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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扑

时间:2024-05-04

储福金��

常朔在棋盘上下了一手,对手梁怀欣朝盘上看了一会,抬头笑了。常朔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棋,觉得这步棋实在是常态,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是无关乎胜败、也说不上好坏的一步棋。不知她笑什么,她有时会让人有莫名其妙的感觉。

梁怀欣指指盘上常朔走的那步棋:扑。

常朔应了一句:是扑。

常朔意识到了什么,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梁怀欣,随后他也笑了。

常朔平时下棋擅用的棋招,便是扑。棋语中也叫做“倒扑”,便是往对方棋的虎口里扑送一子,待对方吃了子,再把对方打包圆了,有时扑出的一子虽送吃了,并没有吃到人家的棋,但把对方的棋打实了,自己的棋形就成了势。

常朔是有扑便扑,没有扑也创造机会来扑。所以常朔的棋友便私下里给他一个外号,称他为:常扑。

文化馆的旧楼原本是庙殿,靠在郊边,出门向西走一段路便是野田。

“运动”中文化局取消了,文化馆代行文化局的部分职责,内有图书馆,还有文化活动室。

这是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小县,县城里有好多喜欢下围棋的人。常朔就以围棋结交了不少朋友,他属于县城的围棋高端人物。常朔是南城下放的知青,在南城他就是一个片区的围棋霸主。但县城里还是有与他棋力相近的棋手。

“运动”期间,围棋只在民间。常朔是知青身份,户口还在农村,是借调在文化馆搞群众文艺。他的文才与棋力虽为大家称道,但他的农村户口,总让他的内心带有悲哀,源于自大与自卑交融的悲哀。

常朔在人前扬着精神,但有时他独自往西走出街去,看晚霞在乡野尽处的彩色,想他其实属于那里,也许哪一天便会回到那里流汗与劳作,那里便是他诗的源头。

自从遇上了梁怀欣,这一切有了变化。

梁怀欣对他的文才很是赞赏,每每捧着他私下里写的诗稿赞叹着:

“你写得真好!”

对常朔的棋力,梁怀欣并不肯定,他们对局的胜负差不多,也许她还要多一点胜率。常朔并没有觉得她的棋强,只是梁怀欣有着一种稳定之力,她下棋的时候,常会上齿咬着一点下唇,直盯着棋盘,细长的手指拈着一颗子,将落未落,盘上的缠绕中显有一种坚韧。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投子告负,总会下到填满最后一个官子,往往落后的盘面会被她扳回去了。

无论盘面好坏,一旦她凝神棋局,便恍惚有色彩在她的脸上舞动。

梁怀欣是另一座城市的知青,随全家下放。后来,父母落实政策回了大城市,弟弟也随父母回城了。她刚到成人的年龄,按规定只能留下,复职的父亲活动了一下,将她招工到县城,在国营柴油机厂制图。

常朔与梁怀欣在楼下的图书馆相识。常朔常在图书馆里,有时还会帮着做一点服务工作。那一次来借书的梁怀欣见常朔在看一本围棋书,也就主动走到他的身边,在长案桌对面坐下来。常朔发现她借的是一本哲学书,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梁怀欣的相貌,一眼看去,并不是十分出众,圆圆的脸,腮边有一颗小黑痣。但多看了一点时间,就会发现她的美来,在静态与动态中,显现着不同的美。她笑得微微,腮上露出两个酒窝,而那颗黑痣便在酒窝底部,仿佛在摇晃着旋转着。对话的时候,其他部位是静态的,那痣却在舞动一般,使她整个的脸都生动起来,飞扬着色彩。

从她投到他面前书上的眼光,常朔知道她对棋也有兴趣,而她手中那本哲学书,增添了她身上的知识分子气息。

她开口了:“你下棋?”

