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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记

时间:2024-05-04

戴剑

陈月琴老爹过世后的第二天,喵呜就不见了。

喵呜是陈月琴给老爹找来的猫,养了两年,她想爸爸年纪大了,缺个伴,有只猫时不时地弄出些声响,攒些热火的生气,老人不至于太过寂寞。可如今人都没了,谁还管猫的死活,三个子女和“一条龙”的人忙里忙外的,就想着把葬礼给办好了。

明天就是大殓,陈月琴今天下午还约了中医看病,从保定路上的中西医结合医院出来的时候,天气闷热,一场大雨迫在眉睫。整条长阳路漫天灰尘,上街隅全被运泥石的集卡占领,或许是曾在油漆厂上班的缘故,她对污染这件事特别敏感:“这里就没好过!死人的施工队!”她埋怨着,但还得细心注意脚下,泥泞的道路极不好走,又要与自行车助动车抢道,难免左避右让,路过实在太龌龊的泥塘,只好小心地依着石块走路,轻脚踩上去,简直就像演杂技。

她一路想着医生的话:“肝阴暗耗,肝阳上亢,阴阳不能平衡。”这是结论,她一点都不懂,但凡是病,阴阳不调是郎中的杀手锏,万金油一样的用处。六十岁的女人,跟丈夫分床睡了十多年,阴阳要能调和也算是奇迹了。按理说周围的阿姨妈妈都得跟她一样,没一个能平衡,偏她要头疼?更何况她平时还跳舞,当然不是什么广场舞,她瞧不上眼,太丑!她跳正宗的拉丁,抖臀提胯全不在话下,跳了近二十年,也算是附近地铁站那个场子的拉丁舞女王(二三十岁的狐狸精们都上电视,跳给金星方俊看去了),别人完全没得争。于是就有两三个固定舞伴,跳到尽兴时,他们轮流托着她的腰,鼻子里粗重的呼吸在她面颊横冲直撞。跳舞的男人都瘦,肩撩起来就是一只只骚气的陀螺,周围阿姨们艳羡的眼神就好像幸福的鞭子,抽得他们简直要转上了天。但飞得再酣,总高不过地铁站忽然亮起的灯光,于是陈月琴就被打回原形——“我要回去烧菜了,喏!家里男人啥事体也不做的,么办法呀!”

这世界上没办法的事情太多,好比老爹的去世。老头子是她唯一崇拜过的男人——聪明、魁梧、有责任心,甚至连相貌,也是她跟爸爸最像:鼻孔大,眼睛大,头发微卷泛黄。三姐弟把老爹送去养老院的第三天,他就断了气。那个养老院她去过,被围在三座高层公寓大楼中间,像盆地里的一座冢,走进去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好比湿漉漉的霉烂混合着肉饼子炖蛋,她差点就要呕出来。里面的老人看上去都惊人的相似——一张瘦削阴沉的脸、对来访者毫无兴趣、身体虚与委蛇地藏在白色被褥里,所有的床被并排放在靠窗一面,这样就显得公平,每人至少有一个钟头可以晒太阳。在这种高度集体化的场景里,她都怕自己认不出爸爸。说来也滑稽,后来这一排床常在陈月琴的梦里出现,须臾间又成了儿童医院的产科,婴儿的暖箱替代了钢丝床,但她一样分不清那些脸,好像人在出生和死去之前,共用同一张脸。她多半是在梦里凄惶地寻找那暖箱上的名字时惊醒的,然后难免唉声叹气,要不是儿媳妇怀孕了,脱不了身,她决计不会让老爹去那种地方。还好,陈月琴记得,离开养老院那天,她回头看了一眼,他没醒,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两条眉毛,粗长型的,很是精神。

