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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河滩

时间:2024-05-04

江一桥��

1

知道师傅的大女儿赵红梅今夜要来打水趸船,贺二娃很高兴。

他对师傅赵光船说:“我今夜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点的鱼让梅梅尝尝!”

“要得。最好是弄条三五斤重的江团,没有江团,就是岩鲤或青也行。” 赵光船答道。

接师傅的话,贺二娃兴奋道:“最好是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乖乖,那就太舒服了!”

船尾甲板上,师徒俩坐在矮凳上吃晚饭。菜简单,缆桩上一碗白水煮萝卜,有沾水和泡菜;饭是钵钵饭。钵钵饭是蒸的,喜欢吃粑点的就少米多水,但不经饿,船上的人都喜欢吃硬点的,经饿,然而油水少,不管吃多少饭,还是饿得快。所以贺二娃的米缸常常没到月终就见其底,便在师傅的米缸里舀米。赵光船有五个娃儿读书,经济上也常打饥荒,总在贺二娃手上打急抓,借钱来用。贺二娃早已出徒,是二级工,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和供应科后勤小组的九个人打会,每月每人五元,抓阄,贺二娃得头月,身上正好收了其他人的会钱,加上领的工资,就有八十多元人民币在贴身的内衣兜里,用锁针锁着。身上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贺二娃心情甚好。现在梅梅要来,他更是高兴,大有要表现表现的冲动。赵光船知他心思,于是顺着他。

天已擦黑,对岸江北的物景被黑暗笼罩,幽幽河面泛起青光,岸坡上的河街和缆车道及重棉九厂锯齿形厂房亦迷迷蒙蒙,而路灯和所有人家的灯还未亮。因为高兴,贺二娃几口扒完饭,去船头把灯打开,转回来见师傅已经吃完,便主动上前收拾缆桩上的碗筷——平日都是丢进厨房铁锅里用水泡着,到二顿要用了才洗。大瓢舀水,哗哗地冲,他用竹刷涮得两个搪瓷钵钵在铁锅里山响,还情不自禁唱起歌来,“抬头仰望北斗星,‘八一五战士心中想念毛泽东……”虽然五音不全,他却唱得非常抒情。

见徒弟心情这么好,赵光船便在心头祝愿今夜打渔船有好收获,大女儿梅梅上船来了方才有鱼吃。他仍然坐在矮凳上,裹叶子烟,同时观察洄水里泊着的打渔船。静悄悄的,彭老七一家三口还在睡觉,前舱后舱棉帘子遮掩着,一条棕绳系在打水趸船的送水管上,那棕绳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船儿宛若自己就稳在了缓慢流速的洄水里。再等两个时辰,夜深了,他们才会爬起来闷饭吃,吃了才起航去下面河滩放拦河网。天天如此。

在家里,赵光船对女儿赵红梅说:“梅梅,从上游来了条打渔船,夜里去河滩放拦河网,好像每网都起得到鱼,而且尽是好鱼。”女儿赵红梅知道这岁末年初寒冷季节里,能弄到大河里的鱼,是件不易之事。她对父亲说:“是不是唷,那哪天我上打水趸船耍,去弄条鱼来吃吃!”——她是重庆第五中学高二学生,“文革”开始响应号召,一腔热血忘我投入。赵红梅是赵家的骄傲,小学是三条杠,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现在是学校“血溅到底战斗团”主要负责人。“文革”开始后,赵光船看女儿飞快成熟,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静坐,乃至拿刀端枪冲锋陷阵,就一年多,女儿从斯斯文文猛然变成电影里那种干练的职业革命家了。当得知这次回家后,短时间无外出计划,赵光船便想挽留女儿在家,不要再风风火火往外头跑。他就接女儿的话说:“你上打水趸船来耍嘛,像你小时那样,贺二娃欢迎你得很,我叫贺二娃跟打渔船走一趟,给你弄条江团或岩鲤吃吃!”