常朔笑了。他从小就下棋,他的棋力还是可以自信的,她提到了他的强处,却用的是问话。他的笑,让梁怀欣也笑了,知道了他笑的意味。这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当然还是一个有头脑有知识积累的女性。常朔并没有太多的女性交往史,女孩给他的感觉都是浅层次的,只有容貌支撑着她们,在社会上浮来浮去。

“我们下一盘?”

常朔不用问她会不会下棋,他一下子耳聪目明。她有一种让人纯静的感觉,而纯静的气息便生智慧。

她两边张望了一下,显然是觉得这里不是下棋的地方。他便站起身来,说:“你跟我来。”

常朔就把她领到他的宿舍去了,就在楼上,一个三层小阁楼,狭小的面积,开着老虎天窗,坐床上从老虎天窗看出去,是一片清净的蓝天。

他还从来没与女性这么接近,也从没有女性到他的住所来。她似乎没有一点防备之心,那个时代的女性与男性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男女之大防似乎比旧社会还要严。

她与他在一张小桌上摊开纸棋盘,用烧得不怎么规整的玻璃棋子下起了棋。她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也许习惯了如此下棋。

常朔本以为能很快让她在自己的强棋力下缴械投降,一开始就展开攻击,自然有扑与包、斗与杀,招数恶狠狠了些,毫无怜惜之意。她居然扛住了,似乎并不费力,相反因为他的有意搏杀,让她在空上展开来。常朔这才知道棋逢对手,因刚才过于自信的笑而脸上有点不自然。

常朔曾经听棋友说过,城里有位女棋手,棋力很强,姑娘原是苏城的下放户。现在常朔想到了她。

放下棋子后,常朔和梁怀欣聊起来,谈的不是棋,而是哲学。她既然棋力不输他,他更不能在哲学上输了她。谈哲学,当然要谈到哲学家,黑格尔、康德名头大,一般学哲学的都知道,常朔便选择了贝克莱。贝克莱大主教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大师,最重要的哲学命题是:存在便是被感知。常朔看过他的书,并经过思考的。

常朔仿佛借助贝克莱向她扑去,男女之间,一旦有着输赢感,便有了不同的情感存在。

那时,社会上一直在批判唯心主义,贝克莱的理论还是主观唯心主义,常朔谈贝克莱,显然是不把梁怀欣当外人,梁怀欣自然感知到了这种存在。

梁怀欣想像贝克莱大主教是个长脸长胡须穿着神父服的老人。常朔听了要笑,说她能够写小说的,比他只会写些小诗与小演唱要好得多。

“你能不能不用扑?”她笑指着棋盘说。

“你以为我只会用扑吗?”他说。

“只要你用了扑,就算你输。好不好?”她笑说。

他看着她腮边滚动的笑珠,便答应了。

一连几天梁怀欣都到常朔的小楼来下棋,她提到了他的“扑”,应该是知道了他的棋名,她是一个不错的棋手,当然会有本地棋手告诉她,文化馆里有个“常扑”。他有点高兴,毕竟声名在外,并传于姑娘。

常朔说了不用扑,他要遵守,往往准备扑时,他停下了手,抬眼看到她正抿嘴笑。他喜欢她了,又有点恨得牙痒痒。几次欲扑又止,他要费好大的劲来控制自己,想另外的招式,尽量不再搏杀,就不用扑招。这样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思考大模样了。棋路无非是围空与搏杀,常朔发现了自己的短板,往往空围得小,过于注重实地。争夺实地时,棋的缠绕搏杀便不可避免。

她似乎看清了他的犹豫与控制,接下来,她就走出虎口来诱他去扑。一个很诱人的虎口,仿佛像她红突突的嘴。他有时恨不得就扑进去,随后放下棋来,叫一声:认输我也扑。

棋余他们照常会谈哲学。说到贝克莱大主教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说:

你的存在只在我感知之中。

原来我没感知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存在?

我没有被你感知之前,我有没有存在?