老人还在的时候,最小的弟弟就被媳妇撺掇着要卖房,老爹的房她本不想要,底层的屋子紧靠着小区储水箱,夏天就是蚊蝇的欢场。老爷子生前偏要在天井里种什么花花草草,还挖了池子养鱼,头顶上架起葡萄藤。可自从他瘫了之后,这一片十平米的花园就成了凋败的荒场,其他兄弟姐妹都自顾不暇,光照顾老人都来不及,谁有空捣鼓这花园,只有陈月琴还隔三岔五要逼着自己去扫扫弄弄,看看鱼塘的通气管是不是还工作,铁树晒完太阳是不是该拿进屋。有时候陈月琴忙累了,就坐在藤蔓底下,拿把大蒲扇,悠闲地吃葡萄。这时她的视角正对着房间,一面正气的玻璃移门将里屋和天井隔开,她坐在那里,能看见躺在床上的老爹,还有趴在床底下的喵呜。最后那段日子,老人静默得有些反常,不管中午还是傍晚,那屋子都有种冷冷的凋亡之气,像是烧杯里的化学实验结束时的那种状态,三伏天也不免叫人打个寒战。陈月琴爱拿化学实验打比方,想当年,若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油漆工,上岗前必须要接受一年的化学培训。现在那些公式与周期表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对铝热反应的实验记忆犹新:当同学们还在津津乐道于铝粉燃烧时的惊心动魄时,她却一直在回味老师的一句话——所有元素被折腾到铁就结束了,因为铁有最大的结合能,之后不会有裂变也不会有聚变。她当然不会深入地去研究什么元素结合能,但那句话却一直存在她的脑子里,像是几缕丧钟的余韵,追着她的年龄不依不饶。当分隔天井和房间的移门锈迹斑斑的时候,她仿佛就看到了玻璃内所有人的终点,甚至还包括喵呜。他们变老,那门就愈加锈得厉害。她尝试从化学教师的角度来看待生老病死,仿佛那是一条逃出升天的门道,叫她在参加各种葬礼时,总能超脱不少。

但这超脱最后显然只适用于死人,对于活着的那些,陈月琴是锱铢必较的。弟媳妇她不是不知道,江北人、吃相难看、说话急起来,那个腔调与分贝,她是百分百看不上。既然要卖房分钱,有些原则就不能不提,比如挂牌什么价、成交什么价、找哪家房产中介、何时交钥匙,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则,像是老爷子的丧葬总费用,估计得有十来万,房子钱谁分得多,谁就必须多出丧葬费的份子钱。至于分法,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里就弟弟一个男丁,他要拿两份,在陈月琴看来还算公平。她自然晓得,这世界有太多这样的事——不合理,却合情。

谁晓得老人走得那样快,葬礼上,“万物皆铁理论”也没能让陈月琴的悲伤刹住车。她坐在地上,手脚并用,擒住那口棺材,跟“一条龙”的人展开了拉锯战,直追到电梯口,却赫然闪出一个白衣军服司仪队,三下五除二,接过棺材,褪下腰间皮带,盖上一面红旗,四人一组抬着棺材,齐刷刷地正步走起来。另一边,同样穿着的铜管队,利落地抱起小号和萨克斯风,悠悠地吹出一支旋律——《友谊地久天长》。这样高规格的阵势,一时将大家的悲伤都镇住了。陈月琴记得,这是一条龙新开发的“元首套餐”,在他们提供的自选服务菜单里,旁边赫然写着这样一句宣传语:“走得风光,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一次成为元首的权利!”这风光带来的安慰却进不来死人的心,那颗心立时三刻是要被烧掉的。但活着的人就不同了,好比陈月琴,这仪仗队送老红军的场景,竟然就将她的许多遗憾生生带走了——比如不该把老头子送进养老院,比如好歹要找个五星全优养老院。

但能惹事的永远都不安生。葬礼当天,吃完豆腐饭,陈月琴跟她的人精弟媳妇就吵开了。事情很简单,家人给赶来祭奠的宾客每人都准备了一个礼品盒——一条德芙巧克力、一块毛巾、一套寿碗——近两年上海人做白事的标配,无非都是套路。陈月琴统共准备了一百套,可散席一数,只剩下十五套了,原来是弟媳妇替自己娘家人、不管来的没来的,都拿了一套。当初是她吵着要把老爷子送养老院的,陈月琴正愁没有机会寻事,这下江北女人撞到枪口上了。陈月琴一脚把十五套礼盒踢散,扯着嗓子开骂:“不晓得侬屋里厢对死人的物事也这么上心,是不是但凡你们姓蒋的,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都要拿一套?”这一吼把所有人都吓住了,连尚在喝酒的别家丧桌,一样怯生生地观望起来。弟媳妇对这突袭尚无准备,只好就地坐下,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江北话骂些谁也听不懂的词。现场出奇的静,只有她的哭声和她的叫骂。等大家都累了,两个女人边哭边啰嗦着,慢慢谁也听不懂她们的话。陈月琴的弟弟,也就是江北女人的老公,捧起父亲的遗照,朝门口的巴士走去,只落下一句话——回去把该分的都分了吧。

这话一出,弟媳妇停了嚎哭,跟着丈夫走出了餐厅。陈月琴突然像是被谁顶了下胸口,有些大梦初醒的无所适从,她想喝口水,该死的桌子上却只有酒,她的愤怒本就是七分真情三分做戏,如今好比被谁将了一军,不晓得那三分演着的,到底该收该放。