“要得!”对父亲的邀请,赵红梅爽快答应,“就像小时候那样,上打水趸船跟贺二娃耍,如果有好鱼吃,那更安逸!”又说:“听说贺二娃参加了夜袭南山的战斗,说不定我和他在战场上差几步就撞见,只是夜里头大家都看不清楚罢了。我还要问问他,他是不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来的……”赵光船打断女儿的话:“现在不管这些了,大家都交了枪,毛主席说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他老人家都叫两派联合起来。”

赵红梅是“反到底”,赵光船和贺二娃是“八一五”,贺二娃还是个小头目。中央一声令下,两派交了枪,贺二娃从据点革命大楼回到打水趸船上,天天跟着师傅,每月才领得到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和定量的粮票。当初兴派别,赵光船在贺二娃的影响下,参加了“红色纺织兵团”,不过只是领了袖章,从未参加任何活动,更没有去扛枪打仗,也不可能去,这打水趸船时刻得有人看管,它关系到重棉九厂的生产用水和几千职工及家属的生活用水。

赵光船参加“八一五”,其实另有隐情,他几个娃儿都是铁杆“反到底”。两派均占人,只有好处没坏处,这是他的策略。

2

这是1968年初,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其时重庆大规模武斗已停止,专县武斗却在升级。中央一声令下,重庆两派均上交了武器,然而还是有少量枪支弹药,散落在一些年轻人手里。贺二娃就有一把军用匕首和三颗手榴弹,手榴弹藏匿在一个秘密地方,军用匕首他则时刻别在腰杆上。

打渔船从大河上游来,他们那里正打得激烈,故而远离故土来到这儿求生活。已来了二十多天,还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有贺二娃问过:是哪一派的?有没有公社证明?为什么到这儿来?来的那天,彭老七立船头,彭嫂在后把舵,打渔船漂进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六岁的摇摇则趴在舱里朝外张望。一条棕绳被彭老七抛到打水趸船上岸的送水管上,像条听话的蛇,棕绳在送水管上绕一圈,余下的头子被手指轻轻一勾,恰好打个活结。泊了船,彭老七提两尾斤重的黄蜡丁,上了打水趸船。见到赵光船便拱手道:“老大,初到贵码头,我彭老七来给你们添麻烦喽。请问老大贵姓?”

赵光船拱手回敬道:“免贵,姓赵。你们从上游哪里来?”

彭老七道:“泸县,我们那里现在打得正凶!”

赵光船说:“我们这儿打过了,好像不打了。你们是放拦河网?”彭老七答道:“对头,下面卵石滩我看放拦河网好像有搞头,今后请赵师傅多指点、多关照!”赵光船高兴道:“没问题的,欢迎,欢迎!这大冬天里多个邻居是盼之不得的好事,欢迎欢迎!”这时,在一旁的贺二娃突然问:“你们是哪一派的?”

“我们没参加派别,算逍遥派吧。”彭老七有点惶恐。

贺二娃又问:“你们有没得公社的证明?”

“我们那里现在乱哄哄的,上哪里去开证明唷!”彭老七不知所措地回答。

“你们不会是‘地富反坏右吧?”贺二娃把军用匕首从皮套子里拔出,并抛向空中翻滚两周,接住,在掌上来回掂着,语气活像在审问犯人。

彭老七兀自笑了,说:“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家三代都是正而八经贫农,绝对无田无地无房的贫农。”他掏出纸烟递给贺二娃一支,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

彭老七递纸烟给赵光船,赵光船摆摆手,说:“谢了,我抽叶子烟,纸烟过不了我的瘾。”随即提高声音说,“他是我的徒弟,贺二娃。”“我的徒弟”四个字说得特别重,其意思明白:这儿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这徒弟娃。

可这徒弟娃毫不客气,伸手抓了彭老七敬师傅的烟,把它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且得意道:“蓄支战备烟!”

赵光船瞪了贺二娃一眼,便把两尾黄蜡丁递到他手上,吩咐道:“去把鱼打整出来,一条熬汤,一条干烧,中午吃。”

斤重的黄蜡丁算极品了,就是夏天也难弄到这么大的黄蜡丁。贺二娃把匕首放回腰间皮套,叼着烟提鱼去了厨房。赵光船抬手指了指岸坡上一片菜地,对彭老七说:“那里是我种的菜,你随便去拔,吃不完的。”

彭老七特别感激,说这可解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大难处。因为此地人生地不熟,就是上街去买都要票和证,有钱也买不到。这片菜地在沙滩与卵石滩交汇处,呈三角形,每年夏末河水退去,会留下大量淤泥,形成半沙半泥的沙泥地,赵光船撒白菜莴笋萝卜种子下去,从不管理,只要无顽皮小崽儿去作孽践踏,便可从小苗苗开始就拔来吃,一直吃到来年开春。最后收了种子放到初秋,再撒下去。

打渔船白天泊在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偶尔听见彭嫂在教女儿摇摇唱歌。如要说有什么事,那就是这二十多天里,只要贺二娃贼兮兮往打渔船瞅,一定是彭嫂在船尾方便。每每这时,赵光船先使劲咳声嗽,再用一首“毛主席语录”歌调调半唱半念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自觉最为重要,革命要靠自觉哈!”