我与你互相感知了,才共同感知真实的你我。

他似乎在念一首诗,她朝他看着,说着哲学的时候,她从来不笑,他也很认真,像一同扑身于无尽隧道。

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次下棋,她在棋盘上布下了虎口,接着又是虎口,再接着又是虎口,一个个张开的虎口朝着他,就像她笑着张开的口,而那颗黑痣如活珠子般在腮上荡漾。他投了子,就朝她扑过去了。他心里想,是那一个个虎口朝他扑来,他只有迎上去。

她几乎没有拒绝便接纳了他。仿佛那一个个虎口确实是她故意朝他扑来的。

两个年轻人很简单地走完了情感探索的最后一步。按中国旧传统的说法,女性的付予便是一生。女方被占有是与婚姻连着的。但梁怀欣并没有被占有的感觉,她是自自然然地接受他的一切。不是半推半就,也没有轻嗔微怨。她的自然让他没有感觉到第一次的生硬,仿佛是水到渠成。

她笑着对他说:“你这个时候,就像你下搏杀棋发狠一般,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有心情俯身在她的耳边说:“扑。”

他的声调显是有意味的。她依然微笑地看着他,似乎过了一会儿才体悟到那一个字的意味。本来她对他所做的并无羞涩,感觉是自然的,但对他的意味,身体上有了反应,她的脸红起来,仿佛从意念中如潮般蹿浮上来的红,艳如桃色。红之上依然是低眉低眼的微笑。

此时,梁怀欣说到贝克莱大主教的感觉复合论:“你就在我感觉中复合,在我的视觉、嗅觉、意觉、味觉、听觉,还有触觉中复合起来。早先没有味觉和触觉时,你就不是完整的你。”

当时,男女之间一旦成了事,便是结婚,但常朔并没有这种意识。也许意识到了,他还是没有那样想。因为他还是农村的户口,还是一个乡下人,而她是城市的工人。应该说,他们肉体的结合没有功利权衡,用流行的话说,是出于爱。

了梁怀欣父亲是苏城的文化官员,她的生母早去世了。父亲、后母与后母生的弟弟都回苏城去后,她在山村做过各种农活。

梁怀欣觉得这一切缘于政策,并无委屈,但常朔听来,感觉她被单独留在乡村的那段日子,有着一种被丢弃的悲哀,只是她不自知罢了。全家下放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后来风雨中独自荷锄出工,再无亲人在侧,一个女孩,心境该是多么荒凉?常朔的感悟,正是他在乡村的心境。

与梁怀欣的交往,让常朔的内心里有了一种自信。一方面是她对他作品的欣赏,她的赞赏是真诚的,原来常朔自己都拿不准,他的作品只在这小县城里演出,往往得到的评价还并不一致。另一方面便是一个城里姑娘的献身。

这种自信的力量支撑着常朔,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回到了南城。

去南城以后,开始常朔和梁怀欣还有书信来往,后来慢慢就断了。他开始接触女同学,虽然那时大学还有不准谈恋爱的说法,但许多学生和常朔一样是知青,年龄都偏大了,不可能不谈恋爱。梁怀欣一点没有缠他,似乎她早就清楚:常朔的离开便是他们关系结束的时候。那时社会还没有开放,如果梁怀欣找到南城去的话,传开来,常朔起码要受道德的谴责。梁怀欣有过的书信中,没有任何的暗示。与他的断,和与他发生关系一样自然。梁怀欣的开通,让常朔获得了轻松,他也不知假如梁怀欣缠着他,他是否会硬着心与她断绝。但梁怀欣像一阵轻风似的过去了。常朔多少有点觉得是他把她丢弃了,像棋盘上扑时投出去的一颗子。

大学期间,常朔写的诗歌发表了,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又是学校围棋队的队长。他的诗人与棋手身份,使他颇有声名,常有女人环绕。

常朔的女人多,放到后来,此事不足为奇,但那时还才开放,大学的同学,都羡慕他的女人缘。常朔有过女人,梁怀欣让他懂得了女人,再加上他的声名,自然是同学无法比的。

同室的同学请教常朔,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女朋友?常朔先让他们学下棋,接下去便开讲棋语:扑。对女人,你们少的就是这个扑。要扑,扑需要先舍弃一点,要舍弃什么,自己领会。要有扑的精神,要能制造扑的状况,让对方无法回避,只能呈现实实在在的情态。多扑几次,总有一次会成功的。