餐厅比先前还要安静,短短十多秒,竟没一人说话。大堂几根柱子下,靠近腰线的地方,都摆着逝者的遗照,前面供着火苗扑闪的蜡烛,忽而狂乱地跳起来,在那些人面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投出一弧橘色,像是许多弯被四方黑框围困住的小月亮,在五月温湿的天气里,使气温陡降。“应该说些什么”,陈月琴提醒自己,于是,她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分家可以,但陈言发(老爹的名字)是晓得你们的,他放了四千块美金在我这里,当作今后几十年的扫墓费,如果房子卖了,家分了,你们今后看不看他我无所谓,只是这点钞票你们也别想了!”

一贯没胆识的妹妹适时上来搀她,这家人就这么先后走出餐厅,上了巴士。一路开回彭浦新村,一进门,上完三炷香,便各自回家。只有陈月琴想留下来,在这老屋里睡一晚。她留了一盏橘色小灯,躺在老爹的床上。

五月底的天气,竟然已有了蝉,数量不多,有气无力地叫着。房间里有股很淡的霉变味道,那台老式挂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咔嚓咔嚓,满是抽刀断水的气焰。陈月琴听着这些声响,竟生出些奇怪的笃定,她不晓得这安全感从何而来。后来手机响了,是弟弟发来的短信,大致是跟她道歉,说那丧葬礼盒的事情,原都是自家老婆的错,关于何时卖房,全凭她处理之类的话。她一点也不感意外,扫墓费的金额抛出去,事情只能有这一个走向,陈月琴佩服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四千块美金?也亏她想得出来!但一切并非空穴来风,老爹活着的时候,有一回把她叫到轮椅边,贴着她的耳朵,悄悄说着自己操盘外币的战绩,这赢下的四千美金,都藏在极稳妥的地方,以后,谁对他好,他就给谁。这些疯言疯语,她哪里会当真,现在想想,刚刚在豆腐饭席上,自己那份难能可贵的条件反射,到底也并非完全听者无心。改天整理房间,是得好好寻一下了。如今虽说是骑虎难下,但她没怕过,这点钱她陈月琴自己还是有的,救一个快要散的家,怎么看都划算,况且,读着那条短信,她不怀疑,自己又赢了一次。

干嘛是“又”呢?你们或许不晓得,在每一个与亲人博弈的战场上,陈月琴鲜有败绩。她有兵不血刃的手段,赢并不难,赢了之后还能常来常往,那是一等一的难。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陈月琴就像一颗纯到发酸的梅子,被强行丢进了一坛纷争的酒,上盖,封存,如今再打开,终于有了杀气腾腾的香气。

1981年陈月琴嫁进夫家,一套霍山路上南北通石库门大房子,典型的兄弟扎堆,三世同堂家庭。丈夫是老大,年轻时组过文工团,拉大提琴,后来成了“造反派”领袖,是个完全不知责任为何物的“鬼见愁”。她尚未过门,小叔子就在她上门吃饭的当口开玩笑说,他老林家的一块宝,总算找到了下家!她不晓得原因,只是笑着心里细细揣摩。待到嫁过去,婚后一个礼拜,开伙仓这一件事便成了最大的麻烦。

林家三兄弟,吃饭都分时间,老二曾因工伤落下个跷脚的毛病,被单位照顾进了街道办事处,每日混半天就能下班。一般晚上五点,他便先带了媳妇跟一双儿女吃饭。接下来是老三一家,这个儿子很有点本事,在五角场某著名百货店当经理,永远都是日理万机的节奏,忙完到家都快七点了,正好赶上第二场——自家老婆跟两个儿子,还带着父亲一起搭伙,小圆桌坐下这五个人,陈月琴哪好意思再去插一脚。于是,只好每天忍着,等他们都一一吃完了,自己炒几个简单小菜,八点左右上桌,夫妇两人草草吃一顿完事。偏偏她男人也古怪,吃饭前,总要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老二老三放菜的橱柜,顺点菜出来——几块红烧肉,几条小黄鱼,几只鲜白蟹,边吃还要边跟她抱怨,兄弟姐妹都是假的,吃好喝好才算真乐惠。她看着他把蟹腿一个个掰开,猛力吸着那点豆腐一样的白肉,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也是完了。