于是,贺二娃只得偏转脑袋,酸不溜丢道:“师傅,你唱的是哪首语录歌唷?”之后为掩尴尬,转换极快,他据傲又说:“我是要去问一问,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究竟有没有公社证明?”赵光船便瞪眼发怒道:“人家靠手艺吃饭,你有本事,你下河去放拦河网,不要尽说些不沾水不靠岸的屁话!”待会儿,赵光船平息下来,又用教诲的语气说:“这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小心你贺二娃哪天坐了班房,连个来看你的人都没得!”

沿河岸线上行或下行的人,见这儿泊了打渔船,就有人小心翼翼问,鱼如何交易?很快上游弹子石轮渡趸船和长航局几个趸船上的水手,及其他吃水上饭的人,均嗅到了鱼的腥味,相继拿米、菜油或其他东西来交换。彭老七喜欢实物交换,也收钱。这是自由买卖,犯忌的。彭老七给赵光船说过,家族中有人因此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并且被划为“地富反坏右”分子了。对此,他总是谨小慎微,也忧心忡忡。倒是彭嫂和女儿摇摇无忧无虑,除了补补网,碰到太阳天,彭嫂会烧了热水先给自己洗头,然后再给摇摇洗,洗了头,母女俩在船尾依偎着相互梳头编辫子,还唱那种原生态古老歌谣。

来拿鱼的人越来越多,夜里就有人在下面河滩尽头等着,或在打渔船往回的半道拦截,于是形成了要想吃到鱼,最好是跟着打渔船一起往下走,收了网见了鱼,现过现,提鱼上岸而去,这样最保险。因为当时就是有钱有票有证,也难买到食物,更莫说大河里的鱼。吃这鱼算极端奢侈之口福。

3

这个冬日里有月光的夜晚,出乎贺二娃想像,赵红梅带两个男同学上了打水趸船。一个叫张之阳,一个叫周长江。就是赵光船也没预料到女儿会带两个男同学上船。他俩是赵红梅的高中同学,也是“血溅到底战斗团”的主要头目。

贺二娃蛮紧张,派别不同,他们都是头头,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头目,毕竟上过战场,说不定朝对方开枪射击过。夜袭南山之战,在三块石设伏阻击的正是“血溅到底战斗团”。在这次战斗中,一颗子弹贴贺二娃头皮而过,头皮因此被灼伤,留下一小块永久的疤痕。

赵红梅给张之阳和周长江介绍贺二娃:“我爸爸的徒弟,贺二娃!”张之阳和周长江主动伸手与贺二娃握手,俩人都说听说过“纺织兵团”有个贺二娃,打仗挺勇敢。握了手,紧张稍减,不过贺二娃仍然心存戒备,毕竟派别不同,虽然跟赵红梅熟悉得很,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各为一派,说不定一两句话说得不对头,就会发生冲突。这样的事,其时颇为常见。两口子在家里为派别的事争论,就有打死自家人的事发生。所以贺二娃对张之阳周长江不热情。

赵红梅看出来了,对贺二娃说:“今晚只是来耍的,不讲其他。贺二娃,你不要紧张,我已经给他两个说了,你在‘纺织兵团不过是个小队长而已。”可是她停一停,忽然问:“贺二娃,去年八月那次你们夜袭南山,你是不是带着人,从三块石那边摸上去的?”贺二娃说:“对头,我带十多个人,打头阵,就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南山的,不过被你们设伏,打得好狼狈,我差点就飞了饭钵钵。梅梅,你看!”他把头勾下来,用双手扒开正中的头发,给赵红梅看那块疤痕。

赵红梅伸手去摸了摸,惊奇道:“哟,贺二娃,你命好大,头皮都灼伤了,只差半公分唷!”

之后,贺二娃讲在何处何时被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灼伤了头皮。赵红梅说:“这颗差点飞了贺二娃饭钵钵的子弹,也许就是我们三人中哪一个打的。”张之阳和周长江认同这说法,说贺二娃所说的那个地点,正是他们设伏之处。

怕他们话不投机说到派别分歧上去,赵光船及时出面大声道:“等会儿贺二娃带你们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吃吃,不管是哪一派的,今晚不争论、不辩论,更不许乱来哈!”怕贺二娃说毛了又把腰杆上军用匕首拔出来炫耀,那就麻烦了。他知道他们都好斗,都能从各自嘴巴里拽出许许多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语录,作为攻击对方的武器,且都会宣称自己观点百分之百绝对正确,不然怎会有大规模武斗及死那么多人!