难怪人家传言,常朔对所有接触到的女人,都会迎上去,扑一扑,成就成不成就走人,所以常朔的女性朋友,要么是情人,要么就是仇人。

大学毕业后,常朔分进了文艺研究会。他的棋下得少了,因为同样需要费脑力,但他自以为眼界宽了,棋上依然是好手。

常朔还是结了婚,是一次他扑向女人的过

程中,那位女性朋友怀了身孕,且姑娘还有着一点家庭背景,不会轻易作罢的。别人也都称他

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然而没过几年,随着社会上的风气西化,离婚变得平常了,他们也就离了婚,孩子由母亲带去。

正是常朔成熟的年龄。在单位,因他的能力与他作品的影响,他入了党,担任了一点职务。此时他的形象,在一般年轻女性眼中,是钻石王老五。

多少年后,他自称有了一种智慧,等着别人飞蛾扑火。当然他是不避的,社会也不再有以谈恋爱为名行流氓的罪名。说不清他有过多少女人,他在女人中如鱼得水。

偶尔在酒桌上,他喝得脸红红时,应酒友要求传授过他的经验。主要是四条: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打死也不说。酒话也当不了真。

人生四十,进入不惑之年的生日那天,他独自在住宅楼上,看着外面跳闪的霓虹灯光。这些天他身体有点不舒服,心理上厌烦正交往的女人。他突然想到了梁怀欣。他有过很多女人,各种性格与形态的都有,他却想到了梁怀欣。是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印象特别深刻?那么他是不是她的第一个呢?当初他想丢开梁怀欣时,他就怀疑似乎不是。她有过男人吧,要不她那么轻易地与自己上了床,与他进行中那么自然,一点没有手脚无措的过程。有时他又会否定自己,因为她的脸红与另外的小动作和神态,经历多了,他清楚那些动作与神态只有深爱之中才会表现。这时候,他感到自己某种怀疑的想法是卑鄙的,于是,他就会特别地想着她。

阅尽春色,才有比较。这一天他深深地想着她。后来有过的多少女人,有比她有地位的、有比她显高贵的、有比她富才情的。但他想到她的时候,发现她是无可比拟的。她的形态、她的动作、她的红脸、她的黑痣、特别是两性相合时,身体的自然表现,反应温润如水。似乎他只要一碰,她便水灵灵的。她便如他真正的家,最合适的居所。接触越多的女人,他越会觉得女人都不如她。

这一夜,他软弱身体中的感受,让他有扑向她的意识。如果需要一个女人长期生活,她是最合适的。然而,他早就不知她的情况了,他虽然还与县城的朋友有着联系,但他们都回避着她的名字,也许他们心里都清楚是他对不起她。

就在第二天,常朔应邀参加一个省里的中年画展。他在画展中看到了一张裸女画。裸体女性的形象在画展中已属平常,但他在那张画前停住了。他认定那画的便是梁怀欣。从那形体的自然随意,女性的如水柔软,除神似之外,偏偏画中裸女的腮帮上,还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再看作者标签,正是他插队的县城所在。

画中的她,飞展着身子像是在扑,表现着一种奋不顾身的精神。

所有的感觉扑向了他的内心。

常朔赶去了县城,自考上大学离开后,他从没回来过。

梁怀欣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般润润的有点磁性。旧时的感觉之上又添了一点感觉。

“你来我这里吧,他想与你下一盘棋。”她说。仿佛她与那个他一直在等着他,等他下一盘棋。

她的所在仿佛是一座旧库房,高且宽大。常朔一眼便认定他便是参加画展的画家。只是他坐在了轮椅上,一把自制的木轮椅。他有点笨拙地摇动着它,他应该在那上面坐了有段时间了,腿因常年不移动,显得细瘦。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有着画家的敏锐。常朔来不及观察梁怀欣,却被他的形体与眼光吸引。

