,类似旧光盘卡顿。

“沈易。”他说。

“干什么呢?”我说。

“看演出。”他一副明知故问的语气。

“是啊。看演出。”我说。

熊小雄指指旁边,并缩肩让出几寸位置来,示意我跟他一起靠在墙与柱子的拐角处。我走了过去,靠住。我们肩并着肩。在我右手边的墙壁上,一个插头拖着一大圈满是油垢的电源线一头扎进同样满是油垢的插座里。我抬头看看,又低头看看。九月了,外面又大雨,他却还蹬着那双大嘴猴棉拖鞋,虽不比从前干净,但能保持现在这程度也算奇迹。为不破坏某种协议,我并没有过多左顾右盼,也直勾勾望向舞台。

好长好迷幻的一段架子鼓Solo。

“输入法完工了?”

在一曲已了一曲未来的间歇,他嗡嗡地开了腔,没看我。

“烂尾了。”

我也没看他。

“早告诉你不要开源代码的,不听劝,现如今给拖住了吧。开源是潮流,但不是所有程序都能做到开放的,不是所有。”

我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他没有说;我想问些什么,我没有问。因为音乐又奏响了。我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听着歌。一首接一首。就像听歌是那个夜晚最要紧的事。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的后来,手机震了两下,王楸的头像忽地点亮屏幕。王楸发来短消息,说她困了,先回酒店去了。末尾警告说,“别太嗨,夜黑风高,当心迷路。”我想时候大概不早了,外面市场上的灯兴许全灭了;至少阑珊啦。

我说,“走吧。熊小雄。”

熊小雄看看我的手机,看看我,揉搓着眉心,丢过来一句,“你回吧。”

“你要,继续听?”

“这样好的曲子,有什么理由不听?”

我先没动。后来我又动了。我留下酒店地址和名称,我说,“明天我们就回了,晚七点四十的航班。”我看着他从牛仔裤后袋中摸出iPhone3,我看着他粗大的食指戳开备忘录,看着他一字不误地记下来。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我们都出汗了,因此那一握热乎乎潮津津。他说走吧,我就走了。我没有回头看。我不知他有没有目送我走出那家气味深刻的Live House。我猜,八成不会。

次日多云。我看了早九点的金州勇士队和丹佛掘金队的比赛,又接着看十一点半开的菲尼克斯太阳队和克利夫兰骑士队的比赛。王楸打趣道,你这个伪球迷,看得都睡过去了。我说,这不醒过来了吗?哦,再一节就打完了,索性看完。下午五点钟我们退房去机场,补了半天住宿费。起飞前王楸和我按计划去了清迈国际机场免税店,出来进去,兜兜转转。最终两手空空。我什么都没买,她也没买什么。王楸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略带调皮地说,“这回便宜你了。”

“对不起。”我说,说完紧紧闭上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王楸的脸像雾像风又像雨。她沉默良久,久到我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她说,“我拉你进卧室,拉你上床,书房门一直就闭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对不起。”

我摆摆手,手都不是我的了。我示意她别往心里去。我说,“假设,假设有一天有人敲门,不,应该是摁响门铃,打开门一看,是熊小雄,他回家了,你……”

王楸别过头去,正对巨型玻璃幕墙外巨大的客机,留给我一个谈不上完美的背,机翼上的一抹红在暮色中都不像是红了。五小时后,那架A320空中客车将载着我和她安全抵达浦东国际机场,出了机场,她将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和大大的拥抱,然后她将招手上一辆锦江出租车,直奔普陀区最北端的社区万里城;而我,将在熟悉的夜风中抽两支烟,然后搭机场大巴去市区。抽第二支烟时,我将划开手机,点开通讯簿,找出董枚的新号码,毫不迟疑地拨过去,被告知“您所拨打的用户现在无法接通”。接着我会打给住俄亥俄的徐婷,她正吃中饭,我们将在遥远的刀叉叮叮中寒暄几句。挂断电话后我将突然回过味来。看来,龙井村看相的农妇果然一语成谶。不过,这回我认了。心悦诚服。我慌不择路要逃离的,回头打量,如沐春风。尽管这风弥漫着居家气俗世气。我奉为故事的,终是故事。我想成为熊小雄,只要好曲子就没道理不听下去。我终究是我,我梦想着对所有人开放源代码,一个几十兆的小程序都是我跨不过的泥淖。

半晌,如半生的半晌,王楸回过头来,笑语盈盈,“到那时,就是他熊小雄对不起我们了;到那时,我跟你走。——快走,马上就检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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