他们三人都穿黄色军装。张之阳披了一件军大衣,瘦而高挑,脖子长,有点豆芽身材。周长江戴顶军帽,国字脸,长得有点魁梧。他们都只穿单裤,上身除了军装,里面就是一件薄毛衣或线子背心。周长江军装纽扣不扣,衣摆一直敞开;张之阳军大衣披在双肩上,两只手压根无穿进袖管的意思,活像把军大衣穿在身上就显得怕冷无风度了。他们三人比贺二娃有风度得多,亦斯文得多,高中生嘛,周长江还穿了一双当时最时髦的白色回力鞋。贺二娃是小头目,可混得不行,穿油渍斑斑工作服,连件军装也未捞到手。

除了心存戒备之外,看赵红梅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这让贺二娃想入非非。女式军装显得相当干练,齐肩的两条短辫和光滑额头上的刘海,既朝气勃勃又俊俏飘逸,明亮的双眸散发出饱满逼人的青春气息,贺二娃直感到心惊肉跳。他非常想在这两个男生面前表现自己,眼睛总是大胆落在赵红梅身上。赵红梅感觉到了,笑盈盈道:“贺二娃,你总盯着我看啥子嘛,还是小时候那个梅梅,没啥子大的变化,只是稍稍长高了一点点哈。”说完这话,她还站过去跟贺二娃比高矮。

比完高矮,贺二娃认真说道:“你这一年多,起码长了十多公分,跟我差不多高了。而且……而且……”他突然想赞美赵红梅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赞美的句子,吞吞吐吐笨拙地反复说而且而且,把他们三人都逗笑了。

赵光船觉得贺二娃有点失态,说:“贺二娃,等会儿你带他们三个一起跟着打渔船下去,起网了,买条大点的鱼,人多,要大点的鱼,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师傅。我买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贺二娃转身去卧室把脚上那双旧布鞋换成了胶鞋。这当口,赵光船当着张之阳和周长江的面,给梅梅交待:“贺二娃前天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才收了会钱,他身上有钱,等会儿买鱼,叫他给钱!”

贺二娃换了鞋出来,可能猜到师傅在给他们三人交待什么,上前拍拍胸脯道:“我才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收了会钱,有一百多块!”说一百多块,是在冒。赵光船不揭穿还附和道:“对头,贺二娃身上有一百多块,是富翁,今天他掏钱买鱼,请你们吃!”

张之阳周长江立马附和,还嬉戏调侃道:“知道今天夜里你要请我们吃鱼,所以我们才手下留情,那天在三块石把枪管稍稍抬高了点,放你一马,你才没有飞饭钵钵。如此说来,你贺二娃真的还得感谢我们!”

张之阳周长江都是极聪明的人,赵红梅约他俩上打水趸船耍,说还可以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来吃吃。两人一直很纠结,买鱼的钱,从哪里来哩?之前一年多里,他们仿佛回到战争年代的供给制,在外均白吃白住,自己几乎没有掏过钱。现在,贺二娃表明出钱买鱼,便把具体问题解决了,不纠结了。他俩之前曾商量过,如果鱼小用军帽换,如果鱼大,可用军大衣换——这军大衣是有来历的,对他们而言,别有意义。“文革”之初,一个北航的学生受中央“文革”派遣南下到重庆点火,一直在具体指导“血溅到底战斗团”的工作,跟几个头头相当熟悉。这大学生被召回北京后不久,赵红梅收到北京邮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件崭新的军大衣。赵红梅穿有点大,基本没穿。好多人都穿过这军大衣,突然有人发现军大衣内兜里还有一封信。张之阳周长江都看过这没封口的信,是那北航学生给赵红梅的求爱信。后来赵红梅拿到了这封信,看后说:“革命尚未成功,谈什么恋爱唷!”当众把它烧掉了。