“黄立。”他摇着轮椅轮子过来与常朔握手。他的手薄而暖。也许是一直笼在袖筒里的结果,一般不怎么活动的人四肢应该凉一点。

没有过多的寒暄,常朔本来是想与梁怀欣诉说什么,或解释什么,突然发现不用了。她有着她的人生。一切与这宽大的房子,和这轮椅上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梁怀欣的,孩子长脸长身,与父亲黄立相近。孩子在房子的一角做功课,他一直坐在那里。

黄立的头上方贴着一张图,是一张世界地图,房内除了这一张印刷品外,四围挂的都是画,肯定是黄立画的。而绝大部分画面上都是以梁怀欣为模特。有她盘坐的,有她站立的,有她弯腰的,有她走动的,但画面突显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是常朔在画展时看到的,那眼神显着向前飞扑相融相合的精神。

已经在小案桌上放下了木棋盘,旁边还有两盒标准的云子,想来他们经常在一起下棋。

一旦棋盘上落了子,常朔便展开了攻杀,手筋叠出,扑的招数自然少不了。对方进入了思考。常朔发现黄立的棋路与梁怀欣相近,开始时以为是他们一起研究过棋,后来他恍惚便如当初与梁怀欣在对子。

那时是他的窄小阁楼,现在是她的宽高库房。

常朔快棋手,有时间空出来注目梁怀欣,他为她而来,还没好好看她。只见她的身子在活动、端茶、烧饭,再为孩子端去烧好的饭菜。

给常朔续水的时候,梁怀欣看到了他的眼光,微微一笑,还是原来的神态,微努一下嘴,黑痣颤动一下,意思是让他专神棋盘。常朔一笑,旧感觉压抑在不自由的状态下难以自持。她却没有注意似的,把换了水的杯子,放到常朔的手边,她只是肉体在做着事,精神却在黄立身上。黄立正全神贯注于棋局,有时举棋不定间,会抬头看一看她,她的眼光柔柔地与他交流着,一时,常朔仿佛感觉她的精神与黄立交融,黄立落子的下一手,正是当初梁怀欣的棋招。

当初梁怀欣的棋招就对常朔的棋有所克制,特别是化解他扑的棋型。也许这些年,常朔的棋下少了,而梁怀欣又有了进一步研究;也许常朔注意力没有太集中,走到中盘的时候,他的棋就吃紧了。黄立神情放松下来,此时常朔再看他与梁怀欣眼光交集时,黄立便是黄立,梁怀欣便是梁怀欣。常朔不由想,黄立在作画时,面对梁怀欣的眼光,他飞笔落纸,想他的身上也交融着梁怀欣的精神吧。

最后常朔已无斗志,投子认输了。

梁怀欣把饭菜端上来。梁怀欣的菜做得好,饭似乎也有着新鲜的香味。常朔与梁怀欣有过那么一段经历,但还从来没吃过她做的饭菜,吃在嘴里有着特别的滋味。梁怀欣肯定还有许多他不清楚的女性能力,只有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都感受到了。毕竟常朔与她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黄立在饭桌上谈着他们刚才的一盘棋,神态中颇有得色。常朔口中应着,心想,这本不是一盘他着力的棋,他是来看梁怀欣的,棋盘上的胜负有什么意思。

然而胜就胜了败就败了,要说起来,情感上失去了,不该在棋盘上胜回来吗?他表面上显着外面大场合经历多了,于棋并不在意的样子。

饭后,常朔起身说要回宾馆了。梁怀欣送他。出了门,风在巷子的一片空地上吹得紧,他们靠近了一点身子。她身子的温软,让常朔有一点旧时的感觉。多少日子里对她的歉疚,也许可以消失了,在她的意识中,也许本来就无须存在。

梁怀欣告诉他,黄立前几年刚过世了妻子,接着他又伤了下半身。然而人生的深刻感受化入了他的画作中,让他的作品有了一种力量。

常朔能想到,又正因为有她的存在,才让他有了画上的精神飞扬。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梁怀欣能意识到他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比原来要多一层理解。

她一直送他进宾馆房间。她自然地接受了他的拥抱与亲近。他感觉自己仿佛没有离开过,她那里如同是他的家。他恍惚回到了他旧日温润的家。

起身的时候,她轻轻拍拍他的脸,以示嘉许。

她去冲澡,他跟着在卫生间靠门边站着。

“你一直都快乐吗?”