但纷争可远没完,陈月琴本以为总能熬到自己男人的单位分房,谁知道有一日回家,一进客堂间,便瞥到老二老三家的橱柜都安了锁,银色的、指甲盖大小,垂在橱柜正中间,远远看去,泛着清冷的光。陈月琴明白,估计等不到自己分房了。果不其然,估摸一个月左右,老三就跟她摊了牌,说是自己单位给分了一套房,虽说在虹口,但就在外白渡桥下面,十八平米,他本想去,无奈家里四口人,实在住不下,但对两口之家来说,是再乐惠没有了,如果他们愿意过去,房子就算是送给她跟老大了,只是户口要一并迁出。小叔子夸她是明理人,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也是满脸堆笑。陈月琴倒是没听清楚太多,她光顾着看那两把锁了。这两个物什就天天挂在那个地方。她平时看着两个弟妹熟练地拿出钥匙,开锁、拿菜、关橱、上锁,动作一气呵成。她们偶然见她路过客堂间,锁还没开完,也要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这是对她这个嫂嫂的尊重。她也要“还礼”的,于是只好淡淡地问一句:“吃了啊?”

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只要她接受这个交易,代价是她从此与这房子再无瓜葛了。小叔子以为要嫂嫂放弃并不容易,劝服的态度真是恭顺到了极点,但他说话爱喷唾沫,陈月琴只好频频后仰,姑且享受着这最后的尊重。等他全部说完了,她拿下袖套,掸了掸腿上的唾沫星子,看着老三一脸期许的样子,淡淡地挤出一句话:“你讲了那么多道理我也不懂,不过有一句我是晓得的,屋宽不如心宽嘛,这新房子,还靠老三你快点帮我们落实!”然后,陈月琴给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这还不好吗,她终于要和那两把锁说再会了。

三天之后,陈月琴就跟老公搬去了外白渡桥,房子虽小,但在哪里安锁却能由自己说了算,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不小的胜利。老二老三那边,搬离送行之际,还互道珍重且讲好了要常来常往的。但一搬走,陈月琴就想,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进霍山路的门了,两个兄弟那边,也没有要联系的意思,他们原本就是互当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本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但谁晓得,后面的事情愈发有趣,老二一家不晓得着了什么魔,竟也被老三用同样的方法“扫地出门”,失了那南北通老房子的继承权,直接搬去了中原路。老二一家终于想起了送别老大时的种种“不舍”,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合纵联横,如果你在这座城市生活够久,就能明白其中的各种玄机,还有各样人的缤纷角色。两个绝缘的人之间,需要有个担任导体的人,好把各种讨价还价的讯息仔细传递;一群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中间,也会有些人站在缓冲地带,有时帮着兴风作浪,有时忙着浇水灭火,老二一家大概就是那个导体。

但那会儿,他们明显更乐意跟陈月琴一块儿,每月下馆子批斗老三全家,每次最激动的还是老二媳妇,毕竟她比陈月琴在那房子里多住了几年,于是,批斗会都要开到她讲出崇明方言为止。陈月琴记得,老二媳妇常骂的两句是“搞乱毛”和“吃丧葬饭”,翻译成上海话就是“轧姘头”和“死人”。他们也不明白,哪一样惩罚落到老三一家,他们才可以消了那口气。但明显老天爷是晓得的,在两家人搬出去之后的第五年,老三的一个儿子死了——白血病,据说配对的骨髓都找到了,可孩子硬是没熬到。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这是不得不让他们聚在一起共同悲伤的一件大事,追悼会那天上午,老大还问陈月琴,到底去不去。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去!有什么债,死个人总归还清了。”

晚上,哀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亲朋好友们大多走了,大巴开到霍山路老三家门口,大家陆续下车,老三媳妇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大家进去坐坐吧!”没有人反对,陈月琴跨进门槛的时候,有些忐忑,实在没料到会在这种局面下回来。其实她挺怕见这屋子的陈设的,每一样大概都是她以往失败的证据。但今天,一切都变了,她终于被“请”了回来,虽然真的是在“吃丧葬饭”的情形下,但至少还是回来了。

客堂间几乎没变,只是墙上多了一台彩电,顶上多了一叶吊扇。男人们跑到后门抽烟去了,三个女人搬了三张凳子,坐在客堂间的中央叠锡箔。她们的动作快极了,六只手在银色的纸张间舒张弯曲,像有节奏一般,鼓起的小元宝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陈月琴不经意间抬头,那橱柜竟然还在!锁也在!不过换了一把,大了一圈。“嗯,兄弟亲人之间,还是要多走动的!”老二媳妇温柔地开腔了,她终于开启了缓冲功能。老三媳妇则开始哭,陈月琴顺势停了折叠,腾出手来,一下下地拍着老三媳妇的肩,那节奏鬼使神差地合上了客堂间的挂钟,嘀嗒、嘀嗒……