4

月亮不圆,然而月光洒在河面,银色一片。两岸物景朦胧,熟悉这儿地理的人,借月光和河水反光,可把河岸线近处的路径看得十分清楚。彭老七一家三口,已经闷饭吃了。彭老七立船头,伸手拉那系在打水趸船送水管上的棕绳头子,活结自动解开,棕绳从管子上滑落下来,像条训练有素的蛇,轻轻一提,棕绳便盘绕在彭老七的手腕间。彭嫂在后把舵,摇摇在舱内看不见。渔舟起航了,挨着打水趸船内侧船帮,借洄水缓慢流速前行。彭老七已弃棕绳,篙杆在手,篙杆搭上打水趸船船头,使劲一撑,渔舟迅疾调头搭上主流水往下而去。

无风,更无浪,月光却有些游动,丝绸般的云片时不时遮挡了月亮。河岸线其实无现成路径,只是熟悉这儿的人,脚下皆是路。贺二娃带着赵红梅他们三人,已提前沿岸线走到了那个形如马脑壳的礁石处。

离开打水趸船之前,赵光船严肃地对贺二娃和赵红梅交待:“等会儿你们上岸跟打渔船去,一定要遵守规矩,你贺二娃是晓得的,你要带头遵守;梅梅你们也一定要遵守!”贺二娃说:“师傅,我晓得,就是不要大声说话,不去摸他的纲绳,收了网也不下水逮鱼;再就是称了鱼要付这个嘛。”贺二娃伸出一只手,对着赵光船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做出数钱的样子。

他们三人听这话,觉得有这么多忌讳,显得十分神秘,赵红梅更是兴奋,拍拍贺二娃的肩头问:“贺二娃,你说今夜我们能吃到什么样的鱼?会不会碰上镇江鱼或鱼精鱼怪鱼妖唷!”

贺二娃乐哈哈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我们有无运气。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的就碰上镇江鱼或鱼精鱼怪鱼妖,甚至碰上一条美人鱼!”

张之阳和周长江说这是迷信,说我们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张之阳就此吟诵了毛主席那首词,那首与这条大河有关的水调歌头。吟诵完最后一句“当今世界殊!”他还夸张地举双手做了一个舞台上的亮相动作,军大衣就从他肩头往下滑落。贺二娃手快,上前一步接住军大衣,还讨好地给他披上,说:“哪天你这军大衣借我穿几天,行不行?”

张之阳说:“这你得问赵红梅,军大衣是她的。”

贺二娃感到非常奇怪,问赵红梅:“军大衣是你的?”

赵红梅回答:“是北京一个大学生送给我的。你想穿,哪天他们不穿了,就送给你穿!”

“梅梅,你说话要算数哦,我等着穿这军大衣!”贺二娃说得相当认真。

马脑壳礁石的上方是沙滩,重棉九厂打水趸船就泊在沙滩上头那片洄水里。马脑壳礁石的下方是卵石滩。冬日河水枯瘦,卵石滩宽阔而平坦。卵石滩对岸是江北的人头山,人头山旁边那座山上有座白塔。白塔斜对岸即卵石滩下方是大佛寺。大佛寺由元末明初造反的农民修建。其高大的摩崖坐佛,面向长江,略带微笑的面孔,已被红卫兵破坏得不像样了,然而五官虽已残缺,这坐佛依旧显露出一种强大的安详神韵。

在马脑壳礁石处,彭老七背着拦河网的纲绳上了岸。四个年轻人跟在彭老七后面,踏上了月色中的河滩。

彭老七脚下自然也无现成路径,只是这二十多天里,沿这沾水不沾水的岸线上上下下,也算走熟了。

拦河网,是这大河上一种古老而极富挑战性的作业。渔舟在彭嫂把舵下,朝外顺流而下,前舱盘着网,摇摇快速放网,网的纲绳在彭老七背上。彭老七短裤草鞋,一手朝后抓了纲绳,倾斜身子走得既轻又快。从经验讲,越静越出鱼,故而这作业都在后半夜进行。河滩宽阔而平坦,滩面全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这时,你如用手去摸彭老七背上的纲绳,会有麻电的感觉,因下面有无数铅坠与鹅卵石相摩擦。能从一路的感觉中早知道有无收获,所以这纲绳带点神秘,一般是不允许人摸的。

月光中,远去的渔舟变得模糊起来,唯前舱摇摇那碎花棉袄还显眼。河面的网,在铅坠和浮漂作用下,先成弧形,后渐渐落在他们身后变成一巨大半圆。走到河滩一半时,渔舟在网的牵制下慢了下来,同时往岸边靠。

彭老七加快了步伐,尔后,一个包围圈形成。

在这过程中,四个年轻人遵守规矩,紧跟在彭老七身后,就是说话也极其小声。他们显然不适应鹅卵石上的行走,硌脚,得小心选择脚下的卵石,稍不留神,会滑倒或踩进河里把鞋子弄湿。

他们沿河水的边缘行走,看彭老七穿短裤草鞋,赵红梅轻声问贺二娃:“他冷不冷唷?”贺二娃同样轻声回答:“习惯了呗,天天夜里如此,不冷的,就是冷也无所谓!”