“快乐。”

“你跟我出来,他会不会有看法?”

“不会。”

她把水放得很大,水流从她头上冲下来,她晃一下头,把眼前挂着的头发甩后去,有水滴甩到他的脸上来,带着她温甜的气息。

“你知道,他的肉体要求很少的……”

梁怀欣依然对哲学有兴趣:“贝克莱大主教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感知产生意念,意念便是一个个念头,念念相续,形成了记忆,形成了我的存在。一旦意识到我,便有痛苦,但只有形成独立的我,才有力量去做事。而‘我能有相融的意念对象,便不再孤立,是快乐的,不管什么痛苦也都变得简单。”

常朔想到了画展上裸女的眼神,表现的是意念的力量。画家感受到了这个意念的力量。她说的意念相融,正是她的精神扑向了他。过去常朔和梁怀欣一起的时候,他们很少有眼光缠绕,也许有的只是她俏嗔的眼光,那只是肉体的反应。她曾扑向自己的是肉体,而扑向黄立的是精神。

又过了多少年,人生如流水,常朔似乎如鱼得水。没有什么痛苦,他有着避开痛苦的最大能力。痛快只是意识满足,又何必争先恐后,又何必得意忘形。他也算是官,经营官场,须从大社会来看,不能眼盯小处。他布局围空,在官场上做得空灵。他是文化人中的官员,他是官员中的艺术人才。他与文化人交往的时候,谈一点官场无奈;他与官员交往的时候,谈一些艺术异象。然而,处世再游刃有余,老年终将来临。虽然在体能上,他并无感觉,但履历上登记得明白,组织部门找他谈话了。他要退居二线了,上级安排让他去基金会,那是退休前的一种过渡,从权力来看,形如鸡肋。但毕竟还是一个官,还可延续一段官场人生。

要退了,要退了,他见过多少退了休的官员,似乎一下子委顿了,与退休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权力可谓是一剂春药啊。

此时,常朔不免回顾人生,他一直认为,其实他是可以写出真正的艺术作品的,他清楚艺术作品的高度在哪儿,有那些经典作品作标杆。他以往的作品也有影响,但他同样清楚,那些作品的影响是他的官位给他带来的,是权力资本的附属品。现在他还有精力,只有集中时间才能写出他想像中的作品。真有这样的把握吗?多少年混迹于官场的平庸之气,已成习惯,还能挖掘出艺术才气吗?到底用什么艺术来表现意念的华章?就算能写出他自以为好的作品,能好到哪儿去?也许还不如靠官场权力产生的影响大呢。

也许步入官场之前,他便有过权衡,那时的权衡很简单,他便飞蛾扑火似的走上了他的人生路。但眼下不再是年轻时,他该好好地权衡一番了。基金会虽然虚挂,毕竟还可支配几个人和一些钱物,关键是还能延续一种习惯,要是这习惯一下子舍弃了,他会不会有踏入虚空的感觉?

有这么一天,他在梦与醒的恍惚之间,组织部门的官员与他谈话的一幕突然跳出来,那官员习惯地手指轻敲文件,脸上是笑着,感觉却是一种不耐烦。这情景本不出奇,多少次他也如此与人谈话。

然而,他再无法入睡。他被丢弃了,出于必然,毫无怜惜。他这一生中,也有无情丢弃的。他向大城市扑去的时候,梁怀欣是他丢弃的。后来他扑向财富、扑向权力、扑向女人的时候,丢弃的是他的青春与时光。似乎还有更多的更有分量的东西被丢弃了,是什么呢?