当晚,三家人都睡在了霍山路,在沙发上躺下的时候,陈月琴特别踏实,她甚至还有些感恩——老天爷还不错,这家毕竟没有散。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体会,霍山路那夜的踏实,跟陈月琴现在躺在老爹床上的感觉如出一辙,虽然这空间曾经是死人的地盘,但他们过往的日常却叫她心生安然。于是陈月琴开始做梦了,梦里还是房子的事,她梦见外白渡桥房子的户口被冻结了,她在这十八平米里熬了三十年,终于也要重见天日了。于是,很多人都跑出来给她出主意,老二媳妇说拿钱,老三媳妇说数砖头更合适,自己的弟弟妹妹吓唬她讲,可能到时候要做钉子户,说不定还要白布黑字写出来跟拆迁办闹。

很多人围在她身边,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但从攒攒的人头里,又挤出一位,是平日里的舞搭子,一个聒噪又自恋的中年女人,她朝陈月琴递了个诡异的眼神,于是她就跟着她,挤出人群。须臾间,就到了她常跳舞的广场,只是周围都被拆光了,跟她平时坐车看到的这个城市无数的废墟一样,裸露的钢筋暴露在月光之下,废弃的砖石横七竖八地躺着,那女人指着另一个魁梧的男人跟她说,“喏,今后要做钉子户,可能要挂横幅或者写上访状的,你要靠他,他写一手漂亮的字,看了他写的横幅,没有人不夸的!”

聒噪女人还想说什么,那魁梧的男子已经转着圈跳到了陈月琴身边,他左手揽上她的腰,右手用力一拉,他们就在废墟里旋转起来:他带得太好了,竟然使二人如履平地,这回不是陀螺了,倒像是小孩们玩的竹蜻蜓,继而越转越高,所有的风景都在后退。

他们转过跷着脚前行的老二,他一个劲儿地鼓掌;转过表情暧昧的老二媳妇儿;转过永远一脸替别人着想的老三,他奔跑着追赶他们;也转过哭泣着的老三媳妇儿,她正仔细地将一只只叠好的锡箔拆开……他们越转越快,身后的嘈杂也渐行渐远,这嘈杂里有陈月琴弟弟妹妹的喊叫,有她弟媳妇的谩骂,但现在这些都像是隔了一道清晨的薄暮,不真切起来,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拥挤着被谁塞进这个即将退场的黑夜。他们甚至转得比地铁站的灯还要高!终于,什么也听不清了,只有和她跳舞的那个人。黎明悄然而至。那人在背光的位置,但他脸上茂密的胡茬却看得真切——一簇簇的剪影,就像清晨可以见到的挂满露珠的松针。忽然间,那人转到了向阳的位置,现在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老爹!”陈月琴听见自己喊了出来。这一喊,她的手便和老爹分开了。他自顾自地转了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块铁。是的,一块铁,他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那块废墟之上。陈月琴觉得脸面湿湿的,但她根本没有哭过。那只是一些水,好像松针上的露珠,在老爹变成一块铁之前,全部落到了陈月琴的脸上。她本能地抬起头,去擦拭那些沁凉的水。

陈月琴醒了,这是老爹葬礼之后的第一个清晨,她的手停在脸上,却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喵呜,这小东西舔了自己一脸口水。陈月琴似乎还没醒实,她伸手去摸喵呜的头,它顺从地用脸颊蹭她的手指,“喵呜”!陈月琴听到一声猫叫,但不是眼前的这一只。那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才发现自己正蜷缩着,脸朝墙睡了一整夜。她懒散地转身,身边的喵呜扑腾一记下了床,朝天井跑去。

现在陈月琴才看清楚,天井的门已经开了。从落地玻璃移门里,她看见天井中央、自己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立着另一只猫,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这么背光弓着,向着房间的方向一动不动。它的身形要比喵呜大一圈,那模样像只公猫,它一见喵呜跑进天井,就跳下椅子,轻松腾跃两下,从花盆跳上了天井的围沿,等着喵呜跟上,两只猫一齐消失在了围沿后头。

陈月琴的脸上还留着喵呜口水的腥臭,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侧身躺着,老式挂钟“咔嚓咔嚓”地摆个没完,好像谁正用一把怎么都不会钝的刀,温柔地凌迟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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