他们开始还紧跟在彭老七身后,渐渐就跟不上了。无风无浪,安静的河流,安静的月光,安静的夜晚。周长江把军帽摘了拿在手上。张之阳因披着军大衣,走得更困难,他不断问赵红梅和周长江穿不穿军大衣,然而就是不问贺二娃。贺二娃想穿得很。之前,他们“纺织兵团”在据点革命大楼里,几个头头为了争夺一件军大衣,曾内讧火并,为此伤了几个人。他觉得穿军大衣相当有派头,就想像张之阳那样把军大衣披在肩头上,过过瘾。

5

在河滩上端马脑壳礁石处下网,人舟分行,用牵连的网把河滩兜底拦,最后在河滩下端收网逮鱼。事实是,有时一夜连放两网,连个鱼花花都没有,有时只轰隆一响便网破绳断,还有舟翻人亡的危险。一次收网围拢后,彭老七未下水,就叫彭嫂摇渔舟向外撤了网。那次跟去的人大惑不解,问原因,彭老七答非所问咕哝一句:“大河里的鱼是吃不完的。”实质是包围圈中有一硕大黑影。在之前,他已从纲绳上嗅到异样。那黑影卧在包围圈中,一动不动,然而他却看清因黑影的阻挡改变了方向的潜流。感谢黑影未与他翻脸。他自觉遵守大河上该他遵守的原则——这些原则朴素,世代相传,却与这革命时代格格不入。

渔舟泊定,包围圈大约八九十平方米。把纲绳头子压在一大鹅卵石下,彭老七再挽挽短裤裤管下了水,去船头接了摇摇递的一支电筒和一柄两尺长的钢叉。他亮着电筒沿网边搜索,步伐小,活像这儿河水浮力特别,他竟能直立缓慢漂行。彭嫂在后舱用篙杆定住渔舟,摇摇则趴在船头看。

收网时,四个年轻人没跟上,待彭老七亮着电筒下水了,他们方才气喘吁吁走拢。走拢便鞋尖挨水一字排开,目光追逐电筒光柱。水透亮,水底的鹅卵石色彩斑澜,都像在动,变形得厉害。左手电筒,右手钢叉,搜索一圈后好似已无收获之际,忽一黑影一晃,咚,彭老七的钢叉扎了下去。几乎同时,电筒就衔在了嘴里。水下有短暂对峙,有沉闷的拱水声。他弯腰双手向上一拔,轰隆隆,随着跳起的水柱,一条近一米长的鲶鱼上来了。没半点多余动作,借惯性一抛,鲶鱼在空中还未完成一个完整的S状打挺,便上了渔舟。

摇摇没用手,只动脚蹬了蹬,鲶鱼就滚进底舱,底舱随之传出不甘心似的撞击声。那钢叉锋利,有倒刺,且扎进鱼的脊骨,不然怎会一下子就制服了恁大的鲶鱼。

彭嫂用篙竿点动渔舟,摇摇收网,包围圈缩小了。其间,彭老七挥舞钢叉又扎起一条尺长的岩鲤——就是那种像鲤鱼,嘴更小,驼背子的现今难见的岩鲤。最后网上还挂着十几尾黄蜡丁和水米子。虽无江团和青,此夜也算好收获。

通常,就在此称鱼付钱,然后得鱼者径直上岸寻路归去。可四个年轻人兴奋得很,尤其彭老七月光下挥舞钢叉起鱼的过程,把他们看呆了,也就不顾鹅卵石硌脚,脚板生痛的苦楚,居然陪着彭老七原路返回。归途中,他们帮彭老七拉纤,因这一网算好收获,彭老七高兴,一路上他们相处得相当融洽。彭老七就问怎样才弄得到酒、汽油、打火石和电池,这些东西是他最需要的,也是最难弄到的。贺二娃便打包票说这些东西他都弄得到。而一路上话少的周长江,忽然问彭老七:“你说,是那条大的鲶鱼好吃,还是那条小的岩鲤好吃?”彭老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管鲶鱼或岩鲤,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鸡巴好吃!”