这许多年,他自以为活得滋润,活得有水平,但细想想,他想要的太多,扑的太多,抓到手里的却是空空,钱与物是冷冰冰的,权力的泡泡正在破灭,而那些女人也就像一串雷同的肉体,看多了,是同样的神态、同样的声调、同样的嗔怨。

行尸走肉,他感觉有点恍惚。

他出行了一次,是回插队过的县城里去。过去他每一行都有明确的目的,唯独此行,直到坐上车,他也没想清目的。

他没要求派车,而是坐上了长途客车,是因为他想先体验一下无车行路的感受。行程中,他感受到了已经久违的人生:候车室里杂乱的人声、肮脏的大包小包;拥挤的车,司机随处停留招呼熟人。好在已有高速公路,行车时间不再那么长,但分分秒秒都那么磨人。下车后,他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便是尽快找一个驾校学车。

出了车站,他在路口站着,一时不知往哪里去,他似乎是来寻找什么,当然不像上次那样来找梁怀欣,他也不知寻找的是什么。

既然来了,他还是去找梁怀欣。原来的电话联系不上,他找到了梁怀欣的一位女友,女友告诉他,黄立已经去世,黄立的儿子上大学后留在省城工作了。梁怀欣一直处世平常,模样没变,好像永远不显老,只是也许因精神空虚,会说出一些莫名的话。女友记得她说到过:存在是感觉的复合,境由心生,世间之恶皆我心中之恶,世间之善也皆我心中之善。

常朔想一想,感觉那话并非是走火入魔,有着佛教同体大悲的意味。

女友对常朔说,梁怀欣退休后,谁也弄不清她去了哪儿。

一时没有目的,常朔不想再见任何人。他如今接触的只是官员,没有秘书通知,没有车随行,是个人活动,再加上官员知道他要退下来了,还会不会有接待的热情?他信步走着,县级小城已改市,建筑与大城市相同,到处是一般的宽路高楼,如果他被一阵风卷到这里,突然睁眼,意识的念念相续,他大概会以为自己依然是在南城偏郊的城区。

眼前有一幢古式建筑,看路牌是寺前街,正是自己早先生活过的街,曾经改名为人民街。以前他在这里工作时,常在城街中散步,现在旧意识把他带回到这里了。虽然街道变了,文化馆的老楼修旧如旧,还显旧时轮廓,只是新围了山墙,改建回寺庙了。如今每一地都修有寺庙,解放后拆毁的寺庙多有重建,比旧时的寺庙建筑更气派了。

山墙边有一道偏门,正是旧时文化馆开门处,门半掩着,常朔推门入内,里面安安静静,脚下的砖地、两边的僧舍,依稀是旧时模样,他原来住的那间阁楼又在哪儿了呢?

常朔只管东张西望,突然耳边响了一声:扑。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的,又似乎是他内心中响起来的。一时再无声息,朝前看,只见前面路正中间,立着一个僧人,因背西而立,后面晚霞灿烂,看不清僧者的脸。似乎刚才那一声便是此僧者发出。随后,见僧者转过身去一手托着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常朔一下子感觉那侧影便是梁怀欣,还是梁怀欣年轻时的模样。就在他注目间,僧者往僧舍旁边隐去。常朔赶紧地跑过去,口中叫一声:怀欣。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僧者的身影消失了,赶过去的常朔只见一片空空。

常朔越想越觉得那一声便是梁怀欣的声音。在常朔后来的记忆中,那声音恍惚是他曾在她耳边轻叫过的回声。

常朔找到了庙里的主持,亮出了名头。对这位从县里出去、在省里的名人官员,主持是听闻过的。于是请茶让座。主持合掌对常朔说,这座庙里所有的出家人都是他招收的,大多拜他为师,云游来挂单的,一般是有名高僧,也都由他亲自接待,其中没一个俗名叫梁怀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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