周长江和张之阳赵红梅先一愣,随之明白不过是个形容词而已,都霍然大笑起来。赵红梅还边笑边学其腔调反复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鸡巴好吃!”彭老七后悔说了粗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贺二娃带训斥口吻对彭老七道:“你注意点嘛,当着女同志的面,不许说水流沙坝的话!”

6

贺二娃非常费力地解开贴身内衣兜的锁针,掏出十三元一角,买下十五斤鲶鱼和两斤半岩鲤。当时猪肉价七角五分一斤,定量凭票,还得起早摸黑去食品店排队才买得到。第一次花如此多钱买吃的,贺二娃心痛得很,表面却一副我是富翁请客没问题的派头。当然,内在因素是为了讨好赵红梅。

张之阳周长江提了鱼,及时表扬贺二娃,说他义气大方。之前,张之阳周长江曾暗自思忖,如果只要岩鲤,太小了,肯定吃不过瘾,鲶鱼又太大,钱多,他贺二娃舍得吗?现在,贺二娃两条都要了,他俩非常高兴。

赵光船听到响动,已候在船头,见了鲶鱼和岩鲤,说大河的鱼,要吃新鲜方才安逸。于是立马动手宰鱼。贺二娃揭泡菜坛盖子抓泡姜泡海椒,并升火。鱼头熬汤,鱼肉红烧。鱼剖了剁块后,放少量菜油入锅,贺二娃烧猛火,锅里菜油冒青烟了,丢几颗花椒下去,跟着放已剁得细细的泡姜泡海椒,锅里吱吱锐响,辛辣味呛鼻。倒入鱼块,快速翻炒两下,添少量水,水沸煮六七分钟,放少许盐,不放味精,便起锅,相当利索。赵光船用洗脸盆装鱼肉,端到船头缆桩上。

他们四人已围坐在缆桩旁,脑袋上方悬着一只十五瓦白炽灯,光线不明亮,眼前却红油闪烁,热气蒸腾。放下盆子,赵光船搓着双手遗憾道:“差一根大葱,如果有根大葱加点绿,那就霸道完美了。”

贺二娃拿来个军用水壶,有大半壶白酒。他说平日舍不得喝,今天梅梅来了高兴,又有好鱼吃,喝,我们喝酒。酒倒进一土碗,他们坐在矮凳上转圈圈喝。赵红梅也喝,喝得十分痛快。张之阳周长江之前很少喝酒,几口酒下肚,似乎晕乎乎,说话就大声了,两个学彭老七腔调,反复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鸡巴好吃!”

赵红梅跟着他俩玩,说:“这酒,也飞鸡巴好喝!”

鲶鱼软糯,无刺,可毫无顾虑大块朵颐。岩鲤肉成蒜瓣形,弹牙,却细腻,进嘴还未嚼,它就止不住自动往喉咙里梭。

鱼头汤做好,赵光船仍用一洗脸盆装了端来。只放姜粒和盐,汤纯白,香气扑鼻。张之阳周长江初次吃到如此原汁原味大河的鱼,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口不绝。贺二娃大献殷勤,自己不怎么吃,却不断挑鱼肚和鱼腹肉往赵红梅面前递。

喝了三圈酒,把鲶鱼头啃了,再用自己那个饭钵钵舀汤喝了,赵光船说:“你们年轻人熬个夜,没问题。我白天还有工作要做,我去睡觉了。”

应是夜里最冷之时,河面起了雾和风,微微的下河风,天上那半圆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天地河黑成一片,视线不能看远,而近处的雾成丝成片,如蒸汽袅袅地黏在河水的皮儿上,在河风拂动下,宛若在跳舞。有半个小时,视线全集中在鱼肉鱼汤和酒上了。吃得身子骨发热后,借酒力,如同革命前辈那样,他们讲述这一年多的光荣历史,相互交流战场上的经验和体会。张之阳从军大衣内兜拿出一张照片,是他们“血溅到底战斗团”群体合影。赵红梅竟然执双枪,张之阳端冲锋枪,周长江则一手握《毛主席语录》,一手举手榴弹做投掷状。这是某次战斗间隙的合影,他们的团旗在风中飘扬,旗面血迹斑斑,有弹孔和尘土,赵红梅更是挽着衣袖,一手拿大号壳驳枪,一手拿五四式手枪,神态英武。团旗上方是鲜艳的太阳,太阳下可见大河边某工厂的厂房和烟囱。照片背面写有三行字:“为毛主席而战!/祝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一九六七年七月于杨家坪张之阳”。贺二娃问:“这是在哪里?”赵红梅说:“建设兵工厂保卫战,在杨家坪的河边。”贺二娃说:“哦,我知道那里打得厉害,听说还出动了坦克。”周长江说:“对头,那时我们‘血溅到底增援到了那里,我们死了两个战友。两个都只有十五岁多一点,都是初一的。”于是他们三人开始具体回忆这场保卫战,仿佛又回到硝烟炮火之中,正相互激励而冲锋陷阵。

说到去年八月那次夜袭南山的战斗,究竟死了多少人,双方报的数字大相径庭。贺二娃说他们这派死了二十多个,赵红梅却说:“最后打扫战场,我们只掩埋了你们六具尸体。”这时贺二娃方才知道,他们三个在三块石设伏袭击了进攻队伍后,从一个俘虏嘴里得到口令,竟然胆大包天,化了妆混入进攻队伍,从而挫败了“八一五”的整个进攻计划。他们天马行空无所不谈,甚至还谈到今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对毛主席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最高指示,感到激动。当然,这激动没有当初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静坐,乃至拿刀端枪去冲锋陷阵那样激情澎湃了,其中似乎掺杂着对前途的担忧。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均是根红苗正工人家庭出身,学习成绩都好,自然希望回到学校,然后考入大学——这本是他们的向往。除此之外,他们三人更多的是为“反到底”派在理论上寻找支撑。派别上的争论,贺二娃完全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

他们均吃得额头冒汗,张之阳仍披着军大衣。赵红梅对他说:“吃热了,你把军大衣脱了嘛!”张之阳说:“我又没穿,披着的,脱啥子脱。”他不想让贺二娃有机会穿了这军大衣,虽然这鱼这酒是贺二娃请的,他还是不想。

赵红梅额头上的刘海被冒出的汗珠浸湿粘住了,她不断用手去梳理,脸蛋红扑扑的。周长江摘了军帽,脑袋像个冒气的蒸笼。中途,三个男人均去了船尾方便。这打水趸船小,没厕所,都是在船尾悬空对着大河进行。

赵红梅憋不住了,也去方便。没曾想她在船尾叫:“贺二娃,给我拿点草纸来嘛!”贺二娃闻声,飞快起身去卧室拿了草纸,往船尾而去。

赵红梅说:“贺二娃,你不要走拢哈,你把草纸裹成团,给我丢过来。”贺二娃说:“好的,我走几步,离你近点,好丢草纸哈!”可能第一次丢到河里去了,贺二娃又丢二次三次,两个还嘻嘻哈哈说笑。

张之阳和周长江停了筷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贺二娃对赵红梅如此献殷勤,张之阳骤然想到一句现成的话,便脱口而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周长江思索片刻道:“我也正想到这句话,也正想把这句话说出来,结果被你抢先一步。”

恰好贺二娃丢了草纸返回来,就问周长江想到了哪句话,又问张之阳抢先一步说了哪句话。

“你真的想听,你真的想知道是哪句话?”张之阳问。

贺二娃给赵红梅丢了草纸,觉得在张之阳周长江面前很有面子,也甚得意,说:“想听,你两个说出来我听听嘛,好的坏的,我都无所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之阳和周长江同时说,说后俩人哈哈大笑不已,全然不顾贺二娃的感受,也不作任何掩饰。

没想到掏钱请吃鱼喝酒,没得到足够的尊敬不说,还说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贺二娃兀地恼羞成怒,可是不知道该如何争辩或反驳,他就把腰杆上的军用匕首拔了出来,虎脸瞪眼,把匕首在掌上来回掂着。

“图穷匕首见!”张之阳收住笑,慢吞吞道,人坐着不动,还拿筷子在汤里寻找鱼块。鱼块几乎没有了。周长江也坐着不动,眼睛却死死盯着贺二娃,半晌,他重复了张之阳的话:“图穷匕首见!”

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这时,赵光船在卧室里吼:“贺二娃,你想做啥子?”显然,外面的对话,他全听见。贺二娃便怏然答道:“师傅,没做啥子,鱼肉吃完了,汤还有油水,我上岸去拔白菜萝卜来煮了吃。”他拿着军用匕首下船上岸,朝那片菜地飞